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名为芙蓉
苏启文2021-10-27 09:365,640

  一连几天,张百川都没能和赵小蝶说上话。每次他找上门去,赵小蝶不是在睡觉,就是站在天井里唱戏,一曲《白蛇传》唱了一遍又一遍,有一次她还化妆成刀马旦的样子,满头珠翠,手握红缨枪,差点戳死张百川。

  张百川本已下定决心与发妻决裂,趁着贺昇举办宴会的档口,向着全上海滩的有钱人宣布自己对玉老板的主权,谁知闹出这么一档子事,次日就成为专门刊登小道消息的小报头条。

  正如杨宝珠所料,第二天,张百川就命人调查“小芙蓉”。一切就像赛凤凰所说,小芙蓉刚出道不久就被比自己年长三十岁的军阀看中,军阀使尽手段强迫小芙蓉,万般无奈之下,她在新婚前一夜上吊自杀。

  仔细想来,张百川的确觉得最近一连串的事情都不太吉利。可真要他放弃赵小蝶,他实在是不甘心。正在张公馆思考对策的时候,贺昇来找他。见到贺昇,张百川气不打一出来。

  “我问你,清华要和我打离婚官司,是不是你出的钱?”张百川质问道。

  “是。”贺昇坦然承认。

  张百川闻言大怒:“你是不是有毛病?谁是你拜把子大哥?你知不知道这婆娘要分走我一半身家?”

  贺昇说道:“你自然是我大哥,但我也没有忘记,当初我好赌成性,赌博输得连裤子都没,是大姐来救我。这份恩情,贺某永不能忘。”

  张百川深吸一口气:“那你也没必要这样帮她,分走我一半身家,对你有好处吗?”

  贺昇劝道:“川哥,华姐不仅是你的糟糠,更是小舟的母亲。你的身家分给华姐一半又如何,华姐已经五十多岁,不可能再嫁,将来她的财产也只能留给小舟。这同把钱放在你身边又有什么差别呢?除非。”

  贺昇别有用心地看了他一眼:“除非你还想同玉老板生小孩吗?”

  张百川脸上一热,他对赵小蝶是一往情深,的确有生儿育女之意。在他心里,不仅糟糠之妻华姐早就没了影,就连独生儿子张行舟也没了地位。如今二十出头的儿子张行舟正在欧美留学,张百川是差点连生活费都忘记给了。

  张百川正色道:“好了,你只要记住,在这上海滩还是我张百川说了算,我和姚清华之间的事,你少插手为好!”

  贺昇唯唯诺诺:“是是是,这个我自然知道。”

  张百川白了他一眼,又想起一事:“对了,据说那个顾雨轩准备和卫家打官司,还顺带告了工部局。外面都在传,是你帮他找了洋人律师,还说要告到联邦法院,是不是啊?”

  贺昇“嗯”了一声,不等他开口,张百川皱眉道:“你不想和卫家搞好关系了?卫家有法国人的背景,又是豪富之家,你何必为了那个瘪三得罪他们呢?”

  贺昇微微一笑:“我也不是没有讨好过他们,那天卫二少玩女人玩出火,来找我帮忙处理,我还不是闲话一句。只不过现在那件事没有办妥,卫家对我有了成见,我再凑上去未免热脸贴了冷屁股,没意思了。”

  张百川呵斥道:“那你也不用去帮那个瘪三呀!”

  贺昇解释道:“顾雨轩虽然为人粗鲁,其实很有头脑。你从他一个苏北瘪三混成上海滩黄包车大王就可见一斑,他在车夫中很有威望,又在英美租界中有点势力,我这次卖他一个人情,下次要他还给我更多。”

  “好吧!”见贺昇固执己见,张百川也不再多劝:“你来找我做什么?”

  两人谈一会三金公司的事,现在世界范围都在禁毒,鸦片买卖只能转入地下,烟馆生意大受影响,贺昇意思是紧跟时代潮流,联同几个富豪涉足金融业。张百川的心思都在赵小蝶那儿,想着生逢城隍庙失火,将主殿偏殿都烧了个干净,他准备出资重修城隍庙,同时召开三巡会,作为行善积德之举,希望能感召上苍,尽快让赵小蝶恢复正常。

  贺昇心中对他无比失望,当面并未说什么,只说重修城隍庙乃是善举,他自当尽一份力。

  这时,马管家匆匆走了进来,在张百川耳边说了几句,张百川皱眉道:“他当真这么说?”

  马管家点头道:“是。”

  张百川略一思忖:“那就叫他们进来吧!”

