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飏的上司和首领名叫程景。是个笑起来很阴森的中年男人,因为常年不见太阳所以肤色惨白,留长发,这几年还专门把脸侧的头发扎成了一左一右两个辫子,显得原本尖细的下巴更加伶仃了;标志性的着装是脖子上挂着长长的羊毛红围巾,很长很长,一直垂到腰际,飘飘荡荡,在他那个黑漆漆的办公室里格外扎眼,像流动的血。
千飏面无表情地回忆着自己和首领的交流。
她是很小很小的时候被程景捡回去的——准确来说,她那时年纪实在太小,对早年经历一问三不知,现在知道的完全来自于程景的讲述。
程景说,当时他在赶路,路过一个不算偏僻的商业街,在拐角处听见有小孩子哭泣的声音,他就过去看——
“你不是在赶路吗?怎么还有闲心去看没人要的小孩,这种和你无关的事?”千飏犀利地插嘴道。
他们都清楚程景的为人,“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是他的行事准则之一,而且他一旦要出门,必然是有很忙很重要的事情,不应该有时间去探寻一个在哭的小孩。而且,话说回来,程景心有多脏啊,什么脏活没见过,怎么可能对一个小孩的哭泣心软。
“……可能因为千飏你的声音特别有感染力吧,或者也可以解释成咱们有缘哦。”谎言被无情揭穿,程景这只老狐狸只是尴尬了一秒,然后就摆出圆滑奸诈的笑来。
“如果千飏不相信的话,我也可以不讲哦,你今天的训练完成了吗?完成了就去休息吧。”
“接着讲啊。”
程景脸上的笑意加深了,千飏则是满脸无奈。
他们都清楚的一点是,千飏对自己的来历毫无记忆,所以如果想知道一个从前的故事,只能从程景嘴里套,哪怕全是假话,她也没什么办法——而且以千飏不服输的劲儿,应该还想从假话里找到个线索、顺藤摸瓜查出真相的吧。
“好啦好啦,我不骗千飏。那段时间正好是我对孩子比较敏感的时候,原因我相信聪明的你不会问,当然问了我也不会说。总之我找到了在襁褓里的你,然后把你带回去,养到现在,就这样。”
千飏还穿着训练时的紧身衣,长发扎成潇洒利落的马尾,撑着一边下巴,看程景的眼神毫无畏惧,带着不加掩饰的探寻。
“那你是什么时候决定,要这样训练我的?”
训练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习武、易容、刺杀、藏匿,小小的身躯一次又一次摔倒,还没什么力气的四肢布满伤痕,他手下的医生,名叫徐小净的妖艳女子,为千飏包扎时都于心不忍,涂得鲜艳欲滴的红唇紧紧抿着,说:
“真不知道首领是怎么下得了这么狠的心。”
千飏面无表情地检查着自己的伤口,很疼,但她眉毛也没皱一下——她最先学会的东西就是忍受疼痛。
当时千飏怎么说的来着?
她说:“我觉得首领没有心。就算有大概也不是人的。”
“没有心”的首领笑得老谋深算,眼睛下面有很重的黑眼圈和皱纹:“首先,千飏,我不骗你,在这一行你很有天赋;其次,我就是这一行的,认识的人也没有几个是干净的,抚养一个女孩子,养大容易,但是你为了将来需要学会什么呢?我教不了你家务,教不了你相夫教子,教不了你读书,教不了任何风雅的、普通女孩子的立身之技;我只能教你这些,你可能会觉得被我捡回来是你的不幸,但是抱歉呀千飏,你没得选。”
没得选。
这就是程景教给幼年千飏的最大的一个道理。
首领是自己半个养父,但是千飏从来不叫他父亲,一句也没有。小的时候直接叫他的名字“程景”,后来接受了越来越多的训练,显示出十足的天赋异鼎,成为了组织里新生代最为耀眼的天才女刺客,在十五岁那年正式加入组织,对程景就改口叫“首领”或者“上司”,恭恭敬敬,冷冷冰冰。
千飏从卧室茶桌的角落里摸出一个小盒子,解开几层暗扣,里面静静地躺着好几份纸片,都是自己进入芥初冬家之后,程景给她下达的命令。
最初,自己发回去的任务汇报上说,芥少帅这个人比想象中难对付太多,侦察和反侦察水平都在自己之上,想要获得什么有意义的情报恐怕不容易,希望可以早日安排撤离。
程景回复的却是,万世开头难,我相信你,再多尝试几次。
于是,千飏在芥初冬身边留了这么长时间,参与了从林安立的饭局,到方家的直接挑衅,到在方道言的宴会上露脸,到在顾倾华的舞会上一起排查凶手,他们从一开始就配合默契,思路同步得仿佛一个人,相视一眼就能懂对方的意思,偶尔玩个推理游戏也因为势均力敌而十分有趣。
但是,情报呢?有用的信息呢?
