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两个女孩的命运就这样被决定了。
谢志秋一面感激涕零地点头哈腰,一面要留两位少爷吃饭——只不过他不敢腆着脸当面说出“女婿”、“亲家”这种仿佛僭越的称呼来,这些只能在与街坊邻居的吹嘘里拿出来炫耀。
“两位突然大驾,寒舍实在简陋,没什么好招待的,照顾不周,多有冒犯。”
其实他说着照顾不周,实际上也不清楚,这两位真正的贵族在家是什么吃穿用度,接待的礼仪是什么样子。
谢家在祖上也曾有过一段滋润的日子,谢志秋的爷爷辈在社会上混得不错,物质生活上吃香的喝辣的都能满足,时间久了就开始琢磨精神层面的追求,这才拿出钱置办了几处不动产,又在三相河边上盖了一座精巧的“府邸”,作为谢家代代相传的家宅。
但是,在谢志秋的父亲当家,也就是他还被称作谢少爷的时候,家境就已经一落千丈了,他从来没见过什么所谓的不动产,田地和铺面相比都被父亲拿去换了现金。
所以,他身为少爷,后来又当了家主,却理所应当地没见过什么大世面。
“不不,谢老爷您客气了,感谢你们的照顾。”
“林二少爷,小女以后就承蒙您照顾了,在府上如果有什么做得不好的,您随便处置!”
他一边说,一边激动地想着,以后要是得一个机会去林家探望女儿,他可要好好去见识一下,人家姓林得人,平时过的都是什么神仙日子。
他要去看看那座饱受赞誉的花园,要有成群的穿蓬蓬裙的女仆给他鞠躬,要牵着尊贵的林太太的手,亲吻她的手背,然后在想象中一定敞亮繁华的餐厅里吃这辈子最丰盛的一桌饭。
当然,他的计划虽然是打着“看望女儿”的由头,实际上跟女儿没有半点关系。
谢枝妍和谢桐嫣的不幸之一,就是有他这样的父亲。
林安立又说请两位小姐收拾一下东西,哪天收拾好了就给他回个消息,他派人来接。
谢枝妍越听越不对,鼓足勇气问道:“林……林二少爷,您要接我们去哪里?我们要收拾什么东西?”
角落里的谢太太一把捂住了嘴——千盼万盼,就怕这不懂事的丫头一张嘴坏事儿,好不容易熬到人家少爷要走了,她怎么到底还是说话了?
谢桐嫣其实也有些疑惑:她是见过姐姐谢敏的订婚、结婚仪式的:先有媒人来,坐在迎宾的客厅里,母亲给姐姐套一件严严实实的袍子,媒人说:“看看手”,母亲就把姐姐的手从袍子里拉出来,媒人凑上去细看指尖;过一会有说“姑娘走两步”,母亲就一推姐姐,姐姐重心一歪,才走了两步。
那是一场旧式的、保守刻板的仪式,姐姐全程像个木头人一样,一令一动,眼神空空的。
而现在她和妹妹呢?被打扮得这么用心,而且来看她们的不是胖胖的老媒婆,而是两个年轻、西装笔挺的少爷,而且没有让她们展示指尖或者步态。
所以,在听到父亲说“小女以后承蒙您照顾”,而那位少爷还让她们收拾东西、派车来接之前,谢桐嫣都一直觉得,这只是一场比较特别的见面仪式而已。
而听到这些话,她才傻了,缓缓意识到事情可能是什么样子。
妹妹这样简单粗暴地问出来,虽然有些不讲礼貌,但确实也是她想知道的。
谢志秋在一旁内心想把不懂事的女儿狠抽几巴掌,但是当着贵族少爷,他不能这么没教养。
林安立这才明白,这两个即将被他“娶”回去的少女,压根不明白自己面前遭遇的是什么。
不过,也无所谓。
反正就算现在告诉她们,带她们回去做小妾,那也是假的;他可是打算派司机来直接把人送到方家去的。
所以他微微一笑:“二位小姐,我是要接你们去更好的房子里住,给你们更好的居住、成长环境,这也是您们的父母想要看到的,不是吗?”
方道言在一旁,突然想起了自家那个闹腾的典当铺老板,肖祎,他当年是不是也这样甜言蜜语,打着“美好生活”的幌子,带肖婷婷回家的呢?
