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后,肖祎和陈海陪着肖婷婷在蓉西街逛了好久。
蓉西街上有银陵城超过百分之八十的奢侈品店,珠宝首饰、服装皮具、花鸟酒茶,应有尽有。而另外一些,也大多分布在姬家的经天路、楚家的纬地路。
肖婷婷熟练地在店铺之间穿行,每到一家门口,侍应生都会热情地冲她深深鞠躬,“肖小姐”唤得相当甜美——这里谁不知道这位花钱如流水的小姐?要是讨得她欢心,分分钟买空你家一年的销售额都不是问题。
肖祎有时候也会腹诽,自己当时在咖啡馆里看中的女招待,出身贫寒,能打工至少说明勤劳肯干,现在被自己培养了几年,越来越懒,越来越奢侈,简直视金钱如粪土地乱花。除了长得很和自己的心意,他在婷婷身上看不出别的优点,但是不知为何,就是难以拒绝她撒娇地提出的种种无理要求。
现在,婷婷已经光顾了三家成衣店,买了这个月最新的几套衣服,正在一家布料店里挑选最昂贵、最艳丽的布匹,准备待会送到全城手艺最好、要价也最高的那家裁缝铺子里去,按照她异想天开的设计去裁剪式样,如果最后的成品不好看,她就随手一丢,也不让女仆去收拾——家里沙发上的衣服一半都是这样来的。
“我说婷婷啊,既然咱们自己设计的式样不一定好看,就不要直接选最好的布料了呗,先拿个简单点的让裁缝做出来看看,如果好看再说嘛,不好看还可以修改。”不知为何,明明花的都是他的钱,他却有些小心翼翼,陪着笑脸才敢对婷婷提这个建议。
陈海在一旁眼观鼻鼻观心,对自己叔叔和“小嫂子”的关系不予评价。
婷婷翻了个白眼:“那多麻烦。”
然后洒脱地拿出钱,买走了衣料,留下男人讪讪的笑:“好,好。”
走着走着,婷婷注意到了一家招牌写着“源稚”的小店。
店门口的小装饰是一件小小的人偶,穿着精致的和服,一层套一层,显得有些臃肿,颜色却格外绚烂,由内而外像是天边一层一层的云霞。
肖祎不喜欢东方的文化,审美上自然也对大和民族的浮世绘不感兴趣,那些内敛、端庄、“珍重芳姿昼掩门”的大家闺秀,实在不是他理想的女性类型,不然也不会喜欢西式长相、行为放荡到无礼的肖婷婷。
所以他只是看了一眼那个人偶,就漫不经心地收回了目光。
“嗳,肖祎,你看这衣服是什么?一层一层的,好漂亮,我也想穿。”
肖祎摇摇头表示不知道。
肖婷婷一把推开门。
“欢迎光临。”
一个曼妙的声音响起,门边盘坐的女招待穿着和偶人一模一样的十二单和服,漆黑的长发盘成高高的发髻,斜插一支山桃花,还是江户时代的式样。这就是之前芥初冬带千飏来给姬秀买礼物时,接待过的女孩。
柜台后面是店主,戴着方框眼镜,一身材质和剪裁都很考究的长衫,靠着已经生起火的暖炉,似乎很怕冷。
“嗳,你们店里是卖什么的呀?”
“小姐,我们店里有和服和和风玩偶、摆件、礼物,您想看些什么,都可以的。”
“门口那个——奥,你身上也是,穿的这件是什么啊?一层一层,挺好看,还能露出好大一片肩膀。”
可能从语言中判断出来客绝不是可以和他谈论日本文化的雅士,店主缓缓地转动椅背,没有再看这一行人,而侍者还在尽职尽责地招待客人。
“这是和服里最正式的一种女性礼服,名叫十二单,是由十二层材质、颜色都不同的衣服叠起来的。不过这个店里目前没有现货,小姐感兴趣的话可以预定。”
肖婷婷转头看向肖祎,肖祎已经淡然了,想买就买吧。
倒是陈海说:“小嫂子是不是没有试过和服呀,不知道适合不适合、喜不喜欢这种风格,不妨先找店里的现货试穿一下,要是喜欢再预定也可以呀。”
女招待点点头:“这位先生说的没错,我也正要建议小姐先试试店里的衣服呢,小姐您请看,这一排全是我们的和服,您看有没有您喜欢的?”
