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小蝶的疯癫举动让这场宴会再也无法进行下去,张百川想要将她带回张公馆,却被赛凤凰阻止。
“张老板,这件事比较复杂。小芙蓉是我的师妹,她很久之前就已经死了。”
“谁说我死了!”赵小蝶打断赛凤凰的话,气鼓鼓地瞪起圆溜溜的大眼睛。
“是、是。”赛凤凰安慰道:“师妹,跟师姐回去好吗?我们回去再说。”
赵小蝶的脸上出现疲惫之色,她点点头,跟在赛凤凰身后走下了戏台。唐枫巴巴地看着她,她一眼也没瞧他。
张百川道:“那我送你们回去。”赛凤凰似还要婉拒,张百川的态度毋庸拒绝,挥一挥手,向着赛凤凰做了个请的姿势,赛凤凰只得牵着赵小蝶跟在他身后走了出去。
张百川一走,在场的宾客陆陆续续散去。陈守正本想送杨宝珠回去,贺昇对着他招手道:“阿正,你过来。”
陈守正只得跟着贺昇来到一间会客室,他心中无比忐忑,暗想贺昇已经知道是自己救了那名舞女,今日之事,卫家大丢脸面,贺昇想要拉拢卫家合开银行之事,恐怕就要泡汤。
贺昇凝视了会窗外,久久不语。
陈守正忍不住说道:“贺先生,对不起。我。”
贺昇猛然转身:“对不起?你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何来对不起之说?”
陈守正垂头道:“我救那女子是处于一片好心,但你曾经几次三番帮我,我却坏了你的计划,是我对不起你。”
贺昇微微一笑道:“计划?我的什么计划?”
陈守正一时语塞,竟不知道说什么好。
贺昇淡淡道:“我听鹤龄说,你想要见我,是为了什么事?”
陈守正略一踌躇:“其实不是为了我自己,是为了顾老板的事。”
贺昇冷笑道:“阿正,你真是讲义气。嘴上说为了顾老板,实则是为了唐枫,是不是?”
陈守正默认:“贺先生,顾老板的冰蝉舞台遭遇强拆,背后是卫氏和法国人的势力在作祟。他们不顾顾老板的意愿又只肯支付极少的赔偿金,这不公道啊!”
“公道?”贺昇忍不住笑了起来:“那你觉得我为了拉拢卫氏,随随便便就处理了一个怀孕舞女,我这个人公道不公道呢?”
陈守正无言以对,低声说道:“生逢乱世没有公道可言,只能尽力而为。”
贺昇凝视他片刻,淡淡道:“我贺昇做事从来只看后果不问前因,既然卫氏已经不可能讨好,我也不怕继续得罪。顾老板的事,你和我谈不了,他同唐枫在外头吧?你去叫他们进来!”
陈守正又惊又喜,急忙走到花园,见顾雨轩正在戏台边安慰唐枫,立刻转述贺昇的话,两人均是眼睛一亮,跟着陈守正走了进去。陈守正自觉自己皆非两边的人,于是趁着三人谈话,他悄悄退了出去。此时巡捕已经就地解散,他估摸着杨宝珠可能还没有走远,顺着杨宝珠回家的方向一路找去。
陈守正脚程很快,连走带跑,穿过福煦路就看到杨宝珠正沿着同孚路慢慢地走。他喘了口气,正想要叫住杨宝珠,忽然发现有两个流氓模样的年轻正偷偷跟在杨宝珠身后。
陈守正一惊,其中一个流氓已经伸手快摸到了杨宝珠的肩膀,只见杨宝珠身子一侧,转腰就是一脚将那流氓踢飞,另外一个流氓愣了一下,杨宝珠动作好快,瞬间就到了他面前,随便抓住他的手反向一折,那流氓杀猪般的大叫,显然是脱了臼。两个流氓互相搀扶着逃走,杨宝珠似感觉到视线,向着身后望去。
陈守正急忙躲进附近的一条小巷子里,他感到十分奇怪,一直以来,杨宝珠都是以柔柔弱弱的女中学生的面貌示人,未曾想到她的身手之佳似乎还要在唐枫之上。
陈守正有现在就过去问个究竟的冲动,考量再三,既然杨宝珠从未主动提起,或许这并不是她乐于与人分享的事,又可能两人的关系还远未达到知无不言的地步,若是惹了她厌烦,那更非陈守正所盼。
陈守正在小巷里留了一会,再次探出头来,却看见杨宝珠双手插在大衣口袋里,就站在小巷口,笑盈盈地看着他。
“啊!”陈守正大叫一声。
“你刚才跟着我?”杨宝珠问道。
“这倒不是。”陈守正虽然脸颊有点发烫,但仗着小巷昏暗,他故作镇定道:“之前贺先生和我谈了几句,等我出来的时候已经不见你的踪影。我从威海卫路穿过来,这里是近道,倒是没想到你就在这儿。”
杨宝珠那双乌黑的眸子闪动,不置可否。
陈守正道:“时间不早了,我送你回去吧!”
