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裕不指望庆桓这时候就能信了他的话,时间会慢慢证明的。
下午时,雪积下了厚厚一层,外面走路都不方便,小桃子找了几个人过来铲雪,传进房内一声声的铁锹和地面的摩擦声。
庆桓这一天都恍恍惚惚的,没有怎么说话,他脑袋里一会儿乱糟糟的,一会儿又一片空,完全不知道自己想了什么。
熬到傍晚,他又开始打瞌睡,今天的晚膳准备得早,他也终于没有躲着姜裕喝药,苦涩的味道连熏香都掩盖不住,庆桓吸了吸鼻子,他自己闻久了,习惯了,但是姜裕肯定不喜欢,然后他就会走了。
到了这里,庆桓总算是明白了自己的情绪是什么,这是患得患失。
有些话说开了,就没有那么难为情,而且庆桓没有给个准话,精神看着也不好,姜裕觉得他很可能还是会钻牛角尖,他问庆桓他能不能留在这里。
庆桓同意了,这没什么,两人又不是没有一起睡过,横竖都是互不干扰的,他现在睡觉也沉,不怕吵着姜裕。
两人分别去洗漱烫脚,庆桓听小桃子说姜裕昨晚就在这里时,拧了下眉,那不是说一宿没睡?
等都躺下时,庆桓想跟姜裕说说话,但他高估了自己的精神,才一躺下,他就昏昏沉沉的,眼皮子是怎么都睁不开。
只模模糊糊听见了姜裕说:“被抬进后宫的事情的太突然了,我性格也傲气,你是个新登基的皇帝,我觉得你跟朝中的臣子们一样别有所图。就算当时不杀我,也是为了羞辱我,我看不见,行事多有不便,很多事情只能听别人说,靠自己的感觉,对你有很多误会,是我不对。”
“我知道这样说起来还是很难让你信服,不过我想我有必要跟你说清楚,我不希望你做什么傻事,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一辈子还很长,两个人一起活着,遇见事儿总能熬过去,总好过阴阳两隔。”
“你不是听不进别人劝说的人,我也不知道我这话能在你心里占几分分量,但我想跟你在一起是真的。”
庆桓闷闷回应了一声,猫着腰又想往被子里缩了点,他想哭,但他觉得姜裕不喜欢爱哭的男人。
他不清楚自己的情绪到底是怎样,他想他不是不信姜裕,他是不信自己。
从小他就没有什么过人的地方,唯一值得夸赞的是他性格还算纯善,可到现在为止,他已经不止一次起过杀心,他一无所长了。
他不值得被喜欢。
庆桓脑袋又往被子里蹭了蹭,把脸上的落着痒痒的眼泪给擦掉,回应了姜裕他听见了就沉沉睡了过去。
外面风雪大,呼啸声一夜未停。
次日宁飞带了两个太医过来,准备在宫里常驻轮流随时等着庆桓这边传唤。
雪下得厚,气温又骤降了许多,他这是怕庆桓突然出事。
今天来时,还带来了柳生做的一盒糕点,是加了一些补气血的药材做的,味道不比真的糕点那么酥软香甜,但比药味是要好很多的,宁飞自己随手挑了块吃了,又让小桃子拿两块给人试毒,最后才让庆桓尝尝味道合不合口味,合适的话他再让柳生准备点。
宁飞很怕庆桓熬不过这个冬天,他太虚弱了。
朝中但凡有点人脉的人,都清楚庆桓的作息时间,嗜睡,药汤不断,他又没有子嗣,这怎么能让人放心?
