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津南把我从被子里拉起来,向我求婚时。
才是凌晨。
他单膝跪地,眼睛亮晶晶的,举着戒指。
可这是我们逼死宋时桉的第三天。
我怎么可能答应你呢?
怎么可能呢?
01
“我愿意。”
我向前伸出手。
“什么?”
似乎没想到我会这么豪不犹豫答应,许津南愣了两秒,又问我一遍。
“我说我愿意!”
我俯下身在他耳边大声喊道。
“那给我戴上戒指吧!”
我把手抬高几分,努力露出微笑。
他没再多语,干净利落给我戴上戒指。
“你想好了?”
他又问我一遍。
我微笑点点头。
我想好了,我当然想好了。
我会嫁给你,我会陪着你。
我会拉着你一起,向宋时桉赎罪。
我并没太把他求婚这件事放在心上。
因为他只是想看我崩溃,就像六年前把宋时桉逼到走投无路一样。
“那你明天不会去吧。”
许津南眼神牢牢锁定我。
明天?
哦,明天是宋时桉的葬礼。
“不会去的。”
我回握住他的手。
“那就好。”
许津南发出一声短促的轻笑。
“别像六年前一样,因为宋时桉跳楼,高考少了一百多分。”
宋时桉跳过两次楼,六年前的高考前夕,和六年前的现在。
两次,都和我跟许津南有关。
六年前高考出分那天,远在大洋彼岸的许津南给我打来电话。
那是他高考前因为宋时桉跳楼出国后,给我打来的第一个电话。
“温迎,你是不是有病?”
电话那头,他质问我。
“你是没带脑子上考场吗?”
我沉默不语。
话筒里他深吸一口气,语气稍稍缓和下来。
“温迎,我知道你是因为宋时按的事,可那不关你的事,他自己心态不好跳楼……”
“可我忘不了!”
我打断他的话。
“可我忘不掉。”
多日来的恐惧日夜萦绕在我的心头,宋时桉摔在楼下的场景一个月来反复出现在我的梦中,让我在深夜惊醒。
此刻,许津南的电话击溃了我内心最后一道防线。
我握住话筒,眼泪夺眶而出。
“如果不是你们把宋时桉拖到了寝室,折磨了他一夜,他怎么会第二天跳楼?”
02
电话那边,许津南停住。
过了好一会儿,我才听到他轻笑一声。
“温迎,难道就和你一点关系都没有吗?”
“一直以来,不都是你默许的吗?”
“而且,第二天贴在黑板上那些照片,不是你传给我的吗?”
“那是因为,那是因为你一直在逼迫我……”
我一下哽住,又手忙脚乱地给自己辩解。
“别给自己找理由了。”
许津南声音变得冷淡。
“我从没有逼过你。”
“闭嘴!”
我慌忙挂断电话,仿佛这样就可以遮盖住我的慌乱和无措。
强压住心头的不安,我坚定地看向许津南,又重复一遍。
“我不会去的。”
许津南满意地笑起来。
拉住我的手,向卧室走去。
“大半夜起来,真够困的。”
现在是凌晨三点,也是我和许津南同居的第三天。
也是,宋时桉死亡的第三天。
03
六年前,许津南把宋时桉强拉进宿舍,极尽欺凌。
并拍下照片和视频。
第二天,那些照片就出现在教室的黑板上。
宋时桉走进教室看到照片的第一眼,转身就冲出教室从栏杆跳了下去。
只是万幸,没有死。
之后他便转学了。
所有人都以为他是被这件事刺激到跳楼。
只有我知道,这场巨大的欺凌,早就开始了。
从他转学来那天,从他抢走许津南一直稳居的年纪第一的宝座开始。
许津南就开始筹划了。
高中时期的许津南,因为带着助听器,所以很少有人接近他。
许津南便带着我和另一个男生一起,接近他,和他做朋友。
然后冷落他,带动全班孤立他,最后,霸凌。
少年人的情感最真挚,所以一旦靠近就是友谊的开始。
但少年人的自尊也最强,被人压在地下欺辱的经历足以毁掉任何一个心高气傲少年的人格。
而这一切的开端,不过是因为宋时桉代替许津南成为年级第一后,又在一节数学课上推翻了他给的答案,并给出了另外三种全新的解法。
简单到可笑。
六年后,我再次遇到宋时桉。
那时的他给一家工厂搬木材,眼神淡漠,没有一丝高中时的光亮。
身上只剩沉沉的死气。
出于愧疚,也出于补偿,我极尽所能想帮助他,缠着他。
他被我缠得不厌其烦。
而没过多久,许津南回国。
当初出事后,他爸就把他送出了国,以免生事。
回国后,他不知从哪里搞来宋时桉工厂的地址。
站在工厂门口笑语盈盈地看着他。
“听说你有个妹妹?”
