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满面愁容
苏启文2021-10-27 09:355,189

  钟宅里一片惨淡,有个小学徒打开大门,看到门外站满了天地社的弟子,有个面貌凶恶的男人凑过来问道:“什么事?”

  小学徒双眉一皱,狠狠地将大门关上。三楼赵小蝶的卧房内,床上有一件洁白的西式婚纱,头纱是白色蕾丝的花冠,裙裾层层叠叠,样式非常华丽。赵小蝶呆坐在镜子前,镜中的女子虽然依旧年轻美貌,一双眼眸却失去了神采,一副满面愁容的样子。

  身后的赛凤凰微微叹息,递上粉盒:“你擦擦脸吧,再过几个钟头,姓张的就要来接你去张公馆了。”

  赵小蝶垂下头,一滴滴眼泪落在她的手背上。

  赛凤凰郑重说道:“小蝶,你真愿意嫁给他吗?现在你说一句不愿意,我立刻想办法帮你逃走!”

  赵小蝶微微摇头:“不行的。张百川这次是动了真格,要是我不嫁给他,赛老板你。还有赛家班上下都会倒大霉的。”

  赛凤凰坐在她的床边长吁短叹,她毕竟也只是一个名角,早已技穷。她不是没有想过找其他权贵帮忙,可是一来法租界是张百川的天下,无人敢动他看上的女人,二来这个世道本就是狼犬当道,找其他人帮忙,也不过是引来又一匹豺狼。

  赵小蝶转向她,真挚地说道:“谢谢你。”

  “你不要吓我。”赵小蝶的神情让赛凤凰蓦地想起当年的小芙蓉,不由吓了一跳。

  赵小蝶挤出一丝苦笑:“我没事的。你以为我会选择上吊吗?不、我不会。我只有活着,才能保护你、保护赛家班、保护。他。”

  赛凤凰一阵心疼,上前将赵小蝶搂在怀里。门下传来喧嚣,张百川的声音大声嚷嚷道:“小蝶!小蝶!我来接你啦!”紧接着蹬蹬蹬有人上楼的脚步声,显然对方块头很重,每一步都仿佛要将地板踏穿。

  赛凤凰隔着房门叫道:“张老板来啦?你稍等片刻哦,新娘子还在化妆呢!”

  张百川道:“好、好,我等在门外。”

  赵小蝶拿起梳妆台上的一支眉笔,苦笑道:“师姐,你帮我化妆吧!”

  赛凤凰微微叹息,淡妆浓抹之后,赵小蝶那张俏脸更加显得娇媚,西式婚纱恰到好处地勾勒出她身体的曲线,戴上蕾丝花冠之后真如公主一般华贵。

  张百川见到身穿婚纱的赵小蝶,一张老脸笑得扭曲,赛凤凰也忍不住别过脸去,想到赵小蝶此生就要和这么一个比自己大三十岁有余的糟老头子在一起,实在是不忍心。

  张百川兴奋地想要将新娘抱下楼去,赛凤凰提醒道:“张老板,这楼梯狭窄,可不要摔了新娘子呀,不吉利!”

  “是、是,那我扶着。”张百川下楼几步,捏着赵小蝶的纤手,隔着白纱手套,他依旧能感到这只小手的均匀修长,不禁眉开眼笑。

  今天的张公馆布置得特别华丽,安保更是升级再升级,不过为了避免赵小蝶害怕,所有巡捕都换上了便装混入宾客之中,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固定位置,严密监视公馆内的一举一动。

  刘英杰带着陈守正在各个地点巡视,见他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不由取笑道:“你还愁苦些什么?我不是放了你的女朋友吗?”

  陈守正叹道:“我是在担心唐大哥。”

  刘英杰道:“唐枫?”

  陈守正道:“是啊,我怕他做傻事来抢亲就糟糕了。”

  刘英杰淡淡道:“你放心吧,他不会来抢亲的。”

  陈守正一愣:“你怎么知道?”

