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60° 上瘾
苏他2025-11-10 14:3327,445

  靳凡把林羌抱出门,林羌在路过杨柳时把房卡交给她。

  这就回去了?杨柳以为自己问出口了,直到靳凡把林羌抱进电梯,戈昔璇拍拍她肩膀说“这是男主”时,杨柳才发现她压根没出声。

  她面对简宋还能自如搭话,面对靳凡一直处于鹌鹑状。

  电梯门关上,林羌把头靠在靳凡的心脏位置:“参加吗?婚礼。”

  靳凡的呼吸在她头顶清晰可闻:“我不认识新人。”

  “那就回去。”

  戈昔璇紧跟上她的哥嫂,懂事地没跟他们上一趟电梯。

  在电梯门口等待时,杨柳已然醒神,走到戈昔璇旁边。

  杨柳这时已经明白:“靳凡是你哥?”她恍然想起她靳叔现任妻子就姓戈。

  “嗯。”

  杨柳不说了。

  当初靳叔叔找到她,请她当说客,说服林羌去唤起靳凡生存的欲望。她好奇过,为什么是林羌?之前在日式铁板烧店里,靳凡和林羌缱绻的眼神让她恍然大悟,或许是因为靳凡他妈清楚,林羌是他喜欢的那一款。

  只是这对林羌公平吗?她有好好的人生,而靳凡有病。杨柳陷入自责。

  “我哥能当男主吧?”

  杨柳心不在焉地点头,不假思索地说:“靳凡嘛,这一生太精彩,换多少主题,多少女主,他都是男主。”

  戈昔璇得意:“夸张了,只是稍微牛了一点。”

  

  婚礼仪式即将开始,林羌还是留下了。薛挽专门到大堂拦住他们,又带着靳凡坐在原先的同事中。

  靳凡不喜这种场合,只是简宋没走,还跟林羌一张席面,他就也封了一个红包,留了下来。虽然有些格格不入。

  戈昔璇也是外人,但她自来熟,落座还没五分钟,就跟大伙熟了。

  “程医生也是单身?”戈昔璇问坐在她斜对面的程昴。

  阜定心脏外科的主治医生程昴是林羌以前的上级医师,大部分住培临床小讲堂的讲师。

  程昴不爱笑,眉宇时常性带着严肃:“嗯。”

  有一位女医生搭话:“我们医院外科男医生还是单身的,一定优秀!但不建议下手,因为身后的追求者赶上一连队。”

  戈昔璇笑笑:“这是暗示外科男医生们很渣的意思吗?”

  没人接话,但有人转移了话题:“女医生单身的也很多,都是博士,漂亮知性,情绪稳定。重要的是,道德水平在线。”

  “话里话外又在寒碜我们了。”有男医生现身说法,“刻板印象不用当真,不过你要想找医生,确实需要擦亮眼睛。他不一定有道德问题,但一定忙得没空跟你谈恋爱。”

  戈昔璇觉得有趣,甚至不合时宜地提出一个尴尬问题:“我一直好奇在医患纠纷里,医生都是不存在失误的吗?不会闪过一个邪恶的念头?要知道病人的生死就在他一个细微的动作里。”

  桌前众人神态各异,却默契地不搭话。

  杨柳说了一句:“这要看医务处的处理结果,闹上法院的话就看法院的处理结果。”

  大伙以为话题到此结束,程昴和简宋却异口同声地说:“林羌说。”

  这是阜定大部分科室晨会时会听到的,值班的医生抽查个人回答问题。

  好尴尬,靳凡就坐在林羌身侧。

  程昴可能是习惯了,没改过来。

  简宋纯粹醉翁之意不在酒,开口便透露出他私下也这么问过林羌。几乎所有人都联想到,这是他跟林羌在一起时的小情趣。

  戈昔璇听得别扭,意识到自己说错话,立即看向靳凡。

  靳凡只是用两根手指拎住杯口,把林羌面前的酒杯换到自己面前,另一只手给她倒了热水。

  他手背凸起的筋不是静脉曲张,是代表他不悦。

  林羌看着戈昔璇,回答她的问题:“医疗失误的污点很致命,学医不容易,能上手术台的医生更不容易。好不容易到今天,谁都不会拿自己的职业生涯开玩笑。我认识的医生不介意被说他道德水平低,但不接受被说他治疗病人没有尽力。”

  戈昔璇知道了。

  简宋看着林羌,他不明白。

  这是他们聊过的问题。那天太阳特别好,林羌盘腿坐在沙发上,问他会不会突然被一个邪恶的念头支配。

  他说不会,他希望他的妻子走出门时是受人尊重的,因为她的丈夫是一名好医生。

  今天她避开了当时他回答的每一个字。

  “但医生也会有判断错误的时候,如果他的因为判断错误造成了事故呢?”简宋固执地问,“或者因为身体负荷过重不慎失误,会用所学的知识推脱责任吗?”

  他有些咄咄逼人,现场甜蜜的音乐、梦幻的灯光,也改善不了这张圆桌上一触即发的氛围。

  他根本不是想问这个,他是想问林羌,为什么突然不要他了。

  林羌说:“我没有判断失误过,也没做过错误的选择。简老师这个问题等我有那一天时再问比较合适。”

  “是吗?那你为什么受伤了?”简宋不饶,“我从没让你受过伤,你的选择真的没错吗?”

  林羌烦了,这才发现盛菁不在桌前,大概是简宋把失去利用价值的她刺激走了,就用这样礼貌却咄咄逼人的口吻。

  “这是我的错误,不是她的。”靳凡突然开口,“以后不会。”

  一众视线来到靳凡凛冽的双眼。

  靳凡牵住林羌的手,拿到桌前:“我在乎她,就会照顾好她。”他只字不提林羌的伤是因为病,而不是他。他把责任全都揽下了。

  简宋说了许多,就是没说在乎她。靳凡除了在乎她,什么也没说。

  桌前的人们百感交集,其中多是唏嘘和遗憾。

  杨柳的自责莫名其妙地稀薄了一些,好像靳凡比简宋更适合看上去冷漠但热烈的林羌。

  戈昔璇还是第一次从靳凡嘴里听到在乎这两个字。他明明很生气,硬是忍住了。现在这副脾气的靳凡居然能忍?

  简宋恨透了,但他是简宋,简宋从来是温润、没脾气的。

  林羌一时无法分辨她是不是听错了话。

  台上的新婚夫妻在宣誓,字典里能翻到的美好的词都出现在那份演讲稿里。音乐声越来越大,掌声轰鸣。

  林羌已经不再看着靳凡了,可眼前总是出现他刚才话间的眼神。

  他很漂亮,尤其是眼,她在那里看到的自己跟在镜子里看到的自己不同。

  她没有变,那大概是他眼里的她不同。

  婚礼结束了,外边下起雨,酒店门口不知不觉滞留了很多人。

  大部分在等网约车,小部分喝了酒的在等代驾。

  靳凡去开车了,杨柳拍拍林羌的小臂:“你要在延州待几天?用不用陪你?”

  “不用。”林羌说。

  杨柳点点头,看了她身侧的戈昔璇一眼,又说:“有事记得打给我。”

  林羌没应声。

  杨柳走了,简宋来到林羌旁边。

  戈昔璇没走,显得没有眼力见。可她很无所谓,她倒要看看简宋还想干什么。

  简宋只是拉起林羌的手,把一枚戒指放在她掌心:“我以为我迟早能给你戴上它,拖了那么久。早知道我会失去,一定早点给你。”

  林羌看着他,没有抽回手。

  简宋伸手抚摸她额头的纱布包:“我没有输给他,我是输给你。也很正常,我一直在输给你。”

  林羌拉住简宋手腕,翻转手,手心的戒指重新回到简宋的手里。

  雨越下越大,哗哗声和周围的人声像在比赛。

  林羌甚至没再说话。

  若他早点给,或许她也要了。有些事不适合谋定而后动。

  简宋站着不动,人来人往,他被挤来搡去,渐融于人海。

  戈昔璇挽住林羌的胳膊:“相信我,你没选错。我哥更好,最好。”

  林羌微笑,扭头看向她:“谁说要选你哥了。”

  “还不选啊,过了这村没这店了。”

  林羌笑容的弧度更大:“你是真不知道他有没有人要吗?”

  戈昔璇黯然。

  是啊,把他跟烂菜叶子放一堆,都没人挑他的。卖相那么好,也不会有人挑的,快要枯萎了嘛。

  她松开了林羌。

  林羌还在笑,那么轻盈:“不过我也没人要。”

  靳凡在等林羌上车,戈昔璇后知后觉地笑着说:“那什么,我晚上不过去了,我去书店。”

  靳凡和林羌走了,戈昔璇看着雨中焦急离去的简宋,其实她不懂林羌的话,分明这简宋就很喜欢林羌,靳凡也是,林羌哪是没人要?

  还是说林羌只是跟她哥玩玩?戈昔璇不允许!

  

  靳凡和林羌沉默了一路。回到家,靳凡自顾自洗了澡。

  林羌被扔在客厅,她也没坐下,就站在桌前。

  靳凡洗完澡,只穿着条棉布运动裤出来,光着上身。头发上的水滴在肩膀、胸腔、后背,一颗一颗地滑下来,变成松紧带上一个个小水印儿。

  林羌没看他,低着头看桌布发黄的边缘。

  靳凡见她傻站着,顿时发火,大步过去把她拉到沙发坐下:“几岁了还等我请才坐下?”

  “你这么阴晴不定,谁知道你愿不愿意我坐。”

  “我为什么不愿意?”

  林羌看着他:“我还想问你,一路上不说话,我得罪你了?”

  靳凡看着她那张无辜的脸,真想掐死她:“你是不是以为我没看见他拉你手,给你东西?还是以为我没听见你后来说了什么?”

  “我说什么了?”林羌的模样越来越无辜。

  靳凡不想重复,也不想看她那张会装的脸了。他扭头就走,没两步又转身,把她摁在沙发,压住她坚硬的骨头,捏着她的脸:“选我是因为我跟你一样,都是烂命,是吗?如果你不是知道你活不了几天,你会跟他分手吗?”

  林羌被压疼了,也不狡辩,一声都不吭。

  “说话!”

  林羌不说,就是快要哭了。

  “别装!”靳凡低喊一声。

  林羌眼睫毛湿了。

  他还是从她身上起来,蹲在沙发边,用大拇指轻轻擦掉她眼角的湿:“你很厉害,你就拿捏我。”有些咬牙切齿。

  林羌把手递给他:“我没让他牵,我给你牵。”

  靳凡看她伸过来的手,拍了一下她掌心:“饿不饿?”婚礼上她一点东西都没吃。

  林羌本来不饿的:“你非得光着上身问我这个问题?”