千飏的第二份任务报告里,详细地写了芥初冬的情报人员,范启,作为三代单传的驯鸽人,其情报网是如何运作的,鸽子的飞行能力到底如何,以及,银陵城里哪些地方他的眼线分布密集,哪些地方是他暂时无法触及的缺口;
她还写了江北军部的军师,姬秀,智力水平,性格,和亲哥哥姬慕、父亲姬正则的关系,和姬家诸如姬小越、姬寻等其他可能的继承人之间的关系,还讲了这个蔚然深秀的青年对戏剧的热爱痴迷,还有他的童年玩伴在姬家悲剧的结局。
但是,对于她实际上的任务目标,芥初冬,少帅,江北军部总指挥官,年轻而潜力无限的军神,她都知道什么呢?
她写芥初冬“智商极高,谋划细致有远见,反应能力极强,身体素质毫无缺点,城府也深”停笔才发现自己似乎是在不遗余力地夸赞任务目标。
程景也发现了这点,回复中说,组织费了这么大功夫才把你送到芥初冬身边,你如果实在想回来,那他没意见,但是组织的人力最近周转不开,让她再撑几天。
后来呢?
后来千飏意识到,自己对芥初冬产生了某些不一样的情绪。
知道他和顾倾华相识会吃醋,一起刺探情报为他化妆凑近了会心跳加快,和他并肩走在路上会莫名心情变好,失眠时会想起他,看见他的侧脸有时会移不开目光。
说实话,她知道自己是怎么了。
毕竟是从小接受严苛的训练,对自己身体的掌控力远高于常人的人。
千飏可以说,现在能毫不费力地牵动她的情绪,影响她的呼吸心跳和大脑反应的,世上只有芥初冬一个人,而已。
但是,就在意识到自己的感情的同时,她也深刻地明晰,这是一份不会有结果,甚至不会被任何一个人包括自己所承认的感情。
她是潜入他身边的间谍,他是她的任务目标。
他是风华正茂、意气风发的军神,挥斥方遒、权倾一方的少帅,风流潇洒,未来光明无限,而她是黑心首领收养的孤儿,是全身心为组织而战的利剑,是无孔不入刺杀和藏匿的间谍,一生都会行走在黑暗里。
他和她的交集,只限于这短短的一段时间,之后可能再也不会相见。
而且,千飏想得明白,自己要结束这个任务,从芥宅撤走,芥初冬就必然会意识到自己的身份,他会知道,自己是个接近他只为情报的间谍,是他的敌人。
搞不好,撤走那天,就是他们站在对立面,刀枪相见的日子。
她不敢去想象了。
之前在组织里,她曾经受过重伤,在徐小净医生的病房里住了好长一段时间。
和冷艳的女医生朝夕相处,对方不忙的时候,也在换药、包扎的间隙,给她讲过自己是如何到程景的组织里来的。
“我之前不是穿白大褂的医生,是军校的女学生,通过了三年统一训练,具体细分方向和兵种的时候,我最开始选的也不是军医,是远程瞄准的炮兵。”
炮兵?
千飏想象了一下这个美女坐在炮车后面,点火瞄准,抓着对讲机喊三二一的样子,不仅感叹,程景手下什么奇人都有。
“我的炮兵训练也没有任何问题,一番风顺。后来的变故出现在我男友身上,我当时的男友是同级生里最优秀的狙击手,因为最优秀,所以最早上了战场,然后被敌方狙击手发现,一枪打中大脑额叶,成了植物人。”
“啊?成了植物人?那……”千飏震惊地睁圆了眼睛。
“你不是已经猜到故事的后续发展了吗?就别装模做样了,你和首领在这方面真是很像。军用医疗资源是很紧俏的,一个几乎没有机会醒过来,而且醒来也不可能再上战场的植物人,被剥夺医治权利,也是理所应当。”
徐小净说着自己的早年经历,把沉重的遭遇说得如此轻描淡写,还耸了耸肩。
“所以我就转而学医,自己找来一些废旧设备,请江彦那家伙帮忙,连修带拼,凑出一套能用的,然后用新学的半吊子医学知识,试图唤醒男朋友。”
“然后呢?”
“然后?然后我们所在的营地遭遇了一次恬不知耻的偷袭,我安置那套设备和植物人的小屋子被炮火炸得片甲不留。”医生嘴角勾起嘲讽的弧度:“有意思,我自己是个炮兵,心爱的人被另一个炮兵打死。”
“首领就是在我万念俱灰的时候出现在我面前的,他说,你如果厌倦了军校和军队的日子,我可以提供证明,证明你和你男朋友一起死在那屋子里,尸体都烧干净了;当然,条件是我要加入他的组织。”
“这对当时身心俱疲,只想要一个解脱的我来说,不啻是一种福音,我答应了他的要求。然后就到这个一年到头阴森森,每个房间都不爱拉开窗帘的地方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