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夫子既有此雅兴,学生自当奉陪。只是,这比试总得有个章程,不然岂不乱了套?”
眼看两人就要杠上,一直沉默的紫德全终于开口了。他咳嗽了一声,走上前来,站在两人中间,一股属于村长的威严油然而生。
“孙夫子,楚峰,”他先是对着孙夫子拱了拱手,又和善地看了楚峰一眼,“既然话说到这份上,不如就由我来做个中人,如何?”
孙夫子骑虎难下,只能咬牙点头:“有劳村长。”
楚峰自然没有异议:“全凭村长做主。”
紫德全满意地点了点头,他环视四周,看着院内外那近百双眼睛,朗声道:“既是文人比试,当以文会友,点到即止。我看,就比三场,三局两胜,如何?”
“第一场,比应对。老夫我出上联,你二人对下联,看谁对的又快又工整。”
“第二场,比记诵。老夫我说一句诗文,你二人说出其典故出处,看谁记得更牢靠。”
“第三场,比才思。老夫我出一个题目,你二人当场作诗,看谁的立意更高远。”
这三场比试,由浅入深,由易到难,既考了基本功,又考了真才学,公平公正,让人说不出半个不字。
孙夫子听完,心中稍定。他浸淫此道数十年,对对子、背典故,早已是烂熟于心,至于作诗,虽无大才,但也中规中矩。对付一个六岁的娃娃,他自认是手到擒来。
“好!就依村长所言!”他将戒尺往袖中一收,脸上又恢复了几分读书人的傲气。
紫德全看向楚峰,眼中带着一丝询问和担忧。
楚峰却只是平静地点了点头,那双漆黑的眸子,深不见底,看不出半点情绪。
“学生,亦无异议。”
一场关乎名誉、尊严和村中新旧秩序的对决,就此拉开了序幕。院墙内外,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他们知道,自己即将见证的,或许是清河村有史以来,最不可思议的一场比试。
院子里,落针可闻。
秋风卷起一片枯叶,打着旋儿,落在紫德全面前的石桌上。他伸手将落叶拈开,目光在孙夫子和楚峰之间来回扫过,沉声道:“既是比试,便无长幼。第一场,对对子。”
他清了清嗓子,缓缓吟出上联:
“烟锁池塘柳。”
此联一出,懂行的人便倒吸一口凉气。这五个字,偏旁分别是“火、金、水、土、木”,暗含五行,对仗之难,堪称绝对!
孙夫子脸色微微一变,他捻着胡须,眉头紧锁,脑中飞速地搜索着自己几十年的存货。这上联他曾在一本杂记中见过,当时便惊为天人,苦思数日也未能对出,只能作罢。不想今日,竟被村长拿来当了考题!
他额上渗出细密的汗珠,半晌,才有些底气不足地憋出一句:“雾笼江上舟。”
这下联,意境尚可,格律也对,但与上联的五行之巧,却是风马牛不相及。
紫德全不动声色,只将目光转向了楚峰。
所有人的视线,也都聚焦在了那个小小的身影上。
楚峰甚至没有思索,仿佛这答案本就刻在他脑子里。他抬起眼,清脆的声音响彻整个院落:
“炮镇海城楼。”
“火、金、水、土、木。”
短短五个字,掷地有声。
孙夫子的脸色,刷地一下就白了。他嘴唇哆嗦着,死死地盯着楚峰,那眼神,如同见了鬼一般。他是个读书人,哪里听不出这下联中鬼斧神工般的精妙!这等绝对,别说是他,就是县里的名宿大儒,怕也对不出来!
而眼前这个六岁的娃娃,竟是张口即来!
院墙内外,先是死寂,随即爆发出压抑不住的惊叹声。那些原本只是看热闹的村民,此刻看向楚峰的眼神,已然带上了深深的敬畏。
紫德全的手,在袖中微微一抖,他强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继续道:“第二场,比记诵。”
他看着孙夫子,一字一顿地念道:“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
孙夫子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精神一振,抢着答道:“此句出自《论语·阳货篇》!乃圣人言!”
他答得又快又响,脸上终于恢复了一丝血色,带着几分自得地瞥了楚峰一眼。背诵典籍,终归是他这等老学究的强项。
楚峰点了点头,先是认可:“孙夫子所言不差,确是出自《论语》。”
他话锋一转,那双漆黑的眸子,望向院墙外那些渴望的脸庞,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了每个人的耳朵里。
“然,夫子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圣人此言,感叹的是大道无言,周行不殆。正应了今日这院墙内外,求学之心,如百物生长,又岂是一道院墙可以圈住的?”
“天不言,而四时自行。学无涯,而道亦无界。”
“孙夫子,您说,是也不是?”
“轰!”
这番话,如同一记无形的重锤,狠狠地砸在了孙夫子的心口上!
如果说刚才的对子,是才华上的碾压,那此刻这番话,便是境界上的诛心!
他将一句死板的经文,与眼前的现实,与读书向学的本意,与天道运行的至理,完美地融合在了一起!
这哪里是记诵!这分明是传道!
孙夫子那张刚刚恢复血色的脸,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变成了死灰色。他踉跄着后退一步,手中的戒尺“哐当”一声掉在地上,那双浑浊的老眼里,所有的愤怒、不甘、嫉妒,在这一刻,尽数化为了飞灰。
剩下的,只有无尽的苍白和茫然。
他一辈子都在研读圣贤书,却从未想过,书,还可以这样读。
他教了一辈子学生,也从未明白,教书育人的根本,究竟是什么。
他看着眼前这个神情平静、眼神清澈的六岁孩童,忽然觉得自己这六十年,全都活到了狗的身上。
第三场,已经不用比了。
他输了。
输得一败涂地,体无完肤。
孙夫子什么也没说,他没有看任何人,只是失魂落魄地弯下腰,捡起那根掉在地上的戒尺,像是捡起了自己碎了一地的尊严。
然后,他转过身,佝偻着背,一步一步,拖着沉重的步子,走出了院门,消失在了人群敬畏的注视中。
那两个跟着他来的学童,对着楚峰的方向,羞愧地深深一揖,也快步追了上去。
一场剑拔弩张的风波,就此烟消云散。
院墙内外,依旧鸦雀无声。
所有人都被刚才那场短暂却震撼的比试,惊得说不出话来。
过了许久,紫德全才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他走到楚峰面前,看着这个比自己孙子还要小的孩子,眼神复杂到了极点。
他郑重地、深深地对着楚峰,拱手作揖。
“楚峰……不,楚先生。”
“老夫,受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