  刘英杰点上一支烟,猛吸了一口:“有眼线同我说,看到唐枫上了火车,去了外地,至于去哪里,那就不晓得了。”

  “眼线?”陈守正盯着刘英杰。

  刘英杰淡淡一笑:“没办法,张老板吩咐盯紧唐枫,他能主动离开上海滩,那是最好不过了。”

  说到这里,刘英杰忽然眼神发直,夹着香烟的手垂了下来,烧尽的烟灰不断往下掉。陈守正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只见丁老二正用谦恭的态度引着端木隼向着客厅走去。自从白鹤门门主顺利为赵小蝶“驱鬼”之后,向来迷信的张百川对白鹤门开始深信不疑,不仅向门主奉上数万元作为礼金,自己则当了个什么道中的香主。他与端木隼也立即化敌为友,听丁老二透露,两人甚至谈到了合开银行的事,这让贺昇颇为恼火。

  “刘大哥?”陈守正试探着叫了一声,刘英杰似刚刚察觉烟灰烫手,立马把烟蒂给扔了。

  “哦,没事。”刘英杰收回了视线:“我刚才只是在想,这端木隼也算是厉害,之前还与张老板水火不容,现在居然成了可以合开公司的朋友了。”

  陈守正苦笑道:“谁让张老板迷信呢?他说过段时间要出资重修城隍庙,顺便举办一场三巡会驱驱晦气。”

  远处传来一阵响亮的鞭炮声,两人走到张公馆大门前,原来是张百川接来了新娘。在爆竹声中,一身洁白婚纱的赵小蝶从车厢里缓缓探出一只穿着红色高跟鞋的脚,轻轻踏在满地红屑上。

  所有的宾客都集中在大门口,三金公司另外两位老板贺昇与林有泉站在最前边,卫家长子卫平川夫妇紧随其后,卫家次子卫平江是单独前来,既没有余青青小姐陪伴,也没有带那位舞女章小姐。陈守正忽然想到杨宝珠曾经预言那位章小姐的结局,没想到真的就一语中的了。

  据说本来在贺昇的劝说下,张百川拟邀请洛督军父子,不料人家去了广州,连请帖都不收,一句恭喜也不说。红色地毯从张公馆门口一直延续到洋楼客厅,几个可爱的花童不断往赵小蝶身上撒着花瓣,张百川牵着她的手,笑容满面,而在漫天花雨之中,赵小蝶面无表情,眼神发直地往前走着。

  中午的宴会为了迎合一会过来的法国领事和总巡威尔逊,因而采用西式自助餐的形式。晚上则会在张百川自己旗下的烟翠楼摆下四十桌,宴请所有亲朋好友。

  “各位。”张百川和赵小蝶各自端起酒杯:“我张百川今天能娶玉老板为妻,是我这一生中最高兴的事。说句惹大家笑话的话,我张百川年过半百,今时今日才尝到爱情的滋味。”

  底下宾客一阵哄笑,张百川也不以为意:“请各位干了杯中酒,祝福我们白头到老吧!”

  陈守正听到一旁有两个客人悻悻地低声道:“还白头到老,老头子一把年纪了,早就白头啦!”

  另一个客人也低声附和道:“可不就是,据说还逼走了糟糠华姐。”

  这时,马管家匆匆走了进来,在张百川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张百川足足愣了数秒,对着一旁的丫鬟吩咐道:“你先带太太进去休息。”

  迎着众人有些惊讶的目光,赵小蝶才上楼,外边传来急促的脚步声,陈守正还以为是法国领事来了才会那么大阵仗,谁知走进客厅的是一群留着辫子的男人。为首的男子大约六十余岁,黄袍马褂,留着长辫子戴着瓜皮帽,身后的那群男人打扮更怪,穿着军装,脑后挂着长辫子,不伦不类:“张老板,我康如海不请自来,切勿怪罪啊!”

  陈守正猛然回头,却不见了刘英杰的身影,他心中隐约有不安的感觉,将手按在了后腰的枪托上。众人都微微一惊,没想到这位以“辫子军”闻名的康大帅居然会出现在这里。

  张百川呵呵一笑,敷衍道:“康大帅大驾光临,我高兴还来不及呢!”

