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西湖私房菜。
没沟通过的两方在一个地方撞见彼此的概率是很小的,所以阳玫在走廊看到林羌时才那么惊讶。
她赶紧回头叫曹荭,忘了避讳包厢其他人,他们就都知道林羌来了。
荆天亲自出来,一见林羌身侧仿佛一座墨山的人,脚步和笑容都止住。约莫数秒才继续上前:“快来快来!就差你了!刚就在问荭姐,怎么回事啊,作为咱院股肱,竟有叫不来的人。”
包厢里其他院的医生听着外头的动静,互相对视,气氛忽而有些诡异。
林羌仍拒绝了,祝福了一句“开灶大吉”,又说:“我不是一个人,不方便,就不来了。”
荆天坚持邀请:“两人一起啊,咱们要了个大包,还有不少空位呢。你就别跟我客气了。”
林羌不说话了。
阳玫看林羌不愿意,出面解围:“人家有伴儿呢,你也看看情况再热情邀请啊!下回再吃也一样。”
曹荭也出来说:“这么多人陪你,还不行啊。”
荆天也不勉强了:“行吧,那就下次。”
几人预备分开,章允姗姗来迟,嘴上还说着:“不好意思啊!接人来着,耽搁了,不晚……”话到一半,她停住,目光僵滞在靳凡身上。
包厢里稳坐不动的几位医生是专科南院的,他们知道章允在来的路上,所以在听说林羌来后显出异样。
阳玫和曹荭相视一眼,交换了顾虑。
荆天哪知这些?还跟章允玩笑:“晚了啊,罚酒。”
章允仿佛未闻,目光迟迟收不回来。
双手在大衣口袋的林羌这时看出了不对劲,扭头看了一眼靳凡。他倒是淡定,傲然如杉。
曹荭打破尴尬:“别缠着人家了,让人家去吃饭。”
荆天点着头:“是是是,那林羌我就不勉强你了!你们吃,你的单就别管了。”说完看章允:“来来来,章师,赶紧里边请。”
章允傻了似的。
林羌牵住靳凡的手,冲荆天微笑道:“我男人请,你等下次吧。”
章允醒了,回头对荆天很自然地说:“好。”
几人就此分开,安锅灶宴的包厢门关上了,林羌和靳凡也来到了预定的包厢。
靳凡看菜单,林羌托下巴看他。靳凡头也不抬地说:“不认识,没过往,我就跟一个医生在一起过,叫林羌。”
林羌笑了:“心虚了吧?我可什么都没问。”
靳凡扫码点餐,抬起头,说:“等你问了,我还有辩驳的机会吗?”
“我又不是独权专政的,你有理我肯定听。”林羌阴阳怪气地说,“不认识没过往都能让人眼珠子挂你身上,大哥牛啊。”
啧。靳凡不吃亏,也阴阳怪气地说:“你们医院是不是有个叫秦艋的?”
啧。林羌本还以为抓住他把柄了,到底不再问了:“你牛。”
荆天的安锅灶宴上,荆天话里话外表达对阳玫的爱意。章允一派逐渐沉默不语。局到中时,在座每一个人都心怀鬼胎。
曹荭开荆天玩笑:“非得拿到房装修好才敢表白啊?”
荆天脸一红:“谁表白……我没有……”
曹荭笑笑:“嗯,那就是别人。我也听我们玫子说,有个生物公司的高管正追她呢。”
阳玫皱眉看过去,害羞地红了耳朵。
荆天急了,忙问阳玫:“这是……真的吗?”
阳玫勉强地笑笑,没答。
曹荭是知道阳玫心思的,她并不讨厌荆天,就差有人推她一把。但推的人也不能太生硬了,就没继续撺掇,扭向章允,转移了话题:“听说章师结婚了,恭喜。”
章允微笑:“到年纪了,女人到了三十岁,还是得找个稳定的。”
阳玫接上了:“咱们章师这种行业翘楚怎么就在男人身上寻求稳定了呢?这可不行啊。”
县医院另外一位女医生反驳她:“这哪是靠男人,这是想得通。不愧是章师,像我们院林大夫那种只靠自己的,除了腰杆子直,有什么用?你们说是不是?”
章允笑容褪去,神情暂时未变:“县医院的几位同行说话可有点不好听,不会还因为两年前那场事故而耿耿于怀呢吧?法院都判了无责呢。”
县医院所有人的眼神一冷,都沉默了。
两年前县医院一位患有脑肿瘤的医生不慎跌倒,摔到了脑袋。县医院紧急和县内三家医院专家发起会诊,紧急送往上级医院,又请了507医院神经外科医生章允来做手术。
术后病人神经无法自主控制,章允又与家属欠缺沟通。家属不解,怀疑主刀医生在手术过程中存在失误,久久纠缠,甚至闹上了法庭。
最终结果章允无责。但她还是离开三甲,来到癸县一家专科医院,成为行政部的一员。章师的名号就是她在经营这家私立医院时叫起来的。
这事本怨不着她,但去年年初那位医生离世,她当天发了一条普天同庆的朋友圈,算是把县医院知情者给得罪了。
法律上无罪,但情感属于个人,他们都可以选择不接纳她。
荆天有亲属在专科医院工作,他会邀请章允,大家都理解,但对章允的反感不会遮掩。
阳玫是最先开口的:“我们关心您呢,可别靠男人啊。您看您的好朋友杜佳,她的游泳馆死人啦,警察查她呢,听说都出国了。还有那开玛莎拉蒂的李蝶,闹离婚呢吧?她们都是靠男人,都没好下场呢。”
章允的神情出现了异样。
靳凡给林羌满上橙子汁,说:“玛莎拉蒂车主和这个女的都跟戈彦有关系,说起来是你的前辈,前仆后继劝我治病。”后一句有意阴阳怪气的。
林羌懂了,细节的没问,只针对他的语气:“阴阳谁呢?第一天不就知道我是谁?还是栽了,狗皮膏药似的,撕都撕不开的,是谁啊。”
“我乐意。”
林羌微笑,拉起他的手吻了下,说:“小脏辫给我发微信,说明天起他们轮班接送我,你有事了?”
“嗯。”
包厢内,沉默蔓延着,荆天应该劝的,但一边是亲戚的同事,一边是喜欢的人和喜欢的同事,向着哪边他都觉得不恰当。
章允的电话响了,她起身说:“我接个电话。”
她出了包厢,其余人还是沉默,兴致全被败没了,很难再点燃。
章允接了一个无关紧要的电话,挂断后靠在墙上,往后拢头发,闭上了眼。
靳凡在癸县算是个人物,章允有时跟同事聊八卦,也会聊起他。没春心萌动过是在说谎,但又毫无交集,就没幻想。
她没想到他们会有产生交集的一天。
她跟李蝶还在延州时就是朋友,李蝶近年认识了杜佳,给她们牵线搭桥后,三人熟悉起来。
她从杜佳嘴里知道靳凡是原官员戈彦的儿子,震惊之余也庆喜。既然杜佳认识靳凡,就代表能有交集。
不知道是她没藏好,还是杜佳眼太毒。杜佳好像发现了她的心思,还给她出主意,让她找靳凡换换车的零件之类。
当她大着胆子找上门时,接单的根本不是靳凡,是个叫仲川的。
往后只有一次试驾,仲川因事不在,靳凡替他,她才第一次坐上靳凡开的车,在工业园转了一圈。
那以后再无交集。
最近杜佳惹了人命官司,逃到了国外。她跟李蝶再聊起靳凡才知道,杜佳不止给她出了主意,还给李蝶支了招。
原来并不是她们那点好男色的心思被发现了,是杜佳本就想利用她们跟靳凡产生关系。
她不知道杜佳的目的,只猜测跟戈彦有关。她没背景,怕自己踏进去了不能抽身,就删了杜佳,切断了和杜佳的联系,回归原先的生活,又相亲认识了现在的男朋友。
往事重现的源头是最近癸县的新闻——靳凡跟县医院的林羌好了。
她不知道为什么就拉着男朋友去登记了,还发了朋友圈。也许是因为那一次坐靳凡开的车,他太冷漠,跟同事口中对林羌好、有耐心的靳凡,出入太大了。
她待了会儿,洗手,准备返回包厢,林羌在这时走进了卫生间。
她们对视了,林羌没反应,也没停。
章允突然想跟她聊两句,就等了等。
林羌出来,见她没走,当即知道她有话说,洗完手又整理起衣服。
林羌在等章允开口,章允知道,没耽误时间:“很久以前有一点倾慕而已,甚至都不认识。”她解释了她和靳凡的关系。
林羌未停:“嗯。”
“我没必要骗你,我已经结婚了,再破坏你们毫无意义。”
林羌停下,转身看向她:“我没说不信。”
章允再跟她对视,许久,提口气,呼出去。
林羌以为她还有话要说,等了半天,她没说,就准备走了。
章允在这时喊住她:“我这样说可能有点出卖朋友,但我觉得,如果她背了人命的事是真的,那就是反派。她要是反派,她引导我和李蝶去认识靳凡一定不是好事。那靳凡,就是正义的一方。”
林羌转回来,注视着她:“她是谁?”
章允又提了口气:“杜佳。”
章允再回到包厢,众人好像已经恢复了其乐融融,咄咄逼人的情况似乎不会再发生了。
曹荭正在跟阳玫说支援医疗队的事:“余震不断,隔壁唐塬县的油罐厂还爆炸了。延州几个医院组织的医疗队的医护人员都有伤亡。前天我们孩子学校组织义务捐款,他还问我会不会去。”
荆天接了句:“没完没了的天灾人祸,也不知道这一代人上辈子造过什么孽。”
“嗐,左不过人生下来就要吃苦罢了。”
阳玫说:“看吧,情况实在危急,肯定要去。”
大伙儿都点了头,有人说:“希望受灾人群能熬过这关。”
林羌回包厢时夫妻肺片已经上桌了,靳凡在看手机。她坐下来,拿起筷子,夹了一片牛肚,说:“章允说杜佳让她和李蝶去认识你,跟你说的话对上了。你要干的事,或许可以先从她们俩入手。不过你应该不用我提醒,她们也不见得有什么用。”
靳凡抬起头,了然了她为什么去了这么半天,说:“嗯。”
林羌又给他夹了一片牛肚:“不用管我,你要是死了,我会给你收尸。”
靳凡看着头也不抬的林羌,他渐渐懂得她一点了。她装时抬头,真时眼神向下。不用听她说什么,她最会骗人了,要看她的样子,下意识的样子才最真实。
他握住她的手,从她手里拿过筷子,为她夹菜,说:“等我把事情都料理好,把你那套破房重装一下。”
林羌微抬下巴,唇角微勾,一副平和又有些讽刺的样子:“你说这话有准儿吗?我能信吗?”
