赌场的阁楼里。
对峙还在进行着。
林安立那一声略显狼狈的质问显然没能达到应有的效果——芥初冬当然不会老老实实回复他的问题,现在敌人在明他在暗,局势好得占尽天时地利人和,怎么可能白白让出去。
他沉吟了一下,心里推测,白丁,也就是盛思尧,那副天生的聪明脑子就算放在白家里应该也是出类拔萃的,所以在白家这个有严谨阶级关系的组织里,应该是脑力担当的干部,不仅坐镇白家赌场,而且很有可能,这个赌场就是他一手建立起来的;而如果智商高一点的话,打牌有天生的优势,无论出不出千——这是他自己的经验。
所以,综合推理,范启的父亲在白家赌场被人下套,输光一切甚至拿出白玉鸽哨抵押,这个盛思尧就难逃干系了。
芥初冬在心里估计了一下推理正确的可能性,决定赌一把,试探一下:
他故意高高地扬起嘴角,张扬而带点邪气,戏谑地看着面无表情的白丁:“盛思尧,是你出千赢了驯鸽人的东西,对吧?”
白丁呼吸一紧。
如果对方连这些都能看透,说明对垒的双方掌握的信息完全不是一个数量级,这个男人相当了解他们,甚至了解干部之间的分工,还有白甲他们都不知道的,他的真名。
面对未知,就算是天才如他,也会害怕。
不过,他很清楚,对方不会轻易放弃这泰山压顶般的信息差优势,所以,傻乎乎地质问对方是谁,完全没有意义。摆在他和他的家主面前的路只有两条,一是尽力和对方纠缠、套话,眼巴巴地盼着对方露出破绽——说实话他自己是没底的,另一条路子就是干脆坦白,双方都把几斤几两摆到明面上,包括范之耀那个嘴硬的样子,都当作筹码,看谁能分到最大的一块蛋糕。
他给林安立几个眼神示意。
另一边,范启和芥初冬也在眼神沟通。千飏已经猜出,芥初冬认识白家干部,而且知道这个白家干部——名叫盛思尧的这位的一些底细,所以局面明显是利好他们这边,她就没有多做什么动作,甚至有些走神,想现在慕飞青在楼下干什么,源稚和程景到底有一个怎么样的作战计划,他们的目标是范之耀还是范启?
她有些后悔,早知道刚才在楼下,就算冒着被芥初冬发现的风险,也要和慕飞青多交流一下,至少得知道组织这次行动的目的吧,不然她两眼一抹黑,就只能单打独斗,或者跟着芥初冬走了。
跟着芥初冬走。
这倒是一个很温暖的答案。温暖,但是不可能,就像卖火柴的小女孩在火柴光影里看见的温暖富足的世界。
范启自从走进赌场,就一直沉闷地低着头。一方面,他要伪装身份,另一方面,他感觉到了父亲的血缘号召——血脉里的那种深深的联系正在被扯动,他无比清晰地感知到,父亲的生命已经奄奄一息。
父亲被关在地牢里,饱受折磨,咬着牙不愿吐露半点关于家族的事情。
而折磨他的,就是眼前这两个人!
这让他怎么淡定?所以他只好一直抿着嘴不说话。
芥初冬拍了拍他的肩膀,熟悉的关心的眼神,让他突然想起一件曾经的小事。
那时两年前的一次局部擦枪走火,相邻地区的军部觊觎江南江北的土地和丰富的资源,大胆地出兵想要吞掉北州的一块领地,芥初冬带着江北军部的势力毫无畏惧地正面迎战。就在少帅和总指挥官芥初冬,面对沙盘和一堆电报,思忖着最神机妙算的作战计划,要把敌人打得落花流水的时候,临时驻扎的帐篷里,电话响了起来。
鸢色眸子的少帅把电话举到光洁的侧脸旁边,在枪林弹雨中淡定地询问:“怎么了?”
打电话来的是正是范启,一开口,震耳的大嗓门就从电话中一股脑泄了出来。
“少帅!出事了!你快来找我!”
“什么?!”
芥初冬和范启的关系其实最初是很微妙的,少帅很清楚范启在驯鸽人这份家学传承下的沉重压力,他不得不背负的责任,还有范启层层微笑面具下的孤独;而范启虽然说不清楚,但是能感觉到,芥初冬背后有深沉的秘密。这种同类的气息让两人的关系带有一丝生分,不像和姬秀那样放松。
从称呼也可以看出来,姬秀从来都是管少帅叫“初冬”,范启又每每语气荡漾地喊他“秀儿”,但是芥初冬和范启呢,就是“医生”和“少帅”,只有少数情况下可以亲切一些。
两个小时后,芥初冬连坐镇前线所穿的军服都没来得及换掉。火急火燎地推开了黔村,乡村医生范启的大门。
医生捧着自己的鸽哨,上好的墨玉,整块雕刻,线条流畅举世罕有,被范启高高地碰到鼻子尖:“少帅!我的鸽哨磕到了!”
