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羌醒来是翌日八点半了,陌生的环境让她有一秒迟疑,很快她意识到自己这是进了靳凡的领地。
白色的地板砖,白色的墙,深灰色的四人沙发,算上门口的地毯,房内物件只手可数。像这样空荡到迸出一股阴森的地方,只有靳凡住得下去。
靳凡没在,她也不想起来。
眼睛发胀、酸疼,口干,胃里还翻腾不停。暌违多年再喝烧酒,还真有点难以招架。
她光着脚踩在沙发上缓神儿,有人来了,她以为是靳凡,却是小脏辫。
小脏辫拎着早餐,龇牙嬉笑。他太阳穴有道疤,牙上有钢丝牙套,本来凶悍的形象被他狗腿的举止消磨得只剩一二。
他殷勤地叫她:“大嫂醒啦?尝尝牛舌饼和玉米浓汤,老城区市场买的。我们老大就吃他家牛舌饼。”
林羌明知故问:“我怎么在这里?”
“哦,昨儿个送你回家,没钥匙,就把你家外门给踹坏了。你不是喝酒了吗?闹得动静太大,门又关不上。那栋楼里好几家找了过去,没办法,就把你带老大这儿来了。”
林羌顺着他的话问:“昨天是你把我送回去的?”
小脏辫眼神闪躲:“呐。可不嘛。”
“那谢谢你了”,林羌淡笑,“你那嘴没事吧?”
“啊?”
“我这人一喝多就耍酒疯……”
小脏辫瞪大了双眼。昨天他把林羌发的消息给靳凡看,靳凡把他骂了一顿,警告他“少搭理那女的”。结果早上就给他打电话让他过来,还让他对林羌说昨晚是他把她送回去的。
他还没来得及疑惑是不是他老大昨晚去接了她,她就给了他一场更大的震撼,直接把大嫂之名坐实了。太刺激了!
“然后呢?”小脏一屁股坐在林羌面前,“大嫂记得干了什么?”
林羌的眼神从他的脸滑到肩膀:“缩水了吗?我记得昨天靠在背上时还挺结实有质感的。”
小脏辫满腹兴奋被堵了回去:“有可能吧。”
吃完饭,小脏辫还要送林羌回去,林羌拒绝了。
从靳凡的小区出来,林羌脑海里还在轮播昨晚的画面。她知道昨天是靳凡,“我知道”三个字带着他那份漠然清冷的气质,不停撞她的心口。
她连简宋这样深爱她的人都伤害了,靳凡这种因为买卖才会接触的人又有什么特殊?居然拉扯出她一丝动摇。
也许是欺骗感情这种挣钱方式比纯粹的伤害更下作吧。
毕竟这世上所有的事说“对不起”都可能有用,唯独感情的事,“对不起”三个字屁用没有。
她得赶紧把活干完,把钱踏踏实实地揣在兜里,省了夜长梦多,良心未泯,那就要命了。
她摒除杂念,去了中央商场地下一层的一家维修店。
她最早的微信账号绑定了她妈的电话,那个号码废弃多年,手机卡也已经老化,长在了那部旧手机里。维修师说取出来也不能用了,要想再次使用这个号码,只有两个办法:营业厅补号,或是尝试修好旧手机。
现在她补不了号,只能把手机修好。
林羌没抱期望,早起看到维修师发消息说修好了还挺意外。
“来啦。”她进门后,维修师把旧手机递给她,“开机没问题,就是费电,还是原先那块电池,需要勤快充电。”
“好。”林羌付完钱,拿上手机回了家。
昨晚靳凡把她的门锁踹掉了,早上小脏辫说给她换了新锁,钥匙在地毯下边。她摸出钥匙开门,从冰箱拿了冰啤酒、面包片,咬一口面包才坐到沙发,找回旧微信。
登录成功后,她耐心等待消息载入,看到备注“妈”的聊天框跳出来。她冷漠地点开,是六年前的消息了,而且她早看过了——
“小羊……你爸没了。”
继续有聊天框跳出来,四年前的——
“林羌啊,我是你二姨,你妈的身后事不用你出钱,你能回来送送她就行。她弥留那会儿老说对不起你,你是她一块心病,你回来送送她,让她踏实去投胎。”
备注“弟”的聊天框内是三年前的消息——
“我最恨医生,我最恨你。”
她面无表情地翻阅着过期消息,麻木地吃完面包。起身,推开次卧的门,来到她爸、她妈、她弟的遗照前,弯腰捡起地上的打火机,吹落灰尘,烧一炷香,只看着那张十几岁的脸,无情地说:“都恨我,我该恨谁。”
一炷香烧完,她出了次卧。
县医院下午展开了一场针对谢喜英术后一系列事的讨论会。
她就是那位腹主动脉瘤患者,从做手术到现在半个月,人工血管闭塞,导致急性肾衰竭,进而引发多脏器功能衰竭。子女只顾给医院泼脏水,不管老人,老人后续要渡过的难关还有很多。医院已经为这个病例开过很多会,但都没有得出一个统一的意见,这次会议老院长亲自到场,大伙都希望能有结果。
会议室里,老院长沉着脸,嘴角向下撇,端坐在那儿像一座山,听着几位外科老主任激烈讨论。
“现在咱们把老太太那几个混账孩子放到一边,不提,就说现在脱不了机和这一系列合并症。做手术是为什么,是为救命,是为改善她的身体状况,让她过得好点,没有那么痛苦。但她本身的年龄在这儿,大血管毛病一堆,支架放了一堆,肾脏功能处于代偿期边缘状态。照目前情况来看,手术根本就是加速了她的病情恶化。”心脏外科另一位较为年轻的主任拿着笔,边敲桌面,边说。
心脏内科的一位副主任说:“我之前就是这个意思。你别说对家属来说麻不麻烦,对我们来说麻不麻烦,就说对她自己来说,没有活动能力,再加上术后并发症的痛苦,她想要这样一个结果吗?”
“你那是马后炮,现在扯皮没用,那你说按当时情况不做?心肺复苏救回来,再眼睁睁看着她死?”主刀的高主任翻脸。
这位副主任也不高兴了:“不是说我个大夫在这儿草菅人命,当下问题是手术做了生不如死!就这个病例,你问问市医院收不,三院收不?别的不说,她是从阜定外科退回来的吧?你一县级医院做过几场手术啊就敢收!”
“所以你意思就是让她等死呗。”
“反正当时我说不做,你们也没人听,现在麻烦来了,一场一场开会开不出结果。”
说好了是讨论,又快要打起来了。
林羌坐在靠窗的位置,听着一群主任发表意见。突然,老院长叫她:“这个病人是小林大夫送进来的,小林大夫觉得,现在应该怎么办?”
林羌挺了挺身子,坐得板正了些:“手术已经做了,现在讨论该不该做有点晚了。”
心脏内科的那位主任冲她翻了个白眼。
“作为一个医生,在病人尚有一息的情况下让人回去等死,说起来是怕术后病情恶化,又浪费资源,又让病人活受罪。但咱们心照不宣,还有一部分原因是怕麻烦,怕给自己找事。
“当时会诊评估的结果确实不乐观,不做是很多医生的选择,这是理性的。给我时间考虑,我可能也会做这个选择。问题是在人命面前没有时间,让她等死的事我做不了。”林羌的声音平稳有力。
寂静。
林羌拿出手机:“我联系了老人在外边上学的外孙,协助他申请了爱心筹款,目前还在审核中,大概两三个工作日会有结果。这两天他也会回来,择期把老人转到阜定。我也找了我老师,到时候阜定各科的专家会针对这个病例再进行讨论。”
许久,老院长双手拍在桌子上,撑着桌面站起来:“行。”
讨论会就这么散了,林羌要面对的麻烦却轻易散不了。
第二天早上,林羌交完班,收到小脏辫消息,说他们出车祸的兄弟出院了,仲川来接,准备回去搞个去灾宴。问她下没下班,顺便把她也带过去,一起热闹一下。
她不喜欢热闹,没有答应。
出了医院,她站在门口纠结早饭吃什么,想到昨天早上吃的牛舌饼还不错,就改道去了市场。
市场在老城,瓦脊老房鳞次栉比。进城的路上铺了青灰方砖,多年过去挂满了斑驳伤痕。道两旁的老树遮盖日光,条条羊肠因此更为悠远,不知通往何方。
一进入市场,没了古树的庇护,街身一改神秘蜿蜒,明亮痛快多了。左右两侧是箱包、日化、十元店的门脸,中间的档口上菜、肉、熟食和香包、干料一目了然。最后一排是早点摊,油条、豆浆、豆腐脑,猪肉包子、韭菜合子、吊炉烧饼、驴肉火烧……
林羌还记得小时候被她妈带来这边,那时候还没商场,买衣服都在街边的店,买鞋都去鞋广场。开学之前她会到澡堂子搓澡,收拾干净了去买身新衣服,买双新鞋,最后到文体店买笔袋和书皮,再磨她妈给买一串风铃,挂在身上叮当作响。
二十年弹指过,市场还在,人都不在了。
买完牛舌饼和老豆腐,她原路返回,看到街边还有老式爆米花机,忍不住拍了张照,发了个朋友圈。
出城的时候,突然有一辆这年头少见的夏利猛刹车停在路边,冲下来四五个二十八九岁的青年,把她围起来。
“你叫林羌?县医院那大夫?”打头阵的光头眯着眼上下扫量她。
林羌知道他们是谁:“谢喜英大儿子找你们来的吗?”
几人对视一眼,有些不可思议似的,有个小矮个儿挑眉:“哟,你还挺聪明呗。”
几个人嘻嘻哈哈乐起来。
其中一个捯饬得人模狗样的上手要拉林羌胳膊:“这么看你长得挺俊,结婚了没?处对象了没?”
林羌怜悯地看着他,还没说话,右侧飞来一脚,把他踹出半米,一个趔趄一头跌进树坑里。
剩下几人神情慌张地扭头,仰头看向来人压迫感十足的挺拔身影,光头龇着一排烟渍小黑牙:“别管闲事!”
来人站在阴影里,他们和林羌都只看到他的高大,看不清长相,但林羌知道他长什么样。
她昨天晚上刚亲过他的嘴。
“跟你说话呢!你哑巴了?”光头往前蹿。
他歪着脑袋,看着挺横的,但根本横不过来人。靳凡照着他的秃瓢脑袋就是一巴掌,随即拧住胳膊把他的脸摁在树干上。
他的同伙见状愣了几秒,后知后觉地扑上去,要跟靳凡厮打一场。
靳凡不是来跟他们切磋的,带着一身的毛病,也让他们几个像狗一样趴在他脚底下,脸上黏满了血。
等这几人磕完了头,夹起尾巴开车走了,靳凡冷脸走向林羌,拽住她的胳膊,那劲头没比拽刚才那几个人时轻巧。
林羌被攥得生疼,往回扯:“弄疼我了!”
靳凡听不见似的,把她拽到车前,打开车门,甩进副驾驶座,关上门。
他把她带回了家,他先一步进门,她随后。刚进门,他突然回身,把她摁在门上,胳膊横着抵住她两只肩膀,眼神凶得像有多大仇。“找死!”
林羌被他压得不能喘气了,脸通红,青筋鼓动:“我听不懂这话……”
“你明知道有人从你出医院就跟着你,你还往偏处走,你是嫌你死得不够快?还是巴不得被这群二流子掳走了?”靳凡的火从眼睛洒出,“我告诉你林羌,没有谁能永远在你出事之前到你身边!何况我这条命也不剩个几天,你指望我,那你就是等死!”
林羌本来还挣扎,还打他的胳膊,听他说完也不反抗了,眼底水雾蒙蒙。
靳凡捏住她的脸,逼近她,鼻息扫在她唇瓣:“我根本看不上你,别天天拿你自个儿当诱饵挑战我!我闲得慌愿意管你,我不闲的时候,你尸体凉了都是活该!”
