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三上巳节,夜晚灯火通明如同白昼,街上人头攒动说是万人空巷也不为过。
大蓟王朝的上巳节向来是个大节,在这一日,不论男女老少几乎都会出门游玩,特别是夜幕降临后,各家各户门前皆点灯,煞是好看。
街头的铺子更是一家比一家的灯出彩,仿佛要进行比拼似的,都想压对方一头。久而久之,这上巳节倒像是成了一个斗灯的节日。
除此之外,更是男男女女在夜间相会的好时机。在这一日,男女之间似乎也像是少了一层隔着双方的纱,哪怕是走在一起,也不会叫人觉得奇怪。
汴京的上巳节更是不必说,不光老百姓要庆祝,皇帝更是要庆祝。每到这一日,皇帝便会于湖畔皇家别苑旁宴席百官,吃饱喝足后,官员们便会相携去街上走一走逛一逛。
花寻手里拎着一盏精美的庭院灯,那灯罩只半罩着,还有一半竟是镂空的,能露出里头精巧的雕刻来。而在正中间,则点着蜡烛,却又极为巧妙,不会叫风将它吹灭了。
她同宁北尧并肩走着,对街上每一处都感到十分的新奇。乍一瞧,街上人群中也有不少江湖人。他们虽打扮成普通老百姓的模样,可长期行走江湖的那股气势,叫花寻一眼便分辨出来。
哪怕是最不喜在汴京暴露身份的江湖人,也忍不住在上巳节这日出来凑热闹。
花寻吃着手里的糖葫芦,忍不住感慨:“真热闹啊,比汝城的上巳节热闹百倍。”
“喜欢吗?”宁北尧问。
花寻点头,答得坦然:“喜欢呀。”
宁北尧唇角微弯,又道:“既喜欢,不如年年都如今日这般玩耍一番。”
花寻笑了一声,一边往前一边爽朗道:“上巳节虽好玩,但也得看我是否年年都有此雅兴。”
“若不想玩,在家中未录煮茶烫锅子亦可。”宁北尧声音温柔,“你不是最喜欢了?”
花寻动了几下嘴角,最终没说什么,只是冲着宁北尧傻笑了几句。
“你这是要带我去哪?”两人其实已经走了好一会儿,花寻心里好奇得很。
宁北尧一指前方:“去那。”
花寻顺着宁北尧指的方向看去,发现前方不远处有一座塔楼。
等到了目的地,花寻瞧着塔楼门口的守卫,凑到宁北尧耳边小声问:“这是什么地方?怎么还有人把守?”
“别怕。”
宁北尧说着,掏出自己的令牌展示给几名守卫,原本挡着门的守卫立即让开。宁北尧撇头看了眼还在东张西望的花寻,伸手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拉着她便往塔楼里走去。
两人片刻未停,一口气就爬到了塔楼的顶楼,站在了一个只能勉强站四小阁楼里,透过窗户朝外看。
花寻爬得气喘吁吁,她撑着窗框,让自己的呼吸逐渐平稳下来。然后问:“这是哪儿?你带我来这里作甚?”
“你看外头。”
宁北尧的话让花寻下意识朝着窗户外看去,一时间汴京万家灯火尽收眼底,从脚下向着四周绵延,全是数不清的灯,花寻已经看到了最远处,却觉得还有更远处,像是没有尽头。
四周的主街人潮涌动,每个人脸上都扬着笑容,四处都是欢声笑语。
“这……”花寻一时间竟觉得自己有些语塞,只道,“好美啊。”
宁北尧也看着窗外:“这里是观星楼,只有皇室之人才能登楼。”
花寻张了张嘴:“那我……”
“你是我带来的,自然无人敢拦。”宁北尧轻笑了一声,又想起想起了什么,“先前在汝城时,你差点从酒楼掉下去。好在你平安无事,那时我就想,若是有朝一日有机会,我定要带你来这观星楼赏景。”
宁北尧看着花寻的眼睛:“这汴京万家灯火,你可喜欢?”
“喜欢啊。”花寻点头,心里头却难免有些疑惑,今日宁北尧好似问了几次“喜不喜欢”。
又听宁北尧问:“若你在这万家灯火中拥有独属于你的一盏,不论你在哪都有家可回,家中有人等你,你可愿意留在汴京?”
