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梦醒
全村都知道，我们张家有个“状元”。
爹说，状元好，状元光荣，叫状元就能做状元。
我信了，听爹的话，我拼命读书。十二年来，我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诵圣贤经。
为了读书，爹不让我下地。
我的手又细又软，像个王孙公子。而爹是庄稼汉，又粗又糙，站在我旁边，爹就像我的仆人。
为了读书，我断了儿女情长。
李大爷家的小红姑娘曾塞给我一张帕子，上面绣着：山有木兮木有枝。
我怎会不懂她的意思？但我要读书，要做状元，就不能心有杂念。我把帕子还给了她，帕子背后我写到：高中之日必娶卿。
但是爹没等到我中状元那天，小红姑娘也没有。
爹在地里被人打了闷棍，栽到田里淹死了。
小红姑娘另嫁他人做妾，据说是个富甲一方的盐商。
爹盖着白布下了葬，我变卖田地，背着圣贤书，离开了张家庄。
书中的道理我早已烂熟于心。什么三皇五帝，什么圣贤士子。什么民贵君轻，什么制衡之术，什么纳谏之道......
只是说法不同罢了，在我看来都一样。
而书中翻云覆雨，搅天动地的人物早已经灰飞烟灭。所有帝王将相，诸侯王孙，所有盛极一时的王朝，富丽繁华的江山，书页一翻，全都了无痕迹。
爹说，书里都是宝贝，都是黄金屋、颜如玉。
可是爹呀，人死了，就什么都没了。
就像你躺在棺材里，能带走的只有一把土。
爹，你说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
但书才是最没用的，读了十二年书的我，也是最没用的。
离开客栈，外面正下雨，小二好心，赠我一把伞。
雨浇在伞面上，顺着伞柄淌进手心，又凉又滑。
我漫无目的地上路，不知不觉间，走进一片竹林。
“站住 ! ”
两个彪型大汉一左一右冒在我眼前。
“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
我把伞一扔，噗通跪下了。
“大哥，杀了我吧。”
二人一脸惊愕，看向对方。
红脸大汉走到我面前。“公子，俺们就劫个财，不要你命。”
“我不想活了。”我拉住他裤脚。
红脸汉子一脸为难，转头问黑脸汉子：“宋江哥哥，这叫俺咋办?”
......
我抬头看了看他红彤彤的脸。
“你叫李逵 ?”
“屁 ! 俺是曹操 !”
他揪着衣领把我从地上提起来。
“说 ! 你到底想干啥？”
黑脸汉子走过来拉开他的手。
我连忙站稳，理了理衣服，捡起地上的伞。
“既然二位大哥不杀我，那在下就告辞了。”
合上伞，我朝黑脸汉子行了行礼。
“有缘再会。”
“等等。”
我顿了顿，转过身面向黑脸汉子。
“阁下还有何指教？”
“值钱的留下。”
我听罢，只好解下背包，把一整袋圣贤之书摊开给他看。
红脸汉子的脸黑了，黑脸汉子的脸更黑了。
“哥哥！这些个破书能干啥咧！”
黑脸汉子拿起一本《孟子》。
“人之初，性本善。”
“大哥，书拿倒了。”
我诚恳提醒。
黑脸汉子脸红了。
“咳咳。”
“哥哥，俺们咋办? 把这小子卖了吧 ? 你看他细皮嫩肉的，肯定能卖个好价钱！”
“这不好吧，毕竟是个读书人公子。”
“咋不好咧！卖去画舫做小倌，可享清福咧，也不算亏待他！”
......
宋江摸着下巴，还在思索。
我又噗通一声跪下了。
“大哥，你就放我走吧！待我来日高中做官，必重谢二位！”
“哥哥，他威胁你咧！等他当了官儿，我俩能有啥好果子吃?”
罗贯中说的没错，操，你是真毒啊。
宋江笑了笑:“公子死都不怕，还怕做小倌?”
“我......”
既然如此，那我只有——
“跑！”
“你想跑得掉 ?”
我被五花大绑，扔在稻草堆里。
马车摇摇晃晃，有点想吐。
我挣扎着坐起来，靠在草堆上。背包和伞一样不落，都在旁边，还有那一堆乱糟糟的圣贤书。
“唉。”
我叹了口气。
“叹啥气咧！送你享福去咧！”
听到这话，我扯了个苦笑。
我张文曲活到今天，自问是个坦荡君子，从不做背信弃义、偷鸡摸狗之事，也从不染淫逸奢靡的下流之秽。我恪守本心，勤勤恳恳，谁想到头来，会是这么个下场 ?
读书到底有什么用?
爹没了，小红没了。
而如今，我的英明，我的清白，我那价值千金的状元脸也快没了。这一世，似乎就要潦草结束。
想到这，我顿时悲从中来。仰天大喊:
“妲己妲己，help me !”
“妲己妲己，help me !”
“妲己妲——唔”
“鬼叫什么！”红脸曹操一巴掌把我扇倒，塞住我的嘴。
“别打脸！打坏了不好卖。”
宋江赶着马车，声音远远地传过来。
“公子，得罪了。不过劝您省点力气，方圆十里就我们兄弟俩，您叫破喉咙也不会有人来的。”
我沉默地躺在稻草堆里，随着马车摇摇晃晃。
又下雨了。
雨水拍在我脸上，我望着阴郁的天，一动不动。
“公子，醒醒。”
一张帅脸挡住砸向我的雨，马车不晃了。
我坐起来，帅脸给我松了绑。
“公子受委屈了。”
我四下一看，曹操和宋江被五花大绑扔在路边，二人一动不动，不知死活。
“只是废了二人功夫，让他们不能再横行霸道。”
帅脸扶我下车，把背包和伞塞到我怀里。
“公子既然无恙，在下就先告辞了。”
“等等！敢问阁下大名 ?”
“在下姓破，破喉咙。”
......
“破...破兄，今日幸得破兄相救！大恩大德，小生没齿难忘！”
“举手之劳，公子不必挂怀。”
“不过我看公子眉宇间布满郁结之气，想必是遇到了难题。”
“从这儿向西六十里，有座大匡山，山上有间寺庙，曾是诗仙太白读书之地。寺庙老方丈德高望重，慈悲心肠。公子可前去解惑。”
“多谢破兄。”
“正好与公子同路，我送公子一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