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陆长风的印象里,自己的母妃很模糊,因为她从没有抱过他,没有柔声对他说过一句话,没有对他露出过一个笑脸。
但是印象里,父皇很喜欢母妃。在朝堂上叱咤风云,威严无比的父皇,每次见到母妃,都会不由自主的放缓了语调,温柔地与她讲一些朝堂上的琐碎事务,虽然她从来不会理会他,也不会给他一个好脸色。
他曾经问照顾自己的姑姑,为什么母妃不喜欢他?因为他看见别的皇子公主只是轻轻摔了碰了他们的母妃都会如临大敌似的保护他们,贴心照顾他们。可他的母妃看到他流血,也仅仅只是蹙一蹙眉宇而已。
姑姑说,母妃不是不喜欢他,只是不喜欢这皇宫,不喜欢被囚禁而已。
他幼稚地问那母妃为什么不走呢?姑姑苦涩地笑了,说,长大以后你就会明白的。
没等他长大,母妃就自杀了。
那一天是他的生辰,他专门起了个大清早去给母妃请安,一向早起的母妃那日起的很晚。他推门进去,看见他母妃穿着一件白色的裙摆上绣着飞鸟的裙子,静静的躺在地上。听姑姑说,那是母妃年轻时候最喜欢的一件裙装。
她腕上有一条长长的疤,伤口向外翻着,模糊的血肉赤裸裸地摆在他眼前。鲜血从她的手臂上到地上,汇聚成一片暗红色,把她的裙摆沾湿了,染上了一大片一大片的红色。她的裙摆上的飞鸟就像是活了一样,振翅欲飞,而她,就像是一朵白色的花朵,盛开在血红的地面上。
外面赶来的宫女们发出了惊恐的叫喊,照顾他的姑姑用手捂住他的眼睛,不让他看那血腥可怕的一幕,然而她不知道,他从她的指缝里依旧能看见。
他母妃像睡着了一样,表情很安详,嘴角带着淡淡的笑容。
那是他第一次见到他母妃的笑容,真好看,她梦里到底有什么呢?一定是快乐的事情吧?不知道她的梦境里有没有他?可惜,那也是他最后一次看到母妃笑了。
他父皇从早朝上匆匆赶来,连龙袍都没来得及换,他冲进门来,看到了母妃冰冷的尸身,怔楞了许久,忽然一把抱起满身鲜血的母妃,嚎啕大哭。他那威严的不可一世的父皇,在他母妃的尸身面前,哭的像个孩子。
她身上的鲜血沾到了他胸前的龙身上去,血红血红的,有种狰狞的感觉。
他懵懂地看着母妃被人抬出去,装进漆黑的棺材里,一滴泪都没有流。然而棺盖阖上的那一刹那,年幼的他终于明白了什么似的,撕心裂肺地喊着母妃。
父皇把他紧紧搂在怀里,梦呓一样地自言自语:“你别怕,你别怕,我什么都会给你,什么都会给你。”
给他什么呢?他分明什么都没有要过。
失去了母亲,他的日子愈发艰难了,那些一张张对着他笑的脸,转头之间变得狰狞可怖。寒冬腊月里,他被人推下了冰窟,等被救上来时,几乎只剩一口气了。
他父皇赶来的时候脸上的表情和失去母妃那日一模一样,他颤抖着手把他抱起,一遍一遍地说着对不起。父皇把头埋进他小小的颈窝里,他感觉到了冰凉的颈窝和滚烫的液体接触,有种被灼伤的痛楚。
后来,他住的宫里忽然失了火,王公公冲进来抱起他,连夜出了宫,将他送到一家姓季的大臣家中。姓季的大臣叩拜,发誓此生若无皇上命令,绝不对外说出他的身份,于是他变成了季家最小的儿子,季云生。
他知道,自己并不是季家的儿子,因为他们全家尊重他、敬畏他,却没有一个人真正的爱过他。他和在宫里的时候一样,孤单的一个人睡觉,一个人吃饭,一个人看日升日落。
只有在他生辰的那一天,他的皇帝父亲才会偷偷来到季府与他团聚,不过每次父皇都自顾自的喝的酩酊大醉,然后痛苦地喊着他母妃的名字,所以他不明白,到底父皇是来为他过生辰的,还是来和他一起祭奠母妃的。
除了每年的生辰,他们一年都不见一面,父皇对他不闻不问,似乎已经忘了还有他这么个皇子。
长大那么些以后,他拼了命的念书识字,拼了命的想要当官,想要在皇帝父亲面前崭露头角。这样,父皇就会多看他一点,多喜欢他一点。
然而当上了大官,终于能接近他的身边时,他却退缩了。朝堂上的风起云涌,官官相护的黑暗争斗,加上皇上对他的冷漠,他感到了无力和疲惫,于是他辞去官职,选了一处偏远的地方,修身养性。
可有一天,他的皇帝父亲忽然将他召回京城,卧病在榻的父皇上抓着他的手,一声声说着:“我要把一切都给你,我要让你当上皇帝,因为你是我和云岚的孩子。”
父皇说,那些年对他的冷漠和不闻不问是为了保护他不被有心之人发现,亦是为了给他未来当上皇帝铺好路。
他迷茫了,父皇真的爱他吗?
为什么他总是觉得父皇看着他的时候,像是透过他在看别人,他把这一切给自己,是因为他爱他,还是因为他对他母妃的愧疚?
父皇囚禁了母妃的一生,他想用自己的办法去弥补她,所以把这些强加自己在自己身上。
他并不爱他,他只是想要弥补他的母妃吧?他想。
陆长风看着陆舒韵门前的大片花田,仿佛是他母妃那日裙摆上的殷红血迹一般怒放。他的表情淡淡的,有几分他母亲从前的模样,他说:“韵儿,你说我这一生,何等可悲?我的母妃不曾爱我,我的父皇不曾爱我,没有亲人、没有朋友、没有知己,我还有什么呢?”
陆舒韵明白,云岚公主之所以不喜欢陆长风,是因为他是老皇帝的子嗣。作为一个母亲,她也许是爱自己的孩子的,可作为前朝的公主,她不能接受自己生下仇人的孩子,作为乔烁的爱人,她亦不能容忍自己的背叛。也许正是在如此复杂纠结的感情折磨之下,她才选择了那样决绝的方式吧?
她歪着头:“四哥,你想做皇帝的,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