喝了很久的苦汤药,这味道就不难接受。
庆桓留了宁飞叙话,再次问及了那些学子的情况,因为他选定的那个人受伤还是严重,庆桓再信任宁飞也不会把话都给说完整,这事情变数太大了。
“裴公子高热退了,看他什么时候能醒了,醒过来又是什么样的状态。其他人则是都无大碍,只需要在府上静养就可以了。”
这段时间朝中再没出事,包括预期中的替死鬼也没有被送上门,庆桓让宁飞准备了解毒丹,给朝中臣子们喂食了,不知道有没有这个原因,破坏了幕后之人的计划,导致现在帝都里的这汪水也跟结了一层薄冰了一样给冻住了,就等一个大的动静让这冰裂开。
庆桓过后要让宁飞去看看许一飞,带他去宁府,这些话他犹豫了下,还是当着姜裕的面说了,他说过要立许一飞为国师的,这人老了,他也不是什么都看不透,再没几年好活,他对人好点没事。
如果姜裕理解不了他,也无法对宁飞府上的许一飞做什么。
宁飞去接人后,姜裕看庆桓眉宇之间还有些担忧之色,心中叹了口气。
庆桓什么都写在脸上,有些话不说穿,依然能让人猜到,有些臣子不了解庆桓本性,还会怀疑真假,但宁飞这人贼精,肯定看得透。
裴家那个人,庆桓太看重了。
“我待会儿出宫一趟,有些事情处理,晚上回来。”
庆桓张了张嘴,他怕姜裕是因为许一飞,犹豫了下问了,等姜裕说明情况,他苍白的脸上一下有了些血色,尴尬爆红。
姜裕是跟着宁飞他们一起出宫的,先去看了下梁辰和小橙子,才随宁飞一起转道去了裴府。
两人都是聪明人,有些话不用说那么明白,互相懂就行。
宁飞说那人情况没有那么严重,他撒谎了,他不希望庆桓这时候有退位的想法,乾国内忧外患,再换一个更加稚嫩的帝王,家族犹在,祸患无穷。
姜裕应声没有表态,他觉得庆桓身体迟迟不好,不止是因为身子虚弱,还有心结的原因。
思虑重,怎么静养都不够的。
宁飞话说到就够了,听不听不是他能左右的,横竖这天下江山又不姓宁。
裴家到了后,两人一起过去,把人都打发走,姜裕跟宁飞两人气场都不弱,从各个方面把这个还在养伤的少年人给考验了个遍。
他胆色倒是不错,一直没有乱了方寸,就是受伤重,说话久了喘气重。
赶在天黑前,姜裕出了裴府,准备回宫,宁飞觉得不急,到时候姜裕走小门都能进去,不如在外面多晃悠晃悠,用宁飞的话就是,幕后之人貌似对姜裕的行踪很敏感,看见他就会做一些冲动的事情,像是机不可失一般。
他建议姜裕没有特别重要的事儿就去做做鱼饵,这人一日不除,隐患就在一日在,姜裕同意了。
他在乾州的街头巷尾转悠了一圈儿,又进了家客栈住店,准备再晚一些,没什么动静他就回宫。
庆桓那边不知道他出来做什么,他也没让人传话,他怕庆桓又多想。
宵禁后半个时辰左右,客栈大门都关了,姜裕只得再爬一次窗户。
月色下,一个女子从街头仓皇而逃,四下无退路,躲进了对面一个酒馆门前的大酒缸里。
所幸里面的空的,不然这酒味传出来,只怕她一下就暴露了。
姜裕小心掩藏,想看看最终结果,等来了数十个侍卫,人都已经走过了这条街,但他们没有走远,而是远远站着。
姜裕瞥见酒缸里的那位女子冒了头,心里就暗道不好。
他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但宵禁了的帝都 ,有人这么明目张胆的追杀一个女人,肯定是要阻止的。
救人闹出的动静不小,姜裕不敢报自己的姓名,怕这些人听见更想不惜一切代价杀了他,所以他等官兵来后,拿出了庆桓的令牌。
这里的危机暂时解除,那位女子低声对姜裕说:“带我去见皇上,我有重要的事情要禀报,我是宋瑞儿!”
宋瑞儿是宋国公府的千金,前不久嫁进了梁安候府。
梁安候王逸东,是庆桓最最怀疑的人。
姜裕没有冒险,立刻带她进宫,怕这是其他人使出的诡计,就近带她去了明远候府。
老侯爷还没睡,宋瑞儿来后怎么都是一口咬定不说,谁也不说,非要告诉庆桓。
姜裕问及带她去见国公爷时,宋瑞儿也是摇头拒绝,不见庆桓不说。
她都被王逸东冒险派人在帝都街头追杀了,事情的严重性可想而知,宋瑞儿说:“你可以挑断我的手脚筋,也可以挖了我的双眼,我要见皇上,不然我不说,你们这些人,我一个人都不信!”