  端木隼上前说道:“张老板,这位康大帅就是我说的大老板,他如今驻军在青浦附近,有意将来在上海滩发展,愿意出资一起开设中资银行。”

  全场哗然,贺昇不由微微变了脸色,之前他为了救张百川,向洛永惠示好,甘愿放出三金公司百分之十的股份。而谁都知道洛永惠与康如海一南一北,一个是浙江军阀、一个是苏州督军,都在觊觎上海滩,如今“辫子军”悍然挺进青浦,两军大战,看来是一触即发。

  张百川凝视康如海片刻,突然爆发出一阵大笑:“哈哈哈哈,有意思,真是太有意思了!看来我张百川今天真是鸿运当头!又能迎娶美娇娘,又能报当初受到的屈辱!哈哈哈哈!”

  张百川一伸手:“康大帅,书房里请!”

  “好!”康如海正要跟着他上楼,只听见刘英杰大吼一声:“满清哈巴狗!哪里跑!”

  刘英杰刚才不知躲在哪里,忽然就从人群中跳了出来,拔出腰畔的手枪,举枪便射,站在康如海身边的端木隼猛地推开康如海,这第一枪射偏在楼梯扶手上。刘英杰正待瞄准再射的时候,有个人从康如海带来的随从中窜出,那人动作好快,一闪身到了刘英杰面前,还不等打个照面,左手切住了刘英杰右手的脉门,另一只手一记利落的手刀,便让刘英杰再也无法握住手枪。那人抓住刘英杰右手随便一扭,便令得刘英杰手臂脱臼,随后又在刘英杰膝盖窝里踢了一脚,刘英杰腿部中过弹,并未完全康复,不由自主地跪倒在地。

  陈守正大惊,越众而出,急道:“刘探目,你。”陈守正的目光落在那个擒住刘英杰的人脸上,顿时呆住了。只见面前是个满清贵族打扮的小姐,衣着华贵,梳着旗头,却不是杨宝珠是谁?但杨宝珠神情木然,眼光与陈守正稍一接触,旋即移开。

  陈守正不敢相信,一脸无奈道:“宝。宝珠?”

  杨宝珠昂然站着,根本不瞧陈守正。康如海得意洋洋地踱到刘英杰面前,低头看了看他,呵呵笑道:“刘香主,你们这些小刀会余孽,几次三番想要行刺我,还不是被我拿下!”

  张百川以及在场众人听到这话都吃了一惊,张百川万万没料到跟随自己那么久的刘英杰竟然是小刀会的成员,不由瞠目结舌。

  康如海走到杨宝珠面前,向着张百川轻轻推了把,笑道:“张老板,这位纳兰宝珠小姐是我的义女,更是一位尊贵的格格,满洲正黄旗。将来纳兰小姐或许会代表我与各位有更多接触,宝珠,向各位老板打声招呼吧!”

  纳兰宝珠面无表情地向着众人颔首,用不带感情的音调说道:“以后还请各位多多指教。”

  贺昇看向陈守正,此时陈守正心中五味杂陈,说不清是什么滋味,陈守正原先的疑虑稍解,难怪杨宝珠身手如此之好,原来是跟在康如海身边长大的格格。但想到杨宝珠之前的种种温柔善良可能俱是谎言,陈守正感到心乱如麻、心如死灰。

  康如海挥了挥手道:“这个人我要带回去好好审问,看看他还有多少同党!张老板,在你的公馆带走你的人,你不会介意吧?”

  张百川心中自然不乐意,可是看康如海这情形,如果不从,说不定康如还会让“辫子军”明抢。今天是张百川大喜的日子,张百川也不想节外生枝,于是点头道:“这刘英杰行刺康大帅,大家有目共睹,由康大帅审问再正常不过。”

  刘英杰怒道:“满清哈巴狗!”

  康如海冲纳兰宝珠使了个眼色,几名辫子军军人便上前绑了刘英杰,推着刘英杰走出客厅。陈守正急忙跟在后头,穿过花园的时候,陈守正叫住了杨宝珠:“宝珠!”

  杨宝珠停步,示意军人们将刘英杰带走,自己则转身面对陈守正。五彩缤纷的花园里,彩灯照在杨宝珠的身上,华丽的旗装衬托得杨宝珠尊贵异常,杨宝珠的表情无比冷漠,全然不似之前的温和柔缓,尤其是眼神,透射出十二万分的凌厉来。

  杨宝珠问道;“什么事?”

