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的晨雾尚未散尽,李智敏端起那盏刚送来的早茶,瓷盏温热的触感贴在指尖。茶汤澄澈,映出她平静无波的眼底。她垂眸,鼻尖几不可察地轻轻嗅了嗅——一丝极其微弱、却异常熟悉的涩意,混在清雅的茶香里,像一条冰冷的蛇,无声无息地钻入肺腑。
是泻药。魏渊党羽惯用的伎俩,手段拙劣,却带着不容拒绝的威胁。
她唇角几不可察地弯了一下,那弧度冷得像初冬的薄冰。没有丝毫犹豫,她将茶盏稳稳送到唇边,一饮而尽。温热的液体滑过喉咙,带着那点若有似无的苦涩。她放下茶盏,动作从容,仿佛只是饮了一盏最普通的清茶。目光扫过殿外廊下,那个端着空茶盘、正探头探脑往里张望的小宫女翠儿,脸上闪过一丝得意的红晕。李智敏收回目光,眼底一片漠然。
半个时辰后,腹中果然开始隐隐作痛,一阵紧过一阵的绞痛绞得她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她扶着冰冷的宫墙,步履略显踉跄地走向茅房方向。每一步都踩在刀尖上,但她的脊背挺得笔直,眼神锐利如鹰隼,扫过每一个角落。宫人们低头匆匆而过,无人敢多看这位“明慧公主”一眼,更无人留意她看似仓促的路线,正悄然偏离了通往茅房的直道,拐向了东宫最深处、那片早已被遗忘的冷宫废墟。
冷宫的朱漆大门早已斑驳脱落,露出底下朽坏的木色,门上挂着一把锈迹斑斑、形同虚设的大锁。门缝里长出半人高的荒草,在阴冷的风里瑟瑟发抖。一股陈腐的、混合着尘土和朽木的气息扑面而来,几乎令人窒息。李智敏推开虚掩的侧门,门轴发出刺耳的“吱呀”声,在死寂的废墟中格外惊心。
院内荒草萋萋,断壁残垣间只有几株枯树,枝桠狰狞地伸向灰蒙蒙的天空。她强忍着腹中翻江倒海的绞痛,目光锐利地扫过每一间紧闭的殿门。终于,在最角落一间偏殿的窗棂下,她看到了一点微弱的、摇曳不定的火光。一个佝偻的身影,正坐在窗边,借着那点昏暗的光,缓慢地、一下一下地纳着鞋底。
李智敏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咙口的腥甜,走了过去。脚步声在空旷的院落里显得格外清晰。
那佝偻的身影猛地一颤,枯瘦的手紧紧攥住了针线,浑浊的眼睛惊恐地望向门口,像受惊的兔子。
“老人家,”李智敏的声音放得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促,“别怕,我只是想打听点旧事。”
老宫女浑浊的眼珠费力地转动着,上下打量着李智敏身上那身虽非顶级华贵、却也远非冷宫中人能有的料子,眼神里充满了戒备和恐惧。“贵人……贵人走错地方了,这里……没什么好打听的老宫女的声音干涩沙哑,像砂纸摩擦着木头。
“关于先皇后娘娘,”李智敏压低声音,目光紧紧锁住老宫女浑浊的眼睛,“您当年,可曾伺候过她?”
老宫女浑身剧烈地一抖,手中的针线“啪嗒”一声掉落在地。她猛地低下头,枯瘦的手指神经质地抠着地上冰冷的青砖缝,声音抖得不成样子:“贵人……贵人莫要问了……不能说……不能说啊……” 那恐惧几乎要溢出眼眶,仿佛“先皇后”三个字是某种致命的禁忌。
“娘娘她……是怎么走的?”李智敏追问,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腹中的绞痛让她额角的冷汗更多,但她强迫自己站稳,“是不是……中毒?”
老宫女猛地抬起头,浑浊的眼中瞬间闪过一丝难以言喻的惊骇和悲凉,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她死死地盯着李智敏,眼神复杂到了极点,仿佛看到了什么极其可怕又极其熟悉的东西。
“是不是……和桂花糕有关?”李智敏捕捉到她眼中那丝异样,继续追问,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那糕点……是谁送来的?”
“不……不……”老宫女终于崩溃般地摇头,枯瘦的手指死死抓住窗棂,指甲几乎要抠进木头里,“贵人饶命……老奴不知道……老奴什么都没看见……” 她的声音带着哭腔,整个人蜷缩起来,像一只被踩到尾巴的猫。
就在这时,一个冰冷、毫无温度的声音,如同淬了毒的冰棱,骤然从她们身后刺破死寂的空气!
