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往钟粹宫的路上,童让唤了他两声,他也没听见。
这一路,冯初想了很多。甚至将小皇子将来大婚时穿什么样式的礼服,都想了一遍。
他会陪着小皇子走一阵子,待小妩的孩子大婚之后,便还政于新帝,绝不贪恋权势。
直到抵达钟粹宫时,也许是近乡情更怯,突然有些心虚。
青茄看见他的身影,便迎面而来一股酒气,内心十分不悦,劈头盖脸的埋怨道,“主子这会儿吐得厉害。
不知道冯公公在哪喝得酒,也不怕酒气熏着她,让她将五脏六腑都呕出来。”
“今天孙大人找我,商议立储之事,他……”冯初急于解释。
已经被青茄打断了,“可得了吧,我没长那配听的耳朵。
冯公公不是娶妻了吗?省点力气,回你的宅子里说去,免得你娘子误会。
我们钟粹宫门可罗雀,哪敢巴结皇上跟前的红人。”
说着说着,就要哭了起来。
青茄一向乐呵的性子,不知是被主子传染的,还是心疼主子心疼得受不了,这还是冯初第一次看见她哭。
早前每次他跟小妩吵架的时候,青茄夹在中间当受气包跟和事佬,也许会委屈,会生气,但她才不会哭。
多数时候都是跳脚,指着两个人的鼻子骂,各打五十大板。谁惹着她了,她就要把对方弄哭才行。
冯初一时间不由得有些担心,想来小妩的状况真的很差。
汪烛怕师父生气,毕竟现在的师父,对主子冷淡疏离。也许不会爱屋及乌的,惯着主子身边的奴婢了。
立刻过来解释,“师父,主子不是出身名门闺秀,一直不守宫里规矩,对待下人随性了些。
导致青茄口无遮拦,您……”
冯初听着徒弟认真跟自己解释,一时间竟不知道说什么好。
他在他们眼里,已经是这样无可救药了么,成了冷漠的恶棍。
因为青茄呛了自己几句,他还能大打出手不成?
虽然曾经的他,的确把小妩打得半死不活。
“我晌午喝多了酒,回去消消酒气,要么下午再过来。免得熏着她。”
冯初没有生气,莫名觉得青茄的话有几分道理。若是小妩孕初期妊娠反应严重,若被酒气熏着的确会加重她的呕吐。
“师父。”汪烛叫住了他,“主子这一胎脉象不稳,您是不是先看一眼。
我不敢私自配药。”
冯初一路过来,始终带着喜悦,没想到会出这样的意外。
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进去。
李眉妩坐在床上,曲起腿,捧着一只瓷碗,自己一勺一勺默默吃着粥。
冯初还未走进,也瞧见她哭肿了眼皮,问了句身旁的汪烛,“她怎么又哭?”
“刚才我不小心说错了话。”汪烛有些歉疚。
“你说了什么?”冯初不知道徒弟一向稳重,什么时候会在言谈上这般冒失了。
汪烛咬了咬牙,本来不想让师父有压力,也不想道德绑架师父,还是秉明了实情。
“我说师父今日出宫了,没在司礼监。
主子就哭上了,说你思念娘子到这程度么,都等不到天黑也要早早回去看上一眼,整日黏在一起才罢休。”
“娘子?”冯初明白过来后,想笑她小气爱胡思乱想却笑不出来,只是心口一紧。
随后走了过去,看着床上的小哭包,这会儿倒是不哭了,碗里的粥也喝得算干净。
无奈叹了口气。
李眉妩听见熟悉的脚步声,如今朝思暮想的人就在眼前,却没有看他一眼。
将粥放在床头柜上,直接低下头,将半张小脸埋进膝盖里。
冯初拉过她的手,坐在她床边的凳子上,想替她号脉,被她立刻抽了回来。
随后拉下床幔,鹅黄色的床幔密不透风,立刻挡在两个人中间,遮住了彼此的视线。
将寝殿隔成了两个世界。
“汪烛说,你脉象不稳,让我看看。”
“脉象不稳,关你什么事?我就算死了,又与你什么相干!”李眉妩没看他,也不许他看自己,倒是肯跟他说上一句话。
冯初不知道是不是酒精在起作用,酒壮怂人胆,让他隐忍了多时的火气,有些控制不住。
“李才人!”
李眉妩不搭腔,知道等待她的,除了训斥就是拳脚相加。
她已经习惯了,并不觉得惊讶和害怕。
“小妩,你现在已经做娘亲了,女子本弱,为母则刚。
你就算以前胡闹一些,现在总要替孩子想想。”他的语气软下来。
立刻被她呛了回去,“这世上有钰儿那样为了女儿不顾一切的娘亲,也有我这种心狠手辣的娘亲。
我不会要这个孩子,我不会给一个强丶奸犯生孩子,我也不会……生一个不爱的男人的孩子。”
“李眉妩!”冯初突然吼了她一声,她不知道自己等这个孩子等了多久。
她没有丝毫害怕,“我什么都做不了,什么都决定不了。
只有我自己的肚子,我可以自己做主,我不要这个孩子,谁也逼不了我。”
因为隔着床幔,所以没看见他那样绝望的眼神,嘴上依旧是恳求,“小妩,你要乖。
你只要把这孩子生下来,我什么都依你。
到时候你想砍了我的头,我连眼睛都不会眨一下。”
他不怕死,可他怕小妩死。
他可以去死,但小妩要好好活着。
李眉妩听着他这话,觉得好生无趣,却见床幔下伸进来一只手。
将她吓了一跳。
看清楚是他的手之后,已经晚了。他没征求她的意见,而是抓过她的手腕,强行替她号脉。
她想抽出去也难了,她哪有他力气大,尤其还是他在气头上。
冯初自幼饱读医书,行医无数,只稍稍在她腕上一搭,便锁紧了眉头。
“汪烛,她体质怎么这么差?我不是给过你钱?”
为师给你钱,你给她喝稀饭?
汪烛俨然成了风箱里的老鼠,两面受气。
“师父,燕窝人参,我尽数买回来,主子也得喝不是?不然,她是主子,我是奴才,她那一个大活人,我总不能硬灌。”
青茄听不下去了,汪烛又不是主子的夫君,说得好像是他的错一样。
她可以让汪烛背黑锅,可不能谁都来欺负,哪怕是汪烛的师父。青茄姑娘就是这样双标。
“主子那是需要冯公公的钱吗?”
她是需要冯公公的人啊。
冯初不再说什么,将她的手腕送回去,又替她掖好了被子。
取了毛笔和宣纸,写下药方,从前果断的人,这回斟酌着用药,犹犹豫豫,涂涂写写,写废了好几张纸,最后才落下一味安胎药方。
“师父,您的手怎么一直在抖?”汪烛看他将字都写飞了,忍不住关切询问了一句。
“嗯?”冯初写好了药方,放好了狼毫毛笔,“立即去抓药,你亲自抓,用量上,多一两,少一两都不行。”
“是。”汪烛不敢耽搁,立刻跑去抓药,取回了药,又煎好。
给师父端了过来。
冯初细心吹凉,拉开床幔,“要我喂你?”
李眉妩直接接过来,又听他在耳边劝着,“药有些苦,不过良药苦口。
你喝了它,多歇歇。有我在,再虚弱的脉象,我也能起死回生。
若嫌苦,待会儿叫汪烛出去买些蜜饯……”
他的话还未说完,李眉妩直接将那碗安胎药,全泼到了他的脸上,随后将碗砸在地上,摔了个稀巴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