皇帝总是自称寡人,是因为高处不胜寒,他们杀伐果决,必要时候要舍弃情爱亲情。等坐到那个位置上,身下堆积的是兄弟的骨血,是无数的权利争斗的残骸,是他割舍下的情爱,所以,一生清寡,无情无欲。
陆舒韵想,其实陆长风倒是最适合做皇帝的,他了无牵挂,无所顾忌。
陆长风和他母亲有些像,性子里多了几分薄凉,见谁都淡淡的,最多对你一笑,也带着八分疏离。他总是一副无欲无求的模样,躲在别人看不见的角落里,默默地。
可陆舒韵想起,小时候去见季府见他,总见他捧着读一些枯燥乏味的书看,表情认真又倔强。她把那些书名记下回去问爹爹,她爹爹听了只是笑,说:“这孩子心里有大抱负啊。”
现在想来,那大抱负想必就是人当上一国之主吧?
“四哥,你想做皇上吧。”这是陆舒韵第二次问这个问题。
第一次是在清水县,她问这个问题的时候他否认了,因为那个时候他的眼睛里装着一个叫做陈鸢的女子。陆舒韵看的出来,他那时是真心的放下了帝王家的野心和抱负,想要和那女子做一对普通人。
可陆舒韵见过陈鸢,她的眼里对陆长风只有尊敬,没有喜欢,她心里的人是陆惊蛰。
心中思慕的女子对他无情,陆长风才是真的一无所有了。
陆长风脸上那种淡淡的笑容褪去,变成了迷茫和空洞,他问陆舒韵:“韵儿,我此生还能做什么呢?”
他的出生就是一个错误,他被人引导着,每一步都有人安排好,久而久之,他忘记了,自己还想要什么。
他小时候想要母亲对女子笑一笑,抱一抱他,可母亲连看都不看他一眼。后来他拼命努力想让父亲多看他一眼,可父亲并不在乎,他一心只想着把对母亲的弥补塞给他。再后来,他一心想和心爱的女子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可那女子的心里却有另外一个人。
于是他迷茫了,他还想要什么呢?他还能要什么呢?
陆舒韵没有回答,只是沉默地与他一起看着花田。
对于她来说,是陆长风和陆惊蛰谁当皇帝,并没有什么所谓。只是老皇帝为了陆长风害死了她爹,以后,怕是没那么容易释怀。
两人沉默良久,陆长风忽然问:“韵儿,你恨我吗?”
陆舒韵侧头看他,阳光打在他的侧脸上,氤氲成一片如玉的光泽。虽然并未看见他的正脸,陆舒韵却看的出他很难过。
他知道了?知道她生命里所有的悲剧都是为了他?
可她怎么恨呢?就算恨,也只能恨自己的那位好叔叔。
她还是没有说话,就那么沉默着。
陆长风似是已经得到了答案一般,轻轻说了一声对不起。
陆舒韵明白,所有的悲剧,并不能单纯去怪罪谁。从她爹出走让位老皇帝开始,从她爹发善心收养王尧的那一刻起,不同的错误纠缠在一起,才形成了今日的悲剧。
那一日之后,陆舒韵的日子没那么无聊了,陆长风白日里会来陪她,把朝堂上的事情讲给她听。
她教会了陆长风种花,教他做几样小菜,两人还一同做了花茶。闲暇日子里两人各自捧一杯花茶,坐在门槛上聊天聊地,或者沉默着一起享受轻风。一切好像回到了小时候一样,她跑到季府去,乖乖在一边陪着他看书吃茶。
朝堂上的事情不少,大多还是阻止老皇帝传位给陆长风的。可老皇帝此次心坚如铁,甚至还在朝堂上动了怒,听说一气之下连传位诏书都拟好了。
后来陆长风来的时候手里边多了些折子,是老皇帝给他的,要他从现在开始就学着治理国事,只要处理得当,便能堵上那些人的嘴。
不知道是陆长风的才能令那些朝臣折服了,还是老皇帝的强硬手段把他们吓怕了,总之,朝堂上的声音渐渐小了。以季大人为首的几位大人连成一气,成为朝堂上拥护陆长风的第一人。
几个月之后,西边开战,陆惊蛰如愿以偿,带领着他自己招募的军队,做了主将,与扈国交战。
他亲自请战的时候,又把满朝的大臣吓的够呛。那位懒散无度的闲王一夕之间变了模样,冷脸冷面,向皇上请缨出战,众臣只看得见皇上脸上露出的一丝无奈,便应了他的请求。
和扈国开战之后,老皇帝的身子便一落千丈,病的起不了床。连早朝都是能省则省,不能省便由二皇子暂代。
陆长风整日守在老皇帝身边,再不能来找陆舒韵。
陆舒韵得了个空闲,带着自己做的鲜花饼和一包糖糕,去了冷宫。
小米高兴的把她迎进门,打着比划问她这些日子为何只来送饭,不肯进来坐坐?
陆舒韵看了一眼李怀玉,笑道:“我这几日有事,在宫中当差,如何能乱跑?”
小米扯了陆舒韵去看他最新写的字帖,他的字得了陆舒韵的真传,字体飘逸洒脱,颇有逍遥之态。
“写的真好,过几日我给你弄几本书来,你便能自己识字了。”陆舒韵捏了捏小米这些日子略显圆润的脸蛋,忽然觉得他的五官有那么些眼熟,忍不住心里打了个突。
她又教了小米两个字,小米认真地趴在石桌上写字,陆舒韵便闲着无事巴拉地上的虫子玩。
忽然,一点黑色的痕迹引起了她的注意。
那是一种黑色的粉末,中间还参杂了些褐色的物质,她用指头捻了一点,在指尖一搓,手指变成了黑色。凑到鼻尖一闻,有一股硝石和硫磺的气味,她忍不住怔楞了一下。
她虽然并不懂火药的配置,可过年节的时候放炮仗的味道总是闻到过的,这东西,是火药?
“丫头,怎么了?发什么愣呢?”李怀玉从殿里拿了床褥出来晒,见陆舒韵蹲在地上出神,便问。
陆舒韵站起身,不着痕迹地把地上那点火药的痕迹踩在脚底,笑嘻嘻地站起身:“我想起小时候和我爹一起挖地下的虫子,他还非要抓着教我认,那我吓的嗷嗷叫。”
李怀玉听到她提起她爹,脸上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随即和她一起笑起来。
“我来帮你吧。”陆舒韵迎上去,顺便将脚底的火药抹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