靳凡扬颌,拉着她的手到他的心:“自己听。”
林羌突然心一紧,伸手搂住了他,耳朵就贴在他的心脏:“你要是死了,我不会给你收尸的。你掂量一下。”
靳凡点头,吻她额角:“记牢了。”
两拨人来的时候撞见,走的时候也撞见,不知道能不能收入小概率事件的典型案例。
宴西湖私房菜门口,对于突降的雪,几人都有些猝不及防的表现。
荆天把外套给了阳玫,看着漫天雪花,奇怪道:“今儿不是晴天?说变就变,我看这春天算是来不了咯。”
曹荭刚接了老公电话,等着人来接了,对比他们的烦闷,从容了很多:“春三月头一个月还有降雪也不少见。”
有人接上:“春天?哪有春天,哪年不是天一暖和就要穿短袖了。”
微醺的阳玫挽着林羌的手,看着靳凡走向路边的车,抽出一把伞,打着伞往回走。他们默默得出他腿特别长的结论。他握着伞柄的手被灯照得透白,手背的青筋一直爆进了袖口。
阳玫认真地说:“我再也不说你追求刺激了,你比我们会抓重点。”
林羌快看腻了。她自己也这么认为。
靳凡走到台阶前,林羌跟大家道了别,迈下台阶,躲进他的伞里。
两人正往车的方向走,前方传来一声:“林羌。”
所有人看过去,看到站在雪中的简宋,灰色西装只有他驾驭得好。
台阶上的人们顿时明白,天气突变原来是暴风雪正在赶来的路上。
林羌透过简宋身后的车的窗子看到车里的秦艋,了然了简宋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但对他的来意不感兴趣,仍然走向靳凡的车。
靳凡整个过程都不动声色。
简宋大步上前,手从靳凡面前伸出,握住林羌小臂:“我……”
靳凡没让他说完,已经拿住他腕子,拧转他的胳膊,把他上身压在了车门上,另一只手随即把他脸摁向车窗。
简宋力量不足,但不服输,手撑着车门要起来。但靳凡看起来真恨他似的,死都不让他起。
林羌心里对这幕感到厌烦,拉住靳凡衣服:“行了。”
靳凡懂,她要单独跟他说话,他不同意:“你别想!”
“你们俩别让我丢人现眼了行吗?”
靳凡放了简宋,但有要求:“就在这说。”
简宋不同意,也不跟靳凡说一句,只对林羌说:“我单独跟你说。”
靳凡太阳穴的筋充血了,收了伞,一横,用伞再把简宋堵在车门前:“找死!”
林羌知道靳凡生气了,她不是没见过他生气的样子。她把他拉开,站在简宋前边,面对着他:“就在旁边说。”
“不行!”靳凡不容商量。
车行那群小崽子探听林羌的消息跟他卖好,他知道简宋一直对林羌贼心不死,没少通过秦艋搞一些小动作,早想治简宋了。
简宋苦涩一笑:“我什么时候限制过你跟别人说话?”
林羌一直拦着靳凡,他还作死。她再看靳凡,这臭脸色,掐死他的心不是一天两天了。
眼看着靳凡转了下腕子,林羌一把把简宋拽到身后,仰头看向他:“你动一个试试!”
靳凡眼睫一颤,定睛看她。
林羌趁着他惊讶不解,把简宋带到一边,还没说话,靳凡已经上车先走了。车轮在地面摩擦的尖锐声响久久不散。
林羌不管他,先跟简宋把话说在前头:“咱俩之间有一百种体面的分手方式,你非得闹成这样。”
简宋眉中带痛,疲惫的眼睛依然很深情:“你选他是因为你们都有不可逆的病症,是不是?”
林羌很无力。
“你不愿意让一个健康的我面对一个生病的你。他不一样,他的残缺让你没有负罪感,他因为残缺赢了我,对吗?”简宋想拉住她的手,被她躲开了。他手微颤,攥成拳头,歪着头,哀伤到极限:“你别选他,行吗?他身上的事太多了,他是戈彦的儿子,他是胡江海器重的人,你跟他会有很多危险……我不残缺不应该是我失去你的原因。”
他果然是打听了靳凡,林羌说:“你身体健康确实不是我们分手原因。我是身体有病,不是脑子有,我没慕残癖。”
“如果你不……”
“我会怕失去他,却从没有害怕失去你。”林羌一点后路都不给。
简宋缓慢地摇头,磕绊着走向她,双手往前探找,想要够到她:“不应该是这样……”
林羌最后说:“我喜欢过你,但我爱他。”
简宋仍然略显笨重地往前走,仍然想要够到她。
突然,又出现那道车轮摩擦路面的声音。
林羌扭头就看见靳凡下车,用力关上车门,走过来,停在她面前。他看起来怒气未消,凶道:“给了你五分钟,说完了吧?”
林羌瞥他:“你不是走了吗?”
“我买烟!”
林羌没看见:“烟呢?”
“你以为我是你?不要命了?”
林羌不自觉地弯了唇:“你可记住你这话,哪天让我看见你糟践身体,有你好看。”
一旁的简宋那么多余,探找的双手都攥成了拳。
林羌转身又跟简宋说了一句:“秦艋又有小动作时,我就知道你一定是有了新的底气,你自以为的新的胜算。所以你今天出现我并不意外,我知道你会来,我愿意听是因为我猜测你新的底气是发现了靳凡什么,我想知道你发现了什么。”
简宋像被摁了暂停键,只顾木然,无言。
原来林羌单独跟他说话都是为了靳凡……
林羌说完,扭头牵住了靳凡:“回家,我困了。”
靳凡牵她到车前,待她上了车,给她关上车门,又返回简宋跟前。
林羌皱眉,有些紧张。她怕他们打架,打架只是情绪得到了宣泄,造成的烂摊子可难收拾。
简宋在身高上矮靳凡一些,但他的气场也是足的,不显得有多弱势。
靳凡不是要跟他打架,而且实力悬殊的双方对垒,不能称为打架。他只是想对简宋说:“万唯生物一上市,简医生分了不少钱吧。”
简宋忽然凝眉定睛。
靳凡突然握住他肩膀:“别紧张,我不是监察部门,管不着这中间的弯绕。”
台阶上看戏的人看傻了眼。
车里林羌的眉也锁得更紧。
“我老婆说你发现了我什么,什么?我跟胡江海的关系?还是跟戈彦的关系?知道我生长在一个钱权交易泛滥的环境?”靳凡转而安慰道,“别担心,我会守口如瓶,谁让你是我老婆的前男友。”
简宋看似平静,避而不答:“叫老婆有点早吧?靳哥命这么短,能坚持到娶妻那一天吗?”
靳凡点头:“我命短可能是你唯一的机会了,但怎么办,我已经决定为她努力活久点。”
简宋手抄进裤子口袋:“有些事努力是没用的。”
靳凡又认同地点头:“确实,不然怎么简医生都那么努力了,她还是只爱我。”
对视持续。
台阶众人不知道他们说了什么,但能确定一点,靳凡鹰视狼顾,简宋绵里藏针,都不简单。
眼看这场戏散场,他们也识趣地先走一步了。
经此一役,阳玫再也不会自以为是地劝林羌了,林羌挑男人的境界太高了。
回家的路上,靳凡一言不发,火是消不下去了。
林羌也不哄,到楼底下后更不等他,先进了楼门。
刚迈了两级台阶,被人一把拽住胳膊,拉了下去。
她扭头要骂,他已经落吻下来,把她堵在楼门亲。
她差点缺氧,使劲推开他,扬手一巴掌,扇在他脖子上:“滚!”说完就上楼。
靳凡单手抄住她腰,又抱下来,手擦过她锁骨,从前面揽住她肩膀,不让她走。他忍住掐死她的冲动,用她的话骂道:“动个试试!”
林羌就知道他是因为这件事,这个男的心眼还没针尖大,吃醋都是举缸灌。
她也想一巴掌把他抽得犯病,死在外边得了,又舍不得。
最后她只是站到台阶上,在跟他一样高的情况下,搂住他的脖子,亲了下他的耳朵:“就动。”
靳凡火消了。
林羌洗完澡,动作自然地钻到靳凡臂弯里,在他怀里看他拿着的平板电脑。他又在看新闻。
她一到怀里,靳凡就不看了,关了,放在一边,抱住她。
“阳光说他有房子可以租给我,我准备去看看。”林羌仰头说。
靳凡低头看她:“又不住这儿了?”
“嗯,腻了。”其实是上下楼太消耗靳凡了,这跟运动不一样。心脏病患者要舒服点,应该尽量避免爬楼。
“行。”
林羌把玩他的手指,沿着筋抚摸,不知不觉就摸到了他的胸腹,质感真好。
靳凡皱眉,把她的手从自己毛衣里拿出来:“谁有你不正经?”
“你还挺遗憾的呗?”林羌斜一眼。
“你不遗憾,以前老干?”
“说你,你扯我干什么?”
“逃避?又想前男友了?别想了,他不敢来了。”
林羌挑眉,扭头:“你做了什么?”
靳凡看着她,半天才说:“他不来你不高兴了?”
林羌盯着他的眼,特别坦荡,说:“我是好奇,我怎么也做不到,你怎么做到的?”
靳凡淡淡道:“刚认识时我就告诉过你,对他我有的是办法,是你自己没听进去。”
“我以为你吹呢。”
靳凡靠近,让两个人鼻尖相贴,说:“能翻篇吗。”
林羌痒痒,微笑,不由捧住他脸:“再不翻篇我男人要变炮仗了。”
靳凡亲了她一下:“是。”
林羌伸手搂住他,在他颈窝蹭蹭,心那么平静。
接下来的日子里,靳凡变得忙碌,但也会准点儿接送林羌上下班。她去哪里都是他当司机,偶尔他腾不出时间,就是车行那群小朋友代劳。
他们还分了组,三人一组接送林羌。
孟祖市三井镇余震不断,县医院食堂三餐的时间都在聊这场灾难。
杨柳随延州的医疗队奔赴前线了,经历一场生灵涂炭,她的精神状态每况愈下,跟林羌视频时总是沉默流泪。
她说她可能来不及在林羌手术时陪伴了,但会祈祷手术顺利。
戈昔璇最近因书店的纠纷打官司,跟林羌联系得少了,只偶尔问问她靳凡身体状况。
春天好像终于来了,风却还凛冽又苦涩,叫林羌久久舍不得脱掉羊毛大衣。
林羌拎着外卖进入车行大门时,据说在开会的小朋友们一个个萎靡不振,只有“讲师”公主切神情专注,举止就像个雷厉风行的领导。
蒜头和小脏辫先后蹿到林羌跟前,接过外卖,收起长桌上的电子设备和杂志,把食物摆上去。
小莺从楼上下来,笑着说了一句:“大嫂居然还穿大衣,这群火力壮的都穿短袖了。”
“怕冷。”林羌笑答道,扭头对摆盘的蒜头说,“还有咖啡。”
蒜头应声:“嗯嗯,等下我去拿。”
公主切眼尖心细,看到林羌手被冻红了,拿来一盒八支装的香氛护手霜,说:“大嫂挑个喜欢的。”
小脏辫盖上盖子,直接拿到林羌跟前:“抠!还让人挑?整盒送!你又不是送不起。”
“有你什么事啊!”公主切骂他,“用你说啊?我是觉得野鸡牌子配不上大嫂,让大嫂先凑合一下,好歹用上,别把手冻了!”