杨宝珠并不动:“刚才贺先生没有怪你吗?”
陈守正说道:“我原本做好了心理准备,就算他让张老板把我赶出天地社,我也不会觉得奇怪。不过他一点都没有怪我,居然还愿意插手管顾老板的冰蝉舞台遭遇强拆的事。”
杨宝珠笑了笑:“反正已经得罪了卫家,互相间的关系如果要恢复从前,势必要付出更大的代价。既然如此,反而不如让同样颇具势力的顾老板亏欠自己一个人情,以顾老板的能力,说不定将来会带给贺先生更大的利益。”
陈守正瞪大眼睛看着她:“我完全想不到这一点。”
“因为你是好人啊。”杨宝珠嫣然一笑,随后叹息道:“不过,那位章小姐恐怕是枉费我们的心机,我猜她活不了多久了。”
“啊。”陈守正惊道:“卫家还会找人杀死她吗?”
杨宝珠道:“不知道,但是不可能娶她,也不会把她留在身边惹上等人笑话。”
陈守正呆了几秒钟,忽然转身就要走。
杨宝珠急道:“你要去哪里?”
陈守正道:“我去求贺先生,救人救到底!”
杨宝珠轻轻拦住他,明亮的眼眸似能深深看到他的心里去:“贺先生怎么可能帮你这个忙呢?算啦,我们已经救了她一次,接下来就看她自己的造化啦!”
陈守正缓缓点头,相当迟疑。
杨宝珠道:“比起这位章小姐,我倒是比较担心玉老板。”
陈守正道:“是的,怎么就忽然鬼上身似的,真不知道那个什么小芙蓉是何方神圣。”
杨宝珠淡淡道:“不管这个小芙蓉是什么人,帮她出这个主意的人肯定不愿意她嫁给张百川。”
“难道是唐大哥?”陈守正想想也觉得不太可能,唐枫为人粗糙,让他去抢亲还差不多,想出这么一个迂回的计策,恐怕非他所为。
杨宝珠微微一笑:“她自称小芙蓉,不是靠随便唱几句刀马旦的戏文就成了。张百川出了名的多疑,怎么可能就这样放过她。你想想,她要假装小芙蓉,一定要知道许多小芙蓉的事,你觉得有谁可以教她?”
“赛凤凰!”陈守正惊道:“可是她不是一向看不起唐大哥吗?怎么会出这么一个鬼主意?”
杨宝珠说道:“想要知道原委,不如趁热打铁,现在就去看看。”
此时大约是晚上九点钟,两人说走就走,来到赛凤凰戏班借住的“钟宅”时,只见大门紧闭,石库门里静悄悄的。陈守正上前敲门,隔了一会,有个小学徒过来开门,刚才他们在贺家宴会中见过一面,对方知道他是巡捕,不由讶异地问道:“有事吗?”
陈守正道:“我找你们班主。”
小学徒稍一犹豫:“我们班主睡下了。”
陈守正接着说道:“那我要找你们玉老板。”
“玉老板也睡下了。”小学徒想要关门,却被陈守正抵住。
杨宝珠打趣道:“果然还是玉老板,不是小芙蓉啰?”
那小学徒急了,用力就想要把门给关上,屋内传来赛凤凰幽幽的声音:“是陈长官吗?让他进来吧!”客堂里一灯如豆,赛凤凰与赵小蝶还是穿着之前赴宴时的衣服,相顾无言。
陈守正进去叫了一声“小蝶姐!”
