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方朔结局已定、蒲龄雪哭晕过去的同时,芥初冬还没有入睡。
他的卧室是整座芥宅清简古雅的风格的进一步演变:屋子不大,就是江北军部里寻常将领的卧室尺寸,也没有大户人家常见的墙纸和地毯,就是一间简单的屋子,床,空荡荡的床头柜,立式台灯,便于随手搁些东西的小桌——除此之外,别无他物。
他和衣躺在床上,睁眼看着冷白的天花板,一幕幕场景在他眼前闪过,像蒙太奇技巧下的电影镜头:穿嫁衣的千飏站在华璎轩高台上;彼时傲慢至极的方朔一边抚摸着大腿上的女子一边和他说话;林安立敲门拜访,唇边勾起风流的笑意;范启极具表演天赋地假装可怜,手底下却一刻不停地写着纸条;还有姬秀,顾倾华,仙林饭店里的白卿……
最后出现的,是一个背靠落地窗站着的男人,他冷冷地冲着芥初冬笑,令强大且骄傲的江北军神也感觉胆寒,他缓缓张口冲芥初冬说了什么……说了什么来着?
不能再想下去了。
他一个翻身从床上坐了起来,穿好衣服,又套上了保暖的毛料大衣,准备趁着夜色出去走走。
刚走出这栋楼的大门,他就凭着极好的视力,看清了花园里坐着的人。
是千飏。
千飏背对着芥初冬坐在银杏树下,那棵银杏树,就是她刚到芥宅那晚,从地牢里逃出来,暂时栖身的地方——当时被她骗过的那个小战士,按芥初冬的说法是被调回江北的港口去了,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
她在这座宅邸里已经待了好几天了。
说实话,她最大的感受是,一种强烈的割裂感。
这座宅子的装修审美很和她胃口,而且里面的陈设摆件、一日三餐、仆从侍卫,她无一不喜欢;在这里她感觉到的是安宁祥和的空气,但不是曾经去过的养老院里那种无欲无求换来的安宁,而是幸福和满足的生活所带来的平安喜乐。
但是,她在这里,同时经历了很多事,在短短的几天内;林安立,方道言,白家,姬家,林家,方家……不出意外的话马上还得有楚家来寻仇。那个嬉皮笑脸还会医术的情报贩子一天飞来无数张纸条,裹挟着大量信息,需要千飏集中精力动脑去筛选;还有刚才蓄谋已久又突如其来的武装冲突,她架着狙击枪在楼顶吹了半晚上的风,却没吹散枪管飘出来的火药味。
她冰雪聪明,沉着又强大,与芥初冬和他的同伴们从容地应对了所有事,这不代表她不会疲惫,不会想着死去的人夜不能寐。
这种紧张、沉重,与芥初冬家里的安宁幸福形成鲜明的对比和割裂,让千飏一时难以适从。
所以,她来到了银杏树下。
看清是千飏后,芥初冬脚下没有停顿,缓缓走向月光下曼丽的倩影。
由于他完全没有掩饰步伐,千飏也很快察觉了背后有人,一回头,见是芥初冬,她莫名地有些紧张,胸口处浮起一丝莫名的悸动。
她猜想芥初冬估计是和她一样失眠,本想出言嘲讽,话在嘴里绕了几个弯,最后还是变成了简单的一句:
“你怎么来了?”
芥初冬挑挑眉毛,“这是我家,我当然随时可以来。”虽是有些别扭的话,语气却意外地柔和,不像平日里和千飏或范启互怼时那样戏谑的嘲讽。
千飏情商很高,自然也听得出这点,嘴角噙上一点笑意,“睡不着吗?”
芥初冬随意地点点头,一手插兜,斜靠在银杏树上。
两人一时都没有说话。
月光如水,悄然流淌,四下静谧,千飏没有抬头,从芥初冬的角度能看见千飏的半张脸,在月光下白皙莹润,除此之外美人的其他部分都笼罩在银杏树冠巨大的阴影下,影影绰绰,窈窕动人。
过了许久,芥初冬打破了沉默:“其实没想到,你能表现地那么出彩。”
千飏垂着睫毛,淡淡地笑:“你把我带到这里,不就是想看我的水平吗,我表现得好,你才不会觉得,带我回来是个错误。”
芥初冬正色道:“当时我带你走纯粹是想要给你治伤的——”说到一半他自己都觉得没什么说服力,他又不是娇生惯养的善良公子,是战场上一兵一卒一刀一枪浴血拼杀出来的军神少帅,见过死伤无数,要说他会看到有人受伤就不假思索地急着去救人,放眼整个银陵城,都不会有人相信。
千飏在树的阴影里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芥初冬看着她微笑的红唇,不由得愣了愣。
是啊,自己为什么要救她?