小脏辫嘻嘻哈哈:“索子不在你脾气更大了啊,公主!”
蒜头像母鸡一样咯咯笑:“还得是你,一句话得罪仨人。首先造谣索子和阿浣,其次你竟敢当莺姐面儿叫别人公主,是不活够了?”
阿浣就是公主切。她骂道:“贱死你。”
小莺说:“嘴上没装拉链的东西,你看他敢不敢跟大嫂瞎闹。”
小脏辫趴在桌前,歪头,朝上看林羌:“我是大嫂的吉娃娃,大嫂一笑我就摇尾巴。”
其他人全吐了。
林羌不是来跟他们逗贫的,请他们一顿晚餐,再请教他们一个问题:“你们谁知道县里不错的金店?”
小脏辫竖起耳朵:“要买金子啊?”
林羌说:“不得坑靳哥一套头面?白给他这帮小兄弟当大嫂?”
说这个他们都来劲了,凑到桌前。阳光爱研究房产铺面之类,给林羌指了几个店。
蒜头问:“大嫂本着多少钱预算?”
“要看你老大有多少钱,我是不会给他省钱的。”林羌笑道。
“我们老大把持这个车行不挣什么钱,但我们知道他不缺钱。”小脏辫压低声音,“我老大背景深着呢,大嫂当时不就是他家那边委托来找他的?肯定比我们清楚,使劲坑就对了。”
林羌笑道:“行了,知道了,你们玩儿吧。我回去收拾衣服,准备搬家。”
蒜头站起来:“我们能帮你搬啊,不就搬到阳光绣梨府那套房吗?”
阳光说:“不用,我昨天上大嫂那儿看了,东西不多。我一人就给大嫂搬了,开我那大皮卡。”
林羌说:“也就一个箱子。”
“笑死。”蒜头又像母鸡一样笑。
林羌没跟他们逗趣太久,早早回去收衣服了,晚上九点就迈进了绣梨府那套三居室。阳光让她白住,她没答应,最后说定按癸县租房最低价租,一年一万。她一口气租了十年。
拿到戈彦的钱时,她想在手术后买一套房子,有大大的窗子、狗子、火炉子,现在靳凡闯进她的计划,她就要重新规划了。
她站在这所房子大大的落地窗前,心中满足。租的也好,都好。
未来可期。
她返回沙发,坐下,打开手机,没靳凡的消息,也没联系他。他最近太忙了,很多次她感受到他在身边都是因为半夜浅陷的床。她会迷迷糊糊地翻身搂住他,他会在她脸颊上一吻。
今天看来也是这样。
她不在意,洗澡睡去了。
城中一个挂着“友客旅馆”的小门脸,前台的短头发女正一边剥着栗子,一边看视频打发着时间。
仲川在靳凡前面进门,看了一眼墙上屏幕,问:“标间有吗?”
女生调低手机声音,站起来说:“一百八,身份证。然后把这个表填了。”
仲川开好房,两人上楼,进房间第一件事就是检查有无探头。
他们不是要干什么大事,是习惯。
仲川确认一点信号都没有后,坐下点了根烟,对闭着眼、单手摆弄打火机的靳凡说:“我给他说了这个地址,他今天肯定来,就是不知道几点。”
“他”指的是黄麦。
黄麦是黄粱的哥哥,黄粱是靳凡带过的驯豹突击队队员,也是当年胡江海海外公司生产的阀门损坏致死的几人之一。
靳凡在那次战役后一直相信胡江海的话,认为其他人没得救是因为救不了。
直到几年前,他去探望这几个与他并肩作战的队员的家里人,才从黄麦嘴里知道胡江海关闭阀门的事。
当时黄粱违反纪律,工作期间带了手机,在最后时刻给黄麦发送了信息,让他凭借这件事管胡江海要封口费,用于母亲抗癌。
癌是不治之症,即便拿到钱,保了几年命,母亲也还是去了。
黄麦再见到靳凡,他弟弟这位上司,心中难安,吐露了实情。
本来靳凡都打算在延州南厂修车养老了,可这件事使他震怒。
他是那时唯一的幸存者,这让他意识到了他对胡江海的重要性。他计划不停地作死,让胡江海动用他仅存的人脉来保他。到时候上头注意了,拔他这棵萝卜的时候带出胡江海那块泥,那胡江海这辈子都别想出来了。
而选在癸县,是因为癸县在燕水,燕水是戈彦地盘。
他开始厌恶戈彦主要是因为她对他父亲靳序知的伤害。
戈彦当年只是一个县级政府的文员,靳序知好一些,是省级文员。他为人温良正直。周围人都侃他是谦谦君子、风姿特秀。
这么一个有品貌、有才干、前途大好的人,被戈彦一百个手段缠上,得到了,生了靳凡。
本来两人一起进步总有好过的日子,戈彦不,她嫌他油盐不进,不会利用公职给她带来一丝方便,便毅然弃了他,开启无所不用其极的“晋升之路”。
靳凡当时还小,不知道这些,靳序知也从不讲戈彦一句不好。他就以为父母是和平分开,只是母亲又嫁了别人,然后有了这些弟弟妹妹。
直到考入国防大学,他去跟祖父报喜,才从祖母的怨声中知晓了一些实情。他自此上了心,从多方了解到全部真相,对这个蛇蝎心的妈深恶痛绝。
起初也只是厌恶,想跟她划清界限,是她对他父亲的言语侮辱,近年来以“母爱”为名的骚扰,一览无余的利用之心,让他下了决心,把她和胡江海划进一个筐,势跟他们鱼死网破!
只是现在林羌闯进他的计划,他要重新规划了——坏人得死,而他要活。
今天,靳凡和黄麦约在这个旅馆,就是黄麦已经决定做证,把当年的事情和盘托出。
仲川只知道黄麦是黄粱的哥哥,不知道靳凡要干什么,但不妨碍他为靳凡跑前跑后。他看着表,对靳凡说:“今天都要过去了,他不是不来了吧?”
靳凡睁眼,眼神微变。
仲川不由得抖了一下,放下跷起的二郎腿,探身问:“怎么?”
靳凡站起来,往外走,长腿大步,快速下了楼。
仲川紧随其后,见状,再好奇也不问了。
靳凡回到车上才给黄麦打电话,拨之前就已经料到了结果,果然是关机。这只有两种可能:黄麦又利用这件事去讹胡江海了,或者他真的准备做证,但被胡江海扣了。
他把手机往挡风玻璃处一扔,靠在头枕闭上眼。
胡江海这边的情况是这样;戈彦那边,虽然有部门开始调查杜佳游泳馆事故,怀疑她跟多年前性交易案有关,却也没实际进展。
他差使仲川拜访癸县原书记张求河,打听当年泊门代工厂性交易的事,次次无功而返。
原先坚持上京告状的那家人也突然说没冤情了,他们的女儿不是被性虐致死,是自杀的。
调查停滞不前,案子无法推进。他没有身份,掺和不了,也就没主动权。
原先面对这种情况他是从容的,接得住招就接,接不住无非伸头一刀。现在“接不住”三个字不能发生。
他得挡住来势汹汹的一切,保林羌安稳地入睡。她每天都很累,她得好好睡觉。
仲川下楼后没上车,只在前边透过挡风玻璃看着疲惫的靳凡,吁一口气。
三月下旬,天还没暖,林羌穿了一次大衣,隔天就换回风衣了。
这天,临近出夜班,急诊收治了一位镇里送来的病人,情绪不稳。急诊科医生查体,怀疑是脑部血管闭塞,形成血栓,给予镇静剂后安排检查。其间因为病人心脏有杂音,询问家属没得到结果,就联系了值班的林羌。
病人情况基本确定已经是中午了,林羌走出医院,看到一辆大型ORV(越野车),不由得站住不动了,自然地把手抄进大衣口袋,看着靳凡下车,朝她走来。
靳凡一冬天也只穿大衣。刚过年的时候小脏辫给他买了件挺贵的牌子联名的棉服,他没要。他说西南冷,过去执勤一直穿袄,也挡不住风,这里暖和多了。
当时小脏辫愣了神,也红了脸,吸吸鼻子,一头扎进了工作间。
靳凡从林羌口袋把她的手拿走,挽好,牵上车。
林羌问:“今天不是阳光和豹子来接我?”
“我接你,不乐意?”靳凡给她系安全带。
林羌笑:“乐意,心花怒放,看见你,我血管都热了,想立刻跟你激吻。”
靳凡没理她,问道:“阳光说你今天要去一个手工店。”
林羌也不理他,拉着他腕子:“听不懂?”
靳凡扭头,问:“什么?”
林羌笑颜如月,皎洁清明,声音轻飘飘的,有些恣意放荡:“激吻啊。”
靳凡盯住她:“听不懂。”
林羌拉住他衣襟,把他拽到身前,吻下去,用力吸咬一番。他好像喝了柠檬水,但只是酸甜的舌尖,她怎么那么喜欢?
靳凡手在她的腰上,她因为瘦,腰很细。他很介意,就想让她多吃一点,他又不是养不起。
亲爽了,她与他额头相贴,温热呼吸在他唇边氤氲:“我才三十多岁,怎么老觉得日子越来越短了。”
靳凡轻轻抚摸她的脸,没有浮于表面的安慰,也没呵斥她的悲观,只是说:“我们过长一点。”
林羌身子微顿,慢慢就笑了,肩膀、胸脯随她鼻腔发出的笑声而动作。她渐渐与他十指紧扣。
她好些天没这样牵住他了,不自觉问:“你这么忙,是找戈彦犯罪的证据吗?”
“嗯。”
“你有把握告倒她吗?”
“没有。”
“那你还要告下去吗?”
这话题有些猝不及防,林羌从不问他这些的。
寂静延长,靳凡缓缓牵住她的手,拇指轻轻摩挲:“我以前以为我活不久了,想拉他们垫背。现在我想让他们怕我,他们怕我,我跟你才能不被打扰地活着。”
林羌目不转睛,她不意外他这话,但他说,她总会心疼。
“如果期间你发生什么……”
靳凡抬起头,注视她的眼睛:“我选择不了出身,我也抹不掉过去。我成为这中间解不开的扣,我没时间怨,我得解决,我只能解决。”
“可是我呢。”
她笑着说话,他却看到她的疼,把她带进怀里:“没你我也不想解决,一块死好了。”
林羌紧紧搂住他,抱到他的实在的感觉宽慰了那点不安。半天过去,她问:“用不用我做什么?”