04
可他根本连宋时桉的妹妹都没见过。
他只是想看着宋时桉再度发疯,像高中时那样。
因为他知道,他是宋时桉一生的心理阴影。
果不其然,宋时桉被他刺激得几近发疯。
他张大嘴嘶吼着,想冲过去,却被许津南的人压在地上,一个字都发不出。
因为他是个聋哑人。
而在高中时期,一个半聋半哑还家境贫困的人,想要欺负他,太过容易。
后来没过多久,我就听说他跳楼的消息。
他上大学的妹妹宋舒禾也不知所踪。
许津南不以为意地提出想和我在一起。
因为他知道,这两年,都是我一直在照顾宋时桉。
他也知道,我一直都心存愧疚。
他想看我崩溃,就像想看宋时桉发疯一样。
都是他的玩具罢了。
可我不行。
我见过宋舒禾。
见过她那张和宋时桉极为相像的脸。
我做不到。
那种愧疚噬咬着我的心脏,让我追悔莫及。
第二天一早,我还是去了宋时桉的葬礼现场。
灵堂中间摆着他的遗像。
脸上挂着淡淡的笑,颊边有两个酒窝,眼神温和。
高中时的宋时桉,对谁都一副温柔的笑颜。
尽管带着助听器,还是会尽力去听别人说的每一个字。
心脏隐隐作痛。
我走上前,拿出纸巾,想将他遗像落上的灰擦一擦。
转身,我看到一对泪眼通红的老人。
是宋时桉的父母。
灵堂寥寥无几,没来几个人。
见到我,他们走上来,用手语问我。
“是时桉的朋友吗?”
我点点头。
他们没有见过我。
毕业后,我再次见到宋时桉时,他在一家幼儿园做义工。
自己单独租了一个房子。
只有他大学的妹妹放假时会去看看他。
可当年高中时,他曾经蝉联年级第一,是我们那一届的传奇。
一个半聋半哑说话都不连贯的人,在学习上竟有如此天赋。
他本能有光明的未来。
我在葬礼上没有见到宋舒禾。
宋时桉跳楼死亡的消息,是宋舒禾登他的微信号发的讣告。
我见过宋舒禾几次,在我去照顾许津南的时候。
大多数时间,即使放假回家,她也忙着做兼职。
宋时桉死后,我去了他租住的房子,见到了宋舒禾。
她一袭素衣,正在收拾宋时桉的东西。
“出去。”
她说完这两个字,继续用箱子装着茶几上的物件。
“我来,看看你哥。”
我踌躇开口。
她不为所动,继续收拾。
见她没有回头,我抬起脚试着往门里迈。
她一下冲过来,将我死死挡在门口。
脸上是隐忍的怒气和恨意。
“别来这套!”
“我哥,不就是被你和许津南逼死的吗?”
她眼中含泪,一整串话向我抛来。
“你以为我不知道吗?我看了我哥的日记。你和许津南,还有一个男的,你们三个人。从高中就开始欺负他,现在还不放过他,我哥被你们逼得跳了两次楼!”
宋舒禾语气愈发锐利。
“我说你高中毕业怎么时不时来找我哥呢?怎么,赎罪?觉得愧疚?还是说又想和高中一样,欺负他、戏弄他?我哥已经死了,别玩他了,你和许津南你们那群人我们惹不起,所以别来了好吗?行行好放我们条活路!”
我站在原地,不知所措。
看着宋舒禾苍白又带着泪意的脸,我一时无从辩解。
可又要怎么辩解?
她说的,都是事实。
我自作主张,我自以为是地想要补偿宋时桉,不过是又在提醒他当年的伤痛,又在他伤口上狠狠踩了一脚。
“以后别让我看到你!”
