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公馆里张灯结彩，花园里搭建了一处戏台，到时赵小蝶所在的戏班就会在这里表演最近最红的文明戏《枪毙阎瑞生》。
作为大总管，阮鹤龄指挥有度，将几十名佣人安排得井井有条，作为安保的巡捕房巡捕也已经到位，按照惯例，军装巡捕在大门口站岗，便衣探员则在宾客中巡视。
由于前不久张百川遇刺，因此阮鹤龄将此次安保工作升级，几乎是三步一哨、五步一岗，结果贺昇为了避免骚扰到贵客，还为此向阮鹤龄发了脾气，撤走了部分巡捕。
“兄弟，上海滩大亨家的总管不好当啊！”阮鹤龄忙里偷闲，点上了一支烟，对一旁的陈守正感叹道。
陈守正被安排跟着刘英杰，他们没有固定的负责点，就是室内室外到处巡查，基本就是督查其他巡捕是否疏忽大意。
“能力越大责任越大嘛。”陈守正漫不经心地答道。自从他目睹阮鹤龄将那舞女扔进江里“种荷花”之后，内心难免对贺昇主仆二人有了别样的看法，不由地想要敬而远之，偏偏如今唐枫又有求于贺昇，陈守正感到十分烦躁，不知该如何是好。
“对了，我记得你以前说过你那位杨小姐很喜欢玉老板？”阮鹤龄笑道。
陈守正：“是的，我刚才还想问今晚她能不能来看文明戏呢。”
阮鹤龄嘻嘻一笑：“当然能来！套用贺先生的口头禅：闲话一句。哈哈哈。”
这句话让陈守正蓦地想到，或许贺昇在承诺为那个卫家二少“处理”那名怀孕舞女的时候，也是这样轻描淡写地“闲话一句”。他忽然脑中热血上涌，心中有愤慨又不能发泄，看着阮鹤龄的眼神都有些不一样了。
“怎么啦？”阮鹤龄有点莫名其妙：“你不舒服吗？小闸北？要不要我和你们刘探目说一声，你索性回去休息休息？”
陈守正定定神，勉强挤出一丝笑容，说道：“有点没有睡好，不过我没事。”
阮鹤龄笑道：“这几天辛苦你啦，现在天地社上下都知道你和刘探目智救费主教，连贺先生都称赞你智勇双全呢。张老板又重新看重你，照我看，接下来十六铺的生吉里赌台说不定就交给你来管了呢！”
想到十六铺，陈守正一阵嫌恶，急忙摆手道：“我哪有这个能力啊，只求安安稳稳当个巡捕就心安理得了。”
此时，赛凤凰带着戏班先过来熟悉场地，赵小蝶一身深咖色的裘皮大衣，更衬得她的脸蛋肤如凝脂，只见她双眉似蹙非蹙，明媚的眼波轻轻掠过陈守正，欲言又止。赛凤凰看在眼里，淡淡对赵小蝶说道：“你不是这几天身子都不舒服吗？还不进去休息休息？一会唱戏的时候出丑怎么办？还嫌上次闹的事儿不够大？”
阮鹤龄上前说道：“赛老板、玉老板，贺先生专门为二位安排了休息室，请跟我来。”
时间临近五点，花园里亮起彩灯，欧式庭院里流光溢彩，如梦如幻。宾客们陆陆续续来到贺公馆，贺昇站在后一进的西式楼房前迎客，他照例打扮简朴，但一身长衫用料讲究，显得他气度森然。陈守正看到阮鹤龄异常恭敬地迎来四个人，两男两女。为首的正是他曾经见过的华人公董卫平川夫妇，后边则是卫平江，他的臂弯里勾着一个西洋打扮的年轻女子，那女子衣着极其华丽，虽然长相一般，但眉宇之间充满着傲气。卫平江对那女子态度讨好，那女子却是爱理不理。
“卫家人来了。”刘英杰低声说道：“据说贺昇想要与卫家合资开银行，这些天地社大亨赚到的钱来路不正，最终都要洗白。”
陈守正喃喃问道：“那个小卫先生也结婚了么？”