花寻怔住,一直晕乎乎的她在这一刻却突然变得清醒起来。她眼神闪躲了几下,忽然间明白了宁北尧要说什么。
一颗心在胸腔里扑通狂跳,脸也在这春日的凉风里变得如火烧一般。她微低着头,眼睫垂着,听着头顶传来宁北尧的声音:
“只要你愿意,我……”
“我本就有家可回。”花寻突然出声打断了他,她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毅然决然地抬头看向了宁北尧,嘴角带笑,“我的家在汝城,虽只有一间小院儿,可那里承载着我与家人所有的记忆。我还拥有一家小铺,二狗传来口信,说是最近铺子生意不错。阿尧,我不是无处可去的可怜人。”
宁北尧便有些急了:“我不是可怜你,我……”
花寻双手抓住他的手腕:“我知道你并无此意,我也知道,你想同我说什么。”
宁北尧一愣:“你……你知道我想说什么?”
“我又不是傻子。”花寻冲他灿然一笑,“你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我还能不明白吗?”
宁北尧立时紧张起来:“那你……作何想?”
花寻沉默了片刻,复而抬头,认真道:“阿尧,我的家在汝城,我的根也在汝城。汴京很好,可我还是得回汝城去。我答应过我阿爹,一定会将花家掮客铺经营下去,越做越好,我不能食言。”
又道:“汝城比汴京离宣城近,一剑侯与祝千醉决战的结果或许就快传到汝城了。又或许,一剑侯与夜明月都快回来了……”
宁北尧反手握住花寻的手,他握得很紧,好似怕一松手她便会不见:“那我呢?”
花寻在他脸上打量,看他如山的眉,如星的眸,轻声道:“你我本就有云泥之别,若非青龙门一事,或许此生我们都不会相识。过去的几个月是真的,可未来的路我们总归都要自己走。”
她顿了顿:“其实我本就打算上巳节结束后,就启程回汝城。本打算明日与你告别,可今日既然已经把话说开,倒不如就在此刻好好道别。阿尧,你如今很好,也并非没有爱你的家人,你的外祖父外祖母都很疼你。不要再沉浸在儿时的伤痛里,也不要再去祈求不爱你之人的爱。虽然这世道不会人人皆爱自己,但好在总会有爱我们的人……”
宁北尧听得半晌没有说话。
花寻将手从他手里抽出,眼里带着笑意:“和你在一起的每一天,我都很开心。你帮我了良多,我心中感激,我希望你过得好,希望你日日开心。若你将来得闲,也可回花家来看看。”
宁北尧双手似无力地垂在两侧,良久才低低发出一声“嗯”来。
驷之过隙,天地换色,汝城也总算露出了秋日的模样。
今儿个早上一起床,花寻便觉得凉爽了不少。她翻出秋日的衣裳换上,准点便开了花家掮客铺的大门。
短短半年时日,花家掮客铺与先前比可谓是改头换面。不仅重新规划了屋中布置,还显得这铺子更亮堂更大了些。
如今花家掮客铺早已不是那濒临倒闭的模样,经过这半年的打拼,花寻的掮客队伍日益壮大,从一开始掮客们不愿搭理,到现在已有掮客托人打听花寻还要不要人。
铺子的名声也已经赶得上当初花无柳在时,不少人都会上门来让花家掮客铺的掮客帮自己办事。
如今的花寻已经带出了自己的兵,便也如当初花无柳那般,几乎日日都是自己坐镇铺中,其他人则领了委托单便出门办事儿去。
然而接待也并不是好干的活计,一整日下来,花寻是口干舌燥,又有些腰酸背痛。
捱到关张的时辰,花寻那是一息都不乐意耽搁,干脆利落地关门落锁,大步朝着自家院子走去。
在花寻看来,她的日子似乎与从前没什么不同。若真要较真,便只有偶尔,她吃饭时会没来由地发呆。会扫视一圈吃饭的桌子,总觉得她的面对、身旁应当有人才对。
一进木棉巷,自然又会遇见些开着自家大门做活儿的邻里,大家见着花寻都会笑着打招呼。
“今日又是这会儿关铺了?累不累啊?”
“真别说,寻丫头如今还真有些她爹当年的风采。”
“你这一说我也越瞧越像,当初花老板不也是如此?”
邻里们有说有笑,花寻自也不计较,只与她们也说趣几句。
她伸手推开自家小院儿的院门,可这一推,她便觉得不对。她脸色微变,却还是毅然进了院子,随手就抄起了放在一旁晾衣裳的竹竿、
那竹竿不算太长,但比寻常的要粗上一些。若是拿它做武器,寻常人还真不一定招架得住。
花寻蹑手蹑脚靠近堂屋的方向,她百分百确定,家里进了人。就是不知进来的人究竟是想做甚。但不论对方想做什么,她都不会让对方得逞。
堂屋的门还是关着的,花寻走到门口时伸手想要轻轻去推门,可这时门却突然被人从里头拉开,花寻的手还没碰到门,可她又来不及收回,手瞬间就落了个空,脚下一个没站稳,便朝着前头直直扑去。
花寻认命地闭上眼,准备迎接命运的安排摔个狗吃屎。可不料,下一刻却跌入一个香香软软的怀抱。
“怎么,我一回来你就来这么一出投怀送抱啊?”
