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埂上的孩子们,顿时一阵骚动。
楚峰却只是抬起头,擦了擦额角的汗珠,神情平静。
他拍了拍手上的泥土,对着张浩等人吩咐道:“按我教的方法继续做,我去去就回。”
说完,他便跟着曾夫子,朝着学堂正门走去。
当刘承源一行人抵达学堂时,看到的,便是一个穿着粗布短打,裤腿上还沾着新鲜泥土的六岁孩童,从门内不疾不徐地走了出来。
他没有像寻常孩童见到大官那般畏惧或好奇,只是平静地站在那里,一双漆黑的眸子,清澈见底,仿佛能洞穿人心。
刘承源的瞳孔,微微一缩。
他看着眼前的孩子,脑海中却闪过那条宏伟的分洪渠,那坚不可摧的三合土,那份石破天惊的债券文书。
他沉默了片刻,没有夸奖,也没有安抚,只是用一种审视的,甚至带着几分压迫的语气,缓缓开口。
“你就是楚峰?”
“学生楚峰,见过大人。”楚峰不卑不亢,躬身一礼。
刘承源盯着他,一字一句地问道:“本官问你,山崩之策,是你献的。债券之法,是你创的。你救一县之民,是为大功。但你假借官府之名,空手套白狼,私相授受,又该当何罪?”
刘承源的声音在大堂前回荡,字字句句,都带着四品大员的威压。
“私相授受,又该当何罪?”
这话一出,空气仿佛都凝固了。
王中贤刚刚才放回肚子里的心,瞬间又提到了嗓子眼,一张脸憋得通红,想替楚峰辩解,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罪?
论法理,这确实是滔天大罪。
可论情理,这又是救了全县数十万生民的盖世奇功。
功过之间,全在上位者的一念之间。
曾夫子也是一脸紧张,他下意识地往前站了一步,将楚峰半个身子护在了身后。
然而,被质问的中心,那个六岁的孩童,脸上却无半点波澜。
楚峰抬起头,迎着州牧大人那审视的目光,平静地反问了一句。
“敢问大人,何为为政?”
此言一出,满场皆惊。
一个六岁的娃娃,在州牧质问其罪过的时候,非但没有跪地求饶,反而反问起了对方为政之道?
这简直是……狂妄到了极点!
刘承源也是一愣,他眯起了眼睛,原本只是审视的姿态,此刻多了一份真正的兴趣。
“哦?那本官倒要听听你的高见。”
“学生不敢称高见。”
楚峰向前走了两步,走出了曾夫子的庇护,小小的身子,独自面对着这位南燕州府的最高长官。
“学生只知,为政之道,千头万绪,归根结底,不过八个字。”
他顿了顿,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了每一个人的耳朵里。
“开源节流,藏富于民。”
刘承源长髯微动,这八个字,是历代圣贤总结的至理,一个六岁孩童能说出来,不奇。
奇的是,他敢在这个时候说。
“说下去。”
“是。”
楚峰应了一声,思路清晰地剖析起来。
“何为开源?此次水患,在旁人看来,是天灾,是耗费。但在学生看来,却是一次天赐的‘源’。开渠分洪,将积水的洼地,变为可耕种的良田;洪水退去,两岸淤积的滩涂,又是新的沃土。这些,都是无中生有,凭空多出来的财富。这,便是‘开源’。”
“至于节流。府库空虚,若强行征发,必致民怨沸腾。学生发行‘债券’,看似是许诺了未来的田地与税赋,实则,是以官府的信誉,撬动了全县的民财。用民间的钱,办官府的事,解了燃眉之急,又未曾动用府库一分一毫。这,便是‘节流’。”
他说到这里,堂外那些刚刚出了钱的富商乡绅,一个个都听得入了神。
原来自己买的那张纸,里面还有这么大的门道?
刘承源脸上的表情,已经从最初的玩味,变得严肃起来。
楚峰的这番话,已经不是简单的辩解,而是在阐述一种全新的,他从未听过的施政理念。
楚峰没有停,他的声音,愈发沉稳。
“至于最关键的,便是‘藏富于民’。”
“大人请想,为何那些乡绅富商,愿意拿出真金白银,来买学生一张空口白牙的‘债券’?皆因学生将治水这件大事,与他们的身家性命,紧紧地捆绑在了一起。”
“他们买了债券,便盼着治水成功,盼着能分到田地,盼着能减免税赋。他们出的钱越多,就越会主动监督工程,生怕出了半点纰漏。如此一来,全县的人心,财力,便都拧成了一股绳,朝着一个方向使劲。”
“官府之富,在于府库充盈。而国家之富,在于万民殷实。府库的银子,总有花光的一天。而百姓手里的财富,却是源源不断,生生不息。只要民富,则国强。纵使府库一时空虚,只需一道政令,便可聚沙成塔,汇流成海。”
“学生所为,看似是‘私相授受’,实则是将官府的危机,转化为万民的机遇。将官府的信誉,变作了可以生钱的资本。将一场天灾,变成了一次官民同心,共创财富的盛举。”
“此举,或许不合旧例,但学生以为,并未违背‘为政之道’的根本。”
一番话说完,楚峰躬身一揖,不再言语。
整个学堂内外,鸦雀无声。
风吹过树梢,发出沙沙的声响,更衬得此地静谧得可怕。
王中贤张着嘴巴,已经彻底傻了。
他只知道楚先生的计策妙,却从未想过,这背后竟藏着如此高深宏大的道理。
曾夫子看着自己这个学生,浑浊的老眼里,异彩连连,激动得浑身都在轻微颤抖。
这哪里是蒙童?
这分明是一位胸怀天下的经世之才!
那些官吏、乡绅,更是被震得七荤八素,脑子里嗡嗡作响。
他们感觉自己听的不是一个六岁孩子的话,而是在旁听一场宰相与帝王的朝堂奏对!
刘承源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他那双锐利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楚峰,脸上的表情,变幻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