  靳凡忘了他没穿上衣:“你管我。”

  “行,不管。”林羌搂住他的肩膀,唇落在他眼睛上。

  靳凡闭眼,接受她的主动。

  她哪里都吻,鼻梁、耳垂,有点点扎的下巴,偏不吻嘴唇。

  他掐她的手,严厉警告她。

  她不吃亏,立刻咬他一口,给他颌线上咬出两排牙印。

  他坐在地毯上,沿着她的手臂,慢慢牵住她。握住不到三秒,她把手抽走,拄在身后,歪头看他,张了张嘴:“我先去洗澡。”

  靳凡搂着她腰,不松手:“不用。”

  林羌双手聚在嘴边,嘘声说给他的耳朵:“去买。”

  靳凡松了手。

  林羌拿了衣服进浴室,靳凡却没出去买东西,而是走到浴室门口,慢慢坐到地上,靠在墙边。

  他牵住林羌时,她的手正在颤抖。他担心她会在里边摔倒。

  二十分钟,水声停了,她没出来。只有剪指甲的声音传出来了,有些断断续续的,不连贯。

  他扶着墙站起,还是打开浴室门。穿着背心坐在马桶盖上的林羌因为要剪一个趾甲而满头汗。他平静地从她手里把指甲钳接过来,握住她纤细的脚,轻轻剪掉长出来的一小截白边。

  林羌看着他,无言。

  他很有耐心,动作也轻缓,给她剪好,放下指甲钳,双手握住她冰凉的脚,又问:“饿不饿?”

  林羌点头。

  靳凡握着她的脚,很快手也冰了,就把她脚放在胸前暖着。感觉到缓和一些后,他拿来一双厚实的新袜子给她穿上,洗了毛巾,轻轻擦掉她额头的汗,把她领到沙发坐好,拆开一条新羊毛毯,包得严严实实。

  她其实可以自己做这些,却不知道为什么没有拒绝他。

  早上靳凡在林羌和戈昔璇走后去超市买了菜,还有鲜牛奶。

  其实林羌不爱喝牛奶,但他好像不知道。他只是听她说,就一直买到现在。

  林羌趴在胳膊上,看着厨房里那个身影,他不知道从哪儿找了一件老头衫。年轻俊俏的人穿老头衫,可真不知道自己多像一份食物。

  他做好饭,来牵她。

  她没给他手,只是仰头问他:“你为什么不说话?”

  “说什么?”靳凡拉起她。

  林羌被他牵向餐桌:“不知道,就是觉得你应该说点什么。”

  靳凡拉开椅子,让她坐下,给她拿碗和筷子:“以前有人在这种时候经常跟你说什么?”

  林羌微怔。

  靳凡坐下来,把豆包掰开,吹吹,放在她碗里,热好的牛奶倒一杯拎到她面前:“身体的问题,又不是你的问题。说什么?”

  林羌看着眼前食物,迟迟不动。

  靳凡也不动,等她先动筷。

  林羌一直不动,靳凡便说:“我应该说点什么,你教给我。”

  林羌凭着记忆:“你应该说,以后要小心,我就在你身边。你可以依赖我,你要相信我,我可以照顾你。”

  这是她前男友的口吻,靳凡听明白了:“不用教了,不会!”

  林羌当然知道他不会,她突然笑了,拿起筷子,皮得很,还拱火:“得学啊。”

  “学什么!赶紧吃!”

  林羌举起手,夸张地抖,像摇花手:“手不行,吃不了了。”

  “不要装。”

  “是真的。”是假的不行。

  可靳凡还是拿起她碗里的豆包,掰了一小块,喂到她嘴边。她一口吃掉,还趁机咬了他手指一口。

  靳凡怎么会拿她一点办法没有?

  他就是想要惯着她。

  

  午饭吃了很久,靳凡洗碗时,时针已经溜过了四点。天黑了,雨还没停,哗啦啦地搅扰着人的心绪。

  林羌坐在转椅上,抱着靳凡充好的暖手宝,看着窗外被雾气笼罩的城市。她以前就想要这样一所房子,有大大的窗户,洁净透亮,可以看到一年四季披绿转黄的树梢。

  戈昔璇发消息来,说书店没事了,她会过来吃晚饭,顺便买一些春联福字,问林羌有没有想吃的零嘴。林羌回,想喝烧刀子。

  靳凡看见了,把她的手机抢走,撤回了那句话。

  戈昔璇很快回复:“哥你把手机还给我嫂子!”

  靳凡把手机放到一边,摸了下林羌的手,倒还暖和,才说话:“喝什么烧刀子。”

  “你们家人说的,你喜欢。”林羌从杨柳那儿听来的,包括他喜欢吃香蕉派这事。

  靳凡说:“之前驻扎的地方没别的酒。”

  “有漂亮姑娘吗?”林羌突然问。

  “没有。”

  林羌笑:“少数民族不都是漂亮姑娘?说瞎话是因为心虚吗?”

  “驻防,不是旅游。”靳凡不提过去,“不要瞎问。”

  “也没想问,你见不见漂亮姑娘,我一点不感兴趣。”林羌拄着下巴微笑看他,漫不经心地好像在说实话。

  靳凡早知道她的虚情假意了,追到医院,又追到婚礼上,就是已经说服自己:都没关系了。

  听到她本不想选他,他明白了被她选是因为他跟她一样短命。她舍不得简宋看着她死,倒是很舍得让他去面对。

  可是他没法跟她生气,她一哭,他就投降了,虽然她哭得很假。

  话题告一段落,戈昔璇回来了,没有听话,还是买了烧刀子、下酒菜,还有一些新的餐具,说是过年换新,辞旧岁。

  戈昔璇拿着新碗给林羌比画:“嫂子,我之前在网上看人女兵可以空手劈碗,你是不是也会啊。”

  林羌看着那只碗,以前会,现在可能拿都拿不住了:“不会。”

  “啊,没事,我哥会,他集训的时候劈这东西劈着跟玩儿似的。”戈昔璇瞎吹。

  靳凡又骂她:“少胡说八道。”

  戈昔璇吐舌头,在哥哥面前,她好像一点没有二十几岁的样子,挨了骂也不消停,拉着林羌胳膊:“还早着,嫂子咱去做个美容,按按背。”

  “五点了。”林羌说。

  戈昔璇撒娇道:“八点肯定能回来,让我哥在家做饭。”

  “你倒是不心疼你哥。”

  戈昔璇挑着眉问:“你心疼了啊?”

  “没有。”

  戈昔璇冲靳凡撇嘴:“任重道远啊!我的哥哥。”

  靳凡烦了:“赶紧滚!”

  戈昔璇马不停蹄地把林羌拐走了,待车门关上才说:“我们去的那家美容院叫思梵。”

  林羌本不在意,但戈昔璇专门提及就是有别的意思,猜测道:“靳凡的凡?”

  戈昔璇笑而不语,发动了车。

  

  思梵的梵不是靳凡的凡,却真的指靳凡。

  这所养生会馆在斛镜花园再往南两条街的位置,前边是周南大道,店门正对着天桥,往前一点是公交车站。十多辆公车在此经停,候车区的人总是溢出到街边。地段是好的,租金一定昂贵。

  林羌跟在戈昔璇身后进门,前台穿着月白色职业一步裙,领口系了松石色的丝巾,嘴唇涂得红,笑起来有一对梨涡:“欢迎光临。”

  店内的设计就像前台的打扮一般精致,玻璃墙隔开的展示间里,陈列着高档的护肤品、美容仪。

  戈昔璇对前台说:“我约了岑好,你们老板。”

  前台快速打量她,几乎没让她等候,又快速回复道:“您稍等。”

  戈昔璇回头,看到林羌一派从容,知道她聪明,但不以为她能猜到等下要见的人的身份:“不卖关子,等下就知道了。”

  “你哥前女友。”

  戈昔璇惊道:“这么明显吗?我还以为我神秘面纱做得多好呢。”

  说着话,岑好下楼了,化着比前台还精美的妆,修身连衣裙凸显她的傲人身材,低扎着马尾,露出饱满的额头和标准的鹅蛋脸。

  很漂亮。林羌客观认为。

  岑好本来笑着的脸在看到戈昔璇身后的林羌时,一下子黯淡了。

  戈昔璇顺着岑好的眼神看向林羌。

  她双手还抄在大衣口袋里,高个子,穿着垂到脚踝的大衣,一点也不休闲臃肿,反而更显得纤细。头发随意低扎成一个慵懒丸子,没擦唇膏,唇色像卵白釉,眼睫又很浓密……

  林羌非常漂亮。戈昔璇客观认为。

  岑好一直看着她,大概也这么觉得。相顾无言至店门从外被推开,一个啤酒肚、佝偻着腰的男人走进来,凶巴巴地把伞戳进伞架,旁若无人地冲岑好骂道:“又不是没开车,你不会自己回去?给你惯的,还用我接!”

  前台习以为常,岑好也总是漠视,但今天她明显有些慌张。

  岑好没搭男人的话,引领戈昔璇和林羌上了楼。

  楼上是暖光灯,岑好从容地递给戈昔璇她们项目本,挤了一点精油涂手上,揉搓着问:“看看做什么项目。”

  戈昔璇把项目单给了林羌,抬头问岑好:“没嫁我哥,后悔吗?”

  戈昔璇很直接,岑好不由愣了几秒。她跟戈昔璇偶尔联系,却没提过靳凡。她笑笑说:“嫁给你哥我就租不起这铺子,开不起这店了。”

  戈昔璇也笑:“看得出来你还挺幸福的。”

  岑好低头时不自觉地扫了林羌一眼,想窥探到什么,但这个人把自己藏得真深,一直不动声色。再抬头时,她说:“怜爱不是爱,我可能会可怜你哥的遭遇,但不能因为他的遭遇而爱他。”

  “爱就远了,相亲的谈什么爱,就说喜欢,你对我哥有一点吗?”戈昔像开玩笑般问。

  岑好停顿了,但很快摇了头:“在一起时也没见过几面,喜欢什么。”她把精油放回去:“你是来跟我聊你哥,还是做项目?”

  戈昔璇伸手挽住林羌的胳膊:“我不是约的超声炮嘛,但我嫂子这个脸够紧致的,不适合。水光肌我觉得也用不着,要不你给看看?嗐,可能这就是天生丽质吧。”

  岑好的笑延迟了两秒:“那可以做一个美白护肤的基础套餐,价格也很低。”

  戈昔璇笑着回:“不差钱,你挑贵的。”

  “咱们以前也算熟,你还跟我打肿脸充胖子呀。早知道你家里出事以后你哥也退役了,听说一直住雅宝胡同,在南厂修车,有什么钱。”岑好坐下来,“这样吧,咱们也是老交情了,我送你们两个升级套餐,让我们这边最好的医生给你们俩做。”

  戈昔璇还在笑:“怎么现在张嘴闭嘴都是钱了?人到了一定年纪就会这样吗?那我可得慢点长了,让我守着一个又老又丑脾气差,动辄打骂人的男人,我可不干。”

  岑好又延迟了:“男人再帅,没钱也没什么用。”

  “是是是,还得岑姐想得通,我们俗,就爱俊的。”戈昔璇说话间,枕在林羌肩膀上。

  岑好垂眸笑笑,医生已经上楼,她伸手招来:“胡医生来招待一下我两位朋友。”她再回头时,神情已然如常:“那我先下去处理点事。”

  戈昔璇目送岑好下楼,抬头跟医生说:“我们自己看看。”待医生点头离开,她扭头对林羌说:“听她扯呢,我哥以前就叫靳梵,上林下凡,真不喜欢叫什么思梵。”

  林羌才知道:“进犯?”

