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清辞眉头一蹙,显然没料到会得到如此直接的回应。
楚峰却没理会他脸上的不悦,只是指了指他手里的书卷,淡淡道:“《礼记·曲礼上》有云,‘临财毋苟得,临难毋苟免’。”
“你只注其表,却未得其髓。‘苟’字之解,并非单指‘苟且’,更深一层,是‘逾礼’。”
“财物当前,不合礼法者,分文不取;危难当头,有违道义者,宁死不从。这才是君子之行。”
“你方才喝止众人,看似公允,实则是在维护青云学堂的脸面,是为你自己的‘礼’。并非是为我等遭受非议,而鸣不平。此为,临难而‘苟’免。你已输了心境,诗会,又如何能赢?”
话音落下,满院寂然。
沈清辞如遭雷击,呆立当场,他低头看着自己书卷上那一行行工整的批注,再回想方才楚峰那番话,只觉得脸上火辣辣地烧了起来。
满院,死一般的寂静。
方才还嗡嗡作响的嘲讽与讥笑,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戛然而止。那些衣着光鲜的学子们,一个个张着嘴,脸上的表情从鄙夷凝固成了荒谬,再从荒谬转为呆滞。
他们听到了什么?
一个六岁的乡下土包子,竟当着所有人的面,引经据典,指点他们青云学堂所有学子都敬若神明的沈师兄?
而且,听起来……竟他娘的还有几分道理?
沈清辞僵在原地,如遭电击。
他手里那卷记满了心得的《礼记》,此刻仿佛有千斤重。楚峰那番话,字字句句,都像是一根烧红的铁钎,狠狠地烙在他心上,烙在他引以为傲的学识上。
临难而“苟”免……
是了,他方才出手,真的是为了给这几个乡下来的同道鸣不平吗?
不。
他只是觉得,在青云学堂的地界上,如此喧哗非议,丢的是学堂的脸,是他沈清辞的脸。他的出发点,是维护自己圈子的体面,而非匡扶什么公道。
这等心境,与那句“宁死不从”的君子之道,何止差了十万八千里!
他自诩钻研经义,见解独到,却没想过,自己早已落了下乘,被一个六岁的孩童,一语道破了心障。
这哪里是辩经,这分明是诛心!
站在一旁的曾夫子,原本铁青的脸色早已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压抑不住的红光满面。他看着自己这个得意门生,那小小的身板,在满院锦衣少年中,竟如一座巍峨的高山,压得所有人都喘不过气来。
他捋着胡须的手,微微发颤,嘴角却怎么也压不住地向上翘起。
痛快!
这比自己当年在朝堂上痛斥那些奸佞,还要来得痛快!
沈清辞的脸,一阵红,一阵白。
过了许久,他深吸一口气,竟对着眼前这个比自己矮了一大截的孩童,郑重其事地躬身,作了一个长揖。
“受教了。”
这三个字,他说得艰涩,却无比诚恳。
这一揖,让周围的学子们,下巴几乎掉到了地上。
沈师兄……竟然认了?
沈清辞直起身,再看向楚峰时,眼神已经彻底变了。原先那种居高临下的审视与淡淡的轻蔑,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为复杂的、混杂着震惊、钦佩与浓浓探究的目光。
他第一次,将眼前这个孩童,当成了一个真正的、平等的对手。
“兰亭诗会,明日辰时,在书海堂举行。”沈清辞的声音,恢复了平静,却多了一丝郑重,“恭候大驾。”
说完,他不再多看旁人一眼,转身便走。那背影依旧挺拔,却仿佛多了一丝萧索。
引路的那个书童,早已吓傻了,直到沈清辞的背影快要消失,他才如梦初醒,慌忙对着曾夫子和楚峰等人弯了弯腰,结结巴巴地说道:“老……老先生,小……小先生,这边请,学堂已经为几位备好了厢房……”
夜里,青云学堂的客房里,一灯如豆。
紫妍躺在内间的床上,呼吸轻柔,看似早已睡下,长长的睫毛却在昏暗中微微颤动。
她其实一直没睡着,白日里那一幕,在她脑海里反复回放,让她的小心脏到现在还扑通扑通地跳个不停。
曾夫子却毫无睡意,他看着窗外那轮明月,心潮起伏,久久不能平复。
“楚峰。”他忽然开口。
“夫子。”楚峰正在灯下,用一根烧黑的木炭,在粗糙的草纸上写写画画,似乎是在盘算着什么。
“明日诗会,你有几成把握?”曾夫子问。
楚峰放下木炭,抬起头,黑漆漆的眸子里,映着跳动的火光。
“诗会,我不感兴趣。”
楚峰的声音平静无波,将曾夫子满腔的激动与期待,硬生生堵了回去。
曾夫子一愣,有些错愕地看着他:“什么?”
“我的目的,是二十两银子。”楚峰抬起头,那双漆黑的眸子在昏黄的灯火下,闪烁着与年龄不符的锐利与清醒,“诗会,不过是通往这个目的的跳板。”
他顿了顿,话锋一转:“夫子,您可知这兰亭诗会,头名除了虚名之外,可有彩头?”
曾夫子被他这番功利到赤裸裸的话问得哑口无言。他原以为这孩子是天纵奇才,胸怀丘壑,不曾想,对方的心思竟如此……实际。
夫子突然想起,村子正在征徭役,那二十两银子,是为了他家两条活生生的人命,是楚家摇摇欲坠的顶梁柱。
想通了这一点,曾夫子心中那点文人的不适,瞬间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更深沉的赞许与心疼。
小小年纪,便要为一家生计奔波,将满腹才情,都折算成救命的银钱。
他叹了口气,神色复杂地看着楚峰:“兰亭诗会,乃是城中雅事,由本地几位乡绅大儒联名举办,彩头自然是有的。头名可得文房四宝一套,另有纹银五两。”
五两……
楚峰的眉头几不可见地蹙了一下,还差的多。
“不过,”曾夫子像是看穿了他的心思,又补充道,“此次诗会的魁首,其作品会被装裱起来,挂在城中最大的书斋‘翰墨轩’中售卖。翰墨轩的东家,是出了名的雅士,若能入他的眼,一副字画,卖出几十两银子,也并非奇事。”
这才是关键。
楚峰的眼睛,彻底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