  陈守正一时无言以对,只能走到她面前,深深地看着她:“宝珠,你。你准备对刘大哥怎样?”

  杨宝珠淡淡道:“这人数次行刺康大帅,你觉得会怎样?”

  “你能不能饶过他?”陈守正求情道。

  杨宝珠冷冷回答:“我已经饶过他两次了,他自己不知悔改、一意孤行,谁都帮不了他!”

  “两次?”陈守正有些错愕。

  杨宝珠转过脸,冷冷地说道:“我要带他回去了,以后我们还会有机会见面,不过私底下,就没必要接触了!”

  说完,杨宝珠迈步就走,陈守正失魂落魄地瞧着杨宝珠的背影,不远处客厅里传来说笑声,陈守正独自站在花园里,又是担心刘英杰,又是挂念杨宝珠,那种巨大的孤独与失落感又铺天盖地地袭来。

  一路无话,杨宝珠将刘英杰直接押送到康如海驻军基地,那里原本是青浦县衙门,杨宝珠将刘英杰投入大牢,对身旁的小兵吩咐道:“他右手脱臼了,找个大夫来帮他接好。”

  小兵领命而去,刘英杰冷笑道:“满清哈巴狗!何必猫哭耗子假慈悲!”

  杨宝珠转头看了刘英杰一眼:“你数次行刺康大帅,上次还害得他身受重伤,我几次都没有杀你,算是便宜你了。”

  刘英杰凝视杨宝珠片刻,哈哈笑道:“我知道了,上次在白鹤门的那个蒙面人是你对不对?”

  纳兰宝珠紧抿着嘴唇,算是一个默认。

  刘英杰道:“还有那次行刺张老板的黑衣人,其实也是你对吗?这是你的声东击西之计,假意行刺张老板,其实目标是我。”

  纳兰宝珠嗤之以鼻,露出一丝讥讽的微笑:“我真要杀你,你以为你能逃得掉吗?”

  刘英杰笑了:“那是因为你不想当着阿正的面杀我,是不是?还有最近那一次,在那个小巷子里,你本来又想要动手,是因为阿正来了,所以你才放弃了,对不对?”

  这时军医到了,杨宝珠转身就走,刘英杰吼道:“你别走!带走这条满清哈巴狗!我不要你们帮我治!我不接受你们的恩惠!”

  杨宝珠不理会刘英杰的嚎叫,刚刚走出牢房,居然看见端木隼站在外边闲庭信步,显然是为了等杨宝珠。

  杨宝珠问道:“你怎么没有陪着义父?”

  端木隼笑了笑:“义父带了那么多辫子军去,哪儿用得着我陪。他让我来看看你,免得被那姓刘的逃走。”

  杨宝珠不理睬他,正准备从他身边走过,端木隼又冷冷地说道:“你果然对他手下留情。”

  杨宝珠顿时停步:“我这还叫手下留情?不如趁着张老板大喜的日子,血溅婚宴可好啊?”

  端木隼笑道:“你不会那样做的!只要那个小闸北在,你是万不愿动手,免得被他认定你冷血女魔头的真面目。”

  杨宝珠大怒,手指着他怒道:“你胡说八道什么?什么冷血女魔头?我做过什么坏事了?倒是你们,学了点摄魂术,又弄了点迷香,装神弄鬼的,欺骗了多少无辜的百姓。江太太杀害亲女、罗太太到现在还躺在医院里神志不清,更不提还有其他人!你们真是无耻!”

  端木隼瞧了她片刻:“我看你是忘记自己的身份了,我尊贵的格格。也不知道是谁害得我们家破人亡,你居然开始同情起汉人,太好笑了。我猜,是你和那个瘪三小闸北在一起时间久了,是不是也把自己当成瘪三了?”

  杨宝珠气急,脱口而出道:“瘪三又怎样,总比你。总比你。”

  杨宝珠犹豫再三,终究还是说不出口。

  “总比我一个太监好。”端木隼代替她说出口,语气平淡,就好像在说别人的事儿一样。

继续阅读:20.一叶障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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