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德全的那一声“楚先生”,喊得郑重其事。
他那一声“老夫受教了”,更是发自肺腑。
这三个字,比一百句夸赞的分量还要重。它代表着一个在村里德高望重的长者,对一个六岁孩童,在学问和境界上,彻底的认可与折服。
院墙内外,那近百号人,不管是本村的村民,还是外村来看热闹的,此刻看着楚峰的眼神,已经彻底变了。
如果说之前的案首,还只是一个遥远而模糊的荣耀。
那么刚才那场比试,就是一次近在眼前的,神迹般的降维打击。
他们亲眼见证了,一个六十岁的老秀才,是如何被一个六岁的娃娃,用最文雅的方式,三言两语间,击溃得体无完肤,连毕生的尊严都碎了一地。
这已经不是神童,这是妖孽!
“村长言重了。”楚峰脸上依旧是那副不属于他这个年纪的平静,他对着紫德全回了一礼,“孙夫子也是一时心急,并非有意为难。今日之事,还望村长与各位乡亲,不要外传,以免伤了孙夫子的颜面。”
这番话,更是让众人心中一凛。
赢了,不但不骄不躁,还要反过来为对手保全体面。
这份心胸,这份格局……
紫德全看着楚峰,心中那点想要将他招为自家孙女婿,借此将这尊大佛绑在自家船上的念头,愈发强烈了。
他干咳一声,挥了挥手,对周围的人群朗声道:“都散了,都散了!没什么好看的了!读书会是孩子们温习功课的地方,以后谁也不许再来这儿瞎凑热闹,惊扰了楚先生讲学!”
他刻意将“楚先生”三个字,咬得极重。
村民们哪敢不从,纷纷点头哈腰地散去,一边走还一边压低了声音,议论着刚才那震撼的一幕。
很快,院子里便清净了下来。
紫德全这才一脸笑意地走到楚峰身边,那态度,比对自己那个秀才儿子还要亲热几分。
“楚先生,今日老夫前来,除了看看孩子们,主要还是为了那‘官造连枷’的事。”
他从袖中掏出一份拟好的契书,“按照先生的意思,首批一百架,每架五十文的工钱,已经给马老四那边结清了。这是咱们村里几家大户联名采买的单子,还有县衙那边递来的条子,你过目一下。”
楚峰接过来看了看,账目清晰,并无不妥。
“有劳村长费心了。”
“哎,说这些就见外了!”紫德全摆了摆手,目光若有若无地瞥了一眼旁边正用崇拜眼神看着楚峰的女儿紫妍,笑道:“你与我家紫妍是同窗,又帮了村里这么大的忙,以后……若是不嫌弃,常来家里坐坐,让紫妍陪你聊聊天,解解闷也好嘛。”
这话里的意思,再明显不过了。
紫妍的脸“唰”地一下就红了,羞得直跺脚:“爹!你胡说什么呢!”
楚峰心中跟明镜似的,他将契书递还给紫德全,微微一笑,不接这茬,反而顺势将话题引开。
“多谢村长美意。只是学生年幼,眼下最重要的,还是读书考学,不敢分心。这连枷的生意,初期有劳村长照看,等过些时日,堂弟楚明大些了,再让他跟着您多学学。”
一番话,既用“年幼”婉拒了紫德全的示好,又用“考学”这个无人能反驳的理由,表明了自己的志向,最后还顺带抬举了一下自己的堂弟。
滴水不漏,进退有度。
紫德全心中暗叹一声,知道这孩子心思玲珑,远非寻常手段可以拉拢,也就不再多言,只是心中的那份欣赏,又深了几分。
正事谈完,几日后,第一批“官造连枷”正式开售,几乎是瞬间就被县里的官仓和乡绅富户们抢购一空。楚家和马家,都因此赚到了第一笔真正意义上的“巨款”。
楚家的生活,眼看着就要蒸蒸日上。
可就在这日午后,读书会刚散,一骑快马卷着烟尘,从村口疾驰而来,马上的衙役连滚带爬地跳下马,冲到院门口,神色无比焦急。
“圣上……不,县尊大人有令!急召清河村楚峰、村长紫德全,即刻前往县衙后堂,不得有误!”
那衙役的声音,带着一股子急切与紧张,与上次前来报喜时的谄媚截然不同。
院子里的气氛,瞬间凝固了。
紫德全心头一沉,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楚峰也微微蹙起了眉头。
这突如其来的急召,绝非善兆。
……
县衙后堂。
檀香袅袅,却压不住空气中那股凝重的气氛。
安平县令王中贤,端坐于红木大案之后,脸上再无半分上次见面时的激动与欣赏,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官场上特有的,深沉而锐利的审视。
“楚峰,紫德全,本官今日召你们来,不为别的,只为一笔交易。”
他开门见山,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不容置喙的威严。
紫德全的心,咯噔一下,沉到了谷底。他活了几十年,哪里听不出这话里的分量。
“大人请讲。”楚峰上前一步,不卑不亢地拱了拱手。
王中贤的目光落在楚峰身上,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
“你那‘连枷’,确是利国利民的神器!”他先是肯定了一句,随即话锋一转,变得冷硬起来,“本官决定,将安平县下辖三县所有官仓、军屯的连枷订单,共计三千架,全部交由你楚家制作!”
三千架!
紫德全倒吸一口凉气,这可是一笔足以让楚家一飞冲天的泼天富贵!
但他还没来得及高兴,王中贤的下一句话,便如一盆冰水,兜头浇下。
“但是,价格,每架不能超过二十文!本官要以此,向郡守府彰显我安平县的仁政之风!”
二十文!连工带料,这几乎是贴本在做,根本赚不到钱!
这哪里是赏赐,这分明是强压!
“当然,”王中贤看着楚峰那平静无波的脸,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本官也不会让你白忙活。”
他将一本厚厚的账簿,推到了书案前。
“这是本县盐、粮两道的税收总账。以赵昌明为首的几大商户,利用账目漏洞,欺上瞒下,常年偷逃巨额税款,致使本县县库空虚,许多政令无法推行,本官……如坐针毡!”
“楚峰,”他的声音陡然压低,眼中精光一闪,“你既有经天纬地之才,本官便给你一个机会。你若能想出法子,兵不血刃地将这笔钱,从那些硕鼠的口袋里给本官掏出来,补上县库的窟窿。那么,你楚家,便是本官在这安平县,最坚实的臂助!”
这是一个烫手的山芋。
这是一个致命的考验。
这更是一份,踏入真正官场博弈的投名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