“不该问的,别问。”
李智敏和老宫女同时浑身一僵,如同被施了定身咒。李智敏的心猛地沉到了谷底,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她缓缓转过身。
周泰天不知何时已站在院门那片浓重的阴影里。他穿着一身玄色常服,几乎与阴影融为一体,只有那双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亮得惊人,像寒潭深处淬炼过的寒冰,锐利得能穿透人心。他一步步走来,步履无声,却带着令人窒息的压迫感,仿佛一座移动的冰山。
他径直走到李智敏面前,目光扫过她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以及额角那层细密的冷汗,最后落在她紧紧攥着、指节因用力而发白的手上。他的眼神没有丝毫波澜,却比任何斥责都更让人心惊。
“会死。”他吐出最后两个字,声音不高,却像重锤敲在李智敏心上。
话音未落,他猛地伸出手,一把攥住了李智敏的手腕!那力道大得惊人,带着不容抗拒的蛮横,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李智敏痛得倒抽一口冷气,身体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带得一个趔趄。
“殿下!”她低呼出声,试图挣脱。
周泰天却看也不看她,目光如刀般射向蜷缩在窗边的老宫女。那眼神冰冷刺骨,带着无声的杀伐决断:“管好你的舌头,也管好你的命。”
老宫女早已吓得魂飞魄散,瘫软在地,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只会拼命磕头:“是……是……老奴……老奴不敢了……”
周泰天不再看她,拽着李智敏的手腕,转身就走。他的步伐很快,李智敏被拖得几乎脚不沾地,腹中的绞痛被这粗暴的拉扯搅得更加剧烈,眼前阵阵发黑。她咬紧牙关,不肯发出一声痛呼,只能任由他将自己拖离这片死寂的废墟。
穿过荒草丛生的院落,绕过断壁残垣,周泰天始终一言不发,只有他攥紧她手腕的力道,传递着无声的暴怒和警告。直到远离了冷宫那片压抑的阴影,重新踏入东宫相对规整的宫道,他才猛地将她甩开。
李智敏猝不及防,被甩得踉跄几步,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宫墙上,撞得她眼前一黑,喉头涌上一股腥甜。她死死咬住下唇,才没让那口血喷出来。
周泰天转过身,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他的胸膛微微起伏,显示出内心的不平静,但那张俊美无俦的脸上,依旧覆着一层万年不化的寒冰。他的目光锐利如刀,在她苍白的脸上反复刮过,最终落在她被自己攥得红肿发紫的手腕上。
“谁给你的胆子?”他的声音低沉得可怕,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彻骨的寒意,“敢闯冷宫?敢问那些事?”
李智敏扶着墙,缓过一口气,抬起头迎上他冰冷的目光。她的眼神里没有畏惧,只有一种近乎绝望的倔强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哀求:“殿下……魏渊在茶里下了泻药……我……我只是想活下去……想弄清楚,当年……”
“住口!”周泰天厉声打断她,眼中怒火更盛,“弄清楚?你以为凭你,就能弄清楚这宫里的血海深仇?你连自己是谁都弄不清楚!” 他的话语像鞭子一样抽打在她身上。
李智敏被他堵得胸口剧痛,腹中的绞痛也再次袭来,让她眼前阵阵发黑。她扶着墙,身体微微颤抖,却依旧倔强地抬起头:“至少……至少让我知道,我母亲……我真正的母亲……她是怎么死的?她是不是也……也像先皇后一样……” 她的声音哽咽了,那份深埋心底的恐惧和痛苦,终于在这一刻撕开了一道缝隙。
周泰天猛地一震,瞳孔骤然收缩!他死死盯着李智敏眼中那真实的、无法伪装的悲痛和恐惧,以及她提到“真正的母亲”时那种近乎本能的哀伤。一股极其复杂、连他自己都未曾理清的情绪猛地攫住了他。他想起第十三章那块沾着魏渊指纹、验出微量毒药的糕点,想起李智敏那句“我只想活着,殿下不也一样?”,想起她跪在灵前晕倒时那句无意识的“爹”……
他沉默了。宫道上的风呜咽着吹过,卷起几片枯叶,在两人脚边打着旋。时间仿佛凝固了,只有李智敏压抑的、细微的喘息声,和周泰天眼中翻涌的、晦暗不明的风暴。
就在李智敏以为自己会被他彻底冻死在这冰冷的目光中时,周泰天突然动了。他上前一步,高大的身影瞬间将她笼罩在阴影里。他伸出手,不是再次攥紧她的手腕,而是……极其突兀地,捏住了她的下颌!
力道不重,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掌控感,强迫她抬起头,直视他深不见底的眼眸。
“你的命,”他俯视着她,声音低沉而缓慢,每一个字都像重锤敲在她心上,“现在,是我的。想弄清楚真相?想活命?”
他顿了顿,那双冰冷的眸子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极其细微地松动了一下,快得让人无法捕捉。
“那就先管好你自己。”他松开手,语气恢复了惯常的冰冷,却似乎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下次再让我发现你踏足冷宫半步,或者再敢打听那些事……” 他没有说完,但那未尽之意,比任何威胁都更令人胆寒。
他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复杂难辨,仿佛要将她看穿,又仿佛在压抑着什么。最终,他猛地转身,玄色的衣袍在风中划出一道冷硬的弧线,大步离去,没有丝毫留恋。
李智敏靠着冰冷的宫墙,看着他决绝的背影消失在宫道尽头,才缓缓滑坐在地。腹中的绞痛依旧在持续,手腕上被他攥过的地方火辣辣地疼,但更疼的,是那颗被真相和恐惧反复撕扯的心。
她闭上眼,冷宫里老宫女那惊恐绝望的眼神,周泰天那句“不该问的别问,会死”,还有他最后捏住她下颌时眼中那瞬间的复杂……一幕幕在脑海中回放。
魏渊的毒手,冷宫的禁忌,周泰天莫名的警告和掌控……这盘棋,远比她想象的更凶险,更血腥。她摸了摸贴身藏着的那半块玉佩,冰凉的触感让她混乱的心绪稍稍平复。
活下去。必须活下去。只有活下去,才有机会掀开这重重迷雾,找到那个被掩埋的真相。
她扶着墙,挣扎着站起身,一步一步,艰难地走回偏殿。每一步,都踩在刀尖上,也踩在通往未知真相的荆棘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