  “这个梵不是读二声吗?”

  “民间习惯,应该是四声。”

  “哦,我还说梵高为什么一直读二声。”

  戈昔璇解释:“我妈以前迷信,听说给我哥取这个梵是因为我哥五行缺木,还有一种含义是叫这个梵才意味他的完整。后来他跟我妈闹崩,就改了名。犟得要死,就不要完整。这不就破碎了。”

  不等林羌消化,戈昔璇又说回岑好:“我上回来,第二天她就胃穿孔住院了,喝了多少我也不知道,但我觉得她一定后悔。我哥那时候可温和了,特好骗,说结婚真的就有可能结婚了。她以前给他打毛衣,做手套和护胸背心。他休假回来一趟,巴不得打飞的过去接他回来。这要不是爱他,我不知道什么才是。”

  林羌停顿许久,缓缓开口:“你这样过来……”

  戈昔璇伸手打叉,打断她:“她抛弃我哥,我唾弃她,这有什么不正确的?”

  林羌笑:“我觉得挺酷的。”

  戈昔璇神情一滞,随即咧嘴笑起来:“还有更酷的。”

  话音刚落,靳凡打来电话。

  戈昔璇冲林羌挑了下眉,接通:“喂哥,你到了?那你进来呗。”

  靳凡给她挂了。

  “猜我跟我哥说了什么?”戈昔璇很喜欢卖关子。

  林羌胡猜:“说你没带钱。”

  戈昔璇拉起她走向楼梯:“那他就直接转给我了。我说你被他前女友挤对了。经历婚礼上他的突袭,你想也知道只有说你受欺负了他才能来那么快。”

  林羌还真不知道她有这么重要。靳凡真不是借机来看他前女友的?

  她没搭话,下楼后,靳凡正好推开门。

  雨小了,但有风,黑色的伞挡不住从四面八方扑进他怀里的雨丝。它们在他黑色的大衣上留下一些痕迹,引人注目。可当他收起伞,露出脸,就没人再看那些痕迹了。

  他像一座傲然伫立的墨色山峰。

  岑好在前台,拿着文件夹的手停止动作,人也不受控地失了神。

  林羌突然有些烦闷。

  他温和的以前,她没见过。她不会打毛衣,更不会做手套背心。她也不想学会。

  岑好的丈夫已经在招待区的沙发上打起呼噜,动静极大,衬衫没勒住圆鼓的肚子,腹毛横七竖八地从腰带下面冒出来。

  靳凡一眼找到林羌,对她好好的这一点并不意外。他知道没人欺负得了她,但还是来了。

  万一呢?她要是不小心摔倒,那就糟了。

  他把伞打横,握住伞腰,随意拎着,朝林羌走去。

  岑好这时已经回神,放下文件夹,看着靳凡:“欢迎。”

  靳凡来到林羌面前,牵好。

  他领着林羌往外走,戈昔璇得意地跟在他们身后。岑好在他们行至门口急喊一声:“好久不见,靳凡!”

  靳凡停住脚,扭头看了林羌一眼,迈出店门。全程就只给了岑好一个侧脸,无一言。

  

  岑好没喊住靳凡,却喊醒了丈夫。

  靳凡离开时他正好醒来,看到这一幕,勃然大怒,冲到岑好跟前,隔着前台掐住她:“又招他是吧?家里看照片不过瘾,勾搭来店里是吗?”

  岑好双手拍打他的手,脸憋得通红,发不出声。

  前台吓得上楼叫人。

  “贱娘儿们!是不是忘了当时是零嫁妆进我们家门的?我多少选择,我凭什么选你啊,你跟你妈那个嘴脸真该给你拍下来!”男人瞪圆了眼。

  岑好喘不过来气了,大声咳嗽,为自己换来他的松手,像突然被抽走脊柱骨一般摔靠在墙上。

  男人掸掸手,骂骂咧咧地走了。

  岑好双手向后,托住墙面,平视前方,眼泪成串。

  电话响起,备注是“妈”的人打来,接通就说:“你别忘了去学前班接昭昭,那个园长说我们昭昭淘气,我看就是想收礼。你跟广茂一起去,两口子上阵,我看她还敢说什么尖酸话!”

  岑好没吭声。

  “还有个事,你催下那个贷款,怎么还没下来啊,按理说广茂的酒厂和你那个店很好批啊!是不是银行的人查到你们的现金流断了?那你可得赶紧想辙,你爸的茶叶铺就等这笔钱周转了!”

  岑好听着,眼泪越掉越多,突然吼道:“妈!你觉得我现在过的是人日子吗!这是我想要的生活吗!”

  那头磕巴一下,嫌弃地说:“你几岁了还说这种虚话?嫁给广茂这件事你没点头吗?现在看他快破产了,不体面了,你后悔了?别忘了你爸的茶叶店是谁给开的!你当时学美容的几十万是谁给的!孩子都要上学了还这么不现实!”

  电话挂了。

  岑好坐在了前台的椅子上。

  就算是她选的,选错了不能纠正吗?她不明白,却也知道,她或许可以纠正这个错误,但丢掉的东西再找不回来了。

  

  靳凡撑开伞,握住伞的手和他牵住的林羌的脸都白得发光,是这幕夜色中唯一不同。

  戈昔璇没上他们的车,比他们先走了。

  靳凡不走,林羌也不催促。

  过了会儿,靳凡带林羌去了附近的烤肉店。

  两个人的气压都不太对,不回是正确的,省得打起来,让戈昔璇看到他们俩真实的相处模样。

  靳凡点完餐,出去打电话,林羌扒拉着牛肉粒,没有胃口。

  隔壁桌是两位女士,带着三个孩子,很吵,更让她的食欲大打折扣,只喝了水。

  突然,小男孩把一块五花肉甩到林羌桌上。她看过去,三个小孩缩着脖子哈哈笑,两位女士在聊天,没有注意。

  她没计较,用纸巾捏到了垃圾桶,又端起水杯。

  靳凡回来了,像是习惯一样,先给林羌满上水。

  谁知又有五花肉飞过来,这回是一整盘,全落到靳凡身上,臂弯和衣摆上全是。一瞬间,油都渗进他的衣服。

  三个小孩笑得更大声了,两位女士也看到了,皱着眉斥责道:“吃饭不要玩!”

  没有批评他们不礼貌的行为,也没有对靳凡道歉。

  林羌看着靳凡无声打理好衣服,站起来,把刚给她满上的水泼向隔壁两位女士。

  其中一位女士尖叫,五官狰狞,大骂:“你有毛病吧!”

  “报警吧。”

  动静太大,引来烤肉店的经理。这位尖声的女士的丈夫也从卫生间回来了,一身横肉,梗着脖子逼向林羌,看架势要动手。

  靳凡站起来。

  男人下意识瞥了他一眼,止步在桌前,动手罢了,嘴上不能罢。烤肉店几乎只剩下他们两口子的叫骂声。

  经理两边说和,最后隔壁桌向靳凡道歉,烤肉店予以免单,平息了矛盾。道歉是林羌的意愿,她不差这顿饭钱,熊孩子必须道歉。

  前后用了一个小时,林羌和靳凡上车已经九点半了。

  靳凡全程没拉过偏架,似乎林羌想干什么,他都无条件站在她这一头。

  林羌上车后还紧绷着脸,靳凡不发动车,她也无所谓。她打开窗,点了根烟,牙齿叼着,将烟雾吐进雨中。轻摁住太阳穴的手指撑得发白。

  她很不开心。从靳凡到思梵接她开始。

  因为她分辨不了他是接她,还是借机看他前女友。

  她没抽完一根,扭头正对上靳凡的眼。她猛吸一口,烟雾就这样遮挡眼眸:“你觉得我会被谁欺负吗?”

  靳凡看不清她,没答。

  林羌捻灭了烟,拽住他衣领,拉到自己面前,吻住。

  靳凡把主动权交给她。

  他不知道她在生什么气,只确定这是第一次见她生气。她从前装爱他装不爱他,装委屈,装潇洒,就是没有装过生气。

  她咬他,咬了又亲,像是喜欢到想弄疼他,又怕真的弄疼他。

  他的牙齿整齐洁净,唇也柔软,没她的烟气。她以前都不觉得,好像突然间就迷恋上了。

  靳凡容她气急败坏地啃了几口,还是夺过主动权,把笨拙的她抱到腿上,固定住她的背,循序加深。

  其实他也没经验,但她是他的一块软肋,他只需要听从意愿,意愿会吻住她。

  身体滚烫,隔着薄薄布料互相挑衅。林羌被硌得疼,艰难地放开他,捧住他的脸,蹭蹭他鼻尖,打开驾驶座的车门,从他身上下来,跑向便利店。

  靳凡讨厌男欢女爱,他从不因亲密关系产生过迫切,可他对林羌是迫切的。

  没理由,就是很迫切。

  林羌总是不争气,会在他癫狂的节奏里渐渐失去寻常模样,变成一只扎线笛,被他奏出旋律。

  ……

  车停在地下车场靠北的位置,不知是运气好,还是什么,一直没车开来。可是他们根本不在意有没有人来。

  空调烘干他们额头的汗,时针刚走过十二点。

  靳凡坐在驾驶位上,衬衫挽起袖边,胸前的扣子敞开,锁骨和半截胸脯被停车场月白色的灯照耀着,竟泛出一层珠光。

  他点了一根烟,却一口没抽。烟气被打开一小条的窗快速地卷走。

  林羌蜷在副驾驶座上,眼皮已经撑不开了。

  靳凡掐灭了烟,给她盖好毯子,被她拉住腕,没抽回,由她从他的手腕挪到手上,由她牵住。

  她闭着眼,正额的纱布上的包布胶带被汗浸湿,不粘了,被空调一吹,和她的碎发一起颤动。

  他轻轻摩挲着她的掌心,看着她把他的手背当成枕头。

  她的嗓子有点哑了,一下变得楚楚可怜:“我为什么会越来越胆小?”

