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蝴蝶
屋内油灯如豆,窗外冷雨如幕。
十七年,不过弹指一挥间。
放下书册,我叹了口气。
来到桃县教书十七年,门下已有不少弟子高中做官,视我如恩师。
而恩师却屡试不中...
一年又一年,考卷上冷冰冰的八股逐渐令我心灰意寒。
我渐渐明白自己比不了前世文人才子,带着镣铐起舞尤翩翩,也比不了今世学子做空洞文章。我卡在中间,不上不下,只有笔头还剩些不咸不淡的墨水,够我平日里做些诗文,寄托心情。
合上竹简,我在案上取出一本册子,拿开书签,那一页刚写了一半,写到狐妖封三娘为孟生说媒。
我思索一会,提笔续上。
夜渐深,雨慢慢停了。我起身吹灭油灯,离开书房。
夜里,我久违地梦到了夫人。
她站在一片桃林中看着我笑,我跑进桃林,人近了,就要拉住她,谁知突然雾起,她消失在了雾中...
夫人蒲英是蒲大人的爱女。
十五年前,蒲大人将女儿嫁我。只可惜夫人不寿,不到三年就辞世西去。
醒来时,天还未亮,我洗了把脸,坐到书桌前。摊开的书册上面,那句子正写了一半,我拿起笔,续写下去。
写完结尾,天已大亮。封三娘辞了孟生与十一娘,继续她的修行。
我搁下笔,隐约看到院中桃花已三三两两地开了,打开窗,零星几片飘进窗来。
夫人死后,我在院中种了一株桃花。
春去秋来,花开花落。算来已近十二载。
我看着花瓣起起落落,出了神。
不一会儿,书堂小二来到我的窗前。
“蒲先生,我来拿这个月的故事。”
我点点头,看了看桌案,纸张还未干透。我拿起书册扇了扇,递出窗去。
他接了册子,在窗外踌躇不走,欲言又止。
“还有何事?”
“先...先生,《聊斋》已经刊印出来了,只是...只是...”
“什么?”
“只是把先生的名字印错了...”
小二埋着头,把蓝底黑字的《聊斋》递进窗。
我接过看了一眼,蒲松林印成了蒲松龄。
“现已经刊印出去了,您看?”
“无事,就用蒲松龄吧。”
小二顿时如蒙大赦,朝我深鞠一躬后,抱着册子跑走了。
我翻开《聊斋》看了看,一页上正写到山神女儿托梦救一位书生。
十七年前,一位姑娘入我梦中,为我指点迷津。这玄妙的托梦救人便是《聊斋》伊始。
不过我有一点始终想不明白。
若当年王在家确实受她唆使,杀了父亲,那她为何又要救我,又要害我?
十七年来,再无姑娘音信。我无从找起,更无从问起,腹中疑惑怕是终要随我入土。
放下《聊斋》,我打开桌匣,一个精巧的锦囊正安安静静地躺在匣中。
当年破兄救我,赠我三个锦囊,如今还剩一个,我收在匣中,权做纪念。
“先生,学生到齐了。”书童走进屋内,向我行礼到。
“知道了,让他们先诵两遍千字文。”
“是。”
来到学堂屋檐下,只听童声袅袅。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
孩子们像一群摇头晃脑的雏鸟,阳光落在雏鸟的羽毛上,正如照在花瓣上一般温柔。
我抬头看了看,天空只有一抹白云似轻纱。
春天到了。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仄,晨宿列张。寒来暑往,秋收冬藏...”
“先生,明日要张榜了。”
“先生?”