  张百川转头对贺昇说道:“我还有客人,你先回去吧!至于合开银行的事,我会考虑。”

  贺昇只得起身告辞,他穿过走廊的时候,看到马管家带着一行人走进来。为首的居然是侠义社龙头徐良行,更让贺昇吃惊的是,徐良行身后跟着一个公子哥儿似的青年,那人正是在卫家工厂工人罢工时,想要去挖墙角的端木隼。

  徐良行见到他,倒是笑嘻嘻地春风满面,主动抱拳说道:“贺先生,没想到可以在这里遇到你。”

  贺昇还了个礼:“倒是凑巧了。”

  贺昇的目光落在端木隼身后,那是个打扮怪异的中年男人,衣着似古非古,留着齐腰长发,年约五十多岁,倒是颇有点仙风道骨的意味。

  “贺先生,有时间我登门拜访。”说完这句话,徐良行便跟着马管家走进客厅,贺昇听到他的大嗓门从不远处传来:“张老板!郑某不请自来,惭愧!惭愧!”

  贺昇摇摇头,离开张公馆,阮鹤龄正站在他那辆黑色卡迪拉克前候着,见面立刻说道:“贺先生,刚才我看到侠义社的徐良行来了。”

  “嗯,我和他打过照面了。”贺昇钻进汽车,阮鹤龄从另一侧也上了车,示意司机开车。

  阮鹤龄道:“我怀疑,这徐良行是为了玉老板之事而来。”

  “哦?”贺昇稍稍有点吃惊:“此话怎讲?”

  阮鹤龄说道:“那个打扮得不僧不道之人,我有次去华界办事的时候见过,此人外出时前呼后拥,据说是什么‘白鹤门’的门主。”

  贺昇皱起眉头,他素来听闻侠义社社中确有不少人擅长装神弄鬼,不过这个白鹤门,他倒是还没怎么注意过。

  阮鹤龄接着说道“后来我听说,这白鹤门在华界很有影响力,好多华商都是这门主的座上宾,还有许多穷人说门主是就苦救难的活神仙,简直是白鹤再临。”

  贺昇心念一动:“你的意思是,徐良行找了这门主来,目的是想要为玉蝴蝶驱鬼?”

  阮鹤龄道:“没错,讨好张老板嘛!这侠义社如今式微,他也不过是名义上龙头老大而已,要钱没有,谁会跟着他混呢?”

  贺昇想了想:“张老板对玉蝴蝶是志在必得,所以我们没必要去插手多管闲事。不过我看他对华姐的态度,基本可以肯定前几天在别院骚扰华姐的那群瘪三就是他派来的。”

  阮鹤龄闻言摇头道:“糟糠之妻不下堂,若没有华姐这位贤内助,张老板也混不到今天,真是色令智昏!”

  贺昇道:“幸亏阿正机警,得到消息后及时通知你。”

  阮鹤龄有些不解地问道:“贺先生,小闸北多管闲事救了那个舞女,弄得你和姓卫的关系紧张,你居然还能这样善待他。”

  贺昇微微一笑:“既然关系已经崩坏,我再去追究又有什么意思呢?阿正这个孩子心思单纯,但又机敏善变,留他在张百川身边,等于多了一个我的人,有什么不好吗?”

  阮鹤龄道:“小闸北前不久流露过想要改换门庭跟着您咧。”

  贺昇摇摇头:“暂时没必要。目前,我也不会为了他去得罪张百川。”

  汽车拐入华格臬路,前面就是贺公馆。

  “老样子,你吩咐手下保护华姐,至少等到打完离婚官司为止!张百川这个人,为了一个小女孩抛弃发妻,做生意眼界又低,看来他的人生也就止步于此了!”贺昇透过车窗,凝视着不远处贺公馆洋楼的尖顶,嘴角微微向上扬了扬。

  在钟宅天井里,赵小蝶身穿睡衣,扯着嗓子又在唱《白蛇传》,她越唱越顺,有时候在恍惚间,她似乎真的不认识自己了。她不知道自己要唱多久,更不知道张百川什么时候才会放弃自己,这段时间,张百川百般试探、千般引诱,找来无数和尚道士,都被她顶住了。但是她不知道自己能坚持多久,微微蹙着眉,倒是似极了柔媚温婉的白娘子。