靳凡学她长“嗯”一声,视线飘到副驾驶窗外:“说过很多遍了。”
林羌知道了。
要在他身边,他总说。
林羌捏住他的脸,微抬着下巴,有些轻佻地笑问:“不虚吗?你可以要点实际的,晚上就能得到。”
靳凡也捏住她的脸,目光朝下,眼型倏而窄长。
他没说话,但林羌就觉得她听见了一句“我不要就得不到?”,她把他的脸往一边转,用力一巴掌拍在他正脸上:“德行。”
靳凡发动车,去了林羌要去的地方——手工饰品店。
车停,靳凡问她:“我跟你去?”
林羌解开安全带:“不用,你在车里等着。”
他还没答应,她已经下了车。他打开车窗,胳膊搭在窗框,看着林羌迈进店门。
过了会儿,她拿着个纸袋出来,返回车上,把纸袋放靳凡腿上,同时关上车门。
靳凡拿起纸袋逡巡一圈,看不出名堂。
“你打开。”
靳凡听了,打开,里面是一个老式铝制饭盒。他用左手拿起,只三秒,皱起了眉:“这是你放手术刀的那个盒子。”
就是那晚,她说要用这把手术刀割他动脉。他还记得那句“天天换刀片,天天用酒精烧”。
他难得一笑:“你要割我动脉?”
林羌嫌他开太慢,“啧”一声,又拿回来,自己抠开盖子,里边是一只戒值盒,看着造价一般。她没卖关子,直接打开,对他说:“戴上试试。”
靳凡愣了,没听见她的话,只看着戒枕上的一对银色指环。
林羌等了他半分钟,看他没反应,又替他拿了出来,把他手拉来,给他戴上了男款。另一只女款给自己戴上,再跟他的手放在一起,说:“以后也做不着手术了,就不练了,干脆熔了,打一对指环。”
靳凡心中一团乱,张口结舌。
林羌很从容,还说:“纯钛的,是有点寒酸。但我也买不起别的,你凑合戴吧。”
靳凡还没解开乱麻,但肯开口了,鉴赏一圈,问道:“烧刀,是什么?”
指环边缘刻着细小的“烧刀”二字,林羌解释:“烧的我的手术刀。我以后可能记性不好了,刻个字提醒自己,你什么也没给我买,对戒都是我拿家底子打的。”
靳凡点头,不想说这个小没良心:“没给你钱?”
林羌知道他在说哪笔钱:“那钱不能动。”
靳凡觉得他知道原因。
果然,林羌下一句就是:“要做手术,我的和你的。”
安静几秒,靳凡佯装云淡风轻:“我需要做手术吗?不是可以保守治疗吗?”
林羌唇弯了一下,也可以说扯了一下,全都是苦味:“我们这行不打包票,我可能是你的医生,但也是你的家属。作为医生能客观地说概率,作为家属就得做好准备。”
靳凡顿了一下,挽住她的手,明明没有幽默的天分,还要说笑话:“烧刀也行,只是刻这个,像买烧刀子送的。”
林羌下手,要给他撸下来:“你还给我!”
靳凡又握住她的手,握紧了:“扯淡!到我手的东西别想要回去。”
林羌瞥他:“少跟我横!”
靳凡保持着微抬下巴的姿势,盯着她看了几秒,忽然捏住她的脸,吻下去,很用力。
林羌差点缺氧,推开他后,“少跟我横”这种话暂时不会说了。她横不过他。
靳凡也不说话,当够了浑蛋,发动了车,上了高速,悠然开进了延州三环。
过了一个多小时了,林羌终于忍不住问他,他已然停车。她看向窗外,竟是商场。
靳凡先下了车,也不说干什么,只在前头领路,把林羌带到了一家首饰店。
林羌抬头看着他,问题都在眼神里了。
靳凡牵住她:“我钱不多,也不以委屈女人来省。”
林羌木偶一般被他牵到柜台。
店员微笑问道:“您选什么,戒指吗?”
靳凡说:“问她。”
林羌终于微笑一下,说:“那我……挑个最贵的?”
“随你。”
林羌才不信他有多少钱,之前试探车行小朋友,就是想知道他们车行赚不赚钱。既然不赚,他哪来钱?
他们只知道他有深不可测的背景,不知道他的背景只带给他折磨。
但她还是接受了他的心意,按照喜好挑了一只戒指。四万八,豹子头,钻小小的一颗。
她选定了,靳凡就去买了单。
林羌看他连看都不看,突然一笑,她应该挑个四十万的,看他还能不能这么不假思索。
他回来,她把手伸给他:“给我戴上。”
“谁给你戴上?”
林羌说:“我丈夫。”
靳凡淡淡一笑,给她戴上了,牵住了:“走吗?”
“谁走吗?”
靳凡牵着她往外走:“我太太。”
前方地震严重,医疗队已经分批次去了好几拨。阳玫也去了,没有她铿锵有力的声音萦绕,科室的办公室冷清了些。
县医院现在人少,留守的医生每天超负荷工作,会喊累,但也没撂挑子不干,哪怕把自己掰成八瓣也坚持完成工作。想想前线的同事,他们也没法不守好“责任田”。
林羌下个礼拜要做手术了,就一直没申请前往灾区。县医院的同事都填过表,唯她一直没碰那张纸。但谁也不因为这事多嘴,林羌的情况他们都很清楚,也很理解。
这一天林羌是晚班。她还没吃完晚饭,急诊那边打来电话,救护车拉来一个心梗的病人。
县医院急诊医生没大院的科室那么全和人多,大部分时候都是紧急联系各科室值班医生。
林羌赶过去时,病人家属还在哭着嚷嚷:“就早上擦了个地,头晕恶心,突然间不动了,说是心绞得慌。以前也没闹过这个,不知道……”
急诊医生正在安抚家属,林羌先看了眼病人,扭头看向他。他不等问就告知了:“体温38,血压110。”
林羌听了听心尖部,扭头跟急诊医生说:“做个床旁心电图。”
急诊医生点头。
家属是第一次碰到这种情况,急得方寸大乱,话颠三倒四,总是答非所问。其实病久了就不会了,病久就麻木了。
林羌回到病区查房,出来就站在护士台旁边写医嘱。
到饭点了,她还在写。护士长正好忙完,回头跟林羌说:“最近病人多了,你跑急诊的次数更多了吧?”
“还行。”
“早上看咱县实时新闻,有个孕妇妊娠合并心脏病,非要生产,死了。现在那丈夫准备起诉所有收治过他老婆的单位。妇幼那个主治她的大夫因为这事急火攻心,病倒了。”
林羌停下笔,却没抬头,这个孕妇应该是她和曹荭去会诊的那个。
“这个孕妇不是在妇幼生的,她丈夫告妇幼的理由是妇幼不收病人,说妇幼要是收了,他们不会到小医院生产。小医院技术不行,两条命没了,都是妇幼拒收的错。说什么作为医院,拒收病人丧尽天良。”
林羌听半天,只说:“妇幼那大夫不是因为这个病的吧。”
“嗯。是这个大夫的家人也不理解,觉得他因为害怕风险就拒绝收治一个病人,没良心。”
林羌写完了,收起来,回了科室。
她坐在椅子上,头向后仰,闭上了眼。
曹荭进来时,给林羌带了猪肝饭:“吃饭吧。”
林羌睁开眼:“谢谢。”
“客气。”曹荭坐在她旁边,说,“你听说了吧?”
“嗯。”
曹荭无奈笑道:“重度妊高孕妇坚持生孩子,一定会死,哪怕他们不是为了给另一个孩子骨髓移植,只是单纯‘伟大’,非要牺牲自己来保这个孩子的命。作为医生也要制止她。不提有律法,就算出于情感,这都不是一道选择题。”
林羌掰开筷子,夹了几颗黏着的米粒,放进嘴里。
“我做大夫这么多年,没觉得治病让人头疼,反而是跟病人解释为什么可以、为什么不可以太难。”曹荭扒着饭,又说,“个别人死犟,就觉得比医生更懂怎么治病,可医生提供的方案肯定是结合孕妇和胎儿情况后做出的最优决策啊。”
林羌很少听曹荭这样的语气,甚至不像她了,倒像阳玫。
曹荭说:“不提一个母亲伟大不伟大,就说不顾医生劝,以牺牲自己而生下孩子,孩子没有妈,以后他爹给他找个后妈,他会好过吗?他的人生从一开始就注定了缺一角。这个世上不是所有的缺角都可以用其他代替材料补上的。想想这些,真的还要干这种愚昧的事?”
林羌抬起头来:“这是认知的问题,你急也没用。”
曹荭一愣,不说话了。
两人默默地吃饭。过了会儿,曹荭声音低了,语速慢了:“是啊,如果多读一些书,多懂得一些道理……”
“如果书里的道理就是错的呢。”
曹荭目不转睛地看她,突然不知道要说什么。
林羌收好饭盒,回到电脑前写病历。
曹荭也吃完了,丢了饭盒,也进入工作,开始前又说了一句:“南间暴雨,发洪水了。我微信加的其他医院的好几个医生都在帮忙扩散灾区的消息。”
林羌也看见了,认识的很多同行都去救灾了。
“我看了他们发的现场照片,确实严重,死伤不少。”
曹荭摇了摇头:“我看有篇报道说那边有不少烂尾楼。”
林羌早上也收到了这篇报道推送,说是开发商都跑没了,烂尾楼成了隐患,水一大,全随水砸毁了庄稼地,砸破了人的脑袋。
“一关一关过吧”,曹荭说,“我家孩子还问我呢!‘妈妈我们老师说医生们都在灾区救人呢,你什么时候去啊’?我说快了吧,下一批妈妈就去了。小孩子还不知道灾难的可怕,只知道妈妈如果是前线的医生,老师同学都会说他妈妈很厉害,是天使。”
林羌柔和笑笑。
靳凡这两天好像闲下来了,都有时间给林羌做饭了。林羌又听到了他的“明天晚上吃什么”,第二天晚上一定能吃到想吃的。
两个人的日子平静,却有滋味。吃完饭,一起窝在窗前的摇椅上,林羌在靳凡的怀里,看着他给她剪指甲,再给她涂护手霜,抹好久。她说真诱惑,再扎进他胸膛,捉他的锁骨来亲。
她喜欢不着寸缕地站在月光下,告诉他:“多看几眼,以后这身体就不好看了,会抽搐、萎缩,会……特别恶心。”
靳凡会给她穿好衣服,像抱着一件珍宝,包裹入怀,细细地亲吻。
他总会轻轻告诉她:“你特别好看,我特别喜欢。”
她这时会沉默,伸手环住他的腰,在他怀里轻蹭着。前所未有的满足感会灌注她全身。但她不想让他发现。
爱一定要表现出来,不要虚掷一生中最好的时候,等云尽西沉力所不能,悔都要悔死年轻时没有好好享受。
……
日子啊,就这样舒舒服服地过下去,多好。
车行,靳凡那间破房。
仲川坐在桌上,背朝着靳凡。他也不想在这里消磨时光,但这不是他能决定的,戈彦和胡江海本事太大了。
戈彦把所有受害者都安抚好了。
胡江海自从上次设计见到靳凡,两人不欢而散,就没再露面了。仲川不知道靳凡找黄麦有什么事,但黄麦消失肯定与胡江海有关,偏偏黄麦拒绝再跟靳凡联系。
仲川现在每天看着靳凡,解不开结,一点忙都帮不上,胃口都变差了。
靳凡在查阅境外朋友的加密邮件,内容只有他们彼此知道,无非是哪里的战争,哪里的灾情,还是老几样,没一件有价值的事。关闭页面后,他恍然,当即给林羌打去了电话。
电话接通,林羌问道:“怎么了?”