  

  林羌睡着了,靳凡开车回家,用毯子裹好她抱上楼,放上床,盖好被子,关门,回身打开客厅的落地灯。

  他把大衣、外套脱掉,搭在沙发,打开酒柜,随手拎起一瓶酒。还没看清什么酒,又放了回去。

  再走回到茶几,他把烟和打火机收进垃圾桶。

  他打开抽屉,拿出几盒药,借着落地灯暗淡的灯光,仔细看上边的说明。每一种都看完,他又翻开原先的医嘱。

  他的主治大夫曾嘱咐他心衰发作要紧急就医,他一次没去过,每每抱着必死的心态。呼吸困难就是中西药一起上。

  他记得大夫曾说过心脏耐受力的问题,他的EF值2在40%左右,心脏不大,中等强度的运动是有必要的,尤其他在心脏受损前一直超负荷运动,一下子停掉不利于心脏的耐受。

  他找出一支笔,一条一条划着注意事项,再添加到备忘录。

  这个工作完成一半,仲川发来消息,问他还回不回去过年了,说那群小崽子还盼着吃年夜饭。

  他回过去:“再说。”

  林羌拿到检查结果,大概会确定治疗方案,之后就是手术排期,都定下才知道有没时间回癸县。

  仲川不再回复,他也关了手机,站到窗前。

  也就半刻,仲川又发来:“李功炀出事了,在火车站东边的建材化工厂硫酸池边发现时晕过去了,现在还没醒。”

  靳凡没回。

  扫黑办的李功炀最近在查的案子是早年燕水的旧案,提到燕水就必然会涉及到戈彦。

  李功炀出事,证明……戈彦还有事情没被挖掘出来。这样戈彦在他身上花费心思的事就可以解释了——她是试图用感情牌让他帮她牵线搭桥,解决掉这颗或许能随时把她炸得稀碎的大雷。

  靳凡想通这一层,没有意料中的如释重负,反而感到重重的担子压在肩膀。

  胡江海、戈彦,各有丘壑,各有城府,都阴差阳错地与他紧密相连。而他孑然一身,两手空空,算起来毫无抵抗之力。

  靳凡的确有筹码,但使用这个筹码的前提是他无所畏惧。

  可他现在长出一截软肋。

  如果被他们知道,一定会把他这截软肋剜走,威胁他。

  一直在林羌身边或许可以避免,但他总有不在她身边的时候,且事实上他也没那么大能力,护她安全。

  所以不能被动挨打,要主动出击。

  清月当空,靳凡立于长夜,感觉衰败的心脏在重压之下钻出新芽,也感觉新芽只是一记回光返照。他根本看不清他的未来,也不知他还有没有未来。

  他转过身,朝主卧走去,推开门,床上的人还在安静睡着。

  他来到床边,给她掖被角,被她迷糊中牵住了手。

  他不想抽回,索性打算靠在床头一夜,让她好好牵个够。

  林羌的病情每况愈下,已经发展到睡眠中“打人”的阶段——四肢突发痉挛。

  即便有夜色遮掩,也没瞒住靳凡的眼睛。他没有喊她,只是把她搂入怀里,轻而缓地抚摸她的手。

  她睡得不好,他盼望晚上可以长一点,这样她可以睡得久一点。

  也盼望晚上可以短一点,她睡得不好的时刻可以快点过去。

  

  “新年快乐!”戈昔璇进门就喊,还带来了周拙。

  林羌在帮靳凡择菜,马上十二点了,饭还没做好。

  周拙进门熟练地换鞋,轻车熟路地挂外套,垂到肩膀的头发微卷,似乎打了发蜡,根根分明,油腻。

  但他有一张清爽的脸,不像靳凡,也不像戈昔璇。

  他盯着林羌看了好几眼,被戈昔璇拍了手:“别看傻眼了,丢人!”

  周拙洗手坐下来,帮林羌择菜,笑道:“嫂子好。我是周拙,跟他们俩同母异父。”

  “你好。”

  周拙又补充:“同母异父的人还有,但你应该不会见到了,都是私生子。我们三个因为爹的身份正大光明,并且法律承认,所以跟着妈一起生活。不过我出国早,算起来没在一起多久。”

  戈昔璇还帮他完善:“那些混账东西也不愿意承认跟我们有关系,只有当年那种送礼都得需要排队的时候才巴巴来认亲。”

  周拙笑:“人家家里也不差的,只是当时不如我们家,现在不比我们过得好啊?什么领域都风生水起的。”

  “啧,择你的菜!话再那么多轰你出去了!”

  周拙不跟她斗嘴了,望一眼厨房忙活的靳凡,冲林羌笑:“十年没有一起吃过饭了,我差点以为我没这个哥了。”

  林羌不好奇他家复杂的构成,只有些恍惚。

  她静静打理好择好的菜,走进厨房,放在水池,站到靳凡左手边,看向砧板。他挽起了袖口,正在切羊排肉。

  只用葱姜煮过的肉发白,肥肉油腻,他把它们切成块,准备用自制的小料蘸着吃。

  林羌本来在看肉,看着看着,看向他的手指,又细又长,裹满了油……

  她把脸埋进他的上臂,不再看下去。

  “怎么了?”靳凡问她。

  她轻声说:“有点色情。”

  靳凡皱起眉:“捣乱!”

  “哥你干吗那么凶啊!”戈昔璇在外边喊。

  周拙也看过去,但没说什么。

  林羌往边上挪挪:“知道了。”

  这语气就不对,靳凡扭过头,果然她眼睛里升起了薄雾。

  她不是会哭的,眼泪他没见过多少,但仅仅是雾气凝在眼眶,他都会改变语气:“你去外边等。”还拿一块瘦肉,蘸满料汁,喂到她嘴边。

  她张嘴咬走一半:“咸了。”

  靳凡皱眉吃了剩下一半:“瞎说。”

  戈昔璇在厨房门口,回头见周拙的眉眼跟她一副模样:“想谈恋爱。”

  周拙笑着点头:“该谈。”

  

  靳凡做了五菜一汤,他们一点多才吃上饭。

  戈昔璇给林羌倒酒,被靳凡端走了。

  他也不喝,直接倒了,戈昔璇可惜道:“这不浪费吗?”

  周拙说:“你什么时候这么会过日子了,吃你的吧。”

  戈昔璇嘴欠而已,夹起块排骨,阴阳怪气地道:“那没人为我身体着想,不让我喝酒,还不准我酸一下啊?”

  周拙拿走她的酒:“谁说没人为你着想的?”

  戈昔璇又夹一块排骨:“我要男人。”

  “越大越不害臊了,姑娘家家嚷嚷要男人?”周拙说得并不严厉,又给她夹了两块排骨,“男人没个好东西。”

  戈昔璇嚼着排骨咯咯地笑:“这倒是不假。”

  林羌的筷子无意识地伸向红烧小排,不经意瞥见盘中仅剩的两块,改道夹了虾仁。

  自然而然的事,她自己都没注意,而且也不是非吃小排骨,下秒靳凡拿公筷把两块小排骨都夹到林羌碗里。

  本来要对最后两块排骨下手的戈昔璇的筷子停在半空。她也没意识到她吃了快一整盘。

  靳凡的动作行云流水,看上去理所当然,其实也是无意识。

  几人又在无意识中略过这事。戈昔璇还没放弃逼林羌一把:“我哥排骨做得一绝,以前我都抢不过他前女友。”

  周拙悄悄瞥向靳凡,后者还是那副不好惹的样,看不出来有没有生气。

  林羌也反应平淡,但放下了那两块小排骨。

  吃完饭,周拙刷碗。靳凡有事,招呼也没打一声就出了门。

  戈昔璇乘胜追击,展开对联:“看看他忙的,什么事值得这么火急火燎?”

  林羌照着说明书编中国结,不说话。

  周拙正好洗完碗出来,擦着手:“干你的活吧,就你话多。”

  戈昔璇观察林羌神色,继续佯装无心地说了一堆从前的事。

  周拙不许她添油加醋,不断地纠正。

  林羌平淡无波地听着他们闹,专心编东西。编好后把挂圈挂到中指,看着成品躺在手心,不知不觉失了神。

  靳凡出门时跟她说了要见朋友,是她没告诉戈昔璇和周拙。

  她一点也不在意戈昔璇的话,更不爱排骨。

  她只是觉得这个中国结没编好,所以有点不开心。

  

  北方的冬天很少有晴天,时常一片混沌笼罩大地。延州总是像蒸屉里的肉包子,很香,但遮住视线的水蒸气过于扫兴。

  料峭牌楼往东三百米的演步街,孟真坐在书店里,看着东南方胡同。原先道路狭长,不知道几几年都能过车了。他望着车辆进出,枯树叶突然落下,离开这里,被载向各个地方……咖啡渐渐冷却了。

  以前读老书,对这样平和的时光还有感悟,中年向晚,觉得什么都矫情。

  靳凡来得太晚,他光是犹豫要不要再点一杯就犹豫了很久。

  “孟叔。”靳凡坐下,喊他一声。

  他扭回头来,看着这个孩子,太久没见,印象还停留在这孩子十几岁时的模样,现在一派成熟,除了那副无可挑剔的骨相,已不见从前半分。

  那时候戈彦得意得很,逢人就炫耀。是啊,她自己脸上平扁,生出一个这种骨相的孩子来。不过现在也不平了,整了。她的审判下来之前他成天面对她,她容貌上早没有东方人的样子了。

  “一直也没你的消息,你这几年在延州吗?”他有点明知故问了。

  靳凡答:“前两年在。”

  孟真说:“没跑过转政的事吗?你的条件多好。”

  靳凡没答,就算戈彦的事不影响他,也无法消除旁人对他的提防,何况有戈彦的影响。不过他也不感兴趣。

  “你找我是?”孟真觉得他一定有要紧事。

  靳凡说:“我想知道戈彦当年被审查调查,除了走私,还有没有别的含糊不清的事。”

  孟真晃着凉透的咖啡平静不语。

  “您当时在纪委担任要职,这个案子您全程参与,有没有问题一定知道。我不是要您违反纪律,透露给我,我是想知道她现在要干什么。”

  言外之意,只要孟真表露确有别的问题,或许是因某种力量阻碍,没再继续调查下去,他也就能确定他猜测得没错。

  孟真突然笑了,没答他的问题,只是慨叹:“戈彦这个人,何止八面玲珑。我觉得一个人扮纯粹是容易的,但如果连愤怒也能扮,就真的是可怕了。”

  靳凡知道了。

  孟真在他起身离开时,喊住他,店里空无一人,可也没大声:“要有足够分量的证据,才能启动调查。”

  靳凡无言,推开挂着铃铛的木门,驱车消失在阴霾覆盖的演步街。

  孟真走到楼梯口,朝上喊老板,终于又点了一杯咖啡。

  

  靳凡下午又去办了别的事,晚上回到家,不见叽叽喳喳的戈昔璇,周拙也走了。他脱了外套,边解衬衫的袖口边推开卧室门,林羌正靠在床头看书,只露出一点封皮,他正好知道,《红岩》。

  他的书架上有很多书,她居然挑了这本。

  林羌眼皮都不掀一下,对于他回来这件事无动于衷似的。

  靳凡解开领口边的扣子,走过去,俯身握住她光着的脚,凉得冰手。他皱着眉转身,拿来新袜子,轻松抻断看起来很结实的标签,蹲在床边,给她穿上。

  她始终不言,生怕他不知道她在生气。

  从昨天她就在生气,莫名其妙地,靳凡不知道为什么,但不重要,不影响他为她做所有事。

  林羌突然踹了他一脚。

  他站在床边,凝眉看着她,等她说话。

  “见这么久,你这朋友还挺重要。”林羌云淡风轻地说。

  靳凡承认:“嗯。”

  林羌停顿几秒,不以为意地笑笑:“那还挺好。”

  寂静。

  靳凡见她不说了,准备去厨房把剩下的排骨做了。她在他转身后又问:“女性朋友?”