林羌低头,眼泪掉下来一颗,手里还攥着从市场买的牛舌饼:“我知道昨天是你背我回去的……我还折腾了你半宿……车行那个弟弟说你喜欢吃这个……我想给你买第一锅刚出炉……”
靳凡心头一紧,缓慢退开,看着被捏挤变形的馃子和洒了的老豆腐,头痛剧烈,转身扶住了充当桌子的洗衣机纸箱子,一双手到手臂青红交映的筋脉迭起。
林羌靠在门上抹了抹眼泪,把馃子放到纸箱,扭头往门口走。走到门口又突然回身,从后搂住靳凡,脸埋进他后背。
靳凡想扯开她的手,可是扯不开,他突然失去了全部力气。
林羌太累了,后来就在靳凡这里睡过去了。
靳凡站在窗前俯瞰小区绿化很久。
仲川去医院接小朋友出院,看到一伙人在医院门口鬼鬼祟祟地张望,结合林羌最近闹出的新闻,他猜测这伙人是冲她来的。
林羌很奸,又当过兵,不可能连这点危险都察觉不到,他就没放心上。转头看到她发了老城区才有的老式爆米花,他拿起钥匙就出了门。
老城只有赶集的老人进出,道太破没人走,路边树也年久未剪,就显得偏僻、阴森。林羌在被人盯上的情况去那边,就是在给人创造对她不轨的条件。
他能想到她发那个朋友圈是故意给他看的,没想到的是给他买牛舌饼这件事。
他知道她虚情假意,大概买牛舌饼也是她算计他的一种方式,却还是松手了。
也许她没骗他呢?
他转过身,看着侧躺在沙发上的林羌,她睡觉时很老实,比她醒着的时候讨人喜欢多了。
林羌下午醒来,又是熟悉的靳凡家的沙发。她用同样的双脚踩在沙发的姿势,木讷地盯着面前的墙。
靳凡回来也不理她,只把一包食用纸包着的馃子和一杯奶放在洗衣机纸箱上。
他不发火时很有点要死不活的劲头。倒也正常,他有病。
林羌放下双脚,走过去,用早上刚用过的姿势,从后面搂住他。脸颊贴在他背上,听他的心跳。
靳凡扯她的手。
“头有点晕。”她偏不松。
“没完了?”
“嗯。你一刀捅死我吧,你把我宰了就有完了。”林羌很擅长云淡风轻地说这种话。
靳凡给她抱了半分钟,还是拽着她胳膊,把她拉到纸箱子对面,拿起奶使劲往她面前一撂。奶从没盖严实的缝里跳出来几滴,溅到他的手背上。
林羌眼疾手快地拉过来他的手舔掉了:“别浪费。”
靳凡双手拄在纸箱边缘,看着她:“早上的事暂且不说,我前几天跟你说的话你听不懂?”
林羌拿吸管,叼住一头,嘬了一口:“嗯,是有好几天了,我们都好几天没见面了。”
“那个简……”
林羌知道他要说什么,没让他说完:“前男友,杀剐随意。让你别动他是不想把一个外人牵扯进来,不是我余情未了。”
靳凡盯着她故作轻松的脸,她说谎的痕迹很重,但逻辑能说通……
“你老提他,是吃他醋了?”林羌歪着头,“大哥从脸到身材都略胜一筹,怎么那么不自信呢。”
林羌身子前倾:“我对他是不想亏欠,对你才是一腔私心。我连你们家钱都不挣了,明知有危险还是去买你喜欢吃的馃子,还不明白?”
“赶紧吃,吃完赶紧滚。”她满嘴瞎话,靳凡一个字都不信,只是想到早上发生的事,还是改口,“等下送你。”
林羌笑了:“你这态度转变有点快呢。”
靳凡没搭理她,只是喝了一口咖啡。
林羌放下奶:“我想喝你那个。消肿。”
靳凡看着她,端起杯喝了一口,把剩下半杯当她面扔进垃圾桶。
“不给算了。”林羌低头掰馃子,不说了。
也就半分钟,靳凡从冰箱拿了一罐冰咖啡,咣一声搁在她面前,头也没回地往外走:“吃完滚下来!”
靳凡一走,林羌一改神情,漠视这罐咖啡,做任务一般敷衍地喝了一口,下了楼。
她上车后,系上安全带,看向靳凡:“如果我又遇到危险,你还会像这样赶来吗?”
“不会。”
“你不用那么快回答。”
靳凡也看向她:“少做梦。”
“嗯。”林羌把脸扭向了窗外。
后面两人再没说过话。
林羌到家收拾了一下房间,又到了上班时间,又是夜班,还好,无事发生。
下班后,她混在出夜班的大部队中往外走,冷风有些不留情面地正面扇了她一个耳光,带来一阵刮骨似的疼。
她抖着右手,往上拽了拽围巾。
白班的同事跟她对上,笑着打招呼:“早啊,林大夫。”
“早。”
林羌刚说完,不远处响起一阵密集的喇叭声。她被逼得看过去,一长溜跑车停在路边,像一条长龙。
气派,嚣张。
小脏辫盘腿坐在车顶,咧着嘴,冲林羌喊:“大嫂!老大叫我们接你下班!”
车来人往,声音鼎沸。
小脏辫嚼着糖,单手撑着车顶,站起来,张开双手,一边挑眉一边抬抬下巴,浑身纨绔子弟没受过打击的跋扈与乖张:“咋样大嫂,帅不帅?”
林羌双手抄进大衣口袋,肩膀还没塌,但不由得歪头和缓慢眨眼都印证了她的疲惫。风吹乱她的头发,逼出她的眼泪,致力于让她狼狈。
只是算盘没打响,她俊得夸张,即便站着不动,那一溜跑车都略显逊色,区区西北风又怎么搞得垮她?
“你是说,说谎帅?”她笑容浅淡。
小脏辫龇牙一笑,从车顶上跳下来,搂着小莺走到林羌面前,歪头跟小莺说:“我就说大嫂聪明,根本骗不了她。”
小莺特不情愿地把两百块钱拍在他手里,委屈地问林羌:“大嫂这么了解老大吗?居然知道我们过来是擅作主张。”
林羌笑:“不了解,只是知道他不会来。”
小莺和小脏辫对视,没有说话。
蒜头走过来:“走了走了,别在这儿说了。”
林羌看他们兴致盎然,没拒绝。
跑车开走,声儿都不见了,秦艋还端着咖啡傻站在医院门口不远处。苗翎把车停好,专门绕到他跟前,冷嘲热讽:“都走了。”
秦艋收回眼来,看向她:“我没看林羌。”
“拉倒吧。”
两人并肩朝门诊楼走去,苗翎又说:“别想了,她不喜欢你这种根正苗红的。”
秦艋喝了一口咖啡。
“昨天聚会,你以为她早走了,其实是被靳凡接走的。”两人来到电梯前,苗翎继续说,“靳凡那种人在这个时代热闹不了几天。我觉得林羌这人还可以,我也不想看她跟那种人混在一起,但架不住她一头扎进去,所以劝你也收心,省了受伤。”
进入电梯,秦艋自嘲一笑:“没有靳凡,还有简宋,想不起。”
“想得通就行。”
秦艋开玩笑:“你跟我说这话是为林羌,还是为我?”
苗翎白眼翻了三个:“照镜子吗?”
电梯到了,苗翎先走了,秦艋还在里面,直到门关上又打开,他才提气出来。
昨天靳凡去烧烤店接林羌,他也看见了。
林羌来县医院的时间不短了,从没对谁笑过,却对靳凡那样笑,还投怀送抱……他当时特别怨自己不能带着一帮一呼百应的小弟,想着如果他也不走正途,是不是就能有靳凡这待遇?
“早啊,秦大夫。”有人跟秦艋打招呼,拉回了他的注意力。
“早。”
“你们带我去哪儿?”林羌上了贼船才问起这一点。
小脏辫嚼着泡泡糖:“吃饭。大嫂吃啥?我们请。”
“我以为你们一帮人过来堵我,是想让我请你们。”
小脏辫下巴一歪:“不是说叫姐姐就得请吃饭的,咱们别的没有,就钱多,请姐姐吃什么是姐姐你一句话的事。”
“瞎嘚瑟。”
小脏辫嬉皮笑脸:“有老大罩着的人就是有这毛病。”
林羌看向他:“你有没有想过,有一天他不能再罩着你们了。”
“不能够。”小脏辫脱口而出。
林羌不说了。
林羌原本真以为要去吃早饭,没想到他们把她带到一条封闭道路,还把车停在大道中央。
下了车,冬季风掠野而来,吹鼓她的大衣,还掳走丝巾一角。
他们一行七八个小子吊儿郎当地下车,不约而同地看向路边一辆黑色的越野车。她也看过去,她大概猜到是靳凡,但还是萌生了期待。
车门打开了,腿先出来,皮鞋,西裤,皮带,衬衫,领带,靳凡的脸。他也很疲惫,好像刚从哪儿刚回来。
他打开后座车门,拽下来一个人。
脱索上前把车里另外几人也“请”了下来。
林羌看清了,都是谢喜英老太太的不孝子们,他们手里拿着几张文件。她不由得眯眼,想看清楚。
小莺解释说:“大嫂你们院长没跟你说吗?他们涉嫌医闹已经被你们医院起诉了,他手里拿的就是法院传票。另外几张是报警回执,川哥联系了老城区找你麻烦的几个人,他们已经承认是这一家人雇用他们来‘给你点教训’。”
蒜头在旁边补充:“干了那么多恶心事,被制裁之前不受点皮肉之苦,那不是便宜了他们?”
林羌耳朵听着他们说,眼睛看着靳凡那边。
靳凡扯下领带,缠在手上,照着那大儿子的脸就是一拳,打得他后撤步,撞到车门,随后瘫软在地,捂着流血的嘴。
他家的女人们惊叫、大骂。
靳凡闻若未闻,抓着那人衣领,又把他拎起来,不管他踢腾的腿,硬是拖到林羌面前。蒜头把手里的铁棍扔过去,靳凡接住,轻松抡出一个半圆,照着那人腘窝就是一棍子。
那人惨叫,被迫下跪,上身也扑倒在地。
男人疼得直叫,女人在后边挣扎,哭喊。
靳凡全程没再说一句话,只是一系列动作之后,男人和他一家深刻认识到,这个医生他们惹不起。
事情结束,蒜头和脱索做后续处理。小脏辫走到靳凡跟前说话,小莺笑着对林羌说:“别怕大嫂,我老大只对恶人这么凶狠。”
林羌盯着靳凡,注意力又回到他那一身西装,问道:“他出门了?”
小莺点头:“嗯,昨天傍晚走的,刚回来。”
靳凡那边说完话,小脏辫小跑着过来把小莺拉走,还不忘跟林羌说:“拜拜大嫂。”
他们陆陆续续走了。靳凡还站在路肩,点了根烟,嘴叼着,慢慢解开手上的领带,扔在开到半截的车窗,搭住。
他没有要到林羌跟前的意思,没有看她,却也不走。
风让他那支烟燃得更快,用不了一会儿,就会烧到过滤嘴。林羌没等它烧完,走过去,踮起脚,夺走烟,掐灭,一气呵成。
靳凡没恼,但也没搭理她。
林羌不让他抽,自己却从他车里把烟盒拿来,靠在车头,捂着火,点着一根。一手夹烟,另一手托着这只手手肘,看着路尽头的国道,不时有车辆经过。
抽完了,林羌把脸扭回来:“我有点不明白,大哥这是跟我玩欲擒故纵呢?让我滚,再巴巴管我的事。”
靳凡拿出手机,当着她面,把她转给他的钱转回去,再删除微信,看向她死盯着他的眼:“戈彦那边的人不会找你了,这些钱也给你,你的麻烦也给你解决了。”
“听不懂。”
靳凡捏住她脸,把她拽到跟前,低头看她:“意思就是,拿上钱,滚蛋。”
林羌被迫看着他狠厉的眼,疑云凝聚在脑海。
虽然他平时也让她滚,但那些时候的态度都很模糊,这次像是打定主意,尤其把钱也转了回来。
他知道他们家给她加钱了?那应该也像往常一样发火动手吧?怎么又给她出头又给她转钱?
他在诈她?但也确实把钱转了回来……
他是人之将死做起好事了?有可能吗?
她盯了他许久,突然搂住他的腰:“我不要。”
靳凡任她搂着,眼却无情:“本来也只是一桩买卖,现在活儿不让你干了,钱照给,你有什么不满?”