靳凡从不在她工作时给她打电话,突然打来一定有急事。
“医院的病历保存多久?”靳凡问。
“存档的门诊病历不少于十五年,住院病历是……三十年。”
“会有没记录的吗?”
“如果你要问因为性侵住院的情况,我可以告诉你,一定会记录。”林羌听他这么问时就猜到了。
“好。”
电话挂断,靳凡起身朝外走。
仲川不明所以地跟上,问道:“什么情况?!发生了什么?!”
靳凡驱车去了监察组临时办公的地点,忽略他们一脸莫名其妙,自报家门后说:“当年有一个被性侵的女孩,她家人上诉是凭借一张诊断单。他们可以自行销毁,改口说没这东西,但医院还有。”
正一筹莫展的省监察组人员闻言微滞,旋即给派出所打电话,请求他们配合签调查令,要到县医院走一趟。
当年泊门案在罢免了很多官员后就结案了,杜佳游泳馆一案让扫黑办的李功炀想起当年的案子。他在调查期间出了意外,这让上方很重视,紧急调派了人员重查泊门案。
监察组调查了一些时日,相关人的说辞也均如案件档案中记载的那样。
这些年一直在上访的一个女孩的家人也改了口,说没有冤情了,坚持上告只是想再弄点赔偿。
他们最多对这家人批评教育,罚款五百,这事就得过了。
没受害人、没案情、没证据,案件是无法推进的,更别说把泊门案和杜佳游泳馆的案子联系起来查。
但如果两者没有联系,李功炀的意外又太不符合常理了。
现在警方终于有线索了,只要拿到这份病历,就能让这个女孩的家人无从辩驳。顺藤摸瓜,当年被有些势力掩盖的事实就能重现天日了。
办公室里忙活了一阵,组长正想感谢提供思路的人,扭头已经不见他了。
仲川看到靳凡出来,急忙迎上去:“怎么样?”
靳凡没答,只说了句:“烟。”
仲川的嘴角慢慢弯起来,赶紧掏烟递给他,还踮着脚、捂着风给他打着了:“有证据了,性侵就能定了。他家人再怎么被收买,这案子也能查下去了!”
靳凡好久不抽烟了,滤嘴到嘴边,烟雾也钻进鼻子,他却停了,捻灭了。
仲川叹了口气,至少跟戈彦一战,算是占了一点上风,不容易了。
靳凡上了车。
仲川搭在车窗,往里探着脑袋问:“干什么去?”
“接我老婆。”
县医院门诊部。
一个喝多的中年男子抓着林羌领子,一边哭一边大骂,口水都喷到她脸上:“你们说的感染性心内膜炎致死率是个屁!发个烧怎么会是这个病?我看你们就是看不得我一家顺当,奔着拆散我们呢!”
有男医生第一时间冲过来拉住男子。他还是不松,扯得林羌白大褂的扣子都崩开了,衣领被拽得大开。护士立刻拿衣服从前面裹住了她。
林羌被男子重复的话和生拉硬拽弄得烦了,解开了白大褂,攥住他的大拇指,往后一拔再一掰。
男子疼得大叫,不由得往前挺了肚子,腿也弯了,差点跪下。
林羌以此挣脱了他的拉扯,整理好衣领,才跟他说:“你觉得我们看错了病,就换一家医院,这里到延州也就一个多小时。跟你说这个病的致死率是告诉你实情,早点把该做的检查做了,接受抗生素和外科治疗。”
她把白大褂重新穿上,系着扣子又说:“尿常规和肾功能检查是看有没有细菌性血栓,不是我们不安好心,当着你老婆的面说你肾不好。”
男医生也说:“前两天过来不还挺明白的吗?这是回去吵架了?喝了点酒就过来闹了?”
有围观的人也加入劝说。
“你呀,就别闹了!耽误医生工作,也耽误你自己啊!兔子被逼急也还咬人呢,你把医生得罪了,人还能给你好好看病吗?这个弯转不过来吗?”
旁边护士说:“您别这样说,我们不会公报私仇,谁拿自己的饭碗开玩笑?”
“这不是劝他呢?知道你们心地好。”
现场人你一句我一句,把这页揭过了,闹事的男子好像酒醒了,也不嚷嚷了。
他有些发热,男医生把他带到留观区,黑着脸给他做检查。他意识到他刚才多鲁莽冒昧,抱歉地说:“对不起,我……”
“你应该跟那个女医生道歉,有问题你可以说,当众扯人家衣服,实在不该。”男医生的语气还有些怨。
男子低着头,四张奔五的人抠起了手。
林羌回诊室时碰到消化科的一位医生,拍拍她肩膀,安慰地笑笑。
这种事时有发生,不算冲突,顶多叫摩擦,多是病人觉得医护人员态度不好,吵吵两句。
林羌算是碰到的少的,在县医院所有医生里被投诉次数属于中档。
临近下班,这位中年男子和他妻子找到了林羌科室办公室,手里拿着一束花、一包坚果和切好装纸袋的酱牛肉。
林羌手里还拿着笔,一扭头就听见男子说:“对不起啊,林大夫!我今儿个喝多了迷糊了,冲动了。你别放心上,我给你道歉。”
他妻子也在边上说:“我们吵了两句我就回娘家了,他这是没了主心骨了喝点酒。这喝了个浑蛋出来,你别跟他一般见识呗,我们道歉。”
他们的语气显得傲慢,但林羌接受了。
来到地方医院以后,她时常听到这种语气,似乎是这边人说话的习惯。她开始也觉得那是趾高气扬,而今已习惯。主要对方是诚心道歉,并无恶意。
她接受了那束花,坚果和酱牛肉没要。
送走两位,她把这束葵百合摆在桌上。百合花,花好看,名字也好听。
花旁边是一盆多肉,还有一包红薯条。
这是他们科室收治的一位冠心病患者送的,是一位很喜欢笑的小老太太。她儿女都不在身边,只有一个小她十几岁的妹妹,与她相依为命。她除了复诊,也经常来医院,给医生们送上她自己种的花草、自己晒的果干和自己炒的瓜子。
她喜欢拉着林羌和苗翎说:“你们俩为啥要干医生!这多苦啊,长得这么漂亮应该去拍画报。”
男医生跟她开玩笑:“她俩这不爱笑的谁家拍画报会要她俩啊。”
她又会歪着脖子,扮出凶相:“我要!赶明儿我就开个照相馆,我天天给她们照,我就气你!”
最近她不来了,听说病情严重了,女儿从国外回来把她接到延州的医院治疗去了。
林羌站在门口,靠在门边,待了很久。
都说医院是能看到人性洼地的地方,林羌不反驳,但其实最热的泪和最美的笑更为常见。只不过她习惯无悲无喜地对待,没共情过谁。
林羌下班跟苗翎碰见,苗翎整个人瘦了一大圈,眼睛红红的,睁不开似的,跟林羌扯了下嘴角,算招呼。
就在两人擦肩而过时,环卫人员收垃圾,弄翻了一个垃圾桶,传来“砰”的一声。林羌不以为意,苗翎却下意识身子一抖,双手攥住了她的胳膊。
林羌站着不动,胳膊借给她支撑。她缓了好久,脸还是白的,抬头看林羌时快要哭了,解释牵强:“声儿太大了。”
林羌什么也没问,两个人就此分开了。
靳凡的车就在门口,林羌上了车。没急着系安全带,先把驾驶座的靳凡搂过来,双手勾紧他的脖子。
靳凡放下手机,搂住她,吻了她的发。
林羌说:“刚才那大夫原先也是三甲回来的,什么场面都见过,去了灾区变成了这副草木皆兵的样子。”
“你想去?”
“我不想去,我马上要做手术了,谁也没我的手术重要。”
靳凡没拆穿她:“去超市买排骨?”
林羌松了手,捧住他的脸,笑说:“真贤惠。”
靳凡拿开她的手,发动车:“哪个女的有你这么馋!”
林羌挽住他的腕子:“那是你喂得我嘴刁了。我小时候天天喝玉米碴子粥,也长大了。”
“还是我错了?”
“就是你。”
“行,都是我。”靳凡说完挽住她的手,单手开车。
林羌看着他的侧脸,日子越来越顺了,真好。希望这般日子无尽无止地过下去。
脱索回来了,情绪不佳。
大伙都知道他有个特别固执的妈,年轻时因为无知犯了不少错。后来脱索考了延州一所普通大学,他妈也跟着去了,在校门口卖小吃。
有一回她听说脱索的专业有个实验室开放项目,名额有限,就在给他室友的小吃里下了蟑螂药,导致室友上吐下泻。
学校调查清楚后将脱索开除,他妈才知道她听错了,根本没有名额限制。但代价是要脱索承担的。
她觉得她是为了脱索好,脱索一旦有责怪的语气,她就立刻说:“是我没本事,是我招人嫌,你有文化你有理。但我吃的盐比你吃的饭多,你不害他,他也会害你,我这都是为了你!”
脱索因为不理解为什么没本事会成为他们做错事的借口,拎着包开始北漂,后来认识了车行的人。
林羌晚上有空,正好他们要为脱索举办一个小聚会,她就以大嫂的身份为这场聚会买了单。
所有人打牌享乐,脱索却闷闷不乐,干巴巴地喝酒。
林羌在听小莺解释动力,她自己半吊子,但觉得在林羌面前算是个行家,甚至忘了林羌给他们表演过丝滑过弯。
靳凡在二楼,就像第一次见林羌那样,双臂搭在栏杆向下看她。不同于那次凶恶的眼神,现在每一缕光都有她的倒影。
酒足饭饱,闲篇儿也扯了个够,脱索才来到林羌面前,坐下说:“大嫂,为什么我们要推崇孝道?”
林羌没答,给他满了酒。
“为什么只放大父母的辛劳伟大?是要用这些苦难来给孩子洗脑,让孩子尽孝吗?可是我因为生在这个家,从小失去跟别人平等竞争的机会,这是我的错吗?我觉得这是我的委屈,为什么我不能委屈呢?”
脱索喝着酒,一边比画一边说,就怕林羌听不懂,因为车行里很多人都听不懂。他们都有钱,还没有他这样的母亲。
林羌一直不说话。
脱索捂住脸,眼泪从指缝里流出来:“大嫂你告诉我……”
林羌问:“又能怎样呢?”