熟悉的声音响起,花寻立即站稳看去:“是你?”
此人不是旁人,正是夜明月。
花寻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面前的夜明月,只见她着一喜淡青色的长衫,与从前认识的美艳的她穿着打扮截然不同。
不光是这些不同,就连周身的气度也变得完全不一样。
“你这是……”花寻想问她是怎么了,可脑子里却想到了一剑侯的死。当初她回到汝城后不久,便听到了一剑侯的死讯,那时候她便想,大概这辈子,她的小院里不会再出现那几个熟悉的身影了。
夜明月却看出她的未尽之言,她一边走回去从包袱里将东西拿出来满屋子摆放,一边开口道:
“你是想问我缘何变了这么多?其实也没什么,只是想换种活法而已。”
花寻忙问:“你这次来,能住多久?”
她自己都没意识到自己语气里的期盼。
“住一辈子,你意下如何?”夜明月问。
花寻想也没想:“自然可以!”
夜明月却是扑哧笑出声:“你想得美,我可不会一直困在这小地方。我还得游历天下,找更多的病,学更多的东西,救更多的人。我顶多也就是在你这住个一年半载的,等休息够了便要出发了。”
“能住一年半载也是好的……咦?我的花呢?”花寻这才注意到院中墙角种的花都没了,她大惊失色,“糟了,花怎么不见了?我特意给你种的,就想着哪一日没准你要用呢!”
“别紧张,是我采的。”夜明月瞧着平静得很,“你种的这些幽冥花用来入药治疗癔症有奇效,我便都摘了。”
“治疗?你不是只会用毒吗?”花寻不解。
夜明月手上动作一顿:“如今改了。今后我不再用毒,只救人。”
花寻张了张嘴,但还没等她说话,夜明月就抢先道:“别问我为什么,我就是想这样做罢了。”
说完这句,她拍了拍她手里拿着的一个青瓷坛子,对花寻说道:“来,同一剑侯打个招呼。”
花寻怔在原地,好半晌才回过神来,明白夜明月手中捧着的是一剑侯火化之后的骨灰。
花寻什么也没说,只走到花寻身边,对着那骨灰坛子鞠了三躬。
夜明月轻声道:“他这人就想有个死后体面,如今我还不知将来要在哪儿落脚,便先不埋了,等我定下来再替他寻个风水宝地。”
花寻想笑,扯动了几下嘴角,却发现无济于事。
她道:“没事,就在家陪我们,挺好。”
说完这话,她立即又用高兴的语气道:“你慢慢收拾,我去做饭。”
半年的时间,能改变太多事。
就拿花寻来说,明明也就是半年而已,她的厨艺却莫名其妙的突飞猛进。今日便秀了一手,吃得夜明月连连称奇。
见老朋友高兴,花寻没忍住与夜明月喝了半坛子酒,喝到后面两人都有些喝多了。
她们意味着在廊下并排坐着,头靠着头,看着星空。
夜明月戳了戳花寻的腰,戳得花寻发痒咯咯笑,就听夜明月问:“你……与……宁北尧,嗝……不对,他不叫这个名字,是与李……李青澜如何了?”
花寻听得哈哈笑了一声:“不如何……他继续在汴京当他的宁王世子与提刑司副使,而我,也继续在这汝城当我的掮客娘子。”
“你不后悔吗?”夜明月又问。
花寻好一会儿没有说话,最后才声如蚊蝇般回答:“不……不后悔。人总要朝前看的。”
翌日,花寻起床时忍不住狠狠揉了几下自己的太阳穴。洗漱完毕后,连早膳都不想吃,便打算先去给铺子开张。
才刚往院门口走,就听到了短促的敲门声。
“一大早谁会来啊?”她一边嘀咕着一边伸手将门打开。
门刚一开,她就狠狠愣住了。
只见面前站着一身材颀长的俊俏男子,他着一身灰白色书生长袍,身旁却堆着好几个大箱子,就这么一动不动地盯着花寻看。
宁北尧冲花寻笑了一下,这才让花寻的神魂归位。
花寻不知为何压低了声音:“你、你怎么来了?”
“寻儿。”
宁北尧低头看着她,声音温柔似水。
“从前我总因别人做选择。可我也想要为我自己选择一次。这一次,我想选你。”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