  赛凤凰站在窗前抹泪,此时她真觉得赵小蝶就是小芙蓉,那个娇娇怯怯的小师妹,面对强权时却是异常坚韧,抵死不从。她是第一个发现小芙蓉上吊自杀的人,她看到小芙蓉身穿大红嫁衣,摇摇晃晃地吊在半空,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不可以再把赵小蝶交给那种人!赛凤凰暗自下了决心,这时外边传来敲门声,小学徒应门,看到张百川那张麻皮大脸挤了进来,笑嘻嘻地说道:“小蝶,张家公公来看你了。”

  赵小蝶当作没看见,依旧是在唱戏。张百川身后跟着三个人,除了跟班丁老二之外,一个就是公子哥儿似的端木隼,另外一个是白鹤门门主。赛凤凰皱眉,暗想他真是不到黄河心不死,隔三差五就要来纠缠不休。

  一旁的杨宝珠轻轻搂了搂赛凤凰的肩膀,这几天陈守正需要值班,她便过来时时陪着赵小蝶。期间唐枫时时来钟宅,想要与赵小蝶见上一面。见唐枫呼唤地凄惨,陈守正几次想要说出实情,但最终都被赛凤凰阻止。想来也是,唐枫为人不善藏心事,在得知张百川想要强娶赵小蝶之后,就顿时红了眼睛,几次想要去找张百川拼命,都亏得顾雨轩拼命劝阻。若是被他知道了实情,搞不好就要出大事。

  那白鹤门门主缓步上前,盯着赵小蝶看了一会,双目锐利之极,赵小蝶觉得心慌意乱,只能借着唱戏转圈别开了脑袋。

  “张老板。”赛凤凰迎上前去,勉强笑了笑:“你又来看小蝶吗?只是你看她这模样,我看呀,又要在天井唱一整天了,叨扰了左邻右舍,真是太不好意思了。”

  张百川笑道:“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实在怕骚扰别人,不如住到张公馆来!反正那婆娘走了,小蝶爱唱多久唱多久!”

  这句话说得赵小蝶暗暗心惊,她故做娇憨地转了过来,纤纤素手指着张百川,半真半假唱道:“白素贞救贫病千百以上,江南人都歌颂白氏娘娘。也不知谁是那害人孽障,害得我夫妻们两下分张!”

  张百川看在眼里,心痒难忍,只听身旁白鹤门门主忽然暴喝一声:“害人孽障!”

  声音响亮,就好似头顶一个炸雷,震得赛凤凰等人耳朵嗡嗡作响,一旁的小学徒还捂住了耳朵。赵小蝶一时呆若木鸡,似被他镇住了。随后门主在端木隼耳边说了几句话,端木隼立刻对张百川说道:“门主要起坛作法,今日必除妖孽。”

  赛凤凰犹豫道:“又起坛?这几日起过很多次了,不如等几日再说?”

  端木隼冷冷道:“不可等。”

  “起坛!”张百川不容置疑,一挥手就让丁老二去布置。

  虽说这类事已经有过好多次,但是面对气度非凡的白鹤门门主,这一次赛凤凰心中异常忐忑,她甚至不自觉地紧握着杨宝珠的手。

  白鹤门门主不同于一般的僧道,也不见他使用什么特殊的道具,只在供桌上点上了一炷香,这香气味独特,先是清幽如同雨后青草,随后越来越浓烈,香气越来越沉重,简直给人一种泰山压顶的倾覆感觉。何况今日平静无风,这浓郁的香气便弥漫在天井之中无法消散。众人闻到这股香气,都逐渐开始眼神凄迷,唯有端木隼负手站在一旁,双眼炯炯有神。

  “老禅师纵有那青龙禅杖,敌不过宇宙间情理昭彰?”赵小蝶也感到头昏脑花,她强行冷静,高声唱道,只是开始有点走音。

  白鹤门门主锐利的双眼透过层层香雾凝视着她,原本高亢似惊雷的声音忽然变得和缓,柔和地就好像是流水一般:“你叫什么名字?”

  赵小蝶道:“小女严燕秋,艺名小芙蓉。”

  门主柔声道:“这个名字,是谁帮你取的?”

  赵小蝶竭力镇定,冷静地说道:“当然是我们的师傅沈绛珠。”

  门主柔声道:“为什么取小芙蓉这个名字?有什么缘故吗?”

  赵小蝶心中一松,心想幸亏之前杨宝珠提醒过自己,于是淡淡说道:“因为我第一次正式演出的剧目叫做《芙蓉记》,赢得满堂彩,师傅就叫我小芙蓉。”

  张百川有点急了,刚想问门主怎么还不想办法驱鬼,门主对他轻轻摆手,继续问道:“原来如此,那你师姐叫什么?”