脱索愣了,说不出话了。
“一个人要为能改变的东西活着,才能活下去。老纠结改变不了的东西,那就只有死这一条路了。”
脱索呆住了,许久之后说:“我早该问你的,你早该告诉我的。应该让他们也听听。”
“他们没问我,他们也没有你这些疑惑。”所以林羌不会提起,尊重任何人的任何活法是她的原则。
脱索沉默了,脑袋也垂了下去。
林羌给他剥了一个橘子:“找点喜欢的事情做,活得快乐比活得有意义重要得多。”
靳凡和林羌回到家,门打开了,灯还没有。她刚要摁开关,身后的人攥住她这只手,拉回去,从后搂住她,埋在她的颈窝,呼吸倾吐进她的领口。
林羌歪头,但没躲,覆在他搂在她小腹的手上。
他什么也没说,但她都知道了。
脱索上次在顶楼腼腆地告诉她本名,又说奇怪的话,就是预示。她本不知道他怎么了,听蒜头讲完他加入他们的始末后,她明白了。
大概是有人想帮他解开这个结,但身份不合适,就暗示他可以跟她聊聊。
车行小朋友是不会想到找她的,只有他们这个深不可测的老大,心思这么七拐八绕。
她偏头蹭蹭他下巴:“你这是什么,嘴硬心软?”
靳凡吻在她的脖子:“是教训。”曾经他的不谨慎导致手里人无一生还,这个教训他到死都记得。
林羌没追问,从他怀里转身,深吸他衣服上的木质香,唇在他胸口剐蹭。时间在无声亲密中消亡。
戈彦把餐厅砸个稀巴烂,昂贵的餐具、摆件哗啦啦碎了一地。
她脚踩这片狼藉,太阳穴和眼都在跳,唇角却因做了微笑唇不能放平,与她一身怒火十分违和。
靳遐着深蓝衬衫、西裤皮鞋,站在窗前抽烟,梳得平整的头发因为怒火在心中燃烧而油亮。但他仍是一副老绅士的派头,从后看身材笔挺,完全不像五十多岁。
自上次跟靳凡高尔夫球场一见,靳遐和戈彦虽说还是照旧相处,但都各堵着口气。
靳遐怪戈彦连儿子都捏不住;戈彦怪靳遐说话还不如一个屁动静大,什么权柄人脉,全向东流了。
今天因为一个香蕉派大吵一架,倒也比各怀鬼胎那两天心中舒坦。
戈彦不让靳遐在房间抽烟,他偏要抽,还要扭头对着她抽,跟她说:“戈彦请你记住,你跟我是各取所需的关系,我不欠你的。我可以尊重你,住这边的日子里不抽烟,但你把我当靳序知的替身,都不背着我了,你觉得你做得合适吗?”
“胡说八道!我跟靳序知就没有感情,何况已经过了那么多年,你不要把你不遵守约定的错硬安在我头上!”戈彦瞪过去。
靳遐笑了,肩膀随之抖:“你发火不是因为我不爱吃香蕉派吗?到底谁爱吃还用说明吗?别装了!”
戈彦狠瞪他数秒,神情突然放松下来,像是支撑她的底气一下被人抽走了,再没吵一句,起身出了餐厅。
靳序知爱吃香蕉派,靳序知从不抽烟,靳序知也不会骂人。
她觉得她不爱靳序知,她这么做只因为他是她第一个男人,也因为后面再没一个可以比他的男人。
燕赵山的山顶别墅的楼梯实在太长了,她走得好疲惫,可是她怎么能停呢?她不能的,停下来就摔下去了。她已经摔过一次了,再摔一次她会死的。
这一生选了这条路,值不值她早不想了,只要不后悔。她不能后悔。
靳遐抽完烟,把烟头捻灭在桌上,举臂一挥,把不久前幸免于难的水晶杯拂下了地。
癸县传来消息,调查泊门案的监察组去医院调取了当年那女孩的病历档案,当年那家人为了要赔偿,在医院进行了许多无用的治疗。他们隐瞒了这一点,靳遐也就没想到去销毁,谁知道竟给今天埋下了隐患。
靳遐现在跟戈彦是命运共同体,财富已经买不了命了,必须得有人保。
如果不是这点,他这在云端坐了一辈子的人,何必对初出茅庐的靳凡这么有耐心?
三十年河东河西,过去一呼百应,如今门可罗雀。
郭子好几天没来车行,脱索回来后大伙的聚餐他也姗姗来迟。但谁也不问他闹什么气,不用问,他每天都阴阳怪气地说林羌这个那个。
脱索喝多了,到楼上去睡了;小脏辫和蒜头在研究新接的一个活儿换什么尺寸的轮胎;小莺在跟供应商联系;公主切在算年后的总利润。
郭子以为进错了门,又退出去看了眼,回来大声道:“没事儿吧?各位?都魔怔了?”
往常聚餐之后这些人肯定要吹嘘打架,或者去封闭路飙车,那才是他们这种不学无术的二代会干的,而不是在这边拿着平板、图纸聊什么改装,研究什么新款、新车发布会。
没人理他。
他又大骂:“你们让那娘们给下迷魂药了?”
小脏辫抄起平板扔了过去,踩凳子上桌子,抡圆了胳膊,平板就这么糊在郭子的侧脑。
郭子往左踉跄两步,差点摔倒,站定以后,抬头就骂:“你有病吧?”
小脏辫蹲在长桌子上,长手一捞,勾住他的脖子,把人带到跟前,托着他的后脑勺,逼他跟自己额头相贴,声音很低:“我警告你,对我大嫂放尊重点,不然滚蛋!”
郭子往后仰,但没小脏辫托住他的劲儿大,没挣开。
其他人都冷漠地看着,立场显而易见。
郭子推开他,指着他们:“行你们!有你们后悔的时候!”说完走了,用力一摔门。
小脏辫双脚往前一跳,腾空了,一屁股坐在桌上。
蒜头给他拿了瓶酒:“别上火,咱们跟大嫂感情升温的时候他还在医院躺着。”
阳光点头:“郭子还停留在他出事前咱们的氛围里,出院后融入不进来就把错都推到大嫂头上,这也说得过去。”
小脏辫喝了口酒:“我不管他什么原因,不是一条心了就别处了。”
几人面面相觑,谁都不说话了。
戈彦和靳遐还是来见靳凡了。
还是在那个只登记一个人的身份证就能入住的小旅馆,还是那个剥着栗子的短发前台办理。
三人看起来无比和谐地坐在一个标间里。
戈彦着装朴素,只是把高定连衣裙换成朴素的百元纯棉裙子,胳膊上挎的也不是几十万的包,是布口袋。手袋起了毛边,拎手上还有一块油渍。
靳遐倒如昨日,一点也不遮掩自己的生活水平。
房间总有水管异响、电器异响,还有霉味、腥气。戈彦一直靠桌站着,死不坐床。她多高贵,白骨都在脚下,但她从不低头啊。
靳凡就坐在那把油腻的网面椅上,抬头看这两位远道而来的上流人:“有事吗,二位?”
靳遐笑着接过了话:“你妈就是想来看看你,她最近睡得不好,夜里老叫你的名字。”
戈彦低头不语。
靳遐假关心道:“你身体还好吗?看起来状态越来越好了。”
“我是可以跟你们聊聊家常,但你们还有那么多时间吗?”靳凡跷着二郎腿,臂肘拄在扶手,身子侧倾,手抵着头,显得很悠闲。
戈彦和靳遐对视一眼,不采取靳遐那套怀柔方案了,往前迈了一步,道明来意:“我知道你恨我,我今天也懒得再跟你演戏。咱俩这母子当到这分儿上,实属造孽,所以我不强求了,你这病爱治不治。”
靳凡鼓掌:“你早有这个觉悟,也许你的车库还能保下来。”
“我现在就问你,是不是非要我死!”戈彦又往前迈一步,“是不是非要我死,你这口气才能咽下去!”
“你堂堂前燕水监察委员会主任,你多大的权柄,多雄厚的财富。我哪有让你死的本事。”靳凡说。
戈彦把布袋子扔在桌上,已经很久没有这么大声:“你明知道当年那个案子……”
靳遐上前拦住她。
戈彦甩开:“现在还怕把话说开了吗?他什么都不知道呢!咱俩到现在这个地步,都要拜他一手所赐呢!”
靳凡淡淡一笑:“你要非把功劳归给我,我也可以笑纳。为民除害的事,谁不想干。”
戈彦提口气,闭眼又睁开,情绪平复了一些:“求你了,好儿子。你高抬贵手,搭个局,帮妈和丁阳璞司令员认识下……”
现某战区司令员丁阳璞,一路走来,成绩斐然,前年晋升上将军衔。这样的人别说不会来吃这顿饭,就说他真来了,也不会以权谋私。
靳凡的沉默让戈彦以为有可乘之机,给靳遐使了眼色。
靳遐接收到信号,开口:“你们母子好久不见,肯定有私心话,你们俩聊。”说完出了门。
戈彦慢慢走到靳凡椅子旁,伸手搭在椅背,弯腰对他说:“儿子,我们是没有仇恨的,对吗?你只是怨我辜负了你爸爸。我承认我们走的路不同,出现了分歧,但我从未逼迫他做他不愿意的。他要去战乱的地方守大使馆,我也应了。
“但我为人妻,我想我丈夫在我身边,我有什么错?我们因为选择不同分开,难道不是身不由己吗?
“你不要听了你奶奶两句话就觉得我大奸大恶,让你爸爸惨死了,让他惨死的是他的信仰和坚持!不是我!”
靳凡偏头就能看到戈彦的皮肤,甚至比林羌的好,但她要六十岁了。她为这张脸耗资多少他还真无法想象。
戈彦蹲下来,坐在地上,盘起腿,手搭在膝盖上,歪着头一脸苦涩:“人人说我中饱私囊、草菅人命,对不起国家、人民,可是燕水暴乱是我平的,刘家庄以公养私是我端的。我查处了多少违纪官员,你知道吗?
“你以为没有功绩光靠背景就能有后来的一切?你妈从不是草包,不是光知道谄媚,是我看到百姓的苦,我才坐到那个位子……”
她仰头看着靳凡:“可我终究是个女人啊,你不知道那个年代的女人有多艰难!你不知道高处不胜寒,我不依附权贵我又能怎么办?我怎么能顺利退下来呢,他们怎么能让我顺利退下来呢?”
她告诉靳凡:“权力,你没得到,你觉得有什么舍不掉的。可我得到过,我知道它的好处,感受过它带给我的巨大的满足,怎么能舍掉呢?”
她给靳凡举例子:“你小时候觉得考100分很难,你考到了,你后面一直考到,你还能接受考90分吗?人是回不去的,眼睛只能往前看,脚步也只能向前,你这么聪明,你不知道吗?”
“你在避重就轻,如果一件东西要通过迫害别人来获得,那你就不该要。”靳凡不想听了。
戈彦站起来,急道:“你让我学你爹吗?他是蠢货!他为别人把自己葬送了!他是个蠢货!”