不管林安立的许诺有没有说服谢枝妍和谢桐嫣,事情都已经成为了定局。
当然,在收拾所谓的“嫁妆”的时候,因为双方悬殊的财力差距,使女方的嫁妆又可怜又没有必要,所以谢志秋做主,克扣了很多应有的部分。
带着两个女孩的车到了方家大门,方道言当时正忙着处理繁琐的财务报销核算,和手下主管财务的女孩——将来他当上家主,这个名叫贾真的得力助手,应该会成为财务总管的副手,年纪轻轻,前途无限。
“小贾,这个数据,我记得上次开的报告里不是这样子,当时米译还理直气壮地给我说,我压根不知道修个桥要多少钱,所以我只好说,我不懂,你去办吧;所以他要了个很大的数字,比现在这个四千至少差了一倍。”
“还有这个,”他从一堆文件里拨拉出一份报告,“咱们现在趁着楚家衰弱,去想办法抢一点人家的纬地路,暂时牺牲些成本是没有问题的,但是这个让利是不是太大了点?才抢来几个商铺啊,亏了十万!”
贾真在工作的时候戴着白金框的眼睛,现在用手扶了扶,接过上司给的报告,看了两眼,“这份报告我之前已经核算过,不仅账面数据很大,而且水分和致命的漏洞很多,按照我的计算,实际上在纬地路这个业务上的投入,也就是亏损,应该比十万还要多出至少三分之一。”
“混蛋!”方道言气得大骂。
能被派去做新市场开发的,哪个不是人精?尤其是挖楚家墙角这种事,家里肯定选择最有经验的人去做,能做成这个样子,肯定是故意亏损,然后中饱私囊。
现在正值家主人选更换,老一辈的人持观望态度、想看他的工作能力,这他可以理解,但是像肖祎和管纬地路这个人这样,趁机为自己牟利,那就别怪方大少爷的雷霆手段了。
贾真表情淡漠,她从小就被称作算术天才,只对报告和账本上的数字感兴趣,其背后隐藏的人情和斗争,她一概不关心。
有人敲门:“大少爷!”
“怎么了?”
“大少爷,门口来了辆林家的车,说是给你送两个人的!”来通报的男仆表情有些奇怪,还有负责开车的林家司机,都对“两个少爷竟然相互送女孩,搞不好还是交换”这件事感到十分意外。
方道言想了想,虽然手头很忙,但是这谢家的两个姑娘是要送到他和道羽所住的地方的,那座破楼阴森森的,他也一直吩咐仆人不要随意进去,所以,还是自己去带吧。
几分钟之后,他站在大门口,看着从车上下来的两个女孩,还有她们小得可怜的箱子。
“只有你们俩?”时间有限,他尽量简洁地问道。
“是的……方大少爷。”
方道言嘴角抽了抽,没想到那个姓谢的老爷这么抠门,连贴身女仆都不给女儿找,却还要女儿装大家小姐——林安立的办事能力是真的强,这样又寒酸又虚荣的家庭,整个银陵城能找到几个呢?
“好,你们跟我来。”他转身的同时,示意身边的男仆去替她们拿箱子。
谢桐嫣顺从地把小箱子递了出去,谢枝妍却猛地把箱子拉近自己,“你们干什么?这是我的箱子。”
方道言感觉这个小姑娘真是十分有趣。
男仆说:“小姐,我是替您拿着,免得累着您。”,谢枝妍这才半信半疑地把箱子交了出去。
一路走到方家一片建筑群的最角落,孤零零的三层楼小房子,灰墙黑砖,正门直接连通着地牢,里面不断散发出刺骨的寒气和常年不见阳光导致的潮湿气味。
谢枝妍感觉男仆在一旁深吸一口气——他们做家仆的,平时也都禁止到这栋楼里来,能涉足这里的,这么多年来,只有方道言、方道羽这两兄弟。
方道言回头对两个女孩子说:“可能有些冷。”
不过,进入这个环境之后,他的表情也变得有些冷冷的,若是平日,应该会体贴地给小姐们准备厚披风,但是他只是这样说了一句,没管后面的谢枝妍和谢桐嫣是什么表情,径直沿着黑漆漆又凉气逼人的走廊,往前走了。
这阴森寒凉的成长环境,其实不仅塑造了二少爷方道羽的冷漠性格,也在方道言心上留下了深深的烙印;只不过,平日里因为要承担责任,他伪装得太好,阴暗面不太明显而已。
当时方道羽还没有把苏倚蝶带回来,他自己也不知在哪个角落游逛。方道言大概转了一圈,没有发现弟弟的身影——不过事实上,如果道羽不想让他发现,只需随便找个黑屋子坐下,就可以完美地融入身边的黑暗,因为那是骨子里的相互侵蚀,在这里,方道羽就是暗黑可怖的代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