她什么都不说,也可能被杀,庆桓依然不知道,但总好过于有人在次利用这个秘密,搅风搅雨闹得帝都不得安宁。
明远候给姜裕使了个眼色,他的意思是同意了。
王逸东此人本就在他们的怀疑名单内,宋瑞儿被追杀,不排除是他的计谋,但更大的可能是他的计谋被拆穿。
怕王逸东狗急跳墙,又再派人不顾一切截杀,明远候叫了他大儿子护送两人。
进宫时,姜裕给她绑得严实,带去庆和殿时,庆桓虽然躺下了,但是他没睡。
姜裕没有回来,也没有传个信儿,他难受,又有种被抛弃的感觉,明明很困,但心里空空的睡不着。
见姜裕把宋瑞儿给绑来了,庆桓是惊呆了,他精神头不好,看着也是无精打采的。
宋瑞儿着急,见着庆桓后一股脑的都给说了。
再不久就到了年关,年关后不论如何,庆桓是要出面祈福的,地点在祭坛。
王逸东从中秋宴后就开始准备了,祭坛底下埋了很多火药,人手也都安插好了,只等着庆桓登上祭坛,就动手。
那时候还会有朝中大臣随行跪拜,如果别他得逞,损失只怕不是死个皇帝这么简单了。
而宋瑞儿又说:“年初皇室宫宴上的那个毒雾,也是出自他的手笔。”
宋瑞儿是意外听见的这些消息,能逃出来已经是万幸,消息也不难查验,庆桓让小桃子去传旨意,让宁飞带人去查祭坛的事情,说明有火药埋着,还有不确定哪些人是王逸东的人,让他小心处理,别冲动把自己给炸了。
再又立刻让李将军带人去把梁安候府包围,整个府邸的人全部捉拿。
按照宋瑞儿的说法,那里面就没有一个人是普通人,丫鬟小厮都是精挑细选的,每个人总有个强项,出来买个菜,都能找人传个话。
从宋瑞儿成功逃出了侯府后,王逸东就知道大势已去,他找人去追杀已经是最后的努力了,他是怎么都没有想到,自己最终会毁在一个女人的手里。
王逸东密谋造反,先毒害了皇室一家子,后又刺杀庆桓,不成之后,又再祭坛埋伏,整个府邸里都是他精心培养的人,一并处决。
王家诛九族,宋瑞儿举发有功,得以赦免。
庆桓想许她自由,放她回宋家,宋瑞儿不愿意回去了,她请求庆桓让她去瑞福庵。
事情结束后,庆桓还恍若梦里,姜裕如实告诉了庆桓裴靖和伤情没有那么严重,让他不必再为他忧心。
庆桓转手立了太子,力压朝中大臣非议,次年春,传位于裴靖和。
春季的帝都还是很冷,庆桓身体好了很多,姜裕眼睛也没有再次复发,两人各自怀着心中的疑虑去见了许一飞,这老头子收了梁辰做关门弟子,说什么百年难遇的天才,但梁辰眼神无奈,看着姜裕微微摇头,唇齿微张:“我看不见鬼怪,都是骗他的……”
姜裕很想笑,这老道士一辈子活到了这个份上,活该。
天气再暖和一些的时候,宁飞邀请庆桓跟姜裕随他一起回宁海,在春初的时候,他们兄弟二人一起成亲了,他最大的心愿达成,也再帝都待了好几个月,该要回宁海了。
庆桓同意了,宁海那么远,总不会有其他人认识他跟姜裕了。
柳生依依不舍回头,院门前只有宁远夫妻两,再无其他人。
宁飞说:“你还舍不得他两个?刚新婚,黏糊着,指不定不惦记你。”
柳生摇摇头,没说话。
腿伤大好以后,他梦见了很多事情,他明明觉得自己才二十出头,不大的年纪,但他不知道自己怎么就经历过那么多的事儿,现在想想脑子里都跟做梦一样。
许一飞是他的师父,把他捡回去教他道术,让他白天背咒语,晚上去冥想,柳生胆子小,常常被吓到,许一飞对他很失望,有一次离开了那个庙宇以后,就再也没有回来。
柳生记得他躺在雪地里的那种孤独无助于绝望,只有身体里流淌出来的血夜能给他带来一点温暖。
“没事,我们下次什么时候回来?”
“三年后。”
三年后,宁飞就必要回帝都述职了。
庆桓说封他为宁海候,很随意了,不过宁海是他的封地了,也算不错,只是郑康的事情发生在前,新皇不会允许宁飞在宁海留家里人的。
另外一辆马车上,姜裕问庆桓:“我们去宁海,再成一次亲?”
抬进宫里,只是一道圣旨的命令,没有任何仪式感。
庆桓两眼冒小星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