芥初冬本想气急败坏地质问你是不是逗我,却发现,范启看似滑稽搞笑的行为之下,那深重的内核——那是最悄无声息也最具破坏力的精神崩溃的前兆。
他选择了推开战场上的事情,来到黔村去救范启。
这也奠定了他们的信任和友情。
再回过神来,林安立已经和白丁交流完,端坐着开口:“如果可以,我们愿意共享获得的成果。”
源稚坐在慕飞青身边,瞪着面前那杯透明的酒液,想起自己曾经有一条鱼,热带鱼。
那条鱼泡在水里,眼白外翻。
源稚沉默地隔着钢化玻璃同它对视,鱼的眼球凸出,嘴巴翕张,发白的鱼鳃一鼓一鼓的吸收水中溶解的一点氧气。他要死了,源稚头脑里冒出这样的一个念头,他已经死了,他正在腐烂。
但是这是刚刚放进来的观赏鱼类,身体健康,从水族箱的这头灵巧的滑到那头。贩卖他的人向他们吹嘘,这是整个市场上最好看的观赏性鱼类,满脑子只有机械的理工男江彦眯着眼睛问了一句“这能吃吗”,源稚不知为何突然特别想一拳捣在他腹部,闭嘴吧无趣的人,你和这条可怜的鱼是天生相克吗。
说实话,源稚是组织干部,在被程景招揽进入组织之前,就是混社会的一把好手,进入组织之后更是如虎添翼,这么些年来,什么坏事没做过?什么惨状没见过?
但是他就是对一条鱼产生了同情之心。为什么呢?
正在腐烂的不是鱼,是源稚,是他自己。
源稚觉得自己的内里正在腐烂,虽然这层皮囊之下本身也是空空荡荡,只是一个作为“他”的容器罢了。“他”是人类,源稚的灵魂是怪物。怪物不会被容留于世,所以所有人想要的都只是“他”——年轻有为,才华横溢,聪明敏捷,懂礼仪会经营的干部和下属,程景先生的忠诚的干部,组织其他人负责的干部。
“源稚先生,看够了吗。”
一只手从背后抓住源稚的肩膀,力度介乎能把他从水族箱前掰开和让他感觉到疼痛之间,源稚头都不回,横起腿对着他下身就是一记,被躲开了,不愧是号称连他呼吸节奏都掌握的一清二楚的混蛋。
身后没人。
混蛋早就走了,他已经养成了看大概半个小时的鱼类就会有人从背后叫他的习惯。
短暂的可以交心的搭档在一年以前叛逃,有些动心却还没能走近的女孩也被送到其他人身边当了卧底,这间干部的办公室只有他一个人,和一条永不疲倦的热带鱼。
地毯被他换过,沙发也被他换过,窗帘早就换了,忒修斯的船被拆掉所有的木头再装上新的,那究竟是一条新船还是战绩辉煌的战船。源稚换掉了所有的设备,但他换不了过去的源稚和过去的鱼。
有一次执行任务,大获全胜之下,他果断开了瓶珍藏的酒,和手下一起庆祝,后来他一个人回到公寓,鱼也在这里,办公室的鱼和喝醉了的源稚隔着玻璃对视,鱼的眼眶周围是水,源稚摸了一把,发现自己的眼眶周围也是泛着咸味的水。
我就是那条将要腐烂的鱼。
他倒下去,天旋地转,倒在新鲜的地毯上,天花板离他很远,鱼缸里是他的同类,耳机里沙沙的响声来自三个街区之外的战场。
这是组织历史上具有关键性质的一夜,和另一支来自其他地区的黑恶势力争斗。
毫无疑问,程景把他作为最后的棋子,他独自在办公室和一条鱼度过。他知道将要面对的什么,但是还是摘下了礼帽,单膝跪地,是,首领,
源稚发觉自己无可抑制的在前夜回忆,回忆他们短短三年的光阴,或者是更短的他的感情,两年,一年,然后在波纹荡漾的水面沉底,行将就木。鱼的世界是颠倒的,他躺在天花板的地毯之上,沉默的凝望着挂着灯的地板。所以一个想要离开的源稚是怪物,忠心耿耿、奉献自己的一切的干部大人才是人类,人类不会有感情,只有碾压一切的实力和走上巅峰的夙愿。
他是怪物。
一路走来带着太多不该有的感情。
程景冷冰冰的声音响起:“源稚先生,一切就交给你了。请不要让组织失望。”
鱼的记忆只有七秒,七秒过了,这里又是全新的水族箱,和他生活的空间。
源稚踹开了整整一面的玻璃幕墙,出门前不忘带上自己的黑色礼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