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峰笑而不答。
提学这才有空插上一句话,给赵侍郎详细介绍楚峰的身份:“侍郎,这位就是我们南燕州的神童,楚峰,您前两日去过的那个生祠,里面就是他。”
赵侍郎登时愣住,他这才细细打量起眼前的人来。
百姓给楚峰立了生祠,但里面供奉的神像,乃是楚峰六岁时的模样,如今时过境迁,幼儿时期的稚嫩模样已然褪去了大半。
赵侍郎站起身来,绕着楚峰走了一圈,这才点点头:“这么细细一看,倒是真的和生祠中的神像有五分相似。”
确认了楚峰身份,赵侍郎不禁抚胸长叹:“难怪难怪,我还只当是你南燕州人杰地灵,除了那神童之外,还有一个如此优秀的青年才俊,原来是只有一个。”
这话让提学不知该如何接,只能在一旁干笑着。
倒是楚峰拱手行礼:“赵侍郎此言差矣,不是原来只有一个,是您刚好只听说并遇到了一个。”
赵侍郎轻笑:“既然你就是楚峰,那这个案子就如此轻拿轻放,你可有什么怨言吗?”
楚峰摇摇头:“韩昌黎主考虽然治下不严,致使家中仆从干出了这等事情,但毕竟并非韩主考指使,也并非韩主考有意知情不报,何必无故牵连。”
“你这话可想好了。”赵侍郎站在楚峰身旁,“这事若是牵连到了韩主考,无论圣上这次指任他为南燕州主考的圣意如何,一旦出了科举舞弊案,朝廷是一定会另派主考官下来重新阅卷的。”
楚峰并不对此心动。
进考场之前,他只是自信自己的实力。
进了考场,见过了韩昌黎主考本人之后,他更是对韩昌黎的人品有信心。
那天夜里,韩昌黎突然让他以七字为限吟月。
那时再有一日就是中秋,说让他吟月,但前人那么多中秋赏月的诗句,分明是有意刁难于他。
可却是这样一个刁难他的人,在听到了他给出的七个字后,竟然安安静静仔细思索了许久,暗自点着头,转身离开了。
那七个字出自李商隐之手。
李商隐的诗句,最擅长景中藏情,以细腻入微的字句,表达深厚的情感。
叫人读之不觉晃神,但觉其中情谊浓厚,难以细究。
正是以仅限七字进行吟月的最佳答案。
而韩昌黎的反应,也确实符合他的预期。
当时就怔愣在原地,随后自行离开,并未再有为难。
韩昌黎毕竟是主考,若是他执意为难,饶是楚峰准备充沛,恐怕还是难以应对。
可自那夜之后韩昌黎就再没出现过。
楚峰也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在余下两日里,自己每次举手示意要出恭或者要添水时,役夫们的反应都特别快。
像是有专人盯着他,只待他一有什么要求,就立刻应声帮忙似的。
韩昌黎固然和他观点相左,却并非是那种会徇私报复之人。
而他,对自己的文章有着十分的自信心。
赵侍郎仔细看着楚峰脸上的表情,竟然半点儿不曾看到任何心动或者窃喜的神色。
全程表情坦坦荡荡,甚至可以称得上是波澜不惊。
赵侍郎扪心自问,若是换了他,可还能如此云淡风轻,半点儿不攀扯吗?
这问题冷不丁地冒出来,赵侍郎想了一圈之后,不由倒吸了一口冷气。
眼前这个楚峰,小小年纪,却有着如此沉稳的心性不说,品性竟然也如此端正。
却还不止于此。
他又扭头看了一眼桌案上的卷宗。
他到南燕州也已经一天半了,这一天半中的时间,除了去看了那个楚峰六岁时百姓给他建下的生祠以外,其余时间全都花在了这个案子上。
卷宗内的案情总结,几乎都是他一人所写。
可谁料如此忙碌之下,到了楚峰嘴里,竟然不过几句话的功夫,就将整个案件彻底厘清定性。
他却还在第一眼见到楚峰的时候,只是看了面相,就先入为主,觉得楚峰不过是运气好猜中了。
到头来,倒是他自己漏了怯。
一时之间,百感交集,胸中生出些许愧疚来,更兼着有几分对楚峰的信服。
之前只是听工部的刘侍郎说起过,南燕州府有位神童,治水有功不说,心智成熟,行事稳重,所以给他题字“安平神童”。
原本他还只当是刘侍郎是在怀念当初在南燕州做州牧的时光,定然是夸大了许多的。
可今日见到了楚峰,才恍然惊觉,刘侍郎的话半个字的夸张都不曾有。
甚至如今和楚峰如此面对面站着,自己方才那些试探的话反倒将他的小心思暴露无遗,令他无比汗颜。
“在京城时,曾听工部的刘侍郎提起过你,当时还觉得多半是地方偏僻,少见多怪罢了。”
刘侍郎说着话,竟然躬身向楚峰一个尚未中举的童生行了个礼。
“今日一见,果然不负神童之名。”刘侍郎坦然一笑:“你行事如此光明磊落,倒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还请受我一拜,权表歉意!”
楚峰急忙将刘侍郎扶起:“赵侍郎您言重了。”
既然案子已经定下性质,不过是两个仆从借用韩昌黎主考的名声,意欲敛财,所以才大肆制造混乱,散布流言,并未真正造成科考舞弊,所以此事最终决定从轻处理。
只是公馆中的纸张竟然会出现在公馆以外的地方,自然又是一番审问。
一老一少本来也只是将韩昌黎那个蠢且愚的发妻当枪使,并无半点儿主仆之情,早已如实招供。
所以此事自然也全都写进了卷宗之内。
赵侍郎将这事告诉了楚峰:“这下恐怕韩昌黎主考要写休书了。”
一旁的提学冷哼一声:“那妇人差点儿将自己的夫君害得丢了脑袋,只是休了她已经算是便宜她了。”
楚峰并不说话。
这事涉及韩昌黎的家事,他不好开口。
但这等女子被休之后,但凡是个体面些的人家,都定然不会让她轻易再嫁。
却也不可能留她在家。
是死是活,都得看造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