  “我师姐原名高展凤,艺名赛凤凰。”赵小蝶双手插腰,瞪起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娇嗔道:“你们问完了没有?每天来问我这些干嘛?我都烦啦!”

  “好好,最后问你一句,”门主含笑道:“那玉蝴蝶为啥要叫玉蝴蝶?”

  “玉蝴蝶名叫赵小蝶,名字里有个蝶字,自然就。”赵小蝶说到一半,她隔着窗户看到杨宝珠站在内堂急着向她摆手,她恍然大悟,话音戛然而止,门主露出高深莫测的微笑。

  门主道:“你既是赛凤凰的师妹,又死了那么多年,怎么会知道赵小蝶?”

  赵小蝶一颗心沉到了水底:“因为。因为我师姐同我说过她。”

  “说起过她?”门主笑笑:“那你可会唱一段她最擅长的《宏碧缘》?”

  赵小蝶下意识地就要开口,门主哈哈大笑道:“既然是刀马旦,又怎么会唱老生的戏本?玉老板,不要假装了!”

  天井里香气更浓,赛凤凰已经昏昏欲睡,站都站不稳,杨宝珠将她扶在一张太师椅上休息,赛凤凰急道:“怎么办啊?她大概要支持不住了!”

  杨宝珠略一踌躇,左右双手各端起一碗茶就走了出去,她趁天井中众人的注意力都在赵小蝶身上,忽然一抬手,左手那碗茶泼在香炉上,右手那碗茶泼在赵小蝶的脸上。香炉顿灭,发出“滋”地一声,冒出一阵浓烟。

  门主大怒:“是谁。”与杨宝珠打了个照面,他突然愣了一下。

  赵小蝶虽然神智一阵清明,但是知道如今大势已去,脸色变得惨白,站都站不稳。张百川一把将她搂在怀里,冲着门外喊道:“给我进来!”

  刘英杰带着几个巡捕走了进来,张百川对着杨宝珠努了努嘴:“把这女人给我抓起来!好大的胆子,竟敢和我张百川作对!带回去给我好好审审,是不是她唆使小蝶装神弄鬼!”

  刘英杰立刻反剪了杨宝珠的双手,杨宝珠也不反抗,任由刘英杰推着自己上了一辆警车。

  耳边听到张百川用威胁的口气说道:“小蝶,你别再顽皮啦!张家公公真的会生气,一生气就会杀人的,你不怕,难道赛老板也不怕吗?赛家班也不怕吗?还有你的那些好朋友,唐枫什么的也不怕吗。”

  杨宝珠眼角的余光看到赵小蝶原本相当抗拒的姿势渐渐松了下来,张百川哈哈笑道:“小蝶,你跟了我,保证不会后悔!”

  警车发动,向着中央巡捕房驶去。

  杨宝珠悻悻道:“罗太太现在怎样?”

  刘英杰看了她一眼:“神智忽而清晰忽而糊涂,还留在医院里。”

  “你们知道白鹤门害人,还和那个什么门主来往?”杨宝珠气道。

  刘英杰淡淡回答:“张老板信任他,我们又有什么办法?”

  此时,警车发出“啪”地一声响,向着一侧急速转去,开车的司机急道:“呀,爆胎了!”车身一震,又是“啪啪”两声,车头重重撞在路边的水泥墩上,刘英杰惊道:“不是爆胎,是中弹了!”两枚子弹打在车身,几个军装巡捕下车开枪还击,却还不知道枪手在哪里就纷纷中弹,躺在地上呼天抢地。

  刘英杰推了把杨宝珠:“下车!”

  刘英杰想要带着杨宝珠躲进附近的一条小巷子,但是刚刚下车,左腿已经中弹,顿时跌倒在地。杨宝珠见状,急忙伸手扶起他,硬是将刘英杰拖进了小巷子。

  刘英杰后背倚靠在墙上,一把抓住杨宝珠的手腕:“你不能跑!再说外边危险,你跑出去会受伤的。”

  杨宝珠蹲下身子,反手握住刘英杰的手腕,一双晶亮的眼眸深深地望着刘英杰,刘英杰瞬间有点不知所措,只感到杨宝珠握住自己手腕的那只手越来越用力,竟让刘英杰感到生疼。

  突然,杨宝珠举起了另一只手,刘英杰正在想她想要做什么的时候,那一头传来陈守正的声音:“刘探目!你还好吗?我刚好带人在这边巡逻,咦?宝珠你也在?”

  杨宝珠忽然就松了一口气,那只手轻轻落在刘英杰的肩头。

继续阅读:19.满面愁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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