靳凡也站起来,平静地道:“我们这样的人,日子单薄是可以过的,只要脑子不单薄。你不行,你不过单薄的日子,宁愿一生都为欲望买单。你不是蠢货,你是纯贪。”
他答应见她,也是想听听她怎么看靳序知,现在听到了,也该走了。
戈彦抓住他的腿:“儿子你救救我,我知道错了,我真的知道了,你给我一个机会……”
靳凡第一次觉得拔腿那么难,她的力道摆明她已驶入穷途末路。不然怎么会对他屈尊呢?能力方面,她并没有吹擂。
“事情败露后的悔过只是渡过这一关的计策,如果你真正认识到错了,应该坦然面对,承担错的代价。你抱着我的腿有什么用?给你定罪的又不是我。”他说完用力拔出腿,“咱们这一生应该都不会再见了,善自珍重。”
后四个字极尽讽刺,是他的态度。
他推开门,目不斜视地路过靳遐。眼前放映的是十几岁的光影,那时门庭热闹,耳边都是奉承……
靠在车前,他又忘了他正在戒烟,摸了摸口袋,口袋空空。他动作慢下来,偏头看向这条城中路,现在人还不多,都是因为流感严重。
当人们不再警惕旁边人的咳嗽声,这页就算翻过去了。戈彦也会被他翻过去。因为眼睛只能往前看,脚步也只能向前。
他上车,手搭在方向盘上。
戈彦会怎么被查、被判都是监察组的事了,他也只是得益于知情人的身份,看似为翻案起了很大的作用。
调查才是关键的,还有一堆艰难险阻等着相关部门闯。
而他后面要做的,是厘清胡江海种种罪名。等胡江海也倒了,他就只有踏实安稳的日子了。
他正要发动车,小脏辫打来电话。他先发动车才接通,以为又是讨好卖乖,结果传来急切的哭声:“老大……大嫂出事了……”
他皱眉。
小脏辫哭得话都说不清:“我跟小莺带郭子去接大嫂出夜班……想顺便去商场买点东西……她不是明天又要去延州办事嘛……”
“别哭了!说重点!”
“我们在立交桥等绿灯……郭子隔窗跟人吵起来……耽误了……等我跟小莺到医院,大嫂早不见了……”
靳凡的心脏开始不舒服,他将手撑在方向盘,身子挺直,脸越来越白,憋得难受,这是犯病了。叫人来不及了,他打开车窗喊人,钱包都丢出去:“帮个忙……送我去趟医院……”
路人站在原地,看看他,看看脚下他扔来的钱包,一时没有反应。
靳凡打开手机照相机,打开视频:“我不讹你……帮帮忙……”
路人这才匆忙跑进跟前的便利店,叫人来帮靳凡挪位子,开车送他去了医院。
上路后路人对他说:“不是怕你讹我,你开这车,把我卖了我都买不起。我不讹你就不错了,我是傻住了。”
靳凡坐在后座一动不动,应一声。
路人开始扯闲篇,转移他的注意力,也不知道有没有用,反正先说着,省得他晕过去。
县医院离得不远,没多久就到了。这时靳凡手机响了,在副驾驶座上,路人帮他接了。
一接通就听到哭声,说话也说不清楚,路人打断,说:“手机主人身体不舒服,动都不能动了。我是路过的,我现在送他到县医院了。你要是他朋友,赶紧来吧,就在急诊。”
电话那头哭声停止,甚至都没怀疑:“好好好!我马上过去!谢谢!谢谢!我们马上过去!”
靳凡手撑在前方驾驶座的后肩上,被放射性的难受填满身体。
他生命中遇到的大多数人都自诩聪明人,认为一切事的发展,不过是几种常规的走向排列组合,只要一一防范,一定万无一失。
他并未这样看自己,但也以为统筹全局就可以让事情照计划行进,却忘了世上还有变量这种东西。
他以为他事无巨细,他以为他会保护好林羌,他以为……
他错了。
早上七点五十五分。
说好了小脏辫、小莺和郭子来接林羌,结果距离林羌交班都过了一个小时,他们还没到。她倒也没催,就在科室办公室一边工作一边等。
打着字,突然手指一痛,她吸一口凉气,还没查看这刺痛是从哪来的,曹荭打来了电话。
她摁着手指,接通。
电话那头却不说话。
她放下手机,看眼屏幕,是曹荭打来的,没错,就问道:“荭姐?”
这时那头才抖着声音说:“林大夫,我孩子走丢了,我着急找他。你能帮我到地库北区拿一下东西吗?有人给我送来的。”
林羌没应,只慢慢松开摁住手指的手:“你没有报警吗?”
曹荭声音的颤动加重了:“报不了……对不起……你知道孩子对我很重要……你一个人帮我……不要让别人知道……这点也重要……”
电话匆忙挂断,林羌缓慢地看窗外,小脏辫他们还没来,但她似乎知道他们为什么还没来了。
她把双手慢慢放进白大褂的口袋里。
早上八点整。
立交桥的红绿灯旁,郭子和一个开面包车的农民工对骂,都半小时了还不依不饶。
“你往南去走直行车道啊?你让谁给你让?”
“放屁!你会不会开车啊!土鳖!你看看老子走的哪条道!”
小莺眼看过点了,到林羌下班时间了,不想跟他们磨叽了,隔着两人去拉小脏辫的胳膊,提醒:“你看看几点了!老大是不是说过想干接大嫂的差事就别出岔子?别在这儿跟他们浪费时间了!”
郭子和农民工都听见了,郭子说:“说什么呢?我的事叫岔子是吧!黄自莺!我当是什么好事儿呢,把我叫上,闹半天是接那娘们啊!”
小脏辫扭头就要骂,小莺拉着他领子,把他的脸扯回来,说:“闹气谁都会,给我干正事!”
小脏辫知道,扭头就要上车,郭子在后边喊:“我知道!你们嫌我给车行丢人现眼了,嫌我没本事了,想踢我出局!忘恩负义的东西,忘了我是跟着四哥的元老了吧?我还是告诉你……”
小脏辫扭回来,刚迈了半步,被小莺扯了回去。下一秒,她大步迈到了郭子跟前,薅住他的领子,扬手一巴掌:“我告诉你!踢你就是踢你,你有什么贡献,你说你是元老?除了惹事还没点给自己擦屁股的能耐,你干过一件让人舒坦的事没有?张嘴闭嘴那娘们,我还是把话放在这儿,再让我听见你哔哔我大嫂一句,就算把牢底坐穿我也卸你一条腿!滚蛋!”
郭子被扇蒙了。
农民工在一边看得乐,巴不得他们自己人大打出手。
小莺和小脏辫上路,小脏辫脸上还有余惊。
“你别觉得我小题大做,给他机会让他认识认识我们为什么跟大嫂这么亲,他不要!那就这样吧。”小莺闭眼,恨铁不成钢。
小脏辫说:“没有,我就是觉得咱俩想法越来越一样了,我心里头美呢。”小莺睁开眼,扭头看了他一阵,突然把手伸过去,握住他的腕子:“我觉得大嫂说得对,三观是很重要的东西,它可以帮我们筛掉不适合交往的朋友。郭子和我们不一样,我们放过他。”
“嗯。我听我老婆的。”小脏辫说。
早上八点十分。
县医院地库北区是指院外一处停车场,原先是五层的商厦,销售自营品牌。后来商场慢慢开满商品街,各种大牌入驻,自营品牌不好卖了,这地方就废弃了。
前年拆了要建城市公园,拆完,开发商和政府谈崩了。下半年有商人相中它靠近县医院的地理条件,建了收费停车场。今年过年时出了事故,现在案子还没结,停车场也就一直封闭至今。
停在这里的车,要么是主人车多到开不过来的,要么是主人犯了事跑路来不及开走的。灰积了三层,连牌子都看不出来了。
铁门大开着,林羌走进去,平跟鞋的鞋跟踩在地上,笃笃地响,在大白天就黢黑的环境里回音荡漾。
刚走没两步,她就听到男孩抽泣的声音,还有女人哭得压抑克制的声音,是曹荭母子。
她循着声音,大步往里走。在靠近最南边的一个区域,她看到一群人围着一盏充电灯泡,她一进入这个区域,所有人凶恶地扭头看向她。
她透过人与人的间隙,看到曹荭母子抱坐在包围圈中央,旁边有人拿刀子比着他们母子。地上有血,她定睛一瞅,曹荭的胳膊被划伤了,小孩子的脸上也有口子。
在她确定曹荭母子是否安全的时候,这群人已经把她围了起来。
一个穿着夹克、留着浅浅一层胡茬的男人一边吃着山楂片一边往前走了两步,冲身侧人使了个眼色。两人上前左右架住林羌。
他把最后一片山楂片吃完,把林羌的包扒下来,扔给手里人。他自己把手伸进她口袋,掏出手机、钥匙、工作证、门禁卡。
将乱七八糟的东西丢给别人,他拿起她的手机,在她面前照了一下,解锁后先看通讯记录,再看短信、微信,没报警,没叫人。
他笑了笑。
这时他突然来了电话,他按了免提,让林羌听着那头的话。
“磊哥,我一直看着那女的,倒是听话,接到电话后没报警,也没跟别人说。”
电话挂断,这个叫磊哥的点点头:“你还挺聪明,知道一旦报警,我们一定撕票。但也没那么聪明,这娘俩见过我们的脸,我们怎么能放他们走呢?”
他说完,扭头对手里人说:“带上车!走那条路!”
早上十点整。
小脏辫他们赶到县医院,急诊却没有靳凡。几个人发了疯一样在急诊逮谁问谁,医护人员也只是说“不在这里就是走了!”
他们不依不饶,反被保安轰了出去。
小脏辫再给靳凡打电话,竟是仲川接的,跟他说,没事,靳凡就是听到林羌不见了有些血压高,让他们回车行好好待着。
蒜头抢过电话:“需不需要我们帮什么!”
“你们不惹事就是帮忙了,好好把车行守住了。老大自己的人老大自己会带回来。”仲川停顿一下,难得严肃地道,“记得管住嘴,出来进去结伴。老大顾不上你们,你们得自己救自己。”
几个小人儿互相看了几眼,点头郑重道:“懂了!”
仲川挂了电话,看向沙发上在静脉补液的靳凡。他不久前冲到医院,看到靳凡难看的脸色,担心的话还没说,靳凡先开口要回家。他就急忙把他挪到了家。
原是病情不重,他谨慎求助行人是怕身子垮在事情得到解决之前。
靳凡检查完踏实了,他也踏实了。这么棘手的事,还真得这位哥亲自处理。
他问道:“接下来怎么做?”
自靳凡追林羌到延州,回来又车接车送,一点都马虎不得,仲川就知道他料到了胡、戈两方会拿林羌开刀。
林羌未必不知,所以她也会为了自己的安全,不到危险的地方去。
但她还是出事了。如果对方是在众目睽睽之下把她劫走的,县医院早报警了。结果消息是小脏辫传来的,就是说对方是悄无声息把人带走的。
没有异常,也没有人证明是绑架,报警都难立案。
更何况这个县向来执法力度低下。
靳凡闭着双眼,把自己的手机递给他:“相册有林羌这礼拜的值班表。今天上班的人你都打听一遍,看谁不在。”
“什么意思?”仲川看了看表问。
靳凡说:“县医院无异常,林羌肯定在院外被带走的。能让她在没人接的情况下,自愿走出来,并不声张,大概是自己人的事。我们车行人都没事,那应该就是她同事。”
仲川点头:“嗯,我马上去打听。然后要怎么办?”