肖婷婷审视的目光在码得整整齐齐的一排衣服间转悠了两三圈,这才挑出了一间,让女侍者陪着去换衣服了。
趁她们到里间里去了,肖祎对着店主欠了欠身:“小女不懂礼貌,多有失礼,请您海涵。我是方家当铺总经理肖祎。”
烤着火取暖的中年男人晃晃悠悠地把椅背转过来,圆框眼睛下射出来一道平直但透着睿智的目光,看了看肖祎和陈海:“肖老板您好,我想说的是,令小姐是您养成这样的。”
“是啊,是我培养出来的,怎么了?”可能因为已经有太多人旁敲侧击地问过类似的问题,总而言之都是想说这个不成规矩的娇贵小姐,你怎么能忍得下去,而肖祎的回答都是一样的:
“婷婷是我选的女孩,我喜欢她的样子,不用你们旁人干涉。”
“但是,肖老板,”店主的眼睛稍微弯了弯,脸上出现了不符合气质的戏谑:“您若是觉得她的样子您喜欢,何必要跟我一介小民做特别说明呢?”
言外之意,你其实也不能接受她这个样子。
你一遍一遍地说她是你选的、是你喜欢的、不让别人干涉,其实都是有给自己自我催眠的成分。
肖祎愣住了。
陈海看这谈话要越来越深,而且往着不利于小嫂子的方向转变——这样说来,待会她听见了,肯定好发一顿脾气;所以想着找个话题糊弄过去。
“老板,店里的木偶都是手工做的吗?”
老板刚来得及回答一句“是”,更衣室里传来蹬蹬的脚步声,是两个女孩回来了。
肖婷婷走在前面,得意地举起双手,给肖祎和陈海看她的衣服。
她选中的是一件领子、袖口和下摆都做成絮棉双层的夹衣,面料是金线皱纹绸,黑红色的底面上星星点点散缀着黄色花绿叶的图案,腰带上用银线绣有两三道动荡的波纹,随处点缀着古色古香的画舫。
“怎么样?我的眼光还不错吧?”
她出门必要涂抹白粉,现在两只手在丰腴的肩膀、脖颈上拍打着,白皙的肌肤娇嫩可人,身形修长健美,鼻梁挺翘,眉眼深邃,红唇丰满,头发染成金色又烫成了羊毛卷。
说实在的,在陈海客观不带感情的视角看来,小嫂子肩膀宽厚、臀部肥大、胸脯隆起,这种张扬外向的体型,不太适合穿柔软如水的布料做成的衣服。
肖祎也在想,他更喜欢婷婷简单热情,尽情暴露身材线条,因为她的娇躯也不可思议地具有混血儿般异国情调的美感,而穿其他文化里“正统”的衣服,反倒显得庸俗粗鄙,图案越艳丽越显得她俗不可耐。
但是,谁敢说呢?
肖祎笑着答道:“嗯,很好看。”
“好,那我买下啦,再预定一套你们家的十二单。”
最后走出蓉西街时,他们三个人提了六七个大袋子,勉强装下婷婷买的东西。
本来打算和陈海说自己的“造反”计划,看现在也来不及了,肖祎交代陈海去客房休息,自己又急匆匆地赶去上班了。
与此同时,谢家的午餐也吃的比平时要大气。
虽然谢正秋对女儿没什么感觉——自从妻子连生三个女儿之后他就认了命,放弃了想要儿子的念头,去祖宗坟上磕头上香,说自己无能让老谢家绝了后;回来后对女儿依然不疼不痒,是一种“想要什么都给,但是你不主动提我也懒得理你”的态度。这次枝妍和桐嫣旅行回来,还不知道呢,即将嫁人的除了宗音还有自己,他表现一如往常,谢太太却难受了很久,说女儿长大了可不就要骨肉分离了嘛,坚持要办一桌好饭,对女儿们好一点。
当时谢太太哭着骂自己的丈夫:“你就是这样,对自己的女儿没有一点感情!冷冰冰的!跟个陌生人一样……我就算去街上随便找个人,给他讲讲咱们的小敏的遭遇,他也不会无动于衷的!”
谢敏是他们的大女儿,两年前经邻居介绍,嫁给了一个附近做小生意的中产之家的二世祖,嫁过去之前说得好好的,正式结婚之后就变了个人,不仅一夜之间转移走了两箱嫁妆,而且经常找各种理由打骂她、欺辱她,说她是破落门庭的丫头强装小姐,是什么都不会木呆呆的傻子。
谢敏的性格又内敛软弱,不敢反抗自己的丈夫,被逼急眼了找机会逃回自己家,抱着母亲和年幼的妹妹们哭成一团,父亲却反应冷淡,表示:“这是你的家事。”拒绝让嫁出去的女儿住在自己家,嫌“伤风败俗、不讲规矩”。
最后小敏是流干了眼泪,全身抖得像筛糠似的,被狞笑着的丈夫领回家去的。从此再也没有传出来过一点消息,谁也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这是谢家这个小家庭永远的隔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