刘英杰说道：“你是说卫平江身边的那位小姐？她还不是卫平江的太太，我在几年前一场公董局的宴会上见过她，她是市长余铁城的女儿余青青啊。听说卫平江在追求她，想要强强联手嘛！”陈守正心中恍然，暗想难怪卫平江一定要除掉那个舞女，原来他想要当上海滩市市长的乘龙快婿。
六点左右，张百川夫妇到了。华姐环顾四周，对着贺昇笑道：“阿昇，你这次宴会搞得蛮灵的，灵的、灵的。”
贺昇笑道：“让阿姐见笑了，找个机会大家好朋友聚聚。”
林有泉就住在贺昇隔壁，远远就听见他豪放的笑声：“哈哈，还是你有品味。我们两套房子都是一模一样的进出，怎么我家就那么土呢？”
林有泉的儿子今年二十二岁，被他早早送去留洋，听说今年就会回国，他属意让儿子进政府部门谋个实权公职，也方便自己日后做生意，只是他每每想要接触市长余铁城，对方总是回避，这让林有泉碰了一鼻子灰。
这次他见到余青青，立刻上前套近乎道：“余小姐今天也来了呀？我那个傻儿子自从去年在市长办的宴会上见到你一次之后，就一直念念不忘，要是他知道你今天也在这儿，非得买张飞机票赶回来不可。”
余青青嗤之以鼻：“林大帅，你自己都说令郎傻了，他来找我做什么？难道我和他一样傻吗？”
听到这句话，卫平江顿时露出夸张的笑容，似在嘲讽林有泉不自量力。陈守正约莫时间差不多，准备去门口将杨宝珠接进来，呼啦啦进来一堆人，为首的正是淞沪护军使何师长，身后跟着浙江军阀洛永惠与洛孝佳。那洛孝佳左顾右盼，一副纨绔子弟的神气，全然没把任何人放在眼里。
见到洛永惠，张百川脸色微微一变，洛永惠一副大剌剌的样子，还故意朝着他说道：“张老板，我现在也是三金公司的股东了，我们就是自己人了，哈哈哈！”
张百川勉强笑了笑，贺昇迎上前道：“那是当然，我们有洛督军看着，有钱一起赚嘛！”
洛永惠嘻嘻一笑：“我听说你们已经救出费主教了？哎呀，我和孙大昌很熟的，怎么不早点来找我呀，保证你们不费吹灰之力。”
张百川悻悻一笑，洛孝佳则用满不在乎的口气说道：“哟，欧式花园里搭建戏台，看来也只有土老帽儿喜欢这种不伦不类的风格。”
贺昇笑了笑：“待会玉老板赏面来一段文明戏，还请大家多多捧场啊。”
洛孝佳瞧了眼张百川，笑得更加大声了：“哟，不知道她今天嗓子如何？还唱得了吗？”
张百川气得七窍生烟，转身就往另一个休息室走去，华姐急忙跟在他身后，拉着他的衣袖，不断在劝说他。陈守正向刘英杰告了假，匆匆来到门前，只见杨宝珠已经候在那儿，她今天穿了一件墨绿色格子大衣，内里是一条雪白的裙子，头发微微烫了个卷度，比起之前略显成熟，但也更为娇媚。
负责守在门口的杜侃见了，懊恼地说道：“早知道呀，我把翠如也叫来见识见识。小闸北，你好诈呀，这种机会宁可留给女朋友也不给妹妹。”
陈守正顿时红了脸：“你别乱说！人家杨小姐是来看玉老板的。”
“是吗？”杜侃拖长了尾音。
“真的可以吗？”走过前一进中式石库门的时候，杨宝珠轻声问道。
陈守正笑着道：“嗯！我已经和阮大哥说过了，他说没问题！”
两人走进花园，几乎所有的宾客都聚集在戏台前，赵小蝶戴着一顶假发、身穿一套男式西装，这次她反串戏中男角阎瑞生，她上台刚一亮相，拿腔拿调，将那风月场上的恶少形象拿捏十足。
众人一阵拍手叫好，此时，忽然听到有个女子尖利的叫声：“放开我！我要去找平江！平江！平江！快来救我！有人谋害了我们的孩子！”
