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五月,白天倒还暖和,夜里尚还存着些许凉意,我蹲在一旁有些潮湿的稻草上,委实发愁,大牢里深处腥风阵阵,迫得我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刘瞎子整个人迷迷糊糊,时不时呻吟几声,他身上伤虽都箭箭避开要害,碍于条件苛刻简陋处理不太到位,倒霉催地伤口受了感染,高烧一直不退。
王狗蛋急得挠头抓耳,对我颇有几分怨怼,每隔个呼吸间就递与我一个眼刀子,要是这眼神能刀死人,我早恐成了生鱼片。
几人里也就夏冬瓜还有那存在感极低的二哥临危不乱。
我忽视王狗蛋儿那刀人的眼神,深觉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不等问斩,刘瞎子就得折了,原想着先许牢头点甜头,出去后再兑现,谁知牢头探了一眼,嗤之以鼻,未留一点颜面:“温小公爷还是留给自己当上路费吧,阴间要打点的可比阳间的多得去了。”
“你……”我吃了一个大瘪,还被嘲讽了一顿,心窝滋满怒意,脸青得就像五月里的黄瓜,瞅这一栏之隔我也不能把他怎么样,深知,这些人如此不近人情,里面还有秦王受意,再拿出那纨绔之风只会自取其辱,索性一屁股坐回原地,平复怒气。
牢房四面八方封闭,采光不是很好,通风的地方也只有巴掌大小,越狱天方夜谭。
小爷仰头叹气,九十九次忽视掉王狗蛋想刀死我的眼神,眉梢突如一跳,隐隐闻见谁在唤我,还带着点点哭腔。
“小公爷?小公爷?”
“刘管家?”
刘管家举袖拭泪,一旁催促着狱头开锁,进来后打开食盒,八珍玉食摆满了整个朽木桌子。
我索然无味,急切扣住他手腕问:“老爹呢?”其实我不与秦王反抗到底的原由还有一个,那就是老爹。
依老爹的得宠程度,在皇上跟前求个情,不说无罪释放,求个宽限砍头期限,拖到楚清平回京还是可以的。
只是我万万没想到……
刘管家红着眼睛长叹道:“造孽啊~老爷自白天晓得小公爷回京后被秦王押入大牢,马不停蹄进宫面圣……”
我心稍急:“皇上怎么说?”
刘管家哽咽摇头:“圣上身子不爽,已连续罢朝数日,老爷这次自晌午进宫跪在圣上寝宫未得召见。”
我心头哽了两哽,沉了下去,朝堂如何风云变幻我并不关心,老爹跪圣数个时辰还未得召见,使得我脸色难看忧心其身子能否吃得消,没有宫牌,刘管家纵然万般能耐也进不去第一道宫门,莫说让他开导老爹了。
因担忧老爹身子骨,刘管家后面的絮叨我只简单敷衍几句,临了前,让他寻个大夫进来。
……
再听见刘管家的哭腔,正值我问斩前的几个时辰,他泣涕说:“老爷这两日滴水未进,撑不住晕倒在了圣上寝宫前,直至现在未醒,嘴里一直惦着小公爷你的名字。”
不知怎地我眼角有些潮,压下心中纷乱,敛袍起身,面朝牢房仅有的通风口屈膝下跪:“孩儿不孝!”
这一跪只有我自己清楚在跪什么。
跪老爹不知实情来回奔波。
跪自己有苦难言,不孝再先。
……
本该需要安慰的人把本不需要安慰的人安慰走后,我望着地上蚂蚁游神,直到牢门打开。
都说午时问斩,一大早上我们一行人就被提溜出牢房,赶往刑场。
金乌斜斜挂在云彩上,又亮又圆,蛰得我大汗淋漓。刑场森严,昔日邻里左舍熙熙攘攘前来看热闹,有唏嘘的,也有闲热闹不够热再添一把火诋毁的。
秦王身着蟒袍,目光幽深,手间把玩着俩颗珍藏核桃,很正经的坐在阴凉处,而正上方捻着翘八字胡的是监斩官。
这监斩官与我颇有渊缘,正是不日前在秦淮河畔与我起过冲突的章琅,他……老爹章禹,楚清平可是把人家儿子鞭策得毁容,现今……不寒而栗。
“午时已到,行刑,斩。”随着章琅他爹章禹一声令下,挨着我的刽子君大膘一抖,喷出烈酒,高举的大刀折射出寒意凛冽把我笼罩在阴影下。
阳光下,我心惴惴,脸色苍白如雪,手指冰凉,薄唇发颤,差点晕刀,瞌眸间疾风从耳边掠过,异变突生,三支穿云箭破空飞来,震颤刽子君。
刽子君虎口一阵麻痹,大刀脱手应声而落,几乎立足不稳,他那引以为傲的大刀被穿云箭凿穿了三个窟窿。
这力道……
众人震撼。
“谁敢?”