林羌搂得更紧,听他的心:“我说我不要钱。”
“今天没心情看你演。”靳凡无力说道。
林羌松开他,仰起头,数秒,再搂上去,亲吻他的喉结。
靳凡看着林羌漂亮的脸蛋:“你这么肆无忌惮是因为你知道我有心病,不能像一个正常男人那样。”
林羌心猛一跳。
确实,她就是这么想。
靳凡拉着她的手摸到心脏的位置,让她摸好了,头微微歪,很浑蛋地说:“你以为我会因为这种事把病治好了,你钱也拿得心安。”
他把她看透了。
林羌不敢动了,接下来发生的一切证明:她确实判断错了。
你来我往,欢愉从车窗的缝隙逃窜出去,盈了一天一地。
早上的霾渐散,太阳缓慢升至头顶,这辆越野车不知不觉停在封闭道路一整个上午。
靳凡拿林羌大衣给她盖上,换到驾驶座,把车开到她家楼下,打开后车门,用大衣把她裹好,抱起来,上楼。
放她到沙发,靳凡站起来,背过身点了一根烟,转过头俯视她说:“你不是有职业道德吗?让你白拿钱你不愿意,现在给你理由。”
林羌很累,身子也痛,抿着唇,看都不看他。
“再凑上来,我就当你是送上门的了。”
林羌伸手抓起酒瓶子丢向他:“伪造病历是吧?你有心脏病?你这身体是有心脏病?别让我知道你具体什么情况!”
靳凡接住酒瓶,什么也没说,把烟抽完碾灭,走了。行至门口,他停住脚,却没回头:“再见,林羌。”
靳凡走了。
门慢慢擦动,像鸭子一样发出难听的嘎嘎响,直到咔嗒一声锁死。林羌脸上的怒意烟消云散。
她并不生气,她也没费力气,只是很疑惑他怎么突然来这一出?昨晚他去哪儿了?发生了什么事?活儿真不用干了?
她拿起手机,正好杨柳给她打来电话。
接通后,杨柳说:“宝,买卖不做了,钱你也不用退了。”
“怎么了?”
“我也不知道,就中午靳叔叔给我打电话,说他们想别的辙,不用你去做什么了。”杨柳比林羌还犯迷糊,“这买卖不做了我能理解,但为什么不退钱我真没想通啊。虽然我也这么期望,但他们掏钱的居然先说了……”
林羌把电话挂了。
房间很静,呼吸可闻,唯一在动的,除了林羌的眼睫毛,就是鱼缸里那只小王八。她在市场买菜时鬼使神差买的,她以为过两天就死了,谁知俩月过去了它还活着。
命这东西挺脆弱的,但有时候也挺顽强的吧?
活儿不用干了,钱也不用还,这可能是这些年里最好的消息了。管他为什么,他们为什么,他活不活,他们又活不活,反正她可以活了,终于有钱续命了。
可是,为什么呢?
靳凡把车开到一片麦地,定位为农业区的省份稍微往偏处走走就能看到庄稼地,挺穷的地方,但人都憨厚,叫他第一次觉得穷山恶水出刁民这话以穷为恶有失偏颇。
他坐在车里,望着这一片灰绿色麦浪。只是晃个神,一道斜阳把黄昏带到这片土地上。
他根本找不到完美的理由来解释他为什么跟林羌发生了关系。话说死了,钱给她了,那场欢愉是为了什么?
也许他也有点私心,也许他说她那些“滚”里,藏匿着几句谎言。
也许……随便了。
电话声在这时响起,他接通就听仲川说:“他们来了。”
林羌一觉睡到下午,醒来时身上还有撕裂的痛感。她倒了杯水,拿起手机,看到一条来自陌生号码的短信。
不想也知道是简宋。
果不其然——
“我在门口。”
短信是三个小时前发的,她端着水杯,未抱期待地打开门,顿时微怔。他竟然还在门口。
简宋听到门响转过身来。站了三个小时,他倒没有一丝倦意,西装革履仿佛已经镌刻进骨骼脉络。
林羌握着杯把的手不由得收紧,拇指指甲在杯口划开了一道弧线。
简宋落在林羌身上的眼神向来如春水潺湲,声音也轻缓:“给你两个小时打扮自己,够了吗?我们先见何教授。”
林羌转身走回房间。
简宋站在门外,看着她的背影。
林羌放下水杯,没有回一下头:“医闹麻烦解决了,不用律师了。我也知道自己什么病,准备好治疗了。”
简宋没忍住,走上前:“那我们……”
他们都知道,这里没有“他们”,只能是“他”和“她”了。
林羌沉默片刻后,还是回头,看向简宋的眼神如同她的血液般缺失温度:“你别再爱我了。”
简宋头向左倒,有些无能为力的苦恼。他说:“那我怎么活呢?”
林羌的眉短促地朝中间聚拢一下,快步走过去推他,把他关在了门外边。
她从来不会为自己的决定后悔,也向来坦荡,可刚才那一刻,她迫切地把他推出门,怕极了聪明的他看出什么端倪。但门一关上,她忽然想问自己,她能露出有什么马脚呢。
头疼。
她刚摁住额头,曹荭打来电话。医院的电话她都接得快:“曹姐。”
曹荭不是要跟她说工作上的事:“林医生,我听小刘他们说,早上有几个年轻人开车来接你?”
“什么事。”林羌稍微不耐烦。
“我不是八卦,我老公说派出所把那个车行的人拘留了。现在还没往外边透露,很多人都不知道,我听说是你认识的人,就想着知会你一声。”
车行的人。
林羌刚放松的双眉又渐渐蹙起。
挂断电话,林羌转身靠在角几。门外没有声音了,但以她对简宋的了解,他不会走。可以不找律师,但一定要带她看病。
她把手拄在角几边沿,曹荭的话回到脑海。
车行小痞子进了局子,为什么?
她没想通,也没多想,反正买卖结束了钱到手了,那么对靳凡及与他相关一切就不用再赔笑脸、扮知心人了。
至于靳凡为什么突然改了赶她走的路子,她也不想知道了。随便吧,办事的目的是钱,不是考察她服务目标的行为是否合理。
她站了会,又去次卧烧了炷香。
次卧采光不好,窗户年久不清,入目厚厚一层碳酸钙。她懒得洗,只剩下中间一小块干净地能让光照进来,烟和尘在那道光里苟存。
她搬了把椅子坐下,理都不理那一对夫妻,只给林捷看了一眼靳凡的转账消息:“你觉得我救不了他们,救不了你,说是医生,其实跟废物没区别。但就算你找来最一流的医生,治不了的病也治不了。”
林羌的弟弟叫林捷,早年氰化钾中毒,抢救成功却落下了后遗症,流连病榻多年,直至二次中毒,死于呼吸麻痹。
他怨恨林羌作为医生,却救不了他,却不怨恨发了疯给他下毒的亲妈。
当然不怨,亲妈下完毒,搂着他痛哭流涕,说她身不由己,而亲姐在外面死都不愿回。十五岁是除了爱就是恨的年纪,他精神被控制,哪还能想通他亲姐才是家里唯一的正常人?
为什么林羌死都不愿回家?因为她也被下过毒。
氰化钾中毒导致的帕金森综合征几乎把持了她整个青春期。服药可以控制病情,但有副作用,长期服用后也容易失去效用。近年她就开始频繁震颤,偶尔步态异常,出现认知障碍。做了几次全身检查也都不太乐观,她就想做手术。
但她没钱。
这些年的收入都在各种助学贷款的到日期被划走了,她原本计划到二甲医院混吃等死,边干边想辙搞钱,然后把手术做了,续个几年命。天可怜见,杨柳突然出现,给了她一个赚钱的机会。
她现在有钱了,够做手术了,还能买车买房,改善生活。哪怕手术预后不佳,这么好过的日子,能过十年也不错。
她又对林捷说:“咱俩都中过毒,都被她举高了摔过,都溺过水,我能活到今天,你不能,原因就是你相信她对你的控制是出于爱,在我还有良心要带你走时,你不愿意。
“她有什么爱?她只爱男人,就算她男人出轨成瘾又家暴,她也只爱他,把你摔死了,男人能回来看她一眼,摔死你又怎么了?”
林羌说完,眼睑垂下来,声音也渐渐平和,改口,也像是对自己说:“怪你干什么,你才几岁?”
她站起来,扣放她爸妈的遗照,只留着林捷的,伸手摩挲了一下他浓密的眉:“看好我是怎么活下去的,下辈子记得长记性。”
她从次卧出来去洗了澡。洗完天见黑了,突然有人敲门,说是外卖。她放下吹风机,打开门,确实是外卖,订的是她喜欢的千层蛋糕。
她接过来,关门,把蛋糕放在桌上,坐到沙发里,麻木地看着。
只有简宋知道她喜欢吃什么。
她坐了一会儿,穿好衣服下了楼。
一如她想,简宋的车还在楼下。她上了车,关上车门,也不看驾驶座的简宋,只是漠然平视前方。
简宋也没说话,把她手拉过去,用双手包住,掌心摩挲,试图把温度渡给她一些。
林羌没抽回手,让他握了一下。
她从小手脚凉,简宋是第一个关注到这点并在意的人。
在那时候,他也是唯一的一个。
初见简宋,她以为他条件这么好还没对象,肯定是玩咖,尤其医院里就有不少优质的单身女同事喜欢他,动不动仰慕他多年。要不是他给过那些人暗示,就这年头,怎么会有人一直吊在一棵树上?
她忍不住观察了一阵,简宋确实迷人,好像能理解同事了,就有了后来追求他的事。
他开始很烦恼,看到她就皱眉,别人拿他们起哄他也摆手不让闹。本以为他嫌弃,谁知他说这么闹对她不好。
林羌没见过这样的大好人,想知道他父母何许人也,怎么能养出来找不到瑕疵的孩子。
后面她围追堵截时就加了个借口,想拜访一下他的父母。
那段时间,她张口闭口教授好,要不蹲在他车前装小狗狗,要不端着一盘菜说自己穷得吃不起肉。反正只要能赖上教授,在他车里补个觉,她就会摇尾巴。
终于,简宋在一天问她,要不要跟他父母一起吃个饭。
她傻了眼,愣半天才明白过来,她得手了。
她跟简宋谈的是神仙恋爱,好像从小到大没感受到的温暖都通过他的手补了回来。那样会让人沉溺的关怀,让她这座被雾笼罩的山第一次露出山脊,第一次开出花。
如果不是病情加重,她无比清晰地知道她接下来要面对什么,她不会舍得离开简宋的。
谁能离开他呢?
只是在这段感情中她一直索取,不能再给他埋这么大个雷,那他不是倒了八辈子血霉吗?
所以她离开了阜定,也提了分手。
现在她有钱做手术了,还能给自己准备一份可观的嫁妆,却也不会再跟他和好了。
她不能让他承受亲眼看她发病,再在多年后看她离去的痛。
这世界上简宋对她最好,她要下地狱,只会自己下,绝不拖着他。
简宋伸手摸了摸她的脸:“我不想听你说,你最近不爱说实话。”
林羌回神,扭过头,显得冷漠:“我大概还有十年可活。”
简宋抚摸林羌的动作倏然停滞。
“这还是最好的情况。”林羌说,“不要跟我说你愿意立马娶我,然后带我治病,还不离不弃。我不愿意。”
简宋抬起头来,看向她,眼波全是碎片,载着厚重的心事,一下撞疼了她,她差点没勇气再跟他对视了。
她把手抽回来:“看着你辛苦,我也辛苦,我不觉得那会是一种良性的感情。你就当我是块不识好歹的贱骨头,受不了人对我太好,让我滚出你的生活。”
简宋又去拉她的手:“不就是心疼我,不想让我承受太多。”
林羌神情微动,无情地抽回手,下车走了。
走到楼门的阴影中,她停下来,久久未动。
昨晚上下了一半的雪又复了工,不大,不汹涌。一片雪花要飘上半天才落下来,一沾到地面就消失不见。但对林羌轻薄的背影来说,就格外应景。
她知道瞒不了简宋,但是这些话非说不可。
以简宋的为人,他接下来就会考虑他无微不至的照顾一定会带给她精神压力,使她更愧疚。
他在意她,所以他会稍微远离,改为在暗处关注她。
对林羌来说,只要他回去好好生活就够了,让他不再爱她,太难办到了。他又不是她这种人,生来情浅。
北关派出所询问室。
长会议桌前,小脏辫几人歪七扭八地坐着,跷着二郎腿玩手机,抠指甲,摆弄口罩的挂耳绳,对这个严肃的地方一点不严肃。
治安队长范森把笔录本往桌上一拍:“瞅瞅你们那样!打架斗殴,威胁人身,给侯勇弄一轻伤二级,还非法飙车,连环车祸都搞出来!”