  靳凡一愣,恍然大悟。

  他重新转身,到床边坐下,稍微歪头,一副特想看她的局促的神情,语调也是他少有的轻盈:“你以为我昨天是借着接你的名义去见别人。”

  林羌也愣了,有数秒无措,很快调整,也歪头,笑道:“大哥真会臆想,谁在乎你要见谁。”

  靳凡没有拆穿她不在意时拼命装在意,在意时又拼命装不在意,是给她一点面子,也给自己一点时间,他感到安慰。

  她在喜欢他了,也许不多,但真的有了。

  她选他,真的就是想选他。

  他故意说:“排骨是要红烧还是糖醋?”

  林羌不自觉地上牙擦下牙,语气还是很轻松的。“随你喜欢呗,你以前不是给别人做过咕咾肉和糖醋小排?”

  “家庭聚餐。”

  “你妹妹说你们只是处过对象,就家庭了?”

  “啧。”靳凡不辩解,“我也给你做。”

  “除了糖就是油,我不爱吃,你少做。”林羌翻身睡了,“出去时把门给我带上。”

  她放在身后床上的手轻合着拳,食指的指甲一直在抠拇指的指腹。

  靳凡看到了,破天荒地弯唇,虽然很浅淡。他把她的手牵过来,揉了揉她被抠出指甲印的手指腹:“不放糖油了。”

  林羌盯着他,许久,笑了:“我装作生气的,你不要想得太多。我根本不在意。”

  “嗯,知道。”靳凡继续给她留面子。

  “啧。”林羌烦,“能不能出去?”

  她把手也抽回去了,靳凡知道她在尴尬,站起身,在她额头轻吻:“尾巴露出来了,下回要藏好。”

  他终于出去了,林羌看着房间一隅入了神。

  露都露了,还藏个屁。

  

  晚饭是三个人吃。周拙要抓紧筹备年后的画展,不然他女朋友又要发朋友圈,影射他什么都丢给她,根本不爱她。

  戈昔璇说,周拙的一幅写实主义人像差不多能卖七八万。林羌不好奇,好奇她后面那一句。她继续说,但是靳凡的速写更深入人心。

  林羌看向在阳台打电话的靳凡:“他还会画画?”

  戈昔璇翻出他以前的随笔,拿给林羌:“这个本本里都是他画的。”

  哪里是本,根本是用一张张不同规格的纸扎成的册子。

  林羌翻开,都是铅笔速写。有些颜色已经磨掉,黑乎乎的看不出原本的样子;有些还清晰,迎面而来强烈的空间感。

  她翻到一张人像,停住了。

  画面中是一个寸头大个儿,身上背着三五行囊,抿着嘴冷着脸,呼之欲出的倔强。显而易见这是一个新兵蛋子,是谁也显而易见。

  她翻页,看到河灯。

  戈昔璇突然激动起来:“咱仨放灯去吧?湿地公园人工湖能放!”

  靳凡已经打完电话,拉门进来正好看到戈昔璇眉飞色舞的,眼神转到林羌身上,林羌顺势问:“哪个湿地公园能放灯?”

  靳凡皱眉。

  

  松杉湿地公园游客区。

  兴许是年关才有的保留节目,八点多了,还遍地都是发光气球、手工灯。桥上和长廊外面罩了大红灯笼网,树干也穿上灯衣,沿路火树银花,宛如白昼。

  临近人工湖的入口,前面走的都是华衣美服的男女,身后跟着扛长镜头的摄影师。戈昔璇说一年见过的网红也没今晚多。

  木桥旁,工作人员在发放免费的河灯。

  林羌穿了深灰色的针织两件套,高领紧身上衣的袖口盖住半截手背,鱼尾半身裙裙摆垂至脚踝,藏青大衣,毛线帽。

  她很高挑,还喜欢往高挑穿,总是恣意淡然,却迷人眼。

  靳凡换了一件西装领的中长款大衣,本来是修饰身材的版型,但他有先天优势,反而像是他撑起了这件衣服。

  他左手攥着两只皮手套隔开人群,右手牵紧了林羌,双眼严肃、警惕,好像人越多越紧绷。

  林羌感到他不太习惯置身于这种场合,不知不觉走到他的前边,替换他,成为开道者。

  靳凡注视走到他身前的林羌,身形单薄,却分毫没被冷风撼动。

  人山人海,溢彩流光,灯影在她身上跳舞。他只是看着,那些巴巴凑到一起的神经竟然慢慢放松了。

  以前从没有人在他的生命充当这样的角色。

  现在有了。

  桥上人多,到放灯地点就没那么多人了。

  工作人员送的河灯附带一根塑料棒。用它在河灯上挂着的祈福纸上划写,会出现黑色的痕迹。

  戈昔璇写完,凑到林羌跟前:“嫂子写的什么?”

  林羌还没想好,戈昔璇一看还空着,扭头去看靳凡的了。

  靳凡没躲没藏,戈昔璇反而不看了,她觉得这一点也不像电视剧。电视剧里的男主角都不给看的。

  靳凡骂她闲得慌。

  林羌手在外边露着,有点冷,推给靳凡:“你随便写一个。”

  戈昔璇的兴致一下清空。两个都没情趣,好没意思,焰火也不看了,嚷嚷要回去。

  回家的路上,戈昔璇和林羌坐在后座。她挤眉弄眼一阵,慢慢打开手心,看着靳凡,话却是对林羌说的:“我把我哥写的撕下来了,我聪明吧?”

  “他又没藏,你可以直接看的,非撕下来。”

  戈昔璇被她说得卡壳,但也就三秒,立刻欢欣鼓舞地展开那张细条的纸,看完很疑惑:“小女孩要在我身边?什么意思?哪来的小女孩?认的妹妹?哥你不是吧?认谁当妹妹了!我嫂子还在这儿呢!”

  靳凡专注开车,没理。

  林羌把脸扭向窗外,托着腮的手掩住一边唇角,另一边的唇角刚好微微上挑。

  

  大年二十九晚上,林羌的检查结果出来了。

  她收到邮件的时候正在靳凡的车上,随他前往延州西南郊的一个村子,他祖父老家。

  她关闭了手机,没问靳凡还要多久到。

  他们本来要跟戈昔璇一起过年的,后者临时有事,正好木襄村书记联系上靳凡,一件他家的要紧事需要他去解决——木襄垂钓度假区扩建要占民宅,涉及的人家都已经沟通好,只有靳叡家找不到人。

  参与扩建竞标的工程公司老板为了尽快拿下这个项目,雇人半夜三点开铲车强拆,被村民发现后匆匆逃离了。

  目击者都知道是谁干的,苦于村头没有监控,空口白话在镇上的派出所里不足以成为证据,只能辗转多处打听靳叡的后代,总算找上了靳凡。

  过了八点,两人到达。

  靳凡下车去看,林羌隔着车窗望去,五间连排砖房倒了一间半。原本一米五高的围墙圈住了一个宽敞院子,现在一个巨大的豁口朝东敞开,风吹得瓦上的枯草沙沙响。

  书记看见靳凡,双手捉来他的手攥住,寒暄了两句,随后掏出一个压扁的烟盒,抖搂半天,抖出一根烟,点燃递给他。

  靳凡没接,说了什么话。

  挡风玻璃太厚了,村里民户稀疏,风也大,她一点也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

  靳凡返回,关上车门,转动方向盘说:“不回了,住垂钓度假区。”

  林羌没说话,她同意。

  木襄村的鱼塘面积不小,从曲折的土道进入一段柏油路,随即便能看到双开的红漆大门,打着九乘九的门钉。门口还有石狮子和保安亭,就是没人站岗。

  也正常,这是西小门。

  靳凡在门前停住车,摁下喇叭。老保安打着手电筒打开门,像是打开了另一个世界的入口。

  连排小独栋,辽阔,气派,富丽,别有洞天。对比之下,靳叡的五间房有点像狗窝。

  对外说是扩建在即,度假区关闭了,开放日择期公布,但招待所大厅还有工作人员。五个前台座位,五个都没空着。

  过年的氛围也一点不敷衍,装饰礼品在招待区堆成小山。

  靳凡办理入住,前台递给他洗漱包和纸袋,他接过没打开。到房间后,袋子被林羌打开了,她拿出里边的安全套:“还挺贴心。”

  靳凡打开空调,回身看到她手里东西,皱眉不语。

  林羌笑着放下,走到窗前,拉开窗帘。一楼有广阔露台,人工溪流架梁,由木板铺成的浮桥通往一片金黄麦浪,再往前就是垂钓区。

  她环顾左右,不少独栋都亮着灯。回房再翻那个纸袋,看到一张邀请卡,邀请1007房间的顾客参加明晚的年会。

  她靠在小水吧前,放下邀请卡,看向靳凡。他正在脱大衣,动作很正常,但她觉得有诱惑力。

  他又摘了表,一手搭在桌沿,一手给她倒了杯水。

  好像更诱惑了。

  露台的门开着,窗帘被风吹得扑扑响,粗线毛衣好像一点不抗风,她不自觉抱住臂。

  靳凡也看到了那张卡片,1007就是他们的房间号。

  度假区老板声称强拆跟他们无关,但既然是由扩建引起的,愿意好好解决。于是委托书记搭线,邀请靳凡参加他们明晚的年会。

  他从卧室拿了毛毯来,从前往后包住林羌,毯子两边被他交叠好,顺势抱起,放到水吧上,双手撑在吧台边沿,把她圈在双臂之间。

  林羌靠上后面的酒柜,从毯子里抽出左胳膊,伸手抚摸他的脸颊,拇指轻轻刮蹭他的唇。“你妹妹真的有事吗?”