烈日骄阳,马背上楚清平如弑神临世,眸光锋锐,盔甲森然,蓄满肃杀之意。身后数万士兵肃然立定,浩荡军威,慑得在场者垂首噤声,四周一时鸦雀无声。
也摄得我忘了身置何地,竟有些许恍惚,心中从未有过的荡漾难抑。
众人屏息缩影,尽量减低存在感。
秦王一僵,眸光深邃渐冷:“楚将军可知扰乱刑场是何后果?”他一瞬不瞬盯着从马背上跃下来的女人,恨不得吃她的肉饮她的血。
我猜想楚清平一定是刨了他十八代祖坟。
楚清平面无表情,全未将他放在眼里,无惧他一腔告诫,把长弓扔给罗老菜,瞬息抵达行刑台上,目光冷冷扫过刽子君,凝聚我身上。
刽子君六魂冻住,定在那儿,无措。
“本将军做事还无需旁人告诫,倒是秦王,是不是该给本将军一个解释?这是何意?”
神人对峙间,刽子君为挽回点什么,颇有眼力劲儿给我松绑,又颇有眼力劲儿的搬来一把椅子给楚清平。
秦王瞳眸幽冷逼视:“温如玉勾结罪匪,打劫官道二十余次这是实罪,皇上亲笔颁发问斩圣旨,楚将军此番做法莫不是想造反?”
这个我无法辩驳,确有实罪。
楚清平傲然一笑,直逼他:“秦王,饭可乱吃,酒可烂饮,话可不能乱说。何为勾结?众人皆知,我家相公是被龙虎山掳走,凭他一介纨绔之力有甚能耐搅动龙虎山风云?莫非您爬人床底听见或是瞧见他与龙虎山几位当家密谋打劫官道之场景?”
爬人床底,听墙根儿,秦王生来含着金汤匙出生,真正辱人不带脏。
台下有人噗嗤一笑,我也未料楚清平三言两句就把我实罪给抹去了,还顺带损了损秦螃蟹。
只见秦王面色铁青骇人,胸口急剧起伏,“砰”的一声,手掌静躺的两颗珍藏核桃,受不住他怒意化为粉末,龇牙:“楚清平。”
楚清平轻蔑笑着回应:“本将军在。”
秦王霍然起身,阴风阵阵:“就算他未勾结罪匪打劫官道,可在知情之下与匪结伴同行至上京,按律当判五十年。”
我再次咋舌秦螃蟹的欲加之罪。
楚清平不以为然:“龙虎寨不日前,不战而降,归纳朝廷,收编六军。按照大楚律法,此种情况,既往不咎。秦王,本将军让麾下的人护送自己相公回京,不知触犯了大楚哪条律法?还请告知。”
秦王一噎,细辩下来,他确实不占理了。
楚清平见他一时无言,继声道:“也不知是哪个王八犊子,趁本将军不在,在圣上耳边煽风点火,颠倒是非,要是被本将军逮着尾巴,一定给他剁成王八羹。”
我幸灾乐祸看着秦螃蟹。
秦王眉宇跳了几跳:“蛮妇。”他知晓讨不了好,武力值也干不过,欲要拂袖离场。
楚清平眯了眯眼,并不打算就此放过,行刑台下罗老菜拦住了秦王去路,秦王驻足。
楚清平眼神温煦,睨一眼监斩官,余光又扫一扫几位刽子君,也不知在算计什么。
秦王不耐回首:“楚将军这是什么意思?”
楚清平面具扬起冷峻弧线:“秦王何需急着离去?刑场滴血未溅,岂不让芸芸看客败兴而归?”
秦王凝视着楚清平,目光如锥芒:“你想做什么?”
楚清平扬手微抬,数万士兵依序从中列开左右分散,战履雄浑,声声直撞人心。正中留出约七尺之宽狭道,十余辆囚车徐徐而至。
囚笼里死气沉沉的犯人神色绝望,木纳眸光触及某个地方,似乎燃起一丝希望,也就片刻间又被打入深渊。
他们一同戚然望着某个地方,秦王脸上镇定自若渐渐褪去,瞬息风云交替,眼里迸出骇人寒芒,竭力克制盛大杀机。
楚清平似乎很满意他脸上这该死的表情,健步行至章禹案处,章禹瑟瑟发抖移步让位。
她拍案坐定:“龙虎寨降伏前夕,本将军听闻小道消息,有人在龙虎山山崖深处操练兵马,遣人探去如实震撼,历经数日浴血奋战巧计取胜。秦王。”
秦王屹立不动,正午阳光灼热闪耀,灼的人睁不开眼,隐去了他大半阴霾。
囚笼里的犯人被挨个揪上刑场,楚清平侧头问:“前朝余孽妄想匡复王朝,该当如何处置?”
目光相触一路火花带闪电,明明之中无形较量。
缄默良久,秦王额角暴涨,极力强忍,答曰:“格杀勿论,斩立决,尸首悬于午门警示世人。”
好,很好。
此话一出,行刑场上余孽瞬如死灰,血溅午门,悬尸一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