“我当是什么事,都多长时间了?车祸受伤的都出院了,您才开始管?怎么,通知刚下来?”脱索问。
“谁的通知啊。”蒜头很好奇。
小脏辫抖着腿:“别说屁话了,范森大哥,我就想知道谁把你那条脊梁骨捋直了?原先你看见我们老直不起腰,我以为有什么麻痹症呢。”
蒜头笑着接了一句:“你要是有需要,我们可以给你介绍医生。”
小莺搔耳朵:“有事就说,别摆架子。”
这时刑警队长走了进来。
范森看了他一眼,他偏头跟几个警员对视。警员会意,转身锁门,拉上窗帘。
脱索是几人里最机敏的,感觉不对,挺直了腰,刚要提醒同伴,两个队长和警员已经挥拳过来,以身体素质优势把他们摁在地上一顿揍。
前几秒他们没搞清状况,挨了几下,后面反应过来,翻身跟他们厮打在一起。
询问室内顿时混乱,骂骂咧咧,叮当咣啷,椅子都干废了两把。
最后车行小浑蛋被摁在地上,起都起不来。
范森一口唾沫把嘴里的血吐出去,喘着粗气把椅子腿扔到桌上,给他们几个的狼狈样拍了几张照片,把手机扔给刑警大队队长刘广杰:“给靳凡打电话。”
小脏辫听见这句,顾不上一脸伤,咬着牙要起来:“你们冲我老大来的,是吧?!”
刘广杰走过去,蹲下来,薅起他那头脏辫,逼他抬头:“混出感情来了?怎么,知道老四当时要卖车行,最后却被靳凡拦下来了?”
小脏辫僵住,其余几人也开始躁动。
“没用,告诉你。你怎么供着他,他都得走,他就不是这儿的人。”刘广杰啪啪两巴掌拍在小脏辫脸上,“考虑下改供你老爹吧!不过我实话实说,以我们现在的执法权力,你老爹来也没用!”
小脏辫咬牙抿嘴瞪着眼,想吃了他似的。
刘广杰站起来,打开门,走到一边,点根烟,发照片之前先给靳凡打了电话。
电话接通得快,他也痛快:“老弟,得到信儿了吧?把你几个小兄弟请来坐了坐。”
靳凡此刻正在车行他那间破办公室里,坐着那把破椅子,脚跷在那张破桌子上,闭着眼听刘广杰废话。
仲川站在桌子另一边,背对着靳凡,靠在桌沿,抛火机玩儿。
刘广杰得不到回应,也不恼。他刚把那几个小痞子打一顿,打得通体舒畅,现在特别有耐心地说:“几个孩子的问题关一晚上,批评教育就行。说完公事,说点私事,能不能卖个面子去一趟柏泉饭店1213号房?。”
“撕票吧。”
刘广杰皱起眉:“什么?”
“你意思有点兼职绑架。我能让你如愿吗?你撕票吧。”
仲川听见这话,“噗”一声笑出来,真够损的。
刘广杰的语气变了,突然变得敢怒不敢言:“你想怎么样?”
“把人毫发无损送回来,我再考虑。注意,少一根头发,都不叫毫发无损。”靳凡睁开眼。
刘广杰不吭声。
“不会是掉了吧?那得养养了,把那根头发养回去再来聊吧。”
刘广杰的槽牙吱吱响。
靳凡在癸县横行那么久,惹上事儿总有理由逃脱,好不容易有人点名找他。刘广杰以为他得罪了谁,趁机动了那几个小子,想着借势给他个下马威,结果反被他威胁了。
现在跟那边交代的任务拧住了,他不能不低下头:“是这样的,有点小误会,晚点,晚点我把他们几个送过去。你先过去,行不行?”
靳凡挂了电话。
仲川转过身来,双手撑在桌面,抬头看向他:“你要去吗?”
靳凡可不着急:“等他们把人送回来,再说。”
仲川点头,“等他们回来,让我媳妇儿炖肉哄一哄吧。”
靳凡捏着手机,什么话都没说。
仲川坐在桌上,扭着上半身,面朝他:“话说回来,要是刘广杰跟他们说了这事儿,他们觉得这是你的软肋,不仅不放人了,还拿这几个小浑蛋威胁你,怎么办?”
“我说了撕票。”
仲川了解。
这就表达了他们不是他的软肋,不用在他们身上动心思。
“还有个事儿。”仲川又想起一件事,“你昨晚上回家了?”他知道昨天是戈彦生日。靳凡还搞了身西服,怎么看怎么像是回去了,只不过应该不是去给戈彦庆祝。
“是去了她家,不是回家。”靳凡说。
仲川听到这句,扯了扯嘴角:“是,她家。”后面不问了,识相走了。
靳凡闭上眼。
昨天三个多小时飞机,他到达稳州,燕赵山的山顶别墅。
戈彦就住在那里。
她都退休了,生日还能办那么大,设在隐蔽的地方,还有里三层、外三层的保安。他忍着恶心,以她儿子之名进门,却没忍到底,在晚宴前掀了桌子翻了脸。
只不过戈彦早知道他没安好心,餐桌摆在三楼正厅,而宾客都在楼下,所以他的一番狂妄只发挥在戈彦和她现任老公眼里。
他也没想大闹,他有他的目的。
戈彦顶着那张僵硬得早没了表情的脸:“你快要把我对你的耐性磨完了。”
靳凡拿着沉甸甸的纯金筷子,一根接一根使劲摔在古董盘子上,啪啪砸碎了好几个。
戈彦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这点动静根本吓不住她,坐得稳如山。
靳凡眼神从桌上的酌金馔玉移动到书画馥郁的厅堂,四面墙上名家名作挂得满当,再回到戈彦那张令人作呕的脸,多余说了一句废话:“你别再让那个姓林的说服我去治病。”
戈彦闻言拍了桌子:“你这是什么态度?我也警告你别老作死,你以为你横行霸道还没人管是你有能耐?是你妈打了招呼!”
“你是为我吗?你是怕我死了。”靳凡都要懒得拆穿她了,“我也告诉你,我已经退伍了,死了你那条攀高枝的心!”
戈彦气得脸颊粉白,双眼圆瞪,出狱后专门修炼的从容在当晚首次迎来崩盘。
她总是很从容的,也擅长应对各种人,但靳凡总是出乎她的意料。
靳凡发泄完,最后再警告一遍:“我不想再看见那女的。”
他说完离开,戈彦现任那姓靳的的电话立刻追来。不同于戈彦那副死到临头还嘴硬的态度,这个老头温声软语,只劝他别冲动,还承诺他不会再雇用林羌,希望他能保重身体,也别明目张胆地在法律边缘试探。
最后他替戈彦说了一番好话,扯了半天一个母亲的隐忍伟大。
靳凡不知道戈彦给这老头下了什么药,却也无所谓,他只在乎他的目的达成了——老头是会办事的,无论戈彦为什么想找司令员,只要他态度强硬,老头就会为了稳住他而更改计划。这老头一贯行事体面,跟林羌结束合作时一定不会让她退钱。
他再把她转给他的那些钱退回,那她不仅可以做手术,还可以让未来的日子更舒坦一点。
第一次见面,因为她身手不凡,他就搜罗来她的简历,想知道是谁。看到她曾参与法亚大撤离,他是有点意外的,就托关系找寻她更多信息。
也许就是因为这点意外,他不愿意把她拉进他的是非,就一直强硬待她,但好像就因为他强硬,她更有瘾了。
你来我往的游戏玩了一段时间,他几乎忘了他是谁,直到昨晚,消息传来,原来她不是震颤症,是中毒性帕金森综合征。
她急着要钱,大概是因为病变?或者是病情严重了。
他不懂,但这点信息也足够了,够他推开她。
他命悬一线,还有很多事没做,实在没多少精力能浪费在她的身上,而她也一样。
既是钱的事,就把钱给她,她省了虚情假意地演戏,他也不用再看蹩脚的演技。
捋了一遍这些事,靳凡睁开眼,把双肘缓慢搭上桌面,忽然想起跟林羌那一场欢愉。
他原本想她治好病,跟她前男友双宿双飞,换言之,难得想做个人,结果高估了自己的人品,跟她发生了关系,就好像他不愿让她跟那男的双宿双飞。
只是即便如此,也得算了。
他一身残破,实在要不起。
林羌休息了,晚上不上班,看了会儿书就十一点了。她走到窗边,看窗外的雪。
以后她就买一座大房子,要装落地窗,窗前摆一个假火的小火炉,再搭一个鸟笼秋千。她躺在上边,看着外头的雪下个不停。
这是她最喜欢的生活了,有这样的生活不用过十年,两年也知足。
或许还可以养只狗,多好。
一阵铃声把她拉回现实中,她找了半天手机,才发现是门铃。之前外卖小哥一直敲门,她都要忘了她家是有门铃的。
她去开了门,又是别人给她点的外卖。
小哥把外卖递给她时不小心掉了单子,立刻弯腰捡,再起身,她已经关了门。他也就没坚持给她,走了。
林羌吃过了,就把外卖原封不动放在了餐桌。走开还没两步,她突然好奇是什么吃的,又折回去,解开塑料袋,牛舌饼和热牛奶骤然闯进眼帘。
靳凡?
她转身走向门口,打开门,一股强冷风吹得她摇晃。
哦,不是他。
林羌被冷风突袭,眼睛应激流泪,一把头发张牙舞爪,却还是站足半分钟才关门。
她不知道为什么罚那一会儿站,好像就是忘了回神。
站在玄关,看着桌上那袋外卖,可能窗户没关好,风雪进门,吹得袋子的拎手簌簌响。
她收回眼,拿了瓶啤酒,开盖,转身靠在柜前,喝了小半瓶。
以前她做过选择,咖啡、酒、烟和命,她会选哪个。
她这人挺惜命的,以为她能为了多活几天把这些东西戒了,后来发现这些也许才是救命的东西。
手机响了,是短信。她没理,等喝完酒,把酒瓶扔进垃圾桶,才拿起手机,简宋发来了很长一段话——
林羌,你当然可以选择独自承受,但我也有做选择的机会。我可以依你,先回延州,但你别想替我做决定。未来这段时间,我只愿你别破罐子破摔,不止十年的事儿,我可以做到。你不是说过?简医生全知全能、神通广大,怎么这时候不信我了?
我曾教给你,作为医生,要学会麻木,太重感情会让自己很疲惫。我们手里来去的生命不计其数,要投入精力,而不投入感情。我一直为让自己更专业而更麻木,可我并不能冷静地分析你的病情。
因为你不是我的病人,是我想花很久很久时间去照顾的人。
到我们这个年龄,爱这个字眼显得腻,我也说不出口,表忠心畅想未来更不擅长。我只能告诉你,简宋为人很较劲,从小时候抓阄抓到听诊器到现在,从未想过转行。别的选择也一样。
林羌看完,迟迟没点删除键。
把简宋推出去,可能这辈子都遇不到像他这样待她的人了,可人不能吃了吐,仰卧起坐算什么?
她轻轻闭上眼,删了。
再睁开眼,她踢掉拖鞋,侧躺到沙发,目视着前方失了神。
几个小崽子被扣在了派出所,车行冷清了。靳凡从收到配件快递干到调试安装,焊接、电钻的声音断断续续的,在空荡的环境好像壮大了一倍,中间几度引起他耳鸣。
仲川是后半夜回来的,刚送他在厂里打工的女朋友回宿舍。
铁门刺啦一声,仲川攥着一把烧烤和几罐子啤酒进门:“刘广杰明儿就把他们送回来了。”
仲川说着,冲着靳凡的方向举了下手里的串儿,然后放到长桌,回头叫人:“先吃点再忙活呗。”
靳凡没应声,做了收尾才放下工具,到桌前拿了啤酒。
仲川从他手里夺过来,给了他瓶豆奶:“别喝酒了吧,你这身子骨遭不住。”
靳凡又拿起一瓶,抠开拉环。
仲川拿他没辙,呼气,伸手拉来椅子,坐下,打开腿,斜靠椅背,喝了酒,说:“我看你抽屉没关好,药少了一半,是不是又犯了?”
