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振匆匆赶到坤宁宫时,太后这半生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没有讳疾忌医,也没有对自己的病症格外敏感。
而是早早的叫奴才们都以白绫掩住口鼻,遣散大部分伺候的人群,免得天花扩散。
朱振才进门,云杉便斗胆进言,“请皇上戴上白绫,这是太后旨意。”
朱振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过来,遮住自己的口鼻。
待到母后跟前时,发觉母后已经咽气了。
五皇子身强力壮,尚且禁得住这般折腾,太后年事已高,身体一直不好,从出疹,到病逝,仅用了短短两日。
坤宁宫霎时间哭成了一团,朱振看见母亲躺在床上,神情平和,慈祥的闭上了眼睛,下意识手指一松,掌心捏着的绫布跌落在地上。
悲痛感是慢慢袭来的,起初只有一些困顿,随后才慢慢感受到失去亲人,那样如断骨裂肤之痛。
跪坐在母亲床边,即便她满目疮痍,儿不嫌母丑,娘在儿眼里,总是最好看的。
娘亲的美貌,跟他后宫里的那些女人都不同,她的美貌带着一种天生的艳丽之感,大张大合,丝毫不含蓄。
哪怕她此刻安详的躺在这里,依旧能够想起昔年,在王府时,母亲给他做桂花糕的样子。
她一回头,王府整个花园里的花,都会黯然失色。
朱振十分悔恨,恨自己为何一直流连于花丛戏蝶之间,从来没有好好陪陪母亲。
上次他想修戏台,好叫母亲开春的时候可以看戏,修戏台的圣旨还被内阁驳回来了,至今想起,更加愤怒。
奴才们哀愁自己的命运,各自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好似纷纷比着在皇上跟前表孝心,唯恐太后死后,自己失去了屏障,被分配到一个荒凉落魄的地方。
云杉斗胆上前一步,将太后的懿旨拿了出来。
“皇上,太后生前曾跟奴婢说,待她将来过世后,便将这份懿旨给皇上。”
朱振用袖子擦擦眼泪,接过母亲最后留给自己的话语:
【后宫里的这些女人,皆不堪重用。
打嘴仗一个顶俩,实际上毫无用处。
唯有班嫔,皇上遇事悬而不决,可听从其一二建议,大主意还是自己拿。
哀家过世后,皇上要倚仗冯初,他是孟渊留下来的慧根,不必与他针锋相对。
避其锋芒,可保得江山稳固,无后顾之忧。
冯茵若平安嫁到匈奴,受了委屈,将来灭了匈奴,还请将她好生接回,另许人家,或赠予珠宝。不管怎样,她也是哀家的义女。
若不曾远嫁匈奴,便不要追究。
皇子有嫡出当立嫡,若无嫡出可立长,无嫡无长取其贤。
哀家这些伺候的奴才,勿要叫他们陪葬,也无需谁给我守灵,愿意离去的,就放他们离开紫禁城。
不愿意离开皇宫的,皇上可自行处置。
哀家只恐自己撒手人寰,担心皇上受奸人诓骗,被小人所害……】
朱振看着母亲的懿旨,不知由云杉代笔时,她是是怎样一番复杂的心境。
云杉忍住巨大的悲伤,在一旁劝道,“奴婢未将班嫔娘娘和冯公公的死,对太后坦言相告。
太后前几日还在念叨起小冯子,只不过被奴婢搪塞过去了。
皇上还请保重龙体,前朝后宫还倚仗着您。”
母亲的亡故,对朱振的打击很大,他好像在一霎那老了许多岁,整个人也变得颓然了。
父母是子女和死神之间的一堵墙,父母在,常看不见死神,父母一亡,就要直面死亡了。