赵小蝶眼眸一抬:“我不认识什么小蝶!”
杨宝珠问道:“赛老板,小芙蓉是什么人啊?”
赛凤凰看了杨宝珠一眼,指着杨宝珠向陈守正问道:“她是谁啊?你的女朋友吗?”
陈守正一阵尴尬,不敢说是,却又不想说不是。
“你既说你是小芙蓉,不知原来怎么称呼?”杨宝珠转向赵小蝶问道。
赵小蝶挽了个兰花指,用怪异的语气说道:“本名严燕秋,师姐赛凤凰,我自是小芙蓉。师姐扮法海,我乃白素贞。”
杨宝珠指着赛凤凰又问道:“高展凤名字里有个凤字所以叫赛凤凰,你又为何要叫小芙蓉呀?”
“因为。”赵小蝶略一迟疑,杨宝珠立刻说道:“这样就穿帮了嘛!张百川是何等人?他虽然迷信,却不是傻瓜,他一定会变着花样来找人质问你,难道你以为唱几段白蛇传,他就会相信你被鬼上身了吗?”
赵小蝶一愣,随后两行清泪从她白玉般的脸颊上缓缓落下。
赵小蝶抽噎道:“我。我。”
“唉!”赛凤凰发出一阵长叹:“这是我出的主意,怪不得小蝶。”
原来一年前,赵小蝶正式登台,一时风头无两。本来只是资助人的张百川看她的眼神越来越贪婪,有时还会动手动脚。赛凤凰看穿了张百川的心思,但苦无对策。她甚至还去找过华姐求助,可惜张百川对赵小蝶志在必得,谁劝都没用。正因如此,出于保护唐枫的目的,赛凤凰才几次三番当恶人,阻止他们来往,否则以张百川自私小气的个性,唐枫恐怕早就成了刀下之鬼。
几个月前,张百川正式把迎娶赵小蝶的事提上议程,还说要找个重大的场合当众宣布。赵小蝶心如死灰,都准备在戏班上吊自杀,幸亏被及时赶回来的赛凤凰所救。赛凤凰突然想到,十多年前,她有个叫做“小芙蓉”的师妹,因为不愿被某个军阀霸占而上吊自杀。又凑巧城隍庙失火,张百川此人极度迷信,将之视作不祥的预兆。
于是赛凤凰获知张百川准备在贺昇举办的宴会上宣布与赵小蝶的婚事之后,故而冒险设计,将“小芙蓉”的各种情况都告诉赵小蝶,还教了赵小蝶一段白蛇传作为依据。赛凤凰希望借由张百川的迷信,可以让其放弃赵小蝶。
赛凤凰说道:“到时候张百川一定会到处打听小芙蓉的事,小芙蓉是遭遇逼婚后自杀,这样一个冤鬼上了小蝶的身,必定会让他觉得不吉利,但愿就此打消强娶小蝶的念头。”
“赛老板。”陈守正激动地说道:“我还以为。我还以为你看不起枫哥,没想到处处为了他着想。”
赛凤凰苦笑道:“小蝶是我的徒弟,我从天津来到上海滩闯荡,称得上是孑然一身,唯一的知心朋友就是小蝶,我想小蝶有个好归宿,而不是嫁给那种老流氓。”
杨宝珠说道:“可是,赛老板你考虑过将来吗?难道一辈子都让小蝶姐装疯卖傻吗?张百川眼目众多,就算离开上海滩,也未必能逃脱他的魔掌。”
赵小蝶喃喃道:“只能先走一步算一步,只要不嫁给他,我愿意一辈子装疯卖傻。”
就在这时,外边忽然又传来一阵敲门声,刚才那名学徒去应门之后,高声叫了声:“张老板?你现在来看我们玉老板?她和赛老板都休息啦!”
客堂里的四人吃了一惊,杨宝珠很是机敏,她立刻将陈守正推进里屋,说道:“张百川在这里看到你一定会起疑,他没怎么见过我,我少说话不要引起他注意就行了。”
陈守正刚刚藏好,张百川就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身后还跟着几个人。
张百川道:“小蝶!张家公公十分担心你,连觉都睡不着。”
赵小蝶表情木然:“我不是什么小蝶,不要乱叫!”