听到这个声音，卫平江脸色顿变，陈守正也吃了一惊，心想这不是那个舞女章小姐吗？她一直在冰蝉舞台养病，唐枫还找人看着她，怎么找到这里来了？
陈守正下意识地与杨宝珠对望一眼，两人都露出担忧的神色。那章小姐犹如疯了一般，她既然自称是卫平江的未婚妻，那些巡捕也不敢真的动手拦她，眼睁睁地看着她冲进花园，阮鹤龄刚想要让几名天地社弟子去拦住她，贺昇对他摆摆手，示意静观其变。
章小姐披头散发、身穿一件破旧的棉衣，哭着扑进卫平江的怀里：“平江！你不知道我有多苦，那些妒忌我的舞女找人打我，还把我丢进江里！我们的孩子。我们的孩子没了！”
卫平江尴尬至极，尤其是身边余青青露出一丝鄙视的表情，往后退了几步和他保持一定的距离。
“平江，你带这位小姐进屋去休息一会罢！”卫平川何等老练，只看一眼，就将弟弟与舞女的关系猜了个八九不离十：“贺先生，要麻烦问你借间屋子了。”
贺昇迎着卫平江怨毒的眼神，硬着头皮说道：“闲话一句。鹤龄，你带他们进去。”
阮鹤龄领命而去，卫平川夫妇也一起跟了过去。周围的宾客议论纷纷，就脸戏台上的赵小蝶都走下舞台，好奇地看着他们。
“你们大上海滩的阔少都是这样玩女人的么？”洛孝佳哈哈大笑，态度嚣张之极：“什么舞女妒忌，我看是阔少想要摆脱她吧！”
只过了大约十分钟，卫家人在阮鹤龄的陪伴下走了出来，让陈守正有些意外的是，章小姐依偎在卫平江的身边，小鸟依人，神态很是满足，而卫平江则脸色铁青，任由她抱着自己的手臂。
卫平川倒是大方地说道：“各位不好意思，我们的一些家事扫了大家的兴，还请大家多多包涵。贺先生，多谢招待，我们先走一步。”
贺昇连声道：“招呼不周、招呼不周。”
那位章小姐在人群中看到了陈守正，她施施然走了过去，用一种居高临下的口气说道：“陈先生，谢谢你救了我，又找人照顾我那么久。以后有什么事你就来卫公馆找我，我一定会帮你。”
陈守正虽然没有转头，依旧能感受到分别来自贺昇、阮鹤龄、卫平江三道锐利的目光，陈守正只能含含糊糊地应着，头都不敢抬。阮鹤龄将卫氏一家送了出去，临走出花园时，还深深地看了一眼陈守正。
贺昇镇定地招呼道：“各位，贺某招呼不周。玉老板，不好意思，打断了你的演出，请继续吧！”
赵小蝶微微颔首，她轻捋西装袖子，抬步走上戏台，这场《枪毙阎瑞生》本就是新戏，取材于前不久轰动一时的“花国总理谋杀案”，案子极具戏剧性，曾经引起全城热议。今日宾客大多都对此案有所耳闻，看的是津津有味、听得是如痴如醉。一曲唱罢，赵小蝶弯腰致谢。
这时，张百川突然走上台去，伸手搂着赵小蝶的肩膀，笑嘻嘻地说道：“各位，借着贺先生的宝地，张某要宣布一件事。下个月，我将正式迎娶玉老板，到时还请各位赏光来吃个喜酒。”
这句话出口，语惊四座。在场的所有人都惊呆了，华姐更是直接摔碎了手中的酒杯。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转移到华姐的身上，灯光流转，将华姐的眼睛照得晶莹欲滴，她身子微微摇晃，眼看就要支持不住，一旁的杨宝珠见势不妙，眼疾手快地扶住了她。
华姐对她报以感激地点头，随后毫不犹豫，拿起自己的手提包就往外面走去。贺昇大为着急，跟在她后头叫道：“阿姐，你先别走，有话好说啊！”