宋舒禾把我推出屋,“砰”地一声摔上了门。
从葬礼出来,我也没看到宋舒禾。
宋父宋母也不知道她去哪了。
他们不会说话也听不见,去宋舒禾的大学找她,但却被辅导员告知,她已经利用学校交换生名额出国了。
我给他们留下了一些钱。
想弥补我内心的不安。
他们推拒着我的手,用手语告诉我,他们有钱,我也需要用钱。
从灵堂出来时,他们站在身后,灰扑扑的。
像是被遗落的两粒尘埃。
那一刻,我忽然意识到自己和许津南做了什么。
我们让一对父母失去了本应有大好前程的儿子,让一个女生失去了引以为傲的哥哥。
让一个本可有无限光明未来的年轻人,失去了最宝贵的生命。
05
求婚后,许津南就再也没联系过我。
按照他爱玩的性子,应该是又找到新的猎物了。
两个月后,许津南又找上我。
“温迎,你还想和我结婚吗?”
他开门见山,依然意气风发。
“你是从哪里玩够了回来?”
我抱着双臂看他。
“当然是想你啦!”
他张开双臂,想拥抱我。
我皱眉躲开他的拥抱,一只手抵住他的额头。
“别碰我,脏。”
“脏?”
许津南愣了一下,又笑了,拿出一支烟点上。
星火明灭在他唇间。
“高中的时候,你总问我怎么抽烟,可我怎么教你你都学不会。”
他忽然极快地俯身靠近我,手揽过我的脖颈。
身上还带着室外的冷意,混着烟味,猝不及防地窜入我的鼻尖。
他将唇贴上我的,把烟味渡到我嘴里。
“温迎,你总学不会。”
我下意识想推开他,却在他提到高中时一顿。
高中。
是啊,宋时桉已经死去两个多月了。
可我对时间没有一点感知。
好像时间就停在他死去的那一天。
明明他已经有所好转了。
我和他一起去幼儿园做义工的时候,把最新款的助听器交到他手里的时候。
他的嘴角,明明已经露出久违的微笑了。
可为什么还是死了。
还是死了。
许津南进了我家。
他新奇地看着我屋里台子试管的盐酸。
“温迎,你还弄高中的这些东西呢?”
我在初中教化学,所以有时候会在家里自己搞一些实验。
我没回答他,瞥他一眼,留他一人自问自答。
许津南继续好奇地四处看。
忽然,他叫了一声,同时响起玻璃碎裂的声音。
我看过去,许津南龇牙咧嘴地捂着手臂,地上有被碰掉的盐酸试管。
“你怎么了?”
我平静问他。
“你还说呢?”
许津南有些怨气。
“今天被玻璃划了一下,伤口还没愈合呢,又被你家盐酸给洒了。”
“哦。”
我没什么情绪,反问他。
“那你记得,当初你在寝室,也是用玻璃划伤宋时桉的胳膊,又用盐撒上了吗?”
06
许津南闭了嘴。
他静静地盯着我,眼中逐渐泛起冷意。
“那是他活该。”
“所以视频在哪?”
我问他。
“当年你们在寝室欺负他的视频被你放哪了?”
许津南安静地看着我,然后又露出那种笑容。
那种不屑的、看不起任何人的笑。
“你拿到了又怎么样,你要去告我吗?”
“你很搞笑,温迎。”
他走过来,伸出一只手摸上我的脸。
“别去想那件事了,不如就这样陪着我吧,高中时你也是这样陪着我的。”
“温迎。”
许津南好似又恢复对我的兴趣。
在学校门口等我下班,或是拉着我去一些有纪念意义的地方。
每次看到他,我眼前都会浮现宋时桉的脸。
流着眼泪的、却不屈的脸庞。
我对许津南避之不及,却又和他纠缠不清。
我索性搬去学校宿舍。
一来可以不再看到他,二来最近学校查迟到很紧。
作为班主任,每天早上要在教室门口卡迟到。
但班里最近有个学生,上课时经常迟到。
每天早上站在教室门口,肉眼可见的校服都湿透了,头发也湿淋淋的。
头发成了一绺一绺的,水顺着头发流下来。
“报告!”
她怯生生地站在门口,脸色苍白,嘴唇打着颤。
“陈禾苗,你怎么回事?”
我还没开口,一个女生已经率先发问。
那是班里最漂亮的一个学生,叫张念,平时也比较张扬。
“我我去买早饭了。”
陈禾苗怯怯的,不敢多说。
“那你浑身怎么湿透了,你是去厕所买了吗?”