“如果是那伙人拿她同事威胁她,这位同事应该也已经被带走了。”
仲川知道亡命徒的办事原则,照过面是不留活口的。
靳凡又说:“你找到这位同事的家人,一同去报警,要查医院监控、路况监控,必须得通过警方。”
仲川理解靳凡要找人同去的原因,无非是怕范森、刘广杰这俩跟他们结过梁子的东西使坏拖延,道:“那俩人可不是东西啊,万一给我们一人一张立案回执单,完事根本不查,我们有啥招?”
“你只管去,不管他后续查不查。有人报警后查监控都是办案程序内的事,我们要的是把林羌绑架走的那辆车的信息。”
“好,我知道了。”仲川说完打了一个磕巴。想说以靳凡刚到癸县时只手遮天的本事,明明有那么多关系可以用,为什么开始走明路办事了。恍然又想起,他那时是为了拉胡、戈同归于尽,现在他要踏踏实实地活着。
最后仲川安慰了靳凡一句:“你也不用太担心了,这一看就是冲你。搞不好没等我们查到他们,他们已经先给你打来了电话。”
“他不会。”靳凡睁开了眼,“他早准备好条件,就等着我找他。”
“那找吗?”问完,仲川意识到了,“有联系方式?”
靳凡没有,但这不难,胡江海原先就找侯勇来找他的麻烦,一时找不到胡江海,可以找侯勇。层层往上找,总能得到一个联系方式,可联系他不是重点。他说:“不是要跟他谈,是要谈赢。”
仲川不说话了。确实如此,别到时林羌救不回来靳凡还把自己搭进去。
“你现在帮我订一张去西南的票。”靳凡说。
“你这情况还能坐飞机吗?”
“能。我输完要一个小时,到广顺机场和癸东高铁站差不多都一个小时。你看看航班、车次情况,什么都行,要最快到达。”
仲川问:“去西南哪里?”他这么问,是要问靳凡,是去壤南找胡江海,还是去稳州,回司令部。
“稳州。”
仲川了解:“嗯。”
早上十点十分。
林羌和曹荭母子被带上车后,双手戴铐,双脚上了锁链,脑袋蒙上两层黑兜。他们的世界陷入黑暗,还没等他们适应,两巴掌照脸打下来,打得他们在黑暗里看见星。
小孩子自然哭个不停,但越哭越打,也就不哭了。
曹荭气也不敢出,原先遇到医闹,也是推推搡搡,骂骂咧咧。她以为那是她一生见过最大的场面了,但跟被绑架后的遭受比,那又叫什么大场面,小打小闹罢了。
林羌从接到曹荭的电话,听到曹荭的颤音,她就知道对方是有备而来。至少调查过他们,不然不知道曹荭的命脉在孩子。
她想到对方在关注她的一举一动,所以没有报警,没有求救,照他们要求只身来到车库。
但她还是瞒过所有人,给靳凡留了信息。
中午十二点整。
靳凡输完液,仲川刚好回来,把手机给他。屏幕上是偷拍的监控,再给他一张折了三折的纸,说:“跟林羌一起失踪的是他们科室一个叫曹荭的大夫,还有她的儿子。县医院门口的监控显示林羌去了地库北区。那边没有监控,只有路口有。十点二十分,有一辆贴了防窥膜的七座商务驶出,是套牌,消失在马村入口。这个村儿四通八达,除了入口这条路,其余地方都没监控。这是立案回执,范森那老货果然让我回来等消息。”
靳凡早有预料,继续穿衣服,没说什么。
“我建议范森调取全程的路况监控,这辆车再出现一定告诉我们,我们可以配合解救人质,他大概率不会听。”仲川说,“我觉得这伙人应该已经在马村换了辆车。”
靳凡穿好衣服,一刻没耽搁,拿起车钥匙往外走:“换的那辆车肯定提前停在了马村。你让那群小崽子到马村挨家挨户地打听,有无可疑车。”
“嗯。”仲川随他往外走,“我订了咱俩的高铁票,我跟你一起去稳州。”
靳凡没停,也没答应:“我需要你去办另外两件事,先去一趟区公安局,再去趟胡江海公开的住所。我的人我自己去找。”
仲川还想再争取下,靳凡拍了下他的肩膀,表忠心的话就这么卡在他的喉咙。
靳凡从知道林羌被绑架就犯了病,吊水时给她无法接通的电话打了又打。明知道无人接听,还要不停地打。
他停不下来,他太担心她了,他攥着手机的手湿乎乎的,都是汗。他想发脾气,想冲到派出所,攥着他们的领子问他们为什么不去调查,但他得先把身体照顾好。
他怕极了他倒下,要是他倒下了,林羌怎么办呢,他真怕极了。
作为跟他相依为命许多年的兄弟,仲川怕他,也了解他。知道他心里苦,怨自己无能,但安慰的话在他这样务实的人面前的价值低得可怜。
仲川听了他的,把自己的票退了,改道先去完成他交代的任务。
中午十二点二十七分。
靳凡去高铁站前先去了一趟医院。林羌很聪明,他对这一点确认无疑,她这样并不反抗、束手就擒的概率很低,他想知道她有没有给他留下什么东西。
果然,他在她科室办公室的工位,看到了文件上放着的戒指。
这是一种信号。他拿上戒指立刻回家,找到这枚戒指的盒子,打开看到林羌事先留的字条——“晚饭我不跟你吃了。你早点来。我不是一直都胆大的。”
靳凡修剪得整齐的指甲也还是把这纸条抠出一条深的印。
她一直知道敌人强大,她一定会成为别人对付他的筹码,但她从没在他面前透露过害怕。
晚上,十九点整。
叫磊哥的人带着林羌和曹荭母子在马村换了车,之后便一路朝南。
他们很谨慎,即便换了车,也是一会儿走高速,一会儿走国道,在没人的地方换车。每换一个收费站都会换一张身份证,每打一个电话就换一张卡。
他们清楚,最晚四十八小时,警方一定会确认他们几人的身份。
所以,他们要在四十八小时内,把这三人带到指定地点。
他们不住旅馆,唯一歇过脚的地方是一个四面环山的村子。林羌他们头上的黑兜被拿下来的时候,只看到一个大锅灶和一堆柴火,左侧是炕。整个房间差不多二十平方米,算上他们三个人质,总共八个人。
曹荭搂着孩子在一边哆嗦,不敢说话。
磊哥手下一个独眼上来就是一巴掌,把曹荭扇倒在柴堆上。
“啊——”
林羌在他第二巴掌落下时,挡了一下,那一巴掌就落在她脸上。
旁边围着灶吃泡面的几人见状笑起来:“这小娘们气性挺大啊,等会儿给你点别的尝尝。”话间猥琐龌龊尽显。
他刚说完,磊哥上去就是一脚,把他踹翻了:“不懂先孝敬我?”
“是是是。”
他们又乐起来。
磊哥拿了半瓶酒,重重撂到林羌面前:“喝口酒垫垫胆,一会儿把哥几个伺候伺候。”
他就这么蹲在林羌面前,三角眼盯着她的脸。
林羌看着这张脸想吐,就闭上了眼:“你们一路这么熟练,肯定不是一天两天的计划,没逮住人,你们可能破罐子破摔;逮住了,就不能白跑这一趟。你不用吓唬我,我不哭,也不闹,我们就和平相处。到时候你拿你的钱,我当我的俘虏。”
她说完,几个人对视一眼。
磊哥也笑了,说:“我说你怎么乖乖出来了,你是知道一旦你叫了人来,我会当场让这娘俩见阎王。”
他们的目的是林羌,如果绑不到,钱没有,还得进去,所以他们计划好了当场撕票。他们这半辈子净蹲监狱了,贪生怕死四个字就没在他们身上出现过,被击毙也没什么。
磊哥用大拇指摩挲着酒瓶口,片刻后又道:“我很好奇,你知不知道你们为什么被绑?”
林羌知道,可是只道:“我不用知道。”
磊哥笑了,突然扔了酒瓶,一把薅住林羌的头发,往后一拽:“万一我不想挣这个钱了呢?”
林羌疼得五官紧绷、头皮发麻,扫了一圈在场其他人听到他这话后难以解释的神情,笑着说道:“你得问问你兄弟们答不答应。我看他们一身本事,为什么要被你摆布?”
磊哥眯眼,照着她脸,用力甩了一巴掌,扭头骂道:“看好她!”
他说完出去了,曹荭用戴着铐子的手扶起她:“你不要招惹他了……脸疼不疼啊……”
这个磊哥和林羌的两句话让曹荭明白了,不是林羌蠢,明知是陷阱还只身来,是林羌知道,若非如此,她母子根本走不出地库北区。
林羌握住她的手,没说话。
曹荭却觉得接收到了林羌传递来的信息。他们得稳住,得镇定。
第二日,早,八点三十分。
某战区海军航空兵部队连续多日在南海空域完成高强度、大规模的实战演练,司令员丁阳璞全程视察领导。圆满完成的次日,他接受了军报的采访,主要讲装备换新成五代机后,战斗、巡航的感受。
采访刚结束,他即刻坐车前往洪涝灾区,九兆省壤南市南间县。
这样连轴转了不知多少天,衰老松弛的眼皮快把他眼睛挡住了,却没挡住他眼里那点坚定的光。
接到靳凡的电话,他还是挺意外的,而且靳凡打的是他的私人电话。
他一下子想起这位年轻的老朋友,原稳州军区某集团军下辖某旅连长,四次荣立三等功,两次一等功。这个特等奖、那个标兵、这个杰出青年、那个荣誉干部拿了不知道多少回;八年从军,他也不知道在阎王那儿报道了多少回。
但他没有接。
戈彦是什么人他是知道的,他希望靳凡懂他的意思,免开尊口。
他想要保留心中那个有勇有谋、浑身是胆的靳凡的形象,不愿接受靳凡跟戈彦同流合污的信息。
但当靳凡再次打来,他还是没能再视而不见。
靳凡是不是跟戈彦一条心先放在一边,他跟靳凡是有私交的。靳凡在工作之余打他的私人电话,他得接。
刚要接通时,铃声停下了,丁阳璞感到好奇,却没有动作。前后也就半个多小时,他接到留言,那头很平静地告诉他——“戈彦投案了,目前消息在封锁中,具体谁涉案还没透出风。但咱们好多老朋友都已经坐不住了。”
丁阳璞不在戈彦权钱交易的名单中,他是问心无愧的,但还是有一些困惑。既然不是要给戈彦铺路,那靳凡这通电话……
他还是回拨了,打给靳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