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水原本以为她会恐慌,但薛湘灵却坐下来,陷入了某种甜蜜的幻想,“还有这等好事?
养孩子是件苦差事,我的月银不如皇后。
有人替我扶养,我巴不得。
景仁宫多的是绫罗绸缎,以后我就可以高枕无忧,在咸福宫里继续吃喝玩乐。
皇后娘娘真乃大善人也,妙哉!
使我孩子生了,跟没生一个样。”
卫水说不出话,想她当年没有孩子的时候,也像薛湘灵这般天真,觉得孩子就像阿猫阿狗,吃空气都能活。
直到真正做了母亲,才发觉这世上能舍弃孩儿,任由孩儿食不果腹、受伤生病、没命啼哭而无动于衷的娘亲,少之又少。
。
这一夜,虽无人亲往钟粹宫探望,但大家各怀心事,都在张望。
从前这后宫风云莫测,一浪掀起百尺高。还未见有哪个嫔妃真缺胳膊断腿,多数时候不过互相喷喷口水。
如今得知班昭仪的遭遇,人人自省,恐昔日对她态度不友善,她这没来由的怪病会诬陷到自己头上。
钟粹宫内,清醒过后的班珏钰,努力睁开双眼,却发觉眼前一片黑暗。
除了零星的光斑,昭示着此刻是白昼,其他一概看不清。
耳畔传来皇上熟悉的说话声,“太医院那帮老朽都是无用之人,冯卿,你亲自替班昭仪把脉。”
朱振吩咐完,冯初应声向前,由青蕊在她腕上垫了方帕子,准备号脉。
班珏钰听见冯初的脚步声,本能向床榻的角落一缩。
脑海中断断续续浮现出,冯初跟小妩拥吻时的样子,以及冯初要杀人灭口时阴鸷狠辣的神情。
想要开口向皇上呼救,发觉自己发不出一丝响声。
“皇上,班小主出身尊贵,恐不愿叫奴才诊治。
奴才自幼习医,中医讲究望闻问切,即便不亲自号脉,也能推测一二。
从面相上看,想来班小主的病症,太医诊的结果并无差错。”
班珏钰忍着嗓子如撕裂般的剧痛,意识到自己眼盲口哑之后,想要指向罪魁祸首,将真相告知皇上。
却发觉如今十指酸痛钻心,莫说提起笔,微微抬起也是不能。
“既然钰儿不愿你诊治,便由着她的性子罢。”朱振轻声叹了口气,冯初便退了回来。
只是想来仍觉此事蹊跷,从前他倒是听说过,高热会致人耳鸣、失聪、瘫痪甚至死亡。
但再有几日便是立夏,这样舒适的季节,怎会着风寒而高热?
随后将同在钟粹宫,自班珏钰晕厥便一直守在身侧的李眉妩,叫到了跟前。
“你可知钰儿是因何染病?”
冯初见李眉妩上前一步,不确定她会不会供出自己,也不知倘若她说出自己的名字时,自己会不会跟她对峙,一时间心乱如麻。
李眉妩跪在地上,即便先前跟冯初有了争执,此刻也不会因为钰儿跟他反目成仇。
“回皇上,班昭仪一直为六公主的事心忧而闭门不出。
臣妾屡次想探望,恐打扰了钰儿休息,只能望而却步。
如今看着钰儿这般模样,心如刀割。
钰儿一直为六公主心焦,茶饭不思,急火攻心,想来耗得身体油尽灯枯,也是情有可原。
还求皇上可怜钰儿一片慈母心肠,将六公主接回钟粹宫吧。
娘亲牵挂孩儿,思念真的会使人生病的。”
李眉妩磕了一个头,一方面是愧疚,另一方面是心疼。
“人有祸福旦夕,皇上还请宽心。
钰儿一直与人为善,必得祖宗庇佑。
叮嘱太医细心医治,想来不日便能痊愈。”
一番拳拳之言,在班珏钰听来只觉得鬼话连篇,奈何她如今口不能说,眼不能观,手不能提,无法报仇。
幸好李眉妩还有一丝良心,求皇上将六公主还来。
否则她非圣人,这断骨之仇,来日化成鬼魂也必定找她和冯初一起讨还。
陡然被朱振握住了手,又一阵刺骨酸痛,仿佛将手指放入布满冰碴的酸菜缸里,百般滋味,犹如钻心一般难受。
她很想即刻死去,但想着喜儿那粉嫩的小脸,便是撑着一口气,也不能让女儿成了没娘的孩子。
“钰儿,朕没想到你会因为六公主,黯然伤神至玉体受损。
此事是朕欠考虑了。
不过你也勿要忧心,朕立刻便叫冯初将六公主抱回来,养在钟粹宫。
也会命御医每日三次替你号脉诊治,你一定会好起来。
朕还等着与你一块吟诗作对,把酒话桑麻。”
班珏钰听见女儿终于不用继续在景仁宫里受苦,方才因着疼痛都没流下眼泪,此刻身患眼疾,眼泪却沿着眼角滑落。
朱振见此情景,更是确认了她因思念牵挂女儿而得的病,不由得心疼又懊悔。
“朕知你受苦了,即日起,便加封你为班嫔。
从此六公主只得养在钟粹宫,任何人再敢开口扶养,斩立决。”
班珏钰无法说出谢恩的话,挣脱了他的手,磕磕绊绊想下床谢恩,奈何看不见路,额头撞在床幔上,也浑然不知。
朱振已经起身离开了,他的胸中积聚了一团火,既愤怒又不忍。
想来以后也不会再往钟粹宫探望她了,看不得她这副“活死人”的样子,见一次,心伤一次,不忍再看。
姚牧随着皇上离开,知他惆怅,只能小心陪着。
冯初往景仁宫去将六公主接回来的时候,李眉妩跟在他身后,将他送出了门。
他随着皇上一块过来,两人在门前说话便名正言顺了许多。
“冯初……”她叫住了他。
他没有回头,但停下了脚步。
如今钟粹宫里为数不多的下人,都在为班嫔的病情忙碌着,无人在他们身旁。
“谢谢你。”
“谢我什么?”冯初转过身来,“谢我杀人不眨眼,还是谢我瞒天过海伤了你朋友?”
他这话明显余怒未消,她并不同他针锋相对。
“你堵住钰儿的口,是为了保全我们,这无可厚非。
谢谢你肯留她性命。”
虽然班珏钰的余生,只怕是每一天都会在剧痛中度过了。
“我总是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上指责你,而将自己撇清关系,心安理得的享受着你的保护。
大概人总是这样,指责对方很容易,反思自己却很难。
我不知她是否为了女儿,归顺了皇后。
但我承认,我那时见你伤她,随即说了气话。
其实我并不能保证,她安然无恙的离开后,不会去告发我们。
你来扮演刽子手也是形势所逼,我束手无策,还要往你的伤口上撒盐。
对不起。”
冯初沉默,只是心底软了下来,他能够感受得到,小妩真的在慢慢长大。
不再固执任性,学着用成人的方式去度量。
冯初离开后,李眉妩返回钟粹宫,再进钰儿寝殿。
看她瘫坐在茶几旁,撑起手腕由着十指悬空,艰难活动,奈何使不出一丝力气。
一时间万千思绪如波动翻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