靳凡闭上眼。
“咱俩像以前一样说会儿话。”仲川没等靳凡答应,已经感慨上了,“从前我不是你带的兵,离你八竿子远,但你从稳州出来我就跟你一块儿干。后来你的事也知道了七八成,咱俩一起吃肉,一起挨打,我真以为这是亲兄弟的标志。但你来到癸县,管这车行的闲事,哄着一帮小孩儿过家家,我就不太懂你了。”
仲川猛喝一口酒:“原先你从容平和,现在别说他们,我都经常被你的脸色吓得不敢说话。咱俩好像从兄弟变成一种上下级的关系。”
他把喝完的易拉罐用力一捏,照着门一扔,发出哐当一声:“我今天借着酒劲说几句。你突然跟戈彦水火不容,又是烧她的车库,又是破她的财路,我可以不问。离开部队多年以后开始跟那一位对着干,我也可以不问。我想知道,撇开这两件事,是不是有别的原因?”
“那一位”就是让刑警队长刘广杰约靳凡去柏泉饭店1213号房的人。
他说完停顿一下,扭头看靳凡,手拄着大腿,探着脖子:“是……你的身体不行了吗?”他双眼发涩:“是活不到之前预期的时间了?性情大变是不是这破心脏导致的?还是你想让我们只记住你的不好?以后出……什么事,我们不至于太难过?”
靳凡放下啤酒:“你想多了。”
仲川不问了。
他这么封闭自己,还怎么问?
再耿耿于怀他越发凶的脸色,除了梗着又有什么解决办法?
已经这样相处这么久了,就这样处呗,干吗突然要问清楚?
问清楚也给他解决不了,不是吗?装什么?
仲川抓起一把串,报复性质地往嘴里填,好像胃满了,那些疑问就能从心里被挤出去一样。
靳凡喝完啤酒,拿上手机和外套,出了门,沿着这条暗道,走到光透进来的地方。
他站在路边的老树旁,点了一根烟。
抽到一半,忽然有种溺水的感觉,下意识认为是心脏的问题,又发现不是,那可能是情绪。
本来只要在装了起搏器后谨遵医嘱,就能活得挺好,稳到大几年不成问题。这两年他开始折腾,以致最后一次拿到诊断单,医生说他可能随时猝死,预期存活率就是泡影了。
仲川以为他是因为病情恶化,开始不管不顾。
其实是不管不顾,导致病情恶化。
说白了,他就是活腻歪了,不想活了。只是这样的话跟仲川说,比身不由己这种理由更令人不解,还让人心疼,他不想解释更多,就不想说。
他把烟掐了,伸手拦了一辆车。
上了车,司机问:“去哪儿?”
他才发现他没目的地,想要下车,司机又问:“去哪儿啊?”
他的手最终没伸出去:“城东芙蓉园,二期。”
司机开车上路,夜里畅通无阻。快要抵达时,他改了地址:“西城首开十三号楼。”
司机从车内后视镜看了他一眼,点了下头:“好。”
早上九点,刘广杰穿着件皮夹克,戴着顶棒球帽,租了辆商务车,把小脏辫他们几人送回了车行。
仲川喝了半宿酒,没完全醒,眼皮发沉,脸也肿得厉害,双眼成了两条缝,捏着脖子看向他们。
几个小崽子鼻青脸肿,刘广杰走在最后,垂着脑袋,很心虚。
他捏捏眉心,歪着头看走在最后边的刘广杰:“哟,刘队,你亲自送过来,那多不合适啊。”
刘广杰抬头时,一脸假笑,汗顺着褶子流下来,滴在衣领:“也没什么事,就送他们一趟,麻烦你跟靳凡说一声,都是误会。”
小脏辫他们憋了一肚子火,酝酿了一路。
刘广杰这副丑恶嘴脸刚发挥到三成,他们就忍不下去了,转身扫腿把他踢得摔个跟头,骂着街挥拳头,上脚一顿猛踩。
仲川冷眼旁观了一会儿,上前制止了:“行了,多大了还过家家。”
蒜头啐口唾沫在刘广杰脸上:“你下回再把屎蹭到我们身上,我们就好好给你洗洗那张喷粪的嘴!”
“滚!”公主切最后骂。
刘广杰爬起来,双脚打轮,溜得甭提多快了。
可是发泄完的几个小朋友也没因出了一口气就开心起来,跟平常有块糖就嘻嘻哈哈乐半天的样子相差甚远。
仲川到旁边的洗手池洗了把脸,边擦边走到几个蔫头耷脑的小崽子跟前:“挨打是委屈,那不是让你们玩儿去吗?还不会狠狠宰他们一笔啊。”
没人理他。
仲川拍拍小脏辫的肩膀:“行了,他们要是再犯到咱头上,到时候咱的主场,还怕不能把损失都讨回来啊?”
许久,脱索抬头,看着仲川:“他们把我们送回来是不是因为老大答应了他们什么?当时四哥要卖车行,是不是老大拦下来的?又尽心尽力管到现在?为什么这件事你跟老大从没提及?”
仲川被问住了,哪怕他们有时候挺机灵的,他也忍不住拿他们当小孩儿。他慢慢就忘了,别说他们不小了,就算是,小孩也是会长大的。
他放下毛巾:“你们一天到晚没个正形,老四多大了,有家有业的能天天陪你们玩?也别幻想靳凡是个老好人,口头严厉,其实对你们很负责这种电视剧情节。我们来这边是偶然,只有鼓捣车的本事,想混口饭吃只能上修理厂。修理厂不比你们这种改装店滋润,所以来横的,占了你们的地盘。老四被踢出局,也就没资格再买卖车行了。懂了吗?”
仲川选择实话实说,也是不让他们对靳凡投入太多感情。
他也猜不透靳凡了,怕他们对靳凡的感情越深,遭受的打击就越大;也怕他们不理解靳凡,从而伤害靳凡,他是不会允许这种事发生的。
几人互相对视,小脏辫还有问题:“老大带我们玩儿,飙车赛马打架斗殴,其实是想引起谁的注意,对吗?”
“对。”
小脏辫点点头:“我们被刘广杰他们逮了,成了别人跟他谈判的条件,对吗?就是说,如果不是因为他,我们也不会被逮了。”
仲川没想到他这么理解:“但没他,你们也不会今天才被逮。别说我们带你们玩儿,我们来之前你们也每天作死,保你们可不轻松。”
“好。”小脏辫抓起车钥匙,带着一阵风,重重摔门走了。
小莺不知道说什么,跟着他走了。
仲川突然觉得自己的话说重了。
蒜头这时说:“别担心了,川哥,他分得清是非。老大对我们做什么我们都不怪,你说得对,我们这种热爱作死的人,要不是老大护着,早死八百回了。我们只是……”
脱索接上:“我们只是觉得我们没用,什么都不知道,也什么忙都帮不上。但凡警惕性高一点,就能有防备,不至于被逮到,让他们拿我们威胁老大。”
“川哥,我相信你说的是真的,你们来癸县是有事办,我们猜不出来是什么,但知道你们没利用我们。我们愣头青,一身毛病,可能什么时候变天看不出来,但谁对我们好我们门儿清。”公主切坐下来,抠着指甲,“可是从昨天起我们知道,这种好是限时的。”
蒜头托住下巴,不看仲川:“你们迟早有一天办完事,迟早有一天不再管我们了。”
仲川本来就头疼,现在更疼了。
实话实说也没用,他们太单纯,早就投入感情了。
林羌是晚班,中午才醒,是被饿醒的。
她打开冰箱,除了面包就是黄瓜,最后将视线停在昨晚的外卖,虽然冷透了,但热热还能吃。
可当她走过去,都撑开了袋子,还是没动,又叫了份拉面。
半个小时,外卖送达,林羌看外卖员还是昨晚那小哥,就问了下昨天那个订单的详情。外卖员边想边说:“哦,联系人是羊羊,地址芙蓉园二期五号楼60……”
林羌知道了:“谢谢。”
“不客气。”
原来还是简宋。
简宋安装的所有的消费软件,默认联系人都是羊羊,她设置的。她曾跟他说,她很讨厌别人叫她小名,但简教授叫,她就很喜欢。
返回餐桌,她把拉面放上桌,再看那份外卖。
昨天没注意,这杯奶确实不是她常喝的那家的。大概是简宋的眼线只告诉他牛舌饼在哪里买,忽略她喝牛奶也只喝一家,只有那家的奶她不会恶心。
她坐下来,掀开拉面的塑料盖,汤面都合一了。她劈开筷子,拌匀吃了一大口,一口接着一口。
她吃得太急,嚼也不嚼,刚吃一半,突然反胃,匆忙放下筷子,跑去卫生间,扒住马桶圈狂吐。吐得脸通红,胃都要哕出来,这阵恶心才淡去。
她用手撑着地,转过身,靠着马桶,就地坐下。
外卖是简宋买的,这不很正常,也值得她心不在焉。
她闭上眼。
虽然这阵心烦意乱很离谱,但她也没苛责自己。现在要紧的是请下星期的假,去三院神经内科找李擎主任确定治疗方案。
小脏辫他们回来也不见人,车行的灯又憋了几个,气氛阴森吊诡,一连几天都像坟场。
刘广杰把人都送回来了,见靳凡却没履行答应的事,免不了要打电话催促一番。
仲川这两天泡在车行,就总能看到靳凡摁掉他的电话。
靳凡白天在楼上睡觉,晚上改那几个单子。以前那群小崽子都愿意忙活,他还能教他们,他在旁边看。
现在他们一个个闹气,正好他也不愿费口舌,自己干了,一了百了。
仲川帮他干了一些,闲下来时点外卖,在肘子和烤鸭之间选了半天,最后点了麻辣香锅。
靳凡光着膀子干活,肌肉夺目,脸又俊俏,仲川看不了一会儿手机就瞥一眼。靳凡还没烦,他先烦了:“哥你能穿件衣服吗?看得我嫉妒。”
靳凡没回头:“你怎么还不走?”
“那不是我不知道他们会不会绷不住劲,过来找你吗?我现在是不信这些人能依法办事了,咱们俩总比你一个人强。”
“操那没用的心。”靳凡转过身来,“我叫了俩女的。”
他含含糊糊,仲川也没多想,还挑眉,不敢相信:“不吃素了?”
靳凡把手腕上的白布条一圈一圈拆下来,又故意道:“及时行乐。”
仲川对这种话题来劲,笑得猥琐:“他们那会儿闹那女的,起哄叫大嫂,我以为你假戏真做了,忘了她是戈彦找来的。看来是我想多了,你哪能看上那女特务?”
靳凡把白布条甩过去:“没事滚蛋。”
仲川被抽了脸,当下见红,又不知道哪句惹得他动怒,不敢说了,外卖也不吃了,丢下句“那我撤了”,匆匆走了。
靳凡靠在桌前,久久未动,嘴上的口子都结痂了,抿一下既不会感觉有异物,也没痛感,伸手摸唇,也只能摸到一下午没喝水造成的唇干脱皮。
肩膀上的伤还在,但昨天被铁片割到,新伤叠了旧伤,口子已经不是原先的形状了。
这些痕迹的消失,就好像那女的没咬过他,没缠过他。
这不是皆大欢喜吗?他究竟在不满意什么?
他懒得想,清除杂念,转身上了楼,等他的客人登门。
林羌刚进入心脏内科二病区,不久前才轮转到他们科室的基层医院定向培养生——他们私下也被称为“住院总”——告诉她一个病人消息:一个老头因为要给他先天性肾病的儿子凑钱去延州做换肾手术,到街上碰瓷,结果人家有行车记录。
他碰瓷不成,气急败坏,抓起石头要打人。人家正当防卫,打瞎了他一只眼,最后他就被派出所带走了。
林羌问:“有肾源了?”