“知道了。”我颤颤巍巍地放下书卷,拿起戒尺走到学生中间。
三十年了,我早已不抱幻想。
杵着拐杖回到屋内,书童忙来搀扶。我摆摆手,自己走到桌前。
“先生,早些休息吧。”
书童接过我的拐杖。
“明日好早去看榜。”
我摇了摇头,笑了。
曾经自比范进以自嘲,如今看来,我远不如范进。
“明日,你替我去看榜吧。”
书童放好拐杖,点点头。
第二日早晨,书童在床前叫我。我朦朦胧胧醒来,只觉头脑昏沉,腿脚像有千斤重。
“先生,榜已下来了。”
“您——”
我摇了摇头,止住他的话。
“去...把《聊斋》...拿来。”
“是。”
蓝本《聊斋》放在怀里,我努力抬起手,摩挲书面。
“先生,您且歇息,我去请大夫。”
“不...不必...了。”
我知自己大限将到,只是人间走一遭,留下不过雪泥鸿爪。
打开书页,里面夹着那最后一个锦囊。
我请书童拆开来。
“先生,是空的。”
“翻...出来...看...看。”
他将锦囊从里到外翻出。
“先生,有字。”
书童递到我眼前。仔细一看,上面完完整整写着一个“梦”字。
人生一世,如南柯长梦。真真假假,朦朦胧胧。
我这一生喜于欢乐,悲于苦痛,殊不知在梦中,悲与乐同。
一个“梦”字,竟是这一生,最好的注解。
我笑了,缓缓抓住锦囊,恍惚间,看到一片桃花。
想来,又是花开的时候了...
“小蝴蝶。”
声音隐隐约约,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小蝴蝶。”
更近了,这声音似乎在哪听过。
我缓缓睁开眼睛。
“你终于醒了,我正要去梦里找你。”
“这是...哪?”我的面前一片花海。
“怎么做个梦家也忘了。”
家 ?
“你仔细看看我是谁?”
声音听得真切,我却看不到人。
“你...是...?”
“今日我传公子八字真言。”
“你...? 妲己姑娘 ?你在哪?”
“我就在你面前。不过我不是什么姑娘,而是一朵桃花。”
桃花?
“你还记得自己是谁吗?”
“我是蒲...张文曲。”
“哈哈,你看看自己的样子,还是那个书生吗?”
我抬起手臂,一对翅膀出现在眼前。
“小蝴蝶,你这个梦做得太长了。”
我摆动手臂,六足离地,腾空而起。
“我不是死了吗?怎么会变成蝴蝶?”
面前的桃花摇了摇花瓣。“小蝴蝶,该醒来了。”
“你本是蝴蝶,那书生只不过一个短梦。”
“你又是谁?”
“我是桃花,又是妲己,也是小红。”
什么?这是什么意思?
“你说上一个梦做的太顺遂无趣,所以这次挑了个穷书生。见你久不醒来,我就去梦里帮帮你咯。”
“帮我什么?”
“帮你自尽呀。”
“只要死了,梦就醒了。可是你死了爹,死了兄弟,又死了夫人,就是赖活着。”
“还有让你科举不中。你都不知道年年烧你的卷子有多麻烦。”
“你...”
“原来,都是你在搞鬼。”
“我是在帮你呀,那无趣的人生有什么好过的,不如早些醒来。”
“你还记得上一个梦吗?你做纣王,我做贵妃,多好玩啊。”
“上一个 ?”
“小蝴蝶,快忘了书生的梦吧。这只是一千个梦里最不起眼的一个。”
“我已经做了一千个梦了?”
“那岂不是已过了许多年月。”
“呆头虫,你真是梦傻了!”
“你忘了吗?你我约定入梦时花瓣离开枝头,梦醒花瓣触地。”
“梦中乃父死时第一片花瓣触地,你本该在那时醒来。可是你看,已经六片花瓣了,第七片刚刚落地你才转醒,真急煞我也!”
“为着你这穷书生的梦,真是废了我许多功夫。”
“不过此梦有何奇特之处,竟让你耽搁这许久?”
“我也...不明白。总感觉事未完成。”
“是因为那本《聊斋》?”
“不...不全是。”
风静静地卷着花瓣,摇着叶子。
桃花不出声,像在思考。
“那下一个梦,你想做什么呢?”
我扇动翅膀,在一朵花苞上驻足。
“我不梦了,做人真累。”
“可你上一次也是这么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