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珏钰听见她的脚步声声,立刻睁着空洞的双眼,盯着门口的方向。
警惕的,也是满怀戒备的。
“钰儿。”李眉妩走过来,知道她手指痛得几乎痉挛,不敢乱碰,站在距离她不远的地方。
她纵然有万般歉意,也只能在心底说,直直的宣之于口,被下人听了去,必然引起轩然大波。
“在深宫里的日子总是这样,怪事多了,便见怪不怪了。”
班珏钰微微转头,去寻她声音的方向。
她的不可置信却无法用神情表现分毫,她想赶她出去亦是徒劳。
“晚些我叫小厨房做些六公主喜欢的吃食,待会……冯初就会将六公主抱回来了。
钰儿,你欢喜吗?”
李眉妩遥坐在她旁边,竭力组织着措辞,不让一些奇怪的话流出于口,被有心之人听去。
班珏钰不想听见她说话,会让自己反复想起被冯初残害时的情景。
也不愿跟她共处一室,甚至连她的呼吸声也不想再听。
奈何没有驱赶她的能力。
“晚些我亲自去一趟太医院,取些草药回来给你泡手,希望能缓解一些你的断骨之痛。”
李眉妩心情很复杂,她一面心疼钰儿的断骨之痛,一面又不敢让她好起来。
一旦她的双手恢复了知觉,便会立刻写下冯初的所作所为,到那时即便冯初巧言令色,也怕会引起皇上猜忌。
加之班大人在宫外推波助澜,她不想让冯初陷入险境。
就这样静静的看着钰儿承受断骨之痛,李眉妩发觉,自己不知不觉间悄悄变了。
具体是哪里变了,她说不清楚。
班珏钰的心情同她一般复杂,她既恨小妩跟冯初那个刽子手沆瀣一气,害自己成了废人。
又对她苦苦替自己求情,使自己没有跟女儿天人永隔,而对她的恨意没有像对冯初的那样尖锐。
“主子,冯公公将六公主接回来了。”青蕊从外面将奶娘和朱喜一块请进来。
班珏钰立刻从椅子上站起来,短暂的忘却了手指上的疼痛。
方才极度厌恶眼前的小妩,以至于不想跟她共处一室,也没转过头去。
此刻想到女儿就在自己跟前,本能的想要迎过去,顿了一下,怕女儿看见自己此时双眼空洞而害怕,立刻转过头去。
朱喜已经可以张着两只小手走得很稳了,她还不太懂得人生,只知道跑过去抱着母亲大腿。
奶声奶气的叫了声,“娘亲。”
随后目光又被茶几上的点心吸引,放开母亲的腿,爬到紫藤木椅上,想去拿点心。
这是从前在景仁宫里不敢的,但在母亲跟前,便自在了许多。
奶娘怕她跌跤,连忙扶好,“奴才给主子请安,六公主给母妃请安。”
“钰儿,许是上回皇上训斥了皇后的缘故。
六公主身上无伤无病,精神健硕,活泼顽皮。
想来这一阵在景仁宫,被皇后命人照顾得很好。”
李眉妩头一遭说违心的话,心下怀疑也许并非什么皇上训斥,而是钰儿真的顺从了皇后的要挟。
才找人跟着自己,并且随时准备向皇后告密。
如果她为了女儿出卖自己无可厚非,就像冯初想自保一样,大概在紫禁城里,每个人都身不由己。
班珏钰并未计较她为了给彼此体面,而欲盖弥彰找出来的借口。
她的注意力都在她的后半句话上,喜儿很好,没有挨打受伤,没有挨骂受罚,依旧机灵活泼,顿时让她安心不少。
。
出了钰儿的寝殿,青茄等在外面,一直惴惴不安,如今见她安然无恙,才松了一口气。
“奴婢这会儿去给六公主准备吃食吗?”
方才虽然等在屋外,但青茄已将里头的话听得分明。
“不必了。”李眉妩穿过庭院,缓慢往自己屋子里走。
“以后我都不会再来看钰儿了。”
青茄十分理解,虽然她未亲眼所见,班嫔是怎么成了这个样子的。但也能猜出一二。
“班嫔多管闲事也是活该,主子不必因为她自责。
若您跟皇上一样,见了她心底难受,不见也罢。”
“非也。”李眉妩有些黯然惆怅,“并非我怕瞧见她心痛自责,而是钰儿不想看见我。
既然如此,我便不去她面前忏悔,做什么姐妹情深的假象。
她一个人应付生活已经如此艰难,我不去她眼前给她添堵,就是对她最好的照顾了。”
好在六公主回来了,钰儿的心病好了,大概在漫长的苦痛中,还能撑下去。
回到寝殿,发现冯初送了六公主回来后,还未离开。
立刻叫青茄掩住了门。
不想在他面前始终一副如丧考妣的模样,她浅浅笑了一下,请他坐下。
“早前各种娘娘的裸像风波还未过去,如今钰儿又成了这样,我真怕。”
“你怎么知道那些裸像是我画的?”冯初突然发觉她也有聪明的时候。
“除了你,谁会因为我的委屈抱怨大动肝火。”她也觉得自己有时该学会收敛情绪了。
否则自己第二天消气了,冯初可不会那么轻易放下。
很多时候她不计较的刁难,他都舍不得她平白无故受委屈。
“你是怎么将各种娘娘的裸像,画得以假乱真的?”
她知道他画技精湛,只是怀疑他在作画时,会不会有一丝心乱。
毕竟,皇上的女人,没有丑八怪。
而且那画上的香艳程度,丝毫不亚于春宫图。
“我用左手画的。没什么难,忍着恶心就作成了。”
他说得轻巧,仿佛自己是受害者,李眉妩听了有一丝想笑。
“上回来找你,原本还有一件喜事想告诉你。”
“嗯?”李眉妩弯了弯眼睛,洗耳恭听。
冯初:“我收了一个干儿子。”
“那我岂不是当干娘了?”李眉妩不是太监,也无法对太监之间干爹和干儿子的情分感同身受。
但冯初看起来心情不错,且主动跟自己分享,想必是件欢喜的大事。
“可我这没什么拿得出手的好东西,能当见面礼。”
冯初知她在说笑,也没放在心上,继续说道,“可惜他年龄有点大,不是从小跟我的。”
“但你喜欢他,这才是主要的,不是吗?”李眉妩不听他说也知道,冯初提起这个干儿子的时候,眼睛里会发光。
冯初:“是。他懂分寸,对我坦诚,我瞧着确实不错。”
李眉妩恍然间想起,那一日她去司礼监时,因着被狂徒调戏羞愤,没注意路过的一个面生的小太监旁边。
想来应该是他了。
“他叫什么名儿?”
“童让。”冯初答。
李眉妩在心里记下了,这是冯初的人,不知不觉也把他当成了自己人。
从前她以为自己可以一直云淡风轻,在紫禁城里恣意妄为,直到出了钰儿的事,她才发觉在紫禁城里,没有谁能明哲保身,也没有谁能全身而退。
冯初从未逼过她站队,但她却不由自主的,将自己划进了冯初的阵营里。
钰儿在另一殿生不如死,她在这里祝贺着冯初新收了干儿子。
也许这就是成王败寇,哪怕她跟钰儿本没有如此深的怨怼,却非要闹得你死我亡。
只怕在瞬息万变的宫墙里,不知何夕,会人为刀俎,她与冯初为鱼肉。
毕竟那个死在废弃仓房的狂徒,至今还没有一个定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