张念话没说完,捂着嘴笑起来。
班里也断断续续响起几声笑。
陈禾苗站在门口,更加无措。
“行了。”
我皱着眉打断张念。
“陈禾苗,你先坐回座位,下课来我办公室换套衣服。”
陈禾苗点点头,低头佝偻着身子挪回座位。
冬天穿的衣服很厚,她的校服因为湿透了,已经彻底黏在里面明显短了一截的棉袄上。
看着很是笨重。
我凝视着她的背影,心里翻起惊涛骇浪。
陈禾苗家里很穷,连学费都是乡下的爷爷割了麦子凑的。
常年穿着一双不合时宜的布鞋。
班里有什么活动时,她都默默地站在人群后面,一言不发。
我无意中见她笑过一次。
颊边有两个深深的酒窝,和宋时桉一样。
但我害怕,她也会像宋时桉一般,遭遇同样的事情。
07
下课后我让陈禾苗去了办公室,给她脱下了已经湿透的校服和棉衣。
换上我从家里带的干净衣服。
所幸,里面的衣服还没有湿。
“如果遇到什么事,就告诉老师。”
我握着她的手。
她眼中滑过一丝诧然。
“我没事的,老师。”
“一定要告诉我。”
我又重复一遍。
“嗯,我会的。”
她再次点头,眼中透着开心。
陈禾苗回去后,我格外注意她。
但她并没什么异样。
也没和我说过什么。
只是有时会抬头看我,眼中湿漉漉的,欲言又止。
直到我看到她从厕所跑出来。
手捂着嘴,跑得飞快。
径直撞到我身上。
“怎么了?”
我慌忙扶住她,低头看去。
她脸上有清晰的泪痕,还有两个清晰的掌印。
她眼中含泪地看我一眼,摇摇头,挣脱我飞快地跑远了。
我见追不上她,直接往厕所走去。
厕所隔间里传来水桶倒地的声音,还有流水声。
“我说让我那邻居家表哥给她看看脑子得了,怡安二院的。我看陈禾苗脑子真有些不正常。”
里面传出张念的声音,还有三两句附和。
我气得浑身发抖,下意识就想把厕所门踹开。
却在走近时停下脚步。
校园霸凌的可怕之处,就在于即使告诉老师和家长。
但在看不到的地方,霸凌者会十倍百倍地报复到被霸凌的人身上。
我死死掐着自己的手,让自己冷静下来。
这才注意到张念口中的怡安二院。
那是许津南上班的医院。
08
许津南最近找我的次数又有所减少。
之前他还会饶有兴致地在学校门口接我下班。
现在一个月可能也见不了几次面。
偶尔在一起的时候,我无意中看到过他的手机壁纸。
换成了一个女孩的背影。
我去医院找了许津南。
快到达他的科室的时候,远远听到一阵喧闹。
有病人神色惊恐往后退,后面许津南拨开人群,跑了出来。
不复往日的冷静,他的额头布满一层细细的汗,边跑边往后看。
他的身后,一个人冲了出来,手里还举着什么。
他跑近的时候我才发现,那是一把斧子!
医院一时大乱,尖叫声不绝于耳。
许津南抱着头,往医院的医疗仪器跑去。
那个人很专心,只追着许津南。
我也赶忙到一处安全地方,以免被误伤。
危急关头,一个女生冲过来,一把拽过许津南,拉进旁边一个病房。
那个手拿斧子的人很快追了过去,但房门好像被反锁了,他怎么都打不开。
警察来的很及时,那个人很快被控制住。
房门再次被打开时,我看到那个女孩正蹲坐在地上,把许津南拥进怀里,轻拍着他的背。
许津南看着她,眼中全是眷恋和爱意。
还有些许后怕和被保护的震惊。
这是我第二次看到许津南露出这种眼神。
第一次是高中时,他月考第一次考了年级第二名,那也是宋时桉转来后的第一场考试。
周五时许父来接他,但在街角拐口处,我看到许父让他脱下鞋和袜子,便上车开走车子。
当时正值深冬,许津南光着脚深一脚浅一脚在积雪中踩回了家。
他走了多久,我就在背后默默跟着他多久。
直到最后,我追上,递给他丢掉的鞋子。
“你不冷吗?”
零下三度的天气里,我笑吟吟问他。
许津南还在女生怀中,抱头茫然盯着她。
我终于想起来在哪里见过这个女生。
她就是那个被许津南设置成手机壁纸的女生。
女生转过头,我看清了她的脸。
宋舒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