“没有,这老头让人给骗了。”
林羌不问了。
住院总给她看照片:“就是这老头,他儿子现在还不知道,每天躺在病床上,无悲无喜的,谁都不忍心告诉他。”
林羌视线落在那个干巴的老头身上,是前段时间在电梯前递给她纸巾的那个人。
她记得,他说他不闹,能不能给他娃娃做手术。
“这小孩儿还不大呢,都说是这老头的老来子,没见孩子妈来过。这老头说他妈给人家当护工,在别人家病床前忙,只有到延州做透析的时候才请个假。”住院总又说,“上午小孩儿颈动脉搏动减弱,动脉血氧含量低,曹姐去看了,给他做了床旁超声心动图,具体的交班时会跟你说。”
他们这边还说着话,护士台那边已传来喊声,CCU的一位病人的医嘱出了岔子,护士正严厉提示下医嘱的医生。
住院总呼口气:“最近医院公众号的文章发多了,这一看,好家伙!不仅有各路专家到咱医院出诊,咱们还成功挑战高难度手术,突然预约支架手术的真不少,现在俩病区找不出来一张空床,ICU都住满了!谁再轻飘飘地跟我们要床,我真会戗回去!”
两人说完话,交了班,林羌看了几个病人,回到电脑前写起病历。
九点时,她又去看了看那个患有尿毒症的男孩。
男孩儿靠在床上发呆,看到林羌也没反应。这间病房里有三张床,家属租的折叠床还铺在过道。其他病人和家属都休息了,可能还没睡,但都不愿再说话和活动了。
林羌从病房出来到护士台前,站着写病程记录。护士刚签了两张陪护证,顺便拿了咖啡上来,递给林羌一杯。
“谢谢。”林羌抬了下头,没停笔。
“客气。”护士瞥了一眼不远处的病房,“自从孩子他爸进了派出所,芳姐就开始为她这病人提心吊胆。这家人真够艰难的。”
芳姐是肾内科27床到29床的责任护士。
林羌写完,盖上笔帽,端起咖啡,转身靠在护士台,没说话。
护士歪着头看林羌:“羌姐,你是怎么做到在所有事情面前都不暴露情绪的?”
林羌喝了口咖啡:“以前有人教我,治病能力更重要,而不是共情能力。”
护士竖起大拇指:“道理都懂,做到太难。”
林羌也笑了下,举了下咖啡:“咖啡,谢了。”下了楼,她刚返回工位,身后传来声音,扭头竟然是那个男孩。
她没问他怎么从肾内病区到了这里,给他搬来了椅子。
男孩双颊凹陷,瘦瘦小小,才十五岁,脸上就已经聚集了三十岁的愁云。林羌不是他的主管医生,猜不到他找她是干什么,但愿意听。
老半天,男孩问她:“我爸有心脏病,最近老是捶胸,我知道你是治心脏的医生,他明天来了你能给他看看吗?”
林羌微怔。
他只说了这一句,就被赶来的护士带回了病房。林羌面前的电脑亮着光,照出沉默万象。
中午十二点刚过,楼下的大门传来动静,闭目养神的靳凡睁开眼。
他保持着双脚跷到桌上的姿势,闲散得像是进门的是外卖员。
不多时,这间破房的门被推开,熟悉的脸带着熟悉的一脸沟壑,满身阴沉地进了门。
靳凡支开仲川,就是为了让他进来,他来了,倒有点想让他走了。多年不见这张脸,居然有些不适感。
来人走到靳凡那张桌前,低头看向他:“我已经请不动你了。”
靳凡放下双脚,坐直身子,双臂撂到桌上,双手叠放,还是那副眼神上挑的不屑神情:“请我干什么?要跟我解释你让侯勇找我麻烦的事?”
来人拍了桌子,大声嚷:“靳凡!你翅膀还没硬到可以跟我叫板的程度!”
靳凡可不怕拍桌子:“说的我像是被你养大的,但咱俩有什么关系呢?胡总。”
来人叫胡江海,前工业巨贾,曾和军区有较多合作,也是指使侯勇、刘广杰先后打扰靳凡的幕后人。九年前涉嫌违法犯罪,被立案侦查,第二年被法院判处有期徒刑八年。
他现在没了地位,出事前转移的财富和积累的资源不断流失,原先有把柄在他手里、不得已给他卖命的人转行的转行,归隐的归隐。要说还有谁能拉拢,能助他在别的领域复起,只有当时经常照顾的靳凡了。
他跟靳凡的渊源很深,早年出席活动遇到地痞流氓拦车骚扰,正在假期的靳凡路过救了他,他十分感激。后来他意外知道靳凡是军人,更为欣赏,凑上去成为忘年之交。为表诚意,他那些年没少告诉靳凡一些经商、处事之道。
2012年,边界地区的不法分子对当地工程项目的华人进行暴力驱逐。靳凡等一千军人由此前往邻国,护送三百多华人安全撤离。
当时,靳凡作为副指挥,领导整个旅队,身受重伤却不负使命。胡江海作为该工程公司的老板,积极配合撤离,又及时提供各种救援物资,尤其靳凡受伤后还是他还联系了最好的医院,付出那么多,那在他落魄的今天,自然有理由要求靳凡把病治好,过来跟他合作。
“什么关系?这话你也问的出口,那几年,我对你怎么样,你扪心自问。
“我知道,你恨我在那次救援之后对你不管不问,没有全程了解你的病情,没有及时为你受损的心脏制定治疗方案。导致你的身体一步一步成为今天这样。但当时那个情况,我也没有办法,我已经在面临指控了,我分身乏术。
“当然,我们不提这些陈年旧事,我今天来到这里,就是想要对你进行一个补偿。我相信以我们之间的感情,你会原谅我的。对吗?靳。”
胡江海一如既往义正词严,何时都保持运筹帷幄的姿态仿佛是一项基本功。
靳凡听得耳朵发痒,伸手搔了搔,既然胡江海喜欢装腔作势,那他也这么跟他讲话:“那次任务,旅队派出十二人,我和驯豹突击队五名队员,为了给受困人员争取撤离时间,跟他们发生正面冲突,最后就活了我一个。
“其实地库阀门损坏的原因在你,那是你的项目,你公司的产品。你从头到尾都想牺牲他们,以扩大战场。因为局面越紧张,钱就越好挣。
“当时你只救了我的命。口口声声只有我能救,其实是因为只有我有用。”
胡江海脸色突变,忽而有些紧张,汗流两鬓,眼神飘忽不定:“这都是谁告诉你的!”
靳凡抬起头来,没答他的问题:“这两年我一直在想一件事,命的高低贵贱之分,是不是永恒而不可逆的?一个人值不值得活着,是不是取决于他后续能带来多大的价值?”
胡江海心虚地往后撤了两步,沉默不应靳凡这番话。
靳凡却没有停止的意思,甚至站起来,绕到桌对面:“我有用,所以要救我的命,他们没用,所以得死。或者说,他们唯一的用处就是去死,为了让你赚更多钱、后面的路更好走而去死。”
靳凡慢慢走向胡江海,最后停在他面前。他一米七多的个子在靳凡跟前更显得矮小。
胡江海脚底冒寒气,对自己没调查就只身前来的决定悔不当初。阀门损坏一事靳凡怎么知道?现在靳凡铁了心拿命跟他斗,他得先撤,再另外想辙。
打定主意,他也没再说什么,把一脸惊惶难安带出车行大门。余留靳凡,在黑着灯的房间伫立许久。
狠话说多了,他倒也习惯了。
胡江海和戈彦就是在用行动告诉他,人命被明码标价,价高的不仅能活下去,犯了法也有人摆平,而价低者,没有活着的资格。
他不认可这一点,所以在知道自己对他们的价值后,拒绝治疗。不仅如此,还要领着一帮小崽子为非作歹。这样他二人就会为了给他续命到处想办法,为了保他到处托关系、打招呼,每天都把心悬在嗓子眼。
他当然知道拿自己的命赌气、斗法愚蠢至极,可是活着好没劲。
人生行驶至三分之一的时刻,他恍然发现他对生命敬畏,却无期待。如此,何必残喘下去?不如就趁这条命油尽灯枯,拉几个讨厌的下去给他抬轿。
要说唯一遗憾,可能就是给他做伴的是他讨厌的。但若找他喜欢的来陪他,他也不愿意。
他喜欢的就应该好好活着,没一点负担地活着。
仲川觉得不对,靳凡叫俩女的这事怎么听怎么假,便匆匆返回车行。没见到靳凡以外的人,但就是觉得有人来过,胡江海吗?
他大学毕业后,服兵役练胆,期满之后留在部队,眨眼又是三年。
救援事件第二年,也就是2013年,靳凡的半个师父胡江海,其名下集团涉嫌严重违法被立案调查。到2015年时,靳凡上报了退役,止步于正连职干部,上尉军衔。
那会儿仲川也已经离开部队,听说靳凡没有转业,就到他跟前毛遂自荐,这辈子死活都要给他当兄弟。
靳凡在与救援行动中,心脏受到钝器伤和穿透伤,抢救成功却预后不好,出现心衰,后来装了起搏器。
那期间,他对治病还很配合,长睫毛下从来有细碎柔和的光。
彼时他们住在延州的西胡同,每天走两条街,到改装大厂打工。
离开部队的靳凡风吹不着,日晒不到,肌肉不如从前大,皮肤也恢复白净。病身让他有种凋零的美,便宜、版型差的衣服他也穿得气质卓然,磨破边的棒球帽从没影响他的回头率。
街坊中有几位阿姨很喜欢摇着蒲扇,在他路过时喊他一嗓子。
他总会回头,虽然不笑,少答,但都在分寸里,从不失礼貌。
这样亮眼,还赶上胡同里的外乡人形态各异地里出外进,他更是被衬得俊逸不凡。
后来他当官的亲妈被调查,他也被带走问话。回来以后,他去了一趟医院,再从医院出来,他已经没了从前模样,开始打破平静生活,甚至跑到小县城胡作非为。
胡江海、戈彦不洁身自好他也不是第一天知道,仲川认为,他性情大变的原因纯粹是心脏的病变。
可是他不承认。
仲川站在进门不远处,看着靳凡机械地工作,突然堵得慌。
其实性格变了没什么不好,不是说平和的人才该存在,只是如果凶恶不是靳凡的本心,只是他在逼自己,仲川就很难受。
仲川提口气,走过去,坐到高脚椅上,靠着铺满东西的长桌,面对着靳凡,已经褪去沉重:“你是不骗我呢?你说那俩女的呢?”
靳凡没停下手里的活儿:“着什么急?”
“啊?”
仲川没听明白,正要问,门轴吱呀一声还带尾音,他转身就看到小莺和公主切走了进来,小脏辫、蒜头紧跟她们,脱索和几人垫后。
最后进来的人主要负责拎吃的,搬着几箱啤酒,提着几杯咖啡。
原来这就是靳凡说的,俩女的。他是知道几个小朋友会回来吗?
仲川挑起左眉:“哟,不是闹气呢吗?”
小脏辫龇着钢牙,甩着一把小辫儿,嬉笑两声:“多少天了,早闹完了。”
小莺踹他。
小脏辫探着脖子哄她:“错了错了,乖乖。”
“亏了我晚上没吃饭,可别恶心我了,我怕我把昨天喝的二两高粱酒哕出来。”蒜头翻个白眼。
有人已经把夜宵摆了一桌子,原先桌上的零件、工具全被收拾进了它们该待的置物架、工具箱。
他们干多了零碎活儿,要比靳凡清楚什么东西应该放在哪儿。
“吃饭了!”有人喊。
他们蜂拥至桌前,几天没吃饭一样,连抢带占,把十个指头都用上了,热闹得就像前段时间派出所一事未曾发生。
小脏辫拿着大鸡腿屁颠屁颠地跑到靳凡跟前,殷殷勤勤地把技师围裙给他摘下来,大鸡腿举到他嘴边:“老大这只最肥!”
“就数你最谄媚!”脱索照着他后脑勺,把拖鞋扔过去,“老大别搭理他,他拿那只根本就不是最大的!”