天地作证,自己那天晚上去华璎轩纯粹是要去给轻视他的方朔找茬的,对于这个传说中的“银陵第一青楼”和里面的头牌都没有什么兴趣,范启再怎么未卜先知,也不可能查出来“头牌是个间谍,要在拍卖结束后自杀”这种震撼性的大新闻。
那么,为什么自己看见千飏头撞香炉,来不及多想就已经冲过去把她抢来?
更退一步的说,为什么明明方家的事已经做完了,还要留下来而不是立刻远离这种是非之地?
他当时怎么给芥宸说的来着……奥,他说“今晚来了这么多人,有热闹看”,但实际上这明摆着是一个大乱局,他及时离开、不淌浑水不应该是更加明智的选择吗?
芥初冬脸上出现了一丝尴尬。
好在千飏一直没有抬头看他,只是出神地凝视着花园里矮矮的草,远方的篱笆。
突然,她说道:“小谢现在怎么样,你留意过吗?”
芥初冬很快反应过来,这个小谢是指当时看守地牢、被她乔装成京子从而骗过的那个小战士,他给小谢说处罚决定的时候千飏应该就在场。
“你记得吧,我当时说,我不怪他,但是军人需要为自己的行为承担责任,让他去江北的出云港锻炼半年再回来。”
“我问的是现在啦。”
“我不可能随时密切关注每一个士兵,但是出云港的管事人我很信任,他只要顺利结束半年的锻炼,再回来时应该会有长进的。”芥初冬回答得很认真,带着笑意低头看千飏:“没想到你这么惦记一个被你骗得团团转的人。”
他想起那天结束仙林饭店的午宴,他和千飏从蓉西街一路走回家里,路上他给千飏讲了隐藏了名字的姬秀的故事,其实主要是解释一下为什么他给军师买净琉璃人偶做礼物——没想到千飏不仅敏锐地意识到故事的主角是姬秀,而且一直惦记着这个悲剧,甚至对遭遇悲剧的人心存同情和怜悯。
很奇怪,明明是强大得杀人不眨眼的“燕子”,怎么会如此善良,如此关心他人。
千飏再一次凭自己的聪明才智读懂了芥初冬没有问完的话,她满脸认真,像个回答老师提问的乖学生那样说:
“大家都是一样的啊。”
她又想了想,停顿了一下,补充道:“我知道你的意思是,我这样的身份,经历过那么多事情,见过或者直接参与过多少人的悲剧,不应该在心怀虚伪的怜悯……”芥初冬刚想否认,千飏接着说道:“但是同情他们并真真切切为悲剧中的人感到悲伤,这是我的心的能力,并没有在成为‘燕子’的训练中被抹掉,有时候我也不想徒增难过,但是我做不到。”
芥初冬的桃花眼眨了两下,流露着陌生的情思。
从未见过,如此赤诚的善良之心。
也很久很久没有人,对自己做过这样直白的坦诚。
千飏说完,今晚第一次抬头,正好看见芥初冬的眼睛流露着温柔的光彩,带着深邃的思绪与未明了的情感,注视着她。
两人一坐一站,在月光与银杏树下对视,两双美丽的笑眼。
第二天晨间,最忙碌的就是范启了。
他不时把黑框眼镜摘下来,使劲揉着眼睛,又赶忙带上,接着去看或者写下一张纸条。芥宸在一旁帮他收发鸽子。
芥初冬晚上没怎么睡觉,现在精神却依然不错,喝咖啡的时候问范启:“介绍一下情况?”
范启从一堆纸条里把手抽出来,扶了一下眼镜,长出了一口气答道:“方道言已经开始处理交接了,这会在逐个面见方家几个支系的话事人,他们家几个大产业的管理者也已经到门口候着了——有不听话的没有来,还不知道方道言准备怎么收拾,但总体来看,他目前还很顺利。”
芥初冬一手稳稳地端着咖啡杯,一手不怀好意地摩挲着下巴,“那同辈人呢?不可能都支持吧。”
“唔……”范启低头翻找了几张纸条出来,咳嗽两声,照着念道:“方道羽不知所踪,方道文和方太太现在在方朔的亲弟方南那里——估计方南趁机敲了方朔一笔,还有几个方朔的庶子,不成气候,其他未知。”
刚走进这个房间的姬秀活动了一下脖子,文雅地端起自己的早茶:“现在一切还没原没定论,初冬,不如把方家的事放两天,现在折腾有些浪费大家的精力了。”
这话说得有理,在场的人纷纷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