  “不然呢?”他的唇贴着她的拇指,呼吸铺陈指腹。

  林羌腰力很强,稍一用力,后背离开酒柜,前一秒还在他唇上的手已经托住他的后脖颈。两个人额头相贴,鼻梁碰触,唇瓣相缠。她说:“你支走了她。”

  “我为什么?”靳凡受用于林羌每个动作,更爱她眼里的自由。

  林羌的呼吸扫在他唇上:“你就想跟我单独相处……”

  “害臊吗?”

  “不害臊。”

  靳凡眼睛弯弯,虽然浅淡,发自内心地感到安稳。

  “想不想我,大哥?”林羌皮得很。

  靳凡不说:“我没见过你这样的。”

  “嗯,你见过的都是给你打毛衣,织围巾,再打飞的去接你的。”林羌特会嘲讽人,“你有跟她这么近吗?亲过吗?她也会叫你大哥吗?”

  “我说,我没见过你这样的。”靳凡一本正经,“我以为这就是答案了。”

  林羌心跳短路,思绪无章,没来由地吞了口水,声音懒起来:“你少骗我,我不信。”

  “只有你喜欢骗人。”

  林羌随意拽着他的衣领,手指有意无意划拉他的锁骨和喉结:“我骗你什么了?”

  “少装。”

  “我不知道,大哥告诉我。”林羌真无辜,她好会装无辜。

  靳凡听不得“大哥”了,托住她大腿,把她从水吧搬到床上,锁在身下:“检查结果发了吧。”

  林羌还勾着他的脖子:“大哥还挺敏锐,当过军官就是不一样。”

  靳凡忍耐着,原始欲望是最低阶的欲望,很多事都可以排在它前边,就比如林羌的身体情况。“结果怎么样?”

  “就那样。”林羌笑着回答。

  靳凡突然起身,去了卫生间。

  林羌还躺在床上,胳膊垫着后脑勺,看着天花板,听着卫生间的水声。

  时间突然好漫长,她好像等了很久,他终于出来。冷水冻红了他的鼻尖、下巴,他再次来到林羌面前,伸出手:“手机给我。”

  林羌撑着床坐起来,下床,从桌上摸到烟盒——书记后来硬塞到靳凡怀里的,到单人沙发坐下,点着了烟,看了一眼大衣:“自己拿。”

  靳凡找到她的手机,打开邮箱,看到几张显像图。他只认识PET和FDG等等名称,对显像好坏一无所知。

  他走到林羌跟前,还给她手机:“是好还是坏?”

  林羌平静抽着烟:“好坏又怎么样?”

  靳凡夺了她的烟,掐灭了,静站了半天,蹲下来,抬头看着这个因为一根烟就能变得阴郁衰败的女人:“不怎么样,就是我得知道我后面该怎么做。”

  林羌听得有趣,胳膊肘抵在大腿,托着下巴看他:“该怎么做?”

  “我也在想,我该怎么做,你才不胆小了。”

  林羌身子一顿,神情僵化了。

  明明是她之前在车里说自己越发胆小,怎么却是他变得小心翼翼?但他好像猜错了她胆小的原因。她根本不怕病魔。

  安静许久,她牵住他的手,缓缓拉起他,让他坐在沙发上。她搬来一把椅子,把手机拿过来,给他看多巴胺转运体PET显像,指着深色的两点,教给他:“双侧脑部细胞死完了,只剩这点。”

  “就是说……”靳凡想问,没问出来。

  林羌早知道自己的情况,显得轻松:“就是说……不太好。”

  换靳凡陷入沉默。

  林羌靠在他肩膀,温热的手掌贴在他心口:“反正你也不想活,你管我情况好不好。”

  靳凡不言。

  林羌顾自继续说:“我以前想,两个要死的人凑合几年,有几年是几年,但你不愿为我活。”

  一片沉寂。

  “我以为我一身骨气呢,却还是跟你苟且了。”她越来越舒缓,“现在你爱活不活,无所谓了,早死我再找。男人那不遍地都是?”

  靳凡像失灵的机器人,呼吸几不可闻。

  林羌突然头疼,还在故作轻松地说:“你不用在意我说我越来越胆小的话,我有时候也觉得我越来越胆大。反正人都……”

  靳凡突然抱住她。

  林羌轻飘飘的话都被他的肩窝吞没。

  “做手术能不能痊愈?脑部细胞能不能变多?有没有偏方?国外医院有办法吗?”

  林羌一愣,无知无觉地攥住衣摆。

  

  林羌一起床就闻到牛奶的香,光着脚走出卧室,看到一辆小推车。靳凡正在把早餐挪到餐桌,她一歪头,瞥见牛角包和菠萝派。

  靳凡的衬衫外面套了一件针织背心,毛线纹路密匝,像是定制店铺里高级裁缝手工织就的。有些学院派,很不大哥。

  她坐下来,把牛奶拿来,问他:“不去餐厅吃早餐?我看到纸袋里有早餐卡。”

  靳凡把食物盖子一一掀开,扭头看到她嘴边没擦净的牙膏,自然地伸手擦掉,说:“早餐时间截至十点半。”

  林羌看表,十一点半了。

  “跟医生约了吗?”靳凡坐下来问。

  “约年后了。”林羌昨天收到邮件就转发给李擎主任了。检查的目的是要看她有没有出现新的病灶,结果比预想好一点,目前的躯体化确定是病程来到后期,药物不敏感了。

  她已经决定手术,定下年后去交钱预约排队。

  靳凡昨晚问她手术会不会好,她没答,他便不会再问了。

  林羌咬一口牛角包,不太甜,她就喜欢这种。随手拿来单据,备注一栏赫然写着:可颂要无糖的。

  她又随手放下,抬起头,伸出手,挡住一半眼睛,看向这位哥:“所以现在才是本来的你,就像你妹妹形容的,温和。刚见面时那么凶,其实是装出来的。”

  靳凡翻看度假区的地形图,随口答:“是平和。”无所谓,不在意,没关系,都接受,也都过得去。

  “你这是恢复本性了吗?不凶了?”

  靳凡抬头,扭头看向她:“你很介意我从前?”

  林羌端来牛奶杯,叼住吸管:“想多了。只是问清了就会明白,为什么你以前的女人愿意给你织毛衣,我一点不愿意。因为我没有感受到你的温和。”

  “谁给我织毛衣?”

  林羌吃饱了,站起来:“爱谁谁。”

  靳凡看着林羌进卫生间,又光脚,不由皱眉。

  林羌站在镜子前,镜中自己的脸有点不耐烦。瞎问什么?

  靳凡突然进来,蹲下来,给她穿上拖鞋,站起来,注视镜中她不耐烦的眼:“从前、现在都是我,人每年都会变。毛衣是我自己买的,但你要是忍不住乱想,非要介意……”

  他说着单手往上一掀,把毛衣脱了,看都不看,利落地扔进脏衣篓。

  林羌的心乱跳两下,她转过身,靠在洗手池前,抱住双臂,唇角微吊,眼波诱惑,一派慵懒松弛:“谁买的我一点不介意。”

  “你最好是。”靳凡眼神向下,看这个人一会一变的脸。

  林羌眼神从他的脸渐渐往下,挪到他的胸膛;食指从他的锁骨处往下,停在衬衫领口,最上面那枚系住的扣子上:“那我要是承认我确实介意了……”

  靳凡被她的手指划得上火,接下来又是以林羌不争气地求饶结束。

  “天天给你面诊……没发现你的心脏这么堪用……”林羌跷起腿,小腿刚刚好贴在他腰侧。

  靳凡握住她的小腿:“说明你医术不行。”

  “大胆。”林羌弯着唇说。

  靳凡俯身下来,双手撑在洗手池边缘:“你,不行。”

  林羌张嘴咬了他的唇瓣一口,在他吸一口凉气时跳下洗手台跑了。

  靳凡维持原姿势很久,缓慢站直,看着镜中自己沁出血的嘴唇。啧,摊上她算是好不了了。

  

  垂钓区作为度假区的卖点之一,抢占了最好的一块地,沿岸有栈道,连接所有垂钓口。每个垂钓口能容纳两人,头顶是一座防腐木亭,身后栓了一条浮桥,笔直地通往入口。

  许是久不开放,草黄了,叶落了一桥,被入口的水晶雕照出一派凄凉。

  林羌和靳凡散步到这边,居然有新人在拍婚纱照。

  新娘子很漂亮,一双眼睛乌黑,新郎有些腼腆。摄影师每说一句“靠近一些,新郎的表情太僵啦”,他都会低头,耳朵一瞬红透。

  靳凡电话响起,走到一边接了。

  林羌的黑大衣有些重,重得她拖不动了,就坐在了露天长椅上,看着四点半微微发黄的太阳,倒映在平静的水面上。

  靳凡回来对林羌说:“回去吗?”

  林羌知道他有事了:“你去吧,我等下自己回去。”反正也无聊,她想看看拍婚纱照的。

  靳凡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我等下来接你。”

  林羌没有吭声,靳凡走了。

  “好,休息下。”摄影师说。随行拎包的女孩突然跑向林羌,递给她一盒喜糖:“新年快乐。”

  林羌接过:“你也是。”说完看向新人,跟新娘目光一接触,举了下手里的糖:“新婚快乐。”

  新娘隔空用手势比心,喊了一声:“谢谢你啊。”

  女孩返回,林羌低头看糖盒上手绘的头像,底下有两行小字:为你写诗,与你合唱。

  真好。她想把糖盒放在身旁的空位,却在中途就松了手。糖盒掉在枯叶堆上,滚了一周,盖子自然打开,各色糖果掉出来。

  她遥遥望着,搁在膝盖上的手不停地颤抖。

  她攥了下拳,弯腰去捡,一只纤长骨感的手突然进入视线,先她一步捡起来。

  她抬头,手的主人已经坐在她旁边的空位。

  靳凡把糖盒上的蝴蝶结重系一下,放到她腿上。目视前方,却精准地拉过她的双手,包在掌心细细揉。

  林羌盯着他傲人的侧脸,好半天才想起来问:“不是有事吗?”

  “不重要。”

  林羌不知不觉扬起唇,不知不觉扣死了他的手。

  刚才差点,现在才是真好。

  

  年会晚上七点开始,林羌下午回房间睡了一觉,醒来刚过六点,没找到靳凡,只在沙发上看到一条裙子。

  她拎起来,鱼尾长裙,简单的黑。

  她收拾好自己,在房间等到六点四十五,靳凡还没回来。她便只身前往年会了。

  年会的举办场地在招待区的三楼,叫满月厅,面积大,有独立吧台、酒廊。外接望月台,露天卡座不规则地摆放,正中位置原本放着天文设备,现在被邀请来的乐队替代,奏着狂欢曲。

  人不少,看得出来不止这个生态度假区的员工,还有合作伙伴,林羌下午见到的那对新人也在其中。放眼望去,西装领结,礼服抹胸,极少几个来时撞见的村民。

  林羌坐在角落旁观,感到强烈的生气。

  她以前在阜定也参加过年会,简宋还在年会上公然说以后不能随便开他玩笑了,他怕林医生不开心。

  林羌那时并不感动,她以为是因为她天生性冷,现在再回想,未必不是因为没动心。

  可怎样才算是动心?