张百川又道:“小蝶,张家公公连夜去宝门寺请了法师过来看看你,没事的哦。”
张百川身后除了跟班丁老二之外,还有两个光头和尚。他们一人手里拿着净瓶,瓶中插着一支杨柳枝。为首的一人手握佛珠,高喊佛号。
赵小蝶嗤之以鼻:“你是不是有毛病啊?我要睡觉了,快点滚开!”
为首之人忽然将佛珠挂在她脖子上,吓了赵小蝶一跳,随后那人抽出杨柳枝,将净瓶中的清水洒在她的身上,边洒边叫道:“魑魅魍魉,速速离去!”
天气寒冷,这冷水洒在赵小蝶身上,她一阵发抖,阿嚏阿嚏连续打了好几个喷嚏,怒道:“死秃驴,你想要冷死我吗?”
赛凤凰见状急忙劝道:“张老板,就算要驱鬼,也要慢慢来啊,这可是小蝶的身体啊,要是小蝶伤了身子,那可得不偿失啊!”
这句话说到了张百川的心里,他伸手阻止了两个和尚,柔声说道:“小蝶,是张家公公不好,你别生我的气,我会想办法救你的!对了,那个黄脸婆我已经赶走了,不日就会和她办离婚,我一定要明媒正娶你。”
赵小蝶脸色顿时变得惨白,幸亏夜色已深,张百川没有注意到她脸上的变化,等到这一群人离开,赵小蝶再也忍耐不住,趴在赛凤凰的肩头呜呜地哭了起来。
陈守正缓步走了出来,他在里屋将张百川的话听了个十足十,他与杨宝珠对望一眼,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担忧,可是自己也无能为力,只能和杨宝珠先告辞离开。
俩人刚走出弄堂,陈守正就道:“这件事,不知道唐大哥知道了会怎么样?”
可是”陈守正话音未落,杨宝珠轻轻扯了扯他的衣袖,“嘘”了一下,陈守正定睛细看,在弄堂拐角处,隐约看到乎有人在抽烟。
杨宝珠做了个手势,两人又退回来,轻轻掩上门。见陈守正和杨宝珠又折返回来,赛凤凰心中一惊,失声问道:“外边是不是有人?是不是张百川?”
杨宝珠点点头:“似乎是张百川的人守在门外。”
这时,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随后是一阵敲门,紧接着传来唐枫焦急的声音:“小蝶!小蝶!让我见见你啊!小蝶!”
赵小蝶奔到天井,想了想,突然高声唱道:“人世间竟有这美丽的湖山!这一旁保俶塔倒映在波光里面,那一边好楼台紧傍着三潭;苏堤上杨柳丝把船儿轻挽,微风中桃李花似怯春寒。”赵小蝶本是老生,声音嘹亮,此时却柔美婉转,带着一丝媚态。
门外悲伤地说道:“小蝶!我是阿枫啊,你见见我吧!求求你了!”
赵小蝶“咿咿呀呀”一阵:“这颗心千百载微漪不泛,却为何今日里陡起狂澜?”
“小蝶!”唐枫叫道:“是我对不起你!是我没用!”
赵小蝶继续唱:“适才扫墓灵隐去,归来风雨忽迷离。百忙中哪有闲情意!”
赛凤凰劝道:“小芙蓉,天色很晚了,你也快点去休息吧,不要惊扰到邻居。我们明天再唱吧!”
赵小蝶唱道:“师姐,明日?还有明日?”借着溶溶月色,杨宝珠清清楚楚看到赵小蝶脸白如纸,泪流满面。
赛凤凰又劝道:“对啊,以后日子长着呢!你快快去休息吧!”
唐枫兀自在敲门:“小蝶!你到底怎么了?能让我进来,和我说几句吗?”
赵小蝶突然放高了声音:“谢君子,恩义广,殷勤送我到钱塘。师姐,门外有个呱噪的人总是说要找小蝶,小蝶是谁?是新的师妹吗?”
门外终于没了声音,赵小蝶慢慢走了过去,将脸蛋轻轻贴在门上,随后身子一软,无力地蹲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