正因为有了这堵墙,人才不会操心生老病死,没人陪伴这些杂事,因为察觉不到生命的宝贵。
一旦父母离开,人将会直面死神,一眼望到尽头,才知人生的短暂。
朱振起身,准备唤礼部的人过来商议太后丧仪,他准备以帝王之礼,亲自扶棺,为母亲送行。
不管父王生前有过多少姨娘和填房,他都要母亲入父王的王陵,与父王合葬。
看见李有全一路小跑着过来,还未开口吩咐,李有全已率先回禀。
“皇上,卫嫔娘娘不准我等奴才将五皇子送出宫去,以死相逼,奴才们不敢僭越,还请皇上定夺。”
“没用的东西!”朱振压抑了多时的怒火,终于被勾了起来。
未去分辨五皇子是不是无辜的,只觉得一个儿子害死了太后不说,卫嫔那个老妇还不懂得收敛,依旧母凭子贵,恃宠而骄。
“去告诉卫嫔,想死的人从不说。但凡跳脚三丈高,都是不想死的。
准备好白绫和毒酒给她送过去,若她真愿意为太后殉葬,朕便成全她。
想替朕尽一尽孝道,朕也不好辜负她一片孝心。”
朱振就知道卫嫔死不了,也许她并非天生贪图享乐,贪生怕死之人。
而是五皇子一息尚存,她很清楚的知道,这世上没人会比娘亲更爱自己的孩子。
她若死了,更没人会像她一样关心照顾着五皇子。五皇子疾病缠身,只怕死得更快。
所以哪怕为了儿子,她也不会死。
只不过朱振讨厌她不懂得顾全大局,明明不会死,还要闹出这么一通来。
“尔等再去,卫嫔若死,便由着她死。
卫嫔再敢阻拦,就硬将五皇子抢过来,送出宫去。”
朱振咬着后槽牙,恨恨地想着,后宫若再出现一个像母后一般染上天花的嫔妃,通通算到卫嫔的头上。
。
李有全再度回去赴命时,五皇子在母亲精心呵护下,已有好转的趋向,能够自己坐起来,端着一碗水喝。
卫嫔叫青芸端进来一碗人参汤,准备喂儿子饮下,便看见了李有全的身影。
“卫嫔娘娘,奴才奉旨送五皇子出宫,还请卫嫔娘娘不要让皇上忧心。”
这一次,请过圣旨的他,一反常态,语气强硬而坚决。
反而是卫嫔软了下来,叫青芸将预备好的银两贿赂给他,“李公公,还求您再等等,皇儿已有好转的迹象。
本宫愿意以自己的性命起誓,若皇儿明日还未痊愈,本宫不得好死,死无葬身之地。”
“卫嫔娘娘,是皇上要五皇子离宫,不是奴才要五皇子离宫。
再者卫嫔娘娘已为人母,不是三岁小孩,还请娘娘为后宫里的其他主子考虑。”
李有全话音刚落,使了个手势,身后的侍卫立刻一拥而上,不顾卫嫔的阻拦。
拉扯之间,不惜将卫嫔推倒在地,直接将五皇子抱了出去。
奈何卫嫔力气太小,只顾拽着儿子身上的小衣裳,直至那衣裳在掌心滑落,看着儿子被抱走。
侍卫扛着五皇子,男人本就粗心,何况一介武夫,任由五皇子折在他肩上吐了一路,也没有停下脚步,更没换个姿势。
李有全才将五皇子弄到出宫的马车上,回过头便看见卫嫔的身影。
“娘娘……您……何至于如此啊?”
“皇上只说叫五皇子出宫,没说不许本宫相陪。
本宫不好叫李公公为难,也请李公公勿要叫这些侍卫阻拦,成全本宫一片为娘之心。”
李有全犹豫了一下,与其拉扯下去耽搁时间,最后被皇上责备,不如卖个人情给卫嫔。
“奴才也不是铁石心肠之人,但是卫嫔娘娘要想好,这病传染且无药医。”
“本宫知道。”说罢,卫嫔从侍卫手中接过儿子,坐上马车一块出宫。
什么嫔位,什么娘娘,在儿子的性命面前,皆是虚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