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两只、三只……九百九十九只……”天气十分毒辣,四周花花草草因这不解风情的太阳无精打采,紧跟我也恹恹的,蹲在墙根儿数着搬运粮食的蚂蚁,偶尔在蚯蚓看不见的地儿画几个圈圈诅咒着。
“少爷,您……渴吗?”热辣的太阳底下,蚯蚓抿紧嘴,以袖拭汗。我觉得他应该很渴,嘴皮子都裂出了血,时不时吞咽几口吐沫。这事若放在往常,为彰显恩德我肯定体恤一番,而眼下……
省起几天前,我因身子羸弱,大牢邪气入体烧了几日,醒来人还没转过来,蚯蚓身影进进出出显得非常忙碌,嘴里絮叨个没停。
以为只是寻常絮叨。
大错特错。
那日,我脚将沾地,他攀住我足底放在膝上:“将军说,小公爷大病初醒,万不可赤足下地,沾了寒意。”
我蹙眉,没觉得有甚,上京城权势公子哥儿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这事很正常。
刚戴好玉冠,蚯蚓转身推开长窗,对上我不解的眼神,他说:“将军说,小公爷大病初愈,需开两扇窗换换气,免得病气久滞不去。”
我扬眉,亦未觉得有甚,还觉这娘们别看五大三粗,该细心的地方一刻没含糊。
洗漱完毕。紫檀木桌,白米稀饭,寡淡至极,我回过头,蚯蚓了然:“将军说,小公爷眼下肠胃脆弱,应戒荤腥。”
省起行刑台上,骄阳底下那袭世人忌惮九分的小……大身板逆着光,脚踏疾风,众目睽睽千里救夫。金瓶梅那种画本子才能出的狗血事故撂在现实中,小爷魔障似的感动地一塌糊涂,莫要说画本子里那些闺阁里未经风花雪月套路娇滴滴的小姑娘,要不是回来当晚爷整个人软绵无力,烧得厉害,一段“小女子无以为报以身相许”的桥段就会现世。
如今回转神来怎么冥思怎么不对劲儿,一时又较不出哪儿不对,只能任由这莫名其妙的情愫值不听使唤蹭蹭蹭的往上直飙。
此情此景我竟生出“她其实也不错”的想法,也就没计较蚯蚓一口一个“将军说”。然,将我惹恼的也正是这口“将军说”
松松用了两口饭,下人送来口信,说戚品品差人邀约秦淮河畔一叙,这几日我昏昏沉沉,不见狐朋登门看望,正好此去兴师问罪。我欲抬脚移位,蚯蚓拿身躯挡了去路:“少爷,将军说,您身子元气尚未彻底恢复,最忌酒水。”
我拿着扇子想把婆妈的他扫一旁去,敷衍:“爷就叙叙旧,不沾酒水,你若不放心跟着便是。”
蚯蚓不依不饶:“将军说,少爷身体恢复期不宜出门会酒友。”
我与他从小一同长大,无论在哪儿他都唯唯诺诺,也正因为他一双纯净唯诺的眼神,让幼年时期的我生了怜悯从卖身市场带回了家,蚯蚓从未忤逆过小爷,如今他这般强硬做派让我审视良久。
许是我一向待他谦然温和,眼神猛地犀利或是吓着他了。后知后觉我敛了神色,玩笑说:“蚯蚓,你莫不是被人捏住了命脉威胁了?”
蚯蚓神色有那么一瞬慌乱,埋头跪下:“少爷说什么,奴才听不懂。”
我转着扇子转回座位,看着门外也不知在想什么:“真没有?”
他头只差埋进胸腔:“奴…奴才……听……不懂少爷说什么。”
我叹了一口气,把他扶起来:“你那么紧张做甚?爷见你“将军将军”不离口,还以为你被那母夜叉怎么威胁了呢!”我拂去他身上灰土:“没有最好,爷从未把你当下人看,这你是知道的,若是有难处现在可与爷说上一说。”
蚯蚓惶恐又要下跪,我且伸出扇子阻了他这一跪,细听他说:“将军……主母虽八般武艺样样精通,待下人确是宽宏大量。且少爷生风寒这几日昏迷不醒,皆是主母忙前忙后。夜……夜里……”言结于此,我瞧见他一大老爷们颇有几分受意,脸颊硬生生挤出两片红霞,甚是诡样。
我一哆嗦,脑海零碎画面一闪而过。这几日我烧的浑浑噩噩噩整个人有些迷糊,一时仿佛置身于冰天雪地间,又仿佛寒风笼罩,生生被那烈风卷起搅碎。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将要窒息。
隐约间,有一股热流自额头传开,传入五脏六腑。身下冰天雪地也在刹那间如同大地回春,寒风无影无踪。
周身寒凉渐渐消失,我迷迷糊糊感知有双温暖的手抚着我额头同我说些什么,又似乎她的身子贴上来像一轮骄阳嵌进我身体里,驱散掉最后一丝寒冷。
我一直以为那只是我病迷糊了看到的一个梦幻……没想到……还未及感动,我突突警铃大作:“夜里她做了什么?”以她猛如虎的作风,我自动补脑了张张少儿不宜的片段。
蚯蚓含羞:“少爷刚回府时,身上无一丝暖意,看过御医后,奴才寻了几床褥子也暖不了少爷身子,御医几次让老爷准备后事,正巧主母从宫中回来,以身暖身才把少爷从阎王殿拉回来。”
“以身暖身?”一副金瓶梅香香画面铺展开来,我只差倒地失血过多而亡,内心嗷嗷:爷的贞洁。
这副光景把蚯蚓吓得够呛:“少爷你流鼻血了。”他这一嗓子把候着的漂亮丫鬟惊得一激灵,个个散开,找帕子的找帕子,打水的打水,寻换洗衣裳的寻换洗衣裳。
屋里兵荒马乱,鼻血有效止住,我从蚯蚓口中探知,楚清平并没有趁人之危,每每与我合衣而眠。
这事若换作往常,我大松口气,不知怎地今时今日莫名有点失落,这失落感来的快去的也快。目前似乎还有更重要的事做,应戚品品的约。
我再次提出出府,蚯蚓眼角缀泪,“扑通”一声,双手死死抱住我的绣花腿,形如唐僧念经一口一个“将军说”
脚坠千金,杂声刺耳,爷……额角筋脉凸凸跳跃,想把他甩去九霄云外此生不复相见,他却恰似赖皮糖粘黏不掉,我只能扶着墙一步一步艰难往外慢慢挪。
挪了一半,我认栽,扶院墙允诺他不出府,这才得了自由。待呼吸均匀,为了打发时间亦或者说惩罚蚯蚓,我故意寻了一阴凉处不多且有蚂蚁经过的地儿。
约莫过了三炷香,蚯蚓遭不住爆晒开了先口。
面对“渴不渴”的问题,我心头这气儿还没出呢,固然没了好脸色,不置一词成心让他遭番罪。
“一万……”刚刚被他那么一岔,嘴角九百九十九的数字儿崩盘了,全然想不起是九百九十九还是九千九百九十九,尔后听见背后传来“轰”的一声。
蚯蚓晒成了蚯蚓干,直挺挺趴下。我的意料之中,招招手吩咐边上几个奴才把这小子拖回去,理理衣服甚畅快出了府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