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慕摆弄着桌上的一小片布料。
天蓝色，真丝材质，大小不过两只手掌，被他熟练地折了几下后就成了一方漂亮的口袋巾。其实他平时不太喜欢注意这些细小麻烦的物什，选择配饰、整理着装更多是出于礼仪要求，是他自幼养成的习惯，就像刚才折叠方巾的动作，别人眼中他的手指灵巧精确，动作流畅优雅，折出来的成品简直可以拿去礼仪学校展出，但是在他看来，只是自己手指经年累月形成的肌肉记忆。
其实，有时候慕少爷会觉得，自己的一切都是既定的肌肉记忆。
扮演姬家这个庞大家族的年轻主事人之一，和各色人马交流，或愉快合作，或针锋相对，熟悉银陵城的每一条路，江北和江南地区每一个港口，姬家的业务范围里归他管的部分他几乎了如指掌，正式加入下一任家主竞争之后，更是有意识地拉近与一些分管某部门的同族的关系，就比如，管理江北渔业的姬乐。
每个竞争者都这样做，再推广一点，姬家这么多代人，每一代少爷都会这样做。
他觉得，自己所做的事是一套完整的、既定好的、按部就班的程序，是谁来做都没有关系。
就像今天他主办一场小型聚会，是出于姬家对银陵城时局的把控，是对四大家族和势力的拉拢，其中不掺杂任何，姬慕本人的思考或情感。
他把折好的方巾捻了起来，对着旁边的落地全身镜，把它塞进西装左胸口的口袋，随手整理成形状无可挑剔的三角帆。
接下来他又花了点时间整理了自己的领带，把衬衫领子拉到最平整的程度，纽扣扣到最上面那一颗，花灰色马甲和三扣白西装衬得他英俊挺拔。
他和弟弟姬秀的五官很像，如果垂下眉眼，笑容再柔和些，他就能有和弟弟一样的清秀文弱书生气，但是他的气质是不同的，眼睛时刻闪着光，如果要笑的话一定是潇洒的大笑，所以更加自信，魅力更加外放。
整理得差不多了，他走出更衣室，一个男仆早候在了门口，现在端着银托盘，要和他一起去姬家大门处迎接客人。
寄出去的请柬，大多得到了肯定的答复，只有方大少爷方道言回了一封言辞恳切的信，说自己家事过于繁忙，不能前来，感谢邀请，敬请原谅。而其他人已经陆陆续续到达望江山姬家一侧的大门了。
江北军神，少帅芥初冬和自己的弟弟姬秀在一起——这算是他的优势，因为姬秀可是芥初冬最亲密的军师和亲信，在姬家下一代竞争中特有的势力划分里，芥初冬和他的江北军部，已经牢牢地划在了慕少爷的名下。
“好久不见，少帅！”
“慕少爷，好久不见，感谢您能邀请我。”芥初冬今天也认真打理过衣服，穿着考究又不过分庄重的藏青色西装，没有戴正式的绶带和细金链，在胸口别了个小徽章以表身份，两人寒暄着握手。
“哪里哪里，我才要感谢少帅拨冗到来啊……请先进去吧！”
在男仆的带领下，姬秀和芥初冬并肩走向这次聚会吃饭的屋子，原来仆人的银托盘里是这次参加宴会的人员名单，也是有姬家风格的黑底白字。
姬秀低声说：“哥哥他就是喜欢这种风格，其实整个家族都是，沉迷于把自己装得高贵些。”
“这话慕少爷听见了会不会打你呀。”芥初冬今天心情不错，笑着打趣道。
“所以我在他听不见的地方说。”
沿路有人见到姬秀，冲他行礼，姬秀一一回礼，在没人的时候对芥初冬说：“你看，这就是我的家，在这里，最重要的是礼仪和面子，其次就是利益。”
“秀少爷。”芥初冬笑吟吟地学那些家族成员和仆人称呼姬秀。
到了慕少爷选中的举办聚会的餐厅，芥初冬挑了挑眉，没想到他的个人审美还挺别致的。
眼前的大房间有一排花朵形状的水晶吊灯，桌布和餐巾上也绘有各色名花图案，穿梭在各处的侍者统一在白衬衣领口别着花朵徽章，看样子是今天才盛开的鲜花装饰在餐桌和走廊上。
姬秀在一旁解释道：“这里有很多风格不同的宴会厅，有大有小，有不同的主题，现在这个就是花朵厅。”
“慕少爷是最喜欢这个吗？”
姬秀摊了摊手，“我十四岁离家上军校，之后一直没有机会见哥哥，更别说知道他喜欢做什么了，这还是我第一次参加他主办的宴会。”
长桌的一头站着先来到的两个人，目测都是三十多岁，打扮老道，一个穿着一身黑西装，从衬衣到马甲到外套都是黑色，另一个则松松垮垮地披着件薄薄的风衣，飘飘荡荡似乎随时可能从肩头滑下来，脖子上系着黑色领绳。