  背景音乐突然从花之圆舞曲换成万宝路进行曲,好像接下来要颁奖似的。

  林羌在一众眉飞色舞中抽身去了露台,外边都是年轻人。乐队唱着情歌,神情专注。他们推杯换盏,把酒言欢,也很专注。

  她走到吧台坐下,打开手机看到杨柳的消息,问她现在在哪儿。

  她问怎么了,杨柳没再回。

  酒保问她:“您喝点什么?”

  林羌摸了下嘴,想抽烟了,随手指了一瓶干白,然后从大衣口袋掏出烟盒,点了一根,抽了一口,夹烟的手拨了下头发。

  酒保已经调好酒:“女孩子少抽烟。”

  林羌抬眼,看着这个二十岁左右的小伙子,微笑:“是吗?还好我不是女孩子了。”

  酒保一愣,随即笑了,害羞又软糯:“姐姐好。”

  叫得还挺甜,林羌看向他手里的酒:“酒。”

  酒保低头一看,反应过来,赶忙推给她:“不好意思。”

  “没关系。”林羌淡淡一笑,端着酒转过身子,背靠在了吧台,看向追光灯下的乐队。

  酒保男孩在她身后打着磕巴问:“姐姐可以加一个微信吗……”

  林羌扭过头,看到灯下他紧张的眼,刚要说话,一只手拿走他递过来的手机,扣放在桌上。手的主人说:“我的给你加。”

  男孩又是一愣,抬头看来人时脖子不由得一缩,拿起手机无声无息退到一边。

  林羌也抬头看向来人,黑色的西装,俊俏的脸。

  靳凡把她手里的酒杯夺走:“跟谁都聊得起来?”

  林羌笑着摇头:“得是跟弟弟,多甜。”

  靳凡拧着眉,阴晴不定的毛病犯了。

  林羌见好就收,拉住他的腕子:“我虽然喜欢跟弟弟聊天,但心里只有大哥。”

  靳凡看了她很久,说:“你就不能跟我聊?我很无聊吗?”

  林羌停顿,忽而无言。

  她预想了很多靳凡会说的话,这句是她没想到的。她仰起下巴,笑得有些放荡:“你以为你很有趣?要不是长得好看谁搭理你?”

  靳凡用手拉住她的椅背,将吧台椅带人,一起拽到跟前,俯视她那一脸放荡不羁:“一闲就皮。”

  林羌笑得更性感,手肘拄在吧台,托着脑袋,坏心眼儿地戗:“弄死我啊。”

  靳凡瞪了林羌半天,最后只是把她大衣的两襟收了收,说:“早晚被弄死。”他说他自己。

  林羌爱听,在他手离去时拉住了,难得关心了一下他的私事:“事情解决了?”

  “差不多。”

  林羌不问了:“回房?”

  靳凡就是来接她的:“腻了那就回。”

  “腻倒不腻,不是有弟弟吗?就是困了。”林羌不知死活,也不管靳凡死活。

  靳凡攥着她的手使了劲,她一吸凉气,他又松开了,拇指轻揉。

  还没走两步,一阵风被一个黑色的身影裹挟而来。林羌还没来得及看清是谁,黑影已经搂住她。她闻到一阵清新的发香,随即便听到哀恸哭声。

  是杨柳啊。

  靳凡去了一旁,林羌没打断杨柳,双手抄在大衣口袋,静静等她的情绪平复下来。

  杨柳哭湿了林羌胸脯,终于停下,松开她。看着她一脸平静,忍不住又涌出泪来。

  露台上的众人还在庆祝年夜,极少数几个关注到了吧台前这幕。

  下一秒,林羌伸左手,托扶杨柳的侧脸,用拇指轻轻拂掉眼泪,再把她掖进领口的衣服拉了出来,一一抚顺。

  杨柳握住她的手腕,眼睛已肿成核桃:“彭年看见你了,你在三院检验科。这是你离开阜定的原因吗……这是你接那活的原因吗……”

  林羌的眼神从她耳朵擦过,看到站在推拉门旁边的彭年——原先她在阜定的同事,现在已是一副生意人的样子。

  他转行转得很成功,看起来也庆幸。

  “为什么啊,真烦。”杨柳根本不想哭,不停抹眼泪,但又掉下来。她有点气急败坏了,跺着脚发疯:“为什么啊!为什么偏偏是这个病啊!你好不容易熬出来……学医多辛苦啊……这个规培……你的十年怎么办……你以后怎么办啊……说你不喜欢阜定说你想去县城轻松生活我都能认……为什么是因为不能再干临床了……”

  林羌找酒保要了纸巾,回身给她擦眼泪:“我们又不是朋友。”

  “对啊,我们不是朋友,那你说说我为什么这么难受啊!”杨柳哭得比她擦得快。

  林羌没答,正好来到十二点,家家点燃烟花,被小村落包围的度假区四面都是炸开的星星。露台上的年轻人醉意上头,站到卡座上挥手机大喊新年快乐。

  杨柳又抱住林羌:“我们是朋友,林羌,你是我特好的朋友……”

  她本就小巧,靠在林羌怀里,更显依人。

  可能是因为她的身子一直在颤抖,飘摇欲坠。林羌回抱住她,手掌在她长发抚摸很久。

  

  度假区没房了,杨柳也没打算留下,就像她非要问戈昔璇林羌现在的位置,非要大半夜过来,也在哭过一场后,非得回市里。

  他们的车刚走,林羌就收到杨柳的微信消息。她转了二十万过来,还有一句话:不够直接张嘴,咱们有的是钱。

  林羌没领,靠在了路边的围栏,路灯下她的影子被拽得好长。

  口袋里的烟只剩最后一根,她点着抽了一口,看着远处的黑暗。过了十二点,除了人户以外的地方,一丝光都没有。

  抽到一半,她扭头看站在西小门的靳凡。

  她跟他说,她认识的人她自己送,他答应了,但也跟了出来。然后就站在门口,远远看着她。

  她喜欢聪明人,但不喜欢哑巴啊,可是这个人总是说得很少。

  她应该是讨厌他的,他的性格太差,优点都要费劲找。脱离交易关系后,她跟他苟且的根本原因就是情欲,她有点空虚,对他有点上头……

  她拿出手机,看着他,打给他,对他说:“之前你给我打钱,让我滚蛋,你家也突然说活儿不用干了,钱也不用还了。”

  靳凡也看着她,听着手机传来她的声音,没有说话。

  “是你做了什么对吧。”林羌淡淡地说。

  靳凡不答。

  林羌也不用他答,她早知道,只是好像一直没有一个机会跟他提这件事。如果不是他做了什么,哪来这么大便宜让她占?

  她本以为这件事不会再有重提日,看到杨柳的二十万转账,想起他的一笔笔二十万转账时,也没想提。

  但在转过头看到他那一刻,强烈的刨根问底的心情占据了她。

  她遥望着他挺拔身影,抽完最后一口烟:“如果我当时拿了钱把手术做了,跟我前男友和好了,你怎么办?”

  寂静蔓延。

  林羌得不到回答,突然厉声:“要不你三十多岁了还没人跟你,就你这冤大头的潜质,有了也是给别人养的媳妇!”

  林羌骂完挂了,转身,甚至不再看他了。

  她怨他不说,却也知道,靳凡是这样的。

  她气得呼吸不匀,迎风也不闭眼,较劲较得眼睛干涩疼痛。

  也就片刻,他从身后搂住她。

  她挣脱:“滚!”

  靳凡搂得紧,越来越紧。

  他的声音从她头顶传入耳朵:“新年快乐。我们俩第一个年。”

  林羌不动了。

  “扭头就看到有人在等,胆子会不会大一点。”靳凡还在纠结她胆小的事。

  林羌没说话,他的怀里太暖和了,她可以听到他的心跳声。听到他的心还在跳,她什么都不想说了。

  

  林羌忘了她是几点回独栋的,也不记得是几点睡的,但知道自己是几点醒的。她睁开眼,靳凡还没醒,左胳膊垫在脑袋下,睡得特别端正,像个木偶。

  她侧躺着,撑着脑袋看他。

  靳凡在她的注视中睁眼,偏过头,上眼皮掀起落下:“看什么看?”

  “面诊。”

  “无聊。”靳凡用手撑着床起身,靠到床头,一把把林羌拽到怀里。

  林羌起不来,干脆去听他的心跳。

  靳凡看她听得认真,手指在她头发里面轻轻耙了两下,没打扰。

  明媚清晨被一通电话打扰,靳凡起床去接,林羌还斜躺在床上。都要再睡去了,靳凡打完电话回来,手撑在她身侧,俯身一吻:“我出去一趟。”

  “嗯……”林羌想睡回笼觉。

  “下午回家。”

  “家?”

  靳凡没答,下床拿来斛镜花园那套房的钥匙放在林羌床头,出门去了。

  

  林羌再醒来已经十点了,收拾好才看见床头的钥匙,想起早上似乎听到靳凡说“家”的事,唇扬了七八秒。

  彭年折返了,跟林羌约在木襄村村头的饭店。

  饭店大年初一闭店不开,亏了老板一家就住在饭店,不想冲破喜气,这才招待了他们。热菜也是他们自留的野山鸡。

  林羌看着对面脱胎换骨的前同事,完全不记得他因医疗失误被处分时满头汗的样子了。

  彭年先道歉:“我把在三院看见你的事告诉了杨柳,对不起。”

  林羌不表态。顶多无所谓,不算原谅。

  “我本来是要问她你的情况,她很敏感,反而一直追问。我看她实在担心你,就告诉她了。”

  林羌没说话。

  半天,彭年又说:“你……跟简宋分手了啊?”

  “嗯。”

  彭年点着头,又说:“昨天你身边那个男的……”

  “无可奉告。”

  彭年也不尴尬,只是笑了下,开玩笑地道:“我就说,明明这种男的才是你的审美,当时怎么会答应简宋教授。”

  彭年跟林羌不仅是同事,还是校友,曾跟林羌的室友恋爱,绿了人家之后又跟林羌示爱。室友跟她翻脸,她不堪其扰,搬出宿舍。也是那时,她崇拜的医学先锋过劳去世了,她鬼使神差地决定保留学籍服兵役。

  “管得是不是有点宽了?”林羌没一句好声。

  彭年说:“开个玩笑,也是想缓和下我们之间的气氛。咱俩又没仇,你总是对我冷冰冰的。我们公司现在缺一个行政主管,我诚心邀请,希望你来。”

  “不感兴趣。”林羌来也是想告诉他,“别打杨柳的主意,我也给你留点面子,以前你的放荡事一个字也不会提。”

  彭年有些难以置信地笑:“我看着很饥渴吗?”