华姐头也不回地道：“阿昇，你跟着你川哥说吧！”
陈守正不自觉地向着戏台走去，他呆呆地看着赵小蝶，脑海中浮现出赵小蝶与唐枫结伴而行的画面，不禁叹了口气，无奈的摇了摇头。站在戏台上的赵小蝶面无表情，她与陈守正四目相对，忽然露出一丝有些诡异的笑容，接着全身震颤，随后软绵绵地倒了下来。
众人大惊，唐枫不知从何出现，他推开众人，大步冲上戏台，一把将赵小蝶搂在怀里，急着呼唤道：“小蝶！小蝶！你怎么了？”
张百川双眉一皱，示意两名门下弟子去拉走唐枫：“你是从哪里来的？”
“是我带他来的！”沉稳的声音，只见顾雨轩大步从第一进处走进花园，冲着贺昇说道：“贺兄，我来迟了，抱歉。”
众人都围向赵小蝶，在唐枫的声声呼唤之下，赵小蝶终于缓缓睁开眼睛，张百川忙道：“小蝶，你要不要紧？张家公公马上派车送你去医院。”
赵小蝶没有说话，她的眼神变得异常冷峻，环顾四周的人群，随后停留在唐枫的脸上，冷冷地说道：“你。是谁？”
唐枫错愕道：“小蝶你。我是阿枫呀，你青梅竹马的阿枫呀！”
赵小蝶挣扎地推开他，脸上的表情非常警惕：“什么阿枫？什么小蝶？你在叫谁？谁是小蝶？”
这一下，张百川也大吃一惊，慌慌张张地说道：“小蝶。你莫不是得了失心疯？”
这时，赛凤凰上前道：“小蝶，别开玩笑了。”
赵小蝶的目光凝结在她的身上，开口叫道：“师姐？师姐你也在这里？”
一言既出，赛凤凰也是瞠目结舌：“你。你叫我什么？”
赵小蝶摘掉头上的假发套，皱眉道：“戴着好闷好难受！”她满头青丝落下，转了个圈儿，捏了个兰花指，用娇俏地声音唱道：“虽然是叫断桥桥何曾断，桥亭上过游人两两三三。似这等好湖山愁眉尽展，也不枉下峨嵋走这一番。”
在场众人面面相觑，赵小蝶是老生名角，怎么突然唱起如此娇媚婉转的唱段，赛凤凰更是脸色惨白，惊道：“你、你是。”
赵小蝶轻声道：“师姐，你不认得我了吗？我是小芙蓉呀！”
陈守正忍不住问道：“这个小芙蓉是谁呀？”
赛凤凰惨然道：“小芙蓉？怎么会是你呢？我知道你不甘心，可是玉蝴蝶是我的徒弟，你放过她吧？”
唐枫和张百川同时想要过去，却被赵小蝶喝止：“站住！不准过来！你们是谁？不要靠近我！”
张百川率先开口道：“小蝶，我是张家公公呀，你不认识我了吗？”
赵小蝶嗤之以鼻：“谁要认识你这个糟老头子？什么张家公公？我知道了，你不过是贪图这女孩的美色，想要占为己有，是不是？”
张百川顿时脸色尴尬之极，他当然明白在众人眼里，他就是这种好色的老头子。自从几年前赛凤凰拜张百川为老头子，身为赛凤凰弟子的赵小蝶就称呼他为“张家公公”。
当时赵小蝶年纪尚幼，张公馆上下都很喜欢她，尤其是华姐，简直将她视作干女儿般疼爱。谁知随着赵小蝶渐渐长大，出落成一朵花似的美人儿，张百川竟然对她有了觊觎之心。
华姐看穿了张百川的心思，几次三番劝告，她并不反对张百川纳妾，但是赵小蝶与他辈分有差，强娶赵小蝶会引人非议。但是张百川色欲熏心，早就不把这个同甘共苦的糟糠之妻放在眼里，两人为此闹得水火不容。
正因如此，赵小蝶才会疏远唐枫，以免唐枫受到牵连。
唐枫道：“小蝶，你、你这是怎么了？”
“什么小蝶？”赵小蝶掠掠长发：“我是小芙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