那是“双龙”的首领龙子傲和干部龙一帆。
他们也看见了芥初冬和姬秀，龙子傲脸上出现了一丝含义不明的笑，双方逐渐走进，这位新型情报组织的首领开口道：“少帅，久仰大名。”声音平直单调，但不至于失礼。
“久仰。”芥初冬也挂上了营业的微笑，“龙首领。”
龙一帆是华璎轩见面礼那晚，通过心理战和抬价，把楚坤原本出的五百万一路拖到一千万的那个干部，到现在还没有被楚家报复，这也算是一个楚家衰落的证明吧。
他感觉很有意思的是，那个本来被他当作拖垮楚家的工具的头牌姑娘，不仅作出了一系列出乎他意料的行为：刺伤楚坤、撞香案自尽，而且没死，堂而皇之地出现在少帅身边，应该成为了少帅的女人？导致他现在看见芥初冬都觉得有些尴尬。
“少帅，姬军师，晚上好。在下龙一帆。”他微微点头。
他是干部，受制于人，到底和这些老爷不一样。
“少帅先生，我想问一句，听说方大少爷今天不来，是有什么突发事情吗？”龙子傲饶有兴趣地问道。
“我倒不知道方大少爷是不是会来呀，不愧是‘双龙’，情报相当灵通啊。”
芥初冬向来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的，既然龙子傲犀利地直接正面提问，意有所值地暗示他和方道言结下的梁子，那他也就没有让步地反击了回去。
龙子傲脸上的笑脸面具没有丝毫变化，但是龙一帆一横身站在了首领身前，全身紧绷，因为首领受到的挑衅而紧张地随时准备反击：
最高干部曾经亲吻首领的鞋面、单膝跪地宣过誓，说自己永远保护首领的安全，敢于挑衅和威胁首领的人都会被最高干部预先击碎。龙子傲和龙一帆的关系其实外人看来都很奇妙，他们相爱又相杀，日常不少吵架，但是遇到大事又默契惊人，是可以交付后背的信任。
“这么漂亮的花，大家还是好好欣赏吧？”
一个陌生的声音，语调故意扬起得很轻快，却不能让在场的四个人放松，反而让空气更紧张了一些。
回头看去，走过来的是一个年纪比“双龙”的两位要小一些的青年，很显眼的是，他有一头橘红色的头发，像是燃烧的火，扎眼又张扬。配上线条锐利的眉眼和脸型，使得他给人的感受十分有冲击力，是让人过目难忘的类型。
他个子不高，一眼望去比芥初冬和龙一帆要低半头，比例却很不错，腰细腿长，走路时飒飒生风。而且，在齐刷刷的西装礼服和风衣中间，他穿着机车服，紧身的外套和牛仔裤，马丁靴踩在反光的大理石瓷砖上，噔噔作响。
“中原先生。”龙子傲万年不变的假笑总算收了起来，眼神里渗出阴冷。
来人正是“南广”的干部，中原释欢。
他名为干部，实际上自从创始人失踪之后，已经代行首领职权多年，等同于实际上的“南广”首领，而且能力出众，当首领绝对是众望所归，只有他自己还坚持，创始人没有找到遗体，就还不能宣告死亡，自己是受他托付了组织，更不能在他不在的时候僭越职权。
“双龙”和“南广”从建立起就一直是对头，两家的首领更是交手多次，阴招频出，阳谋也不少，十年来一直致力于置对方于死地。
“哈，龙先生！”
中原释欢邪魅地勾起嘴角。
芥初冬想，这个中原干部，简直就是姬秀的绝对反面：身高一高一低，眉眼一强烈张扬一清秀文弱，一个说话文质彬彬有书卷气，一个说话用语直率嘲讽技能满分，一个内敛自持、情绪尽量不外露，一个张扬外向、想着什么都写在脸上，这两个人简直就是天生的一对反义词。
中原释欢和龙子傲拿眼神互怼了几个回合，轻蔑地忽略了杀气汹汹的龙一帆，转向芥初冬和姬秀，语气终于正常了一些：“少帅，姬军师。”
关于这场宴会上该如何称呼姬秀的问题，大家都私下考虑过，叫“姬先生”肯定不好，因为主办方就姓姬，他们现在还在姬家的院子里；叫“秀少爷”也不好，要说慕少爷、越小姐这些在外流传甚广的也就罢了，现在叫姬秀“秀少爷”的只有姬家的仆人，他们怎么可能给别人当家仆？
所以，思前想后，还是打包算作芥初冬带来的人比较稳妥，直接叫“军师”，也不会出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