小脏辫倒吸凉气,扭头横眉竖眼:“吃都堵不上你的嘴,你是不是欠焊了!”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还有不怀好意的人在旁挑拨,没一个正形。亏了这一带就这间厂,不然搞这么大动静,不知道得多少家组团来控诉。
仲川沉重的心情被这群小子改善了。他突然觉得自己的顾虑多余,怕他们太重感情受伤,难道不是在自以为是?他哪有资格剥夺他们投入感情的权利。
至于靳凡,他什么伤没受过?死都不怕的人了,怕什么背叛。
仲川淡淡一笑,扭头看靳凡,他已经上了楼。
靳凡进了他那间破房,没有开灯,径直走到桌前,站了数秒,双手撑在桌面,睁眼闭眼间,周围一切镜像,折叠,翻转。待他定睛,仿佛回到了十年前,西南边陲的镇子。
镇子三不五时黄土激扬,夏南风,冬北风,偶尔野劲,推着人走,卷起的砂砾吹到人脸上,能生生刮开一条口子,烦得人没事都不出门。
夜晚大家围坐唱歌、吃肉,靳凡总是坐在角落,拿着一个巴掌大的记事本画画儿,篝火橙红的光在他脸上明灭,铅笔芯摩擦纸张沙沙地响。他看起来格格不入,却也找不出违和。
他还会吹扎线笛,他手下的老四、老五几个人就像小脏辫和脱索一样贫嘴,一唱一和地给他挖坑,诓他表演。他明知道他们那点小伎俩,也从不扫兴……
那间影楼就在靳凡眼前浮现,他知道是幻影,却没舍得用力闭眼,直到眼涩,不由得眨动,篝火和老四、老五的笑脸瞬间被无边暗夜替换。
他以前觉得活下来的是幸运,但当他发现自己是唯一活下来的人的时候,便再无此想。
他转过身,靠在桌前,偏头看窗外,天快亮了。
小脏辫推开一道门缝,把脑袋钻进来,脱了纨绔劲儿,问他:“老大,你最近找过大嫂吗?她怎么把我微信删了?”
“没有大嫂。”
小脏辫可不信他这话,没有大嫂,那一听说她烧刀喝多了,巴巴去接她回家?让她占便宜?还把她带到家里?
原先也不是没有女人对他表达过爱意,他倒也是一副拒绝样,但他对林羌跟嘴上说的不一样啊,那份上心谁看都是有事。
小脏辫不怕死,又说:“我都给医院打电话了,说我们请她吃饭。”
靳凡破天荒地没骂他。
小脏辫可会察言观色,一侧身,进了门,双脚并拢,站得乖:“但医院那边的人说,大嫂请假了,请好久呢,一直到过年以后。”
靳凡稍显愠怒:“你给谁拉皮条呢?”
小脏辫一看又要挨踹,不敢往前了:“不是,那什么,我就问问。哥你还吃点什么吗?”
“滚。”
“好嘞。”
周六中午光线充足,林羌换洗了床单被罩,靠在沙发,任由太阳光在她的脸上均匀地闪烁。她搭在身侧的右手不停震颤,也不在意,有种麻木的从容。
李擎主任每两周坐诊半天,别的专家早就改成了白天放号,他的号还是半夜发放。林羌掐着秒表挂上了,明天早上打车去延州,在那儿住一晚,周一下午就去三院。
杨柳在上次宣告交易结束后首次联系她,她接通摁免提,把手机放在一边。
“羌,我还有五分钟到你们医院,你把你家地址给我一个呗。”
林羌问:“有什么事?”
“我休息,正好心烦,找你待会儿。别说没空,知道你假期。”
林羌挂了,把地址分享给她。
杨柳到得快,给她买了护肤品和两袋咖啡豆:“换鞋吗?”
“没那么讲究。”
杨柳一进门,没见过世面地般东张西望,冷不防甩动她那把乌黑的头发,转过身来:“我以为老房都乱呢,你这儿收拾得挺干净。”
林羌打开冰箱:“你喝什么?”
杨柳走过去,探着脖子看向冰箱里:“这不都是酒吗?啤的洋的,那就来个啤的呗,入你屋随你的风俗。”
林羌给她拿瓶啤酒,懒得再去拿筷子,用打火机开了盖。
杨柳喝了一口,冰得她一个激灵,吸口气:“我这回来主要散心,其次跟你分享一个八卦。真的疯了。”
林羌不感兴趣,只靠在边柜,看着她神采飞扬。
“我妈那天打电话,跟我说那靳叔叔找了一个美女理疗师,这周末就给靳凡送过来。”
林羌漠然,没有反应。
“你说说,非要美女,真是为了给他理疗?我都不好意思说破了。”
打火机还在林羌手里,握住它再去拄柜沿,手心被摁出一条长方形的压痕。她感到不适,把它扔到柜子上,用这只手握住另一条胳膊,仍然靠在柜前,没挪动。
“突然跟你这边解约,换什么美女理疗,我怎么想都觉得有点侮辱你。你不美吗?”杨柳摆手叹气,“不过也算了,白拿钱挺好的。”
林羌的手抖疯了,索性垂放。
杨柳没注意,不聊靳凡了,放下啤酒,拍大腿:“我来的时候看这边有两个夜市,晚上去逛逛?”
“我明天有事去延州,晚上不能太晚。”
“去延州?”杨柳挑眉,却没问她要去干什么,“那我今晚能在你家住吗?明天我回去带上你。”
“也行。”
“那夜市几点开放啊?”
“七点半。”
“那快了,咱俩先去?”
林羌换好衣服,带杨柳去了夜市。东边都是小吃,西边是服装文具和工艺品等小玩意。
杨柳踮着脚张望,新鲜了五分钟就露出了颓态。
林羌早料到这点,提前在拐角商场的烤肉店订了位。
吃完饭回去,杨柳又要喝酒,到这时她才坦白她对象跟别人裸聊被她目睹。今天根本不是休息日,她是请了一天假逃来这里。
林羌不擅长安慰别人,就一直听她说,陪她喝。
杨柳酒量不好,喝了不到一瓶就不省人事了,最后只剩林羌自斟自酌。
刚过九点,烤肉店打电话,询问她是不是杨柳,说杨柳丢了卡包在他们店。
林羌去给她拿了一趟,出来时刮过一阵西北风。她不自觉地仰头,忽然有些畅快,就没急着返回,想着吹吹冷风解解酒。
她穿着毛衣,领口极大,还是憋得慌,就又扯开一些,纤细脖颈和饱满的胸脯交给了黑夜。
可能从杨柳突然造访,到打火机鬼使神差地压手,都是冥冥之中预示,她今天不顺利——
她不经意瞥见靳凡的车就停在不远,然后看见他走路携风,已然来到车前。
好久不见这个人,他没变,还是扎眼,更扎眼的是紧随其后,坐进后座的人。
大概是那位美女理疗,确实很美。
待车开走,林羌鹤立风中,发丝翩舞,思绪莫名。
没多久,冬季风贯穿了单薄肩膀。她举起手机,拍照,发了状态。
距离她半里地外的车行,阳光看到这条朋友圈,大喊一声,吸引了车行玩手机的一众人。
小脏辫瞥他:“干吗呢,一惊一乍的。”
阳光话都说不利索了:“大嫂发朋友圈说烦躁,还附带一张原相机自拍。她居然经得住原相机的考验。”
小脏辫兴趣斐然,拧着五官走过去:“我都被拉黑了,你怎么还没呢?背着我拍马屁了?”
阳光摇头:“可能是我从没跟她说话,她不知道我谁?”
小莺嚼着糖冲小脏辫翻白眼:“早告诉你,别马屁拍在马蹄子上,你不听我那一套。”
小脏辫把阳光手机抢过来,烧到双眼的一腔火气在看到林羌素颜原相机的照片时啪地熄灭,肩膀坍塌:“老大可真有福气。”
公主切瞥他:“别嘴欠了,看大嫂说什么,有没有需要我们效劳的。”
“有。”
“啊?”
“大嫂说想飙车。”
“那太简单了啊,我们别的也许不行,车可应有尽有。”
“那走呗?带大嫂体验下?”
几人激情商议,靳凡突然进门,他们顿时有些说嘴被抓包的局促,心虚感延至全脸。
靳凡原先不管他们的小九九,这回不知被什么支配了,猝然问道:“怎么了?”
小脏辫多会来事,立马嬉皮笑脸地说:“大嫂要飙车,我们打算陪她玩个痛快!”
靳凡偏过半个身,停顿数秒,未发一言,回头上了楼。
“什么情况?”蒜头眼循着靳凡,缩着脖子问大家伙。
小脏辫自以为一切尽在掌握呢,耸着肩膀哼哼:“我跟你说这叫什么,这叫大嫂钓鱼不用钩,全靠老大蛄蛹。这不都已经蛄蛹到大嫂桶里了?”
“臆想呢?我看老大没反应。”公主切白他一眼,“你们磨叽吧,我先去接大嫂了。”
小莺收手机站起来:“带我。”
小脏辫扯着脖子叫她们:“着什么急,这才十点,还有一宿玩呢。”
两个女孩已经摔门走了。
林羌本来也没醉,只是有些酒气上头,吹了吹风也散了。
十点多,霓虹灯没了,只剩下路灯的光,照得人像镀了黄金。
她沿着人行道来到街对面的儿童公园,临街长椅旁边有一棵老树,她懒懒坐下。老树枝芽摇晃,树叶像蘸了黑墨的笔,在金黄的纸上画图,偶尔画到林羌身上,就看到叶影就在她锁骨流淌。
前后也就半小时,一辆改过排气管的超大尾翼、纯金裙身的宝马M2停在她面前。车窗缓缓下降,公主切下巴微抬,有一些天生的自信:“大嫂!带你炸街去啊!”
小莺在副驾驶座,扶着公主切的胳膊,凑到窗前,看向林羌:“大嫂开什么车?想好了吗?”问完不等答,继续介绍:“我们厂里供着一辆Agera R,全国五辆之一。还是你喜欢漂亮的?我们什么色儿的都有,野马,911。追求外观啊还是声儿?要舒适度还是上手感觉呢?”
“六辆。”公主切纠正她。
“哦,六辆。”
公主切被她压得胳膊疼,下了车,靠在车门,刚往后看了一眼,小脏辫他们已经来了。引擎音浪吵人,他们还“唔唔”地叫唤。有几个人还在大冬天敞着篷,扑面而来一股浮夸的少年气概。
林羌已经过了装的年纪,但谈不上对他们小孩儿中二的表现欲嗤之以鼻。只是有时候——比如现在,会觉得靳凡带着他们玩儿挺不可思议。他看起来一点也不幼稚。
十来辆跑车在路边停成一排,小脏辫下了车,顶着一张在熟人之间才会流露的嬉皮笑脸:“哈喽!大嫂!听说你很烦?哪个烦?”
蒜头贼眉鼠眼:“屁话真多!”
林羌把手肘搭在长椅靠背,手撑着头,扫量他们一眼:“你们很有空吗?”
“我们除了钱,就剩有空了。”脱索走过来,“姐姐挑一辆,山道还是国道往南?”
蒜头说:“我们出车,也出司机,姐姐看看,是喜欢弟弟啊,还是喜欢妹妹,咱们兜风去。”
“放你的屁!大嫂肯定是喜欢大哥啊。”小脏辫骂他,回头面对林羌又是笑逐颜开,“但你说多巧吧,我老大有事儿。不过大嫂你要是想他,我就算冒着挨踹的风险也给你传达到。”
他弯着腰,跟林羌撒娇:“大嫂,所以你想不想我们老大?”
“对啊大嫂,想不想嘛,我们都传达,我庄哥什么都怕,唯独不怕我们老大的脚。天生贱骨头,就是欠踹。”蒜头调侃。
小脏辫咂嘴,扭头就骂:“就你话多!”
他们很能闹,也青春,涎皮赖脸耍嘴作怪也看得人心里畅快。林羌听了两句,站起来。
所有人凝神看向她,像在等候她发落。
“那就,国道南那条封闭道路。”林羌做决定。
“大嫂说了算!”
小脏辫把狗腿子发挥到极致,引来小莺的嫌弃:“我说老去咱们厂偷东西吃那条狗怎么不来了,原来化成人了。”
“哈哈——”
一阵大笑。
小脏辫过去搂住小莺肩膀,又一番哄。
脱索走到林羌跟前:“姐姐咱们先走?”
他上前问,林羌也就上了他的车。
平时夜里寂静,偶尔有人在街上活动,比如今天。那些人不知是被夸张场面刺了眼还是被这讨厌的噪声扰了耳,忍不住投来一束理所当然的白眼。
这帮孩子确实讨厌。
甩落那些人的侧目,他们来到那条熟悉的大道。
下了车,林羌看向前方。在车上听脱索说了才知道这边封闭是因为有一个极限弯道,属于事故高发区,现在要穿过县城只能绕道。
马路左右两侧都是荒地,只有东南方向打了一半地基。据说开发商拿到开发权后贷款没下来,暂时搁置了。
荒地无遮拦,风野得像是在山口。林羌的毛衣领子高频率,大幅度地鼓动,看得几个小朋友不好意思。依着性子是想调戏她的,但大嫂这个身份让他们不敢冒犯。
女孩不管那些,公主切又一向直言,说:“真是便宜老大了!”