  “最好不是。”

  彭年跟她说实话:“我以前是放荡点,但谁年轻时又不这样呢?我现在结婚又离婚了,早看淡爱情专注事业了。我找杨柳确实是为联系你,你还记得孙诗文吗?我以前的女朋友,你室友。她去世了。”

  林羌没反应。

  彭年继续说:“孙诗文她爸以前是昌盛公司在法亚的基建工人,那年主动配合警方调查一起涉及公司高层的案子,跟公司起了冲突。其间又不幸染了疟疾,被公司放弃了。当时你义务兵服役结束,孙诗文委托你前往法亚接她爸回家。”

  彭年刻意停顿,就是想看林羌的反应,奈何她太稳当,根本无法从她的神情中捕获到什么信息。

  他也不管了,又说:“她爸在当地医院控制住了病情,准备回国时,法亚爆发战争,你们又被迫成为法亚大撤离中被撤离的群众之一。她爸在那次事件里被炸没了双腿,成了个废人。她本就是单亲,这下整个家庭重担都落在她肩上。起初她边上学边照顾她爸,但残疾改了她爸的心性,给他添了精神疾病,她只能放弃学医,换了个时间宽松的工作。就这样过了十年,她拿枕头把她爸捂死了,她也跳河了。”

  林羌不知道后来的事,但现在知道了。

  彭年告诉她:“我去年参加她的葬礼,那时就很好奇,你跟她关系一般,为什么答应帮她去接她爸爸呢?如果,我说如果,她爸死在了法亚,你说她现在得过着多么好的日子。她当年学习那么勤恳,我几乎可以想象到今天她在临床独当一面的样子。”

  林羌说:“你觉得她今天这个结局是我造成的,我不该帮她的忙。”

  彭年笑了下,摇摇头:“我只是好奇,想了一年都没想通。你别怪我多嘴,换谁都想知道具体原因。况且我真爱过她。”

  林羌偏不告诉他:“忘了,不记得了。”

  彭年的笑脸凝滞,暂时保持礼貌地轻声问:“我只是想知道,你何必呢?”

  林羌没再说,扫饭店的付款码付了一半的钱,走了。

  彭年没有追出去,看着一桌未动的菜,又想起孙诗文。他不记得他为什么绿了她,但这不妨碍他现在良心发现,为她感到遗憾,做一些看似弥补的事。

  林羌走在回度假区的路上,沿街有树,还有耐寒的灌木丛。每隔百米都伫立着一根杆子,刷了白漆,杆头挂着灯笼,风吹得穗子乱舞。

  她不善良,也不以助人为乐,如果不是孙诗文给了钱,她才不去法亚,也不会撞上法亚战争,更不会因为当兵的经历被动扛起责任。

  她也是需要被撤离的群众,却跟大使馆的工作人员站在一处。

  为什么能力越大责任越大?她不愿屈服于苦难而无奈积累能力,为什么要承担更多责任?

  这种问题世上有很多答案,但没一个她觉得在理。她只肯定一点,这个世界上想当英雄的人有很多,其中一定不包括她。她光活着已经百般辛苦,干不来点燃自己照亮别人的圣人之举。

  木襄村很大,有大片的农耕地,一条通天的路两侧都是农作物。偶尔有电动车和面包车经过,摁一声喇叭,声音会在田野上荡漾很久。

  林羌是被彭年载车接过来的,离开饭店时问老板有没有公交。老板回答只有一辆,一天往返一趟,已经过点了,走回度假区要半小时。

  她走走停停,早超过半小时,度假区的建筑才来到视线。她的脚也终于开始疼了。

  她停在一个拉着卷门的小卖部前,坐在台阶上,脱下长靴,看脚踝肿了好大一块,不想走了。

  早知道给彭年一个笑脸,至少等他送她到度假区再翻脸。

  村子这一块人户密集,小孩子穿着新衣裳跑来跑去,还停在她跟前观察她,窃窃私语。

  她冲他们笑一下,他们也缩着脖子腼腆回笑。

  微信的群消息提示响了一天,小脏辫他们从昨天就开始拜年要红包。包饺子、吃火锅的小视频看都看不过来,占据好大内存,还不能退。她退一个群,他们马上建新群,删一个人,马上换一个人拉她……

  她惊讶于居然加了他们车行那么多人,也惊讶于他们居然有那么多人。

  小孩子听她手机一直响,提醒她:“有人给你打电话了。”

  “是微信消息。”林羌淡笑着,看看空荡的村街,“你们家的大人不拜年吗?”

  一个小孩子摇头:“我们村子要拆啦,我们要住到延州市里去了!”

  其他小孩子纠正:“婆婆说那叫拆迁。”

  大概是大人的聊天他们听了一句半句。

  她没好奇木襄村拆迁怎么会去市里,继续返程。

  刚拐过路口,从不远处的大门里骂骂咧咧走出来一伙人,拿着铁锹、耙子、小锄头。他们湿漉漉的棉服、领口残留的茶梗就意味着在室内已经打过一场,也许不只一场。

  她停住脚,不再往前。

  有个五十岁左右的男人穿着红羽绒服,棉裤过长了,褶子摞在腿上,像条沙皮狗。他扯着脖子喊:“你个没人性的东西!你们老刘家有你这号人物,老坟让人掘了都不冤!说好了同意书只是走个形式,是公开文件,到时候私底下再补给我们一笔!我们签完了不认账了,要不是你打包票,咱村这多家能这么痛快答应不?”

  “我也被骗了啊!哪知道大洋敢蒙我?”一个三十多岁、气质猥琐的小个子男人踮着脚辩白。

  漆面夹克麂皮靴,林羌在年会上见过他。

  “反正你得负责!这么大宅基的田舍!别想仨瓜俩枣打发了我们!”

  小个子冤枉:“早上给他打电话已经打不通了,我有什么办法?我能负什么责啊?要不等我联系上他再说?”

  “那你要是一直联系不上,我们从哪儿找人啊!”一个彪形大汉大骂。

  小个子不停鞠躬作揖:“他这么卖力气给度假区当说客,又强拆了靳大爷家的房,肯定竞标赢了拿下度假区的扩建权了!他迟早要开工啊,咱们就守在这儿还怕找不着他啊!你们就先放我……”

  “呸!你以为我们还会信你?他一个包工头黑老大,都敢强拆,我们又没跟他说好!他要是不认账,说跟你不熟,到时候你也被放走了,那不真就按同意书上那点赔了?”说话的人思路清晰。

  小个子愁眉苦脸,几度张嘴几度无言,理亏得不知怎么反驳。惶急中看到林羌,一下定睛。

  林羌也注意到他的眼神,立即往回跑。

  小个子挣开村民的钳制,边嚷边冲向林羌:“那女的!他们度假区内部人!昨天年会上看见过!咱先把她逮了!”

  村民后知后觉,有人先反应过来,一惊一乍道:“对!我们可以拿她跟度假区老板谈条件!”

  一伙人不对掐了,齐刷刷把矛头对准无意闯入的林羌。

  那个思路清晰的人阻止道:“扣留别人犯法!别干犯法的事啊!”

  村民们都红了眼,都不想只拿那一点钱,谁还听得见这句。

  林羌回到小卖部,横腰抄起个小孩子,假装扼住脖子,面向他们:“再往前我就掐死他!”

  村民们这才停住。

  “啊——把我儿子放下!”一个随后赶来的妇女尖声道。

  “哪来的小娘们!”

  “别别别!”

  ……

  村民的杂音不断。

  “老妹你别怕,我们就是问问度假区占地赔偿那个事,跟孩子没关系的。你先把他放了,别把他吓着了!”理智的人说。

  林羌这三十年见过太多恶人,知道人性没有下限。为了赔偿款,对同村的人都能大打出手,何况对她一个外人。

  在安全离开这里之前,她绝不会放开这个小孩子:“放我走,我会叫人把他送回来。”

  “谁知道你是不是忽悠我们?”妇女急出一身汗,小孩子因为害怕已经哭得嗓子干哑。

  林羌装作要收紧扼住小孩子脖子的手:“那就继续。”

  “别动!”妇女大叫,伸手拦住村民,看着林羌,快要哭了,“我们不往前了,你把他放了吧!”

  “婶子你别信!你忘了我们是怎么签了同意书的?不就是信了他们这种人的话?”有人看不上女人的胆量,“这小娘们不敢的,我们一定不能屈服!再屈服我们种庄稼的地都没啦!”

  林羌从医多年,深知相信的东西被一一击碎,人就没期待了。

  没期待是选择死的最大缘由。

  绝处逢生不是个例,但大部分人都死在了绝处。

  她继续收紧了手指,小孩子脸涨红。

  “啊——”妇女叫喊。

  信誓旦旦大放厥词的人也不吭声了。

  “啊……”小孩子也叫喊,比起他妈,他的声音要嘶哑虚弱许多。

  林羌一听,手不自觉地松了。

  她怕被看出来,正好有人打来电话,她掩饰着情绪,抱着孩子直线跑向那条唯一通往外界的大道。

  回到旷野,风都大了,村民浩浩荡荡,穷追不舍。

  她再往前跑,离度假区越来越远,但也不敢回头。村户稀疏,但村里的路纵横交错,她不知道哪一条是死路。

  她不知道还能走多久,也许他们冲上来摁住她时,她根本来不及保护自己……

  风吹得她的头发几乎要糊在脸上了,她看不清了……

  那道车轮碾蹭路面的尖锐声就是这时出现的,在她身后不远,但她没停下,直到被人从后横臂拦住肩膀。她猛吸一口气,再不停地吸,慌乱地扭头,胸脯起伏着,喘息声强烈。

  靳凡。

  她看到他紧敛的双眉,抿成线的嘴,她想说什么,可说不出来。

  身后就是靳凡的车,他一手揽她,一手往后,打开车门:“上车。”

  她还抱着小孩子,没动弹。

  村民把去路堵住了,后面一排人似乎只是凑热闹的,但打头阵的几人当真红了眼。

  靳凡扭头看到他们,咬肌抽动一下,左手解开西装外衣唯一系着的一枚扣子,打开车的后备箱,从修理箱里拿出一把扳手,往前一步,站在林羌身后,这群村民面前。

  一时间,场面僵持住了。

  林羌平静了许多,怀里的小孩子还在激烈地哭喊。她放下他,蹲下来把他搂住,震颤的手轻轻抚摸他的后背。

  她搂他搂得很紧,声音却很轻。风里她的头发乱飞,鼻尖、耳朵也被吹得粉红,一切都在夸张地舞动,再大幅的抖好像也没那么反常了。

  “不怕……

  “只是在玩游戏……”

  

继续阅读:第六章 80° 脱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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烧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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