小莺笑:“你就嘴欠,等下他们几个爱打小报告的,把这话告诉老大。”
风太大,说话要喊,公主切不怕那个:“有大嫂撑腰,怕什么?”公主切冲林羌笑笑:“大嫂会帮我的吧?”
林羌伸手扶住车门,微微歪头,趁此机会跟他们澄清:“我跟靳凡没关系,他可能还会因为你们跟我一起玩儿,发脾气。”
几人面面相觑。
林羌说:“你们想好,还要不要待在这儿,要不要担这个风险。”
别人有所犹豫,小脏辫可不会,他坚定地认为这一对儿都是口是心非。
“我们本身就是风险的制造机。怕这怕那的混什么社会,各回各家厂子坐办公室呗。”
说着话,他把林羌拉到他的车上:“走了大嫂,试试我的车技。”
蒜头手撑引擎盖,一屁股坐上去,嚼着糖看向那辆法拉利SF90。
这不是小脏辫最喜欢的一辆,但是他自己上手改装过,改了碳纤维套件,各种顶配,又是12缸,能达到350迈一小时,使用率很高。
他过这个弯没一千也有八百回了,看热闹组里谁都不担心。
谁知道他过弯时操作失误,车辆原地转圈,轮胎蹭得柏油路面冒火星子,摩擦声和发动声巨大。看热闹组见状立刻开车过去。
小脏辫不是没出过事故,不怕,就是免不了一边采用应急方案一边骂骂咧咧,怕吓到林羌,还得抽空跟她解释。
“你先停车,等下再试!”林羌提醒他。
小脏辫年轻气盛,尤其在他擅长的领域,这时候让他下车跟要他的命一样,跟林羌说:“没事!大嫂!小问题!马上就好了!”
“还给动力?先下车吧!”
小脏辫不听劝,强拉手刹,猛打方向,急踩刹车,油门也不放,三板斧操作顿时让车身烟雾缭绕。
林羌看他较劲,也没辙,打算陪到底了。
突然,一辆SUV从荒地的方向横空出世,开入弯道却没停下来。
林羌戴着头盔在车里,看不清那辆SUV驾驶座上的人,也没时间看清。这辆车闯入她视线时,就已经来到了SF90右侧,擦着车身减缓它的转速,逼停了它。
林羌先下了车,摘下头盔,看到靳凡从SUV上下来,路过她,把小脏辫从车里拽出来,抬腿一脚,踹他一个跟头:“找死!”
小脏辫一屁股坐在地上,摘了头盔,不敢抬头看他,很心虚:“不是老大,我,那什么,紧张了,没带过大嫂……”
这时脱索他们也把车都开了过来,匆匆下车,扇开面前的黑烟。
他们都想问什么情况,看见靳凡在,都没敢问。差点让老大的心头肉陷入危险,简直是好大的胆子……
靳凡又是一脚,踹得他起不来:“滚!”
小脏辫不说了。
靳凡转身,眼神从林羌身上飘过,看着他们几个:“闲得慌?都滚回去!”
他好像看不见林羌,林羌低头时讽刺一笑,再抬起头来,伸手把头发往后一拢,同样无视了他,走到小脏辫面前,冲他伸手。
小脏辫手伸了一半,缩着脖子看了一眼靳凡,虽然他没反应,但还是收回了手。
林羌搀住他的胳膊,硬是把他扶起来。
几个小朋友吸一口气。小脏辫心更是涨到了嗓子眼。
林羌从他手里把头盔拿过来,再次路过靳凡,来到蒜头面前:“我带你去遛一圈?”
蒜头一愣,当即猛摇头,靳凡在这儿,他还想多活几年。
林羌也没勉强,把小脏辫的头盔给他,到小莺面前:“女孩呢?”
小莺对靳凡怕也不怕,他对女孩是趋于放养的态度,不打不骂,加上林羌这样问她,她无法拒绝:“好啊!”
林羌想开脱索的车,看向他:“借吗?”
“借啊。”脱索说完,后脊梁发寒,后知后觉地低下头,看都不敢看靳凡的方向。
林羌上了脱索的车,小莺随后,边系安全带边跟林羌说:“大嫂我们车的功率都大,启动的时候轮子打滑是正常现象,静摩擦力太小嘛。你就拉手刹,打方向,踩刹车就行了。主要过弯……”
林羌扭头看她戴好了头盔,一脚猛踩油门。
小莺忍不住惊叫,两只手都攥紧了安全带。
看热闹组随着林羌那辆车火箭似的蹿出去,都睁大了眼。
林羌露出头盔的眼睛没有形状,松弛平和。车即将进入弯道,她拉手刹,打方向,拉手刹,刹车踩到底,顺利漂移过弯,从尖锐的摩擦声可以听出轮胎用到了极限。
看热闹那组异口同声:“我去……”
小脏辫都怀疑人生了,用力薅着他一头辫子,龇牙咧嘴不敢信:“我刚才是班门弄斧?”
蒜头瞥他:“你出去可别报家门,真是废物到家了。”
脱索也笑:“丢人不?还没大嫂熟练。”
公主切挑唇:“就说不是什么人都能当大嫂。”
他们被林羌惊到了,忘了靳凡在旁边,聊得越来越欢实,甚至站到他前边,激动地挥手。
靳凡被他们遗忘到身后,却也没发火,只是透过他们站立的间隙看着林羌驱动的那辆车。
林羌开了两圈,过弯都很极限,最后甩尾停在他们跟前。
小莺久久没摘头盔,这太颠覆她的认知了。
林羌下了车,把头盔轻轻放在引擎盖上,跟几个激动到停不下来的小朋友说:“心情好多了,谢谢。改天我请客。”
小脏辫忘了挨踹的疼,过去跟她撒娇:“我唯一的大嫂!”
林羌微笑:“叫姐姐。”
小脏辫被她笑容迷惑,什么老大,彻底抛到脑袋后头:“姐姐。”
脱索他们也叫她:“姐姐好酷!”
林羌准备走了:“大嫂我可不稀罕当,再见面别乱叫了。”
他们被林羌一句话点醒了,终于想起他们老大也在这里,齐刷刷地看过去。
靳凡没有说话。
林羌也不想听他说话,转身走向路口。
小脏辫喊她:“姐姐我们送你!”
林羌没有回头,伸手晃晃:“不用了。”
几个人又开始嘻嘻哈哈闹着玩,小莺终于从车上下来了,后知后觉的一句脏话把她的感受形容得恰当。
小脏辫搂住她:“感觉怎么样?”
小莺慢慢竖起大拇指:“比你强多了。”
“哈,考虑换对象吧。”公主切起哄。
蒜头也说:“我觉得莺姐不是换对象的问题,马上要分手!”
“滚滚滚!”小脏辫骂街,“你们就瞎捣乱,媳妇别。”
小莺摇摇头:“我考虑考虑。”
他们像往常一样扯淡,从不跟他们扯的靳凡显得不合群。
他也不想融入他们,从车里摸来烟盒,站在车门不远,点着,抽了一口。烟雾遮挡双眼,但还能看到那副背影。
抽到一半,那人已经看不见,他捏着烟,站着,有些无所事事。
片刻,他掐了烟,上了车,匀速而去。
拐出路口,未见那副背影。他把车停在路边,双手搭在方向盘,持续了半天,闭上眼,手也摸到嘴唇,手肘杵在车窗凹槽。
再睁开眼,他重新发动车,开向车行。
到达第一个十字路口,正好红灯,十几秒,不是很难等,过了红绿灯往前走就到目的地了,但他还是在过了红绿灯后掉了头。
他把车开到城东芙蓉园二期,林羌住的那栋楼下。
下了车,刚进楼门,他停住脚,静站许久,还是转身要离开。
“你找我?”
靳凡停了,但没回头。
林羌靠在楼梯拐角处,看着他的背影:“不找我?那你有亲戚住这边吗?”
靳凡重新提步,走向车门。
也就半米,他再转身,快步走到林羌面前,攥住她手腕,把她摁到墙上,用他的骨头去碾她的骨头。
林羌疼得吸气,但还能笑出来,仰起下巴,歪着脑袋。微弱的月亮光下,她的眼睛张合得缓慢。
靳凡呼吸很重,扫动林羌脸上的毳毛:“你怎么总是作死。”
林羌的毛衣领口太大,半个胸脯都露出来。她在他胸膛划拉两下:“你找我,说我作死?你直接说想我,我还觉得你坦诚。”
“商场门口那不是你?你以为我没看见你?”
林羌手指溜进他扣子的间隙,指腹触到他的肌肤:“嗯,怎么了?”
靳凡把她的手拿开,摁住:“随后发朋友圈,说想飙车。你以为我听不见你的算盘声。”
林羌才不否认:“对啊,就是勾引你,你别来啊。”
靳凡收紧攥着她的手。
林羌被攥得疼,疼得靠进他怀里:“知道我勾引你,你还送上门来,怎么,上瘾了?”
“你一个女孩子……”
“嗯嗯嗯,女孩子,不害臊,怎么了。”林羌打断了他。
靳凡掐住她那张微笑的脸:“钱给了,活儿不让你干了,你还来。是谁上瘾了?”
林羌直视他的双眼:“给不给。”
两人对视。
外头风呼呼响,吹得楼梯间的窗户像交合一样轻轻地撞。
靳凡盯她半天,猛然抱起她,上了楼。
到林羌家门口,靳凡停住。林羌被他抱着,拿钥匙开门,没有告诉他杨柳也在。
她推开门,靳凡把她抱到沙发,她想侧躺,他直接压下身来。
林羌顺势勾住他脖子,鼻尖轻蹭他的鼻尖,声音压低,调弱,直到完全虚掉:“跟灶膛的石头一样。”
靳凡不想听她说话,烦,就吻住她,吻得凶,却好像也不过瘾,又咬了一口。
林羌可不吃亏,他咬她,那他的嘴也别想要了,立马还了他一口。
靳凡的掌心贴着她的腰抚摸,因为太用力而更像摩擦。
林羌被他手心的茧子磨得发痛,却又想迎合,身子不自觉地蠕动。指甲在他脖子和肩胛骨的位置抓,掐进他的皮肤。
黑灯瞎火中,没有节奏的重呼吸让两副身体粘得更为严实。
他的手逐渐往下,林羌闭上眼,不由得仰头,手沿着他的后脖颈往上游走,穿过他的头发,扣住他后脑勺。
“林羌。”靳凡突然叫她。
林羌睁开眼:“是他们的大嫂。”
“你不是不稀罕当吗?”
林羌攥住他后脑勺的头发:“没人告诉过你,女人都善变吗?”
“谁还雇了你?”
其实没有了,林羌却说:“猜。”
靳凡停下了,站了起来,神情稳得离谱。他没再说话,直接走了。
林羌躺着不动,望了一会儿天花板,坐起来,靠在沙发靠背上,屈起一条腿,下颌抵在膝盖上,看向窗外。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她明明没有任务了,却说了个模棱两可的“猜”。
大概是他那个问题问出来,她忽然清醒,也想问问自己:明明没有雇主了,为什么又去勾引他了?
因为他家给他找了一个美女理疗师吗?还是因为那个美女理疗师上了他的车?
可这些跟她有什么关系?
她突然头很疼,闭上眼,不愿去想了。
靳凡回到车上,静待了很久都没发动。
好不容易活动了活动,也没发动车,只是从扶手箱里翻出烟,放到嘴边,眼神向下,看着烟头,大拇指擦动打火机的齿轮。半天打不着,他烦躁地把烟拽下来,连同打火机扔向副驾车门,啪一声响。
他仰面靠在头枕,伸手摁住阵痛的头。
他以为她已经没目的了。
可他明知道她喜欢那个姓简的,她当然是因为还有其他买卖,才会继续勾引他,他凭什么那么以为呢?
她如果真没别的目的,难道还真就突然移情别恋了?
你三十五岁了靳凡,小男孩的自作多情不适合你了。
他摁住额头的手渐渐用力,指头压住的位置呈现出青白色。痛感让他清醒,待他再睁开眼,神情已经更平和了些。
不能再见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