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想你。”
芥初冬的瞳孔抖了抖,抬眼去看千飏的动作都有了几分犹疑。
千飏半仰着头看月亮,清辉落在她墨染的眼眸里,仿佛深潭水光潋滟,水晶明润坚定,惹人爱怜。
她顿了顿,又补了一句:“想你什么时候能发现我逃出去了,然后来找我。”想起自己那时的心思,千飏微微一笑,红唇被月色洗涤得光洁莹润,“我还在想象,你发现我拿走了罗曼尼康帝的时候,会是什么表情,应该——很有意思吧。”
“实际上我是什么表情?”芥初冬悄悄往旁边走了一步,彻底走进了树荫,脸上表情隐晦莫测。
“我记得你确实出现过一瞬间的惊讶,然后是生气,你站在树下仰头看着我,问我‘玩够了没’。”
芥初冬勾了勾嘴角。
“你有本事从地牢里出来,我倒不意外,但是你选了第二天晚上,而不是第一天,确实让我也放松警惕了。”
“所以呢?少帅你怎么会觉得,我是在‘玩’呢?为什么要问我有没有‘玩够’?”
千飏也移动了一下位置,直视着芥初冬的眼睛。
芥初冬似乎觉得很累了,这样保守含蓄的语言试探,小心翼翼地且攻且守,谁也不能安心。
他长出了一口气,“我确实觉得你在‘玩’,因为你有这个能力,而且,我是玩够了。”
千飏也感受到了他话语里沉重的疲倦和挣扎。
“回去吗?”
“走。”
苏倚蝶没想到的是,方道羽直接带他回了方家。
他作为“姣梨”台柱、名伶苏倚蝶来方家唱堂会的时候,大多是在方朔的别墅,那座最大最宏伟的建筑物是历来家主的住处;上次方道言办宴会,因为不能用家主的房子,所以只能把地点选在了仙林饭店的大型宴会厅。
所以,这还是他第一次见到方家的其他地方。
两人走在楼与楼之间的路上,用夜色做掩护,偶尔还有树和花的影子落在身边。
“我还是第一次知道,你们家居然是这种布局——这种,散着的布局?我以为都像其他家族一样,一起住在一栋大楼里。”
方道羽低着头,“林家那样?”
“对,我记得林家的布局是,楼层越高,年纪、辈分和实权越大。这是戏班里一个老师傅说的。”
“嗯,是这样。”
方道羽的目的地,分明就是他和哥哥方道言一直居住的那栋阴森森的小楼。
夜晚,些许月光顺着楼梯照进地牢,半明半暗间隐约可见血迹斑驳的栏杆,鬼气森森,令人毛骨悚然。沿着向上的楼梯走进屋,终日不见天日的空间有酒窖般清冷的空气,连最通风的走廊都带着凉凉的霉味。
苏倚蝶被地牢入口渗出的寒气猛地一冲,打了个寒颤,“你们方家还有这样的楼?看上去像是废弃很久了。”
“哦,我和哥哥一直住在这里。从我生下来就是。”
苏倚蝶冷得缩了缩脖子,他并不知道方家这几个少爷的血脉和生母关系、爱恨纠葛,所以难以想象,为什么方家的大少爷和二少爷,会住在这种荒凉阴森的地方。
“所以,我去地牢?”他试探着问。
“不用。”
方道羽看上去是做过很多次“半夜悄悄回来”这种事了,熟练地从外面打开一个比较偏的玻璃窗户,手撑在台子上,长腿一蹬,就站在窗台上了——他其实可以直接翻进去,但是苏倚蝶应该不行。
他几下解了围巾,顺手扔进房间里,然后朝外面的人伸出手。
苏倚蝶缓缓走到他面前:“要拉我?”,看着这个站在窗台上朝他伸手的、今晚第一次露出脸的少爷。他第一次发现,方二少爷不仅有一双绝美的丹凤眼,而且其他五官也漂亮契合,是在哪里都算得上出众的长相。
不过,他不知道我会翻墙。苏倚蝶扶着伸过来的手进来时,想到。
等他回过神来,方道羽已经转身顺着走廊走了,赶紧跟上去。
“这走廊也太吓人了吧……”苏倚蝶本就冷得瑟瑟发抖,现在走在长而漆黑的走廊,眼中所见全是破碎的画框,生红锈的门,鬼气森森的幕帘,感觉自己全身的汗毛都立起来了,声音也透着虚弱。
方道羽在走廊里,听着身边人絮絮叨叨地抱怨寒冷和恐惧,突然想起了哥哥。
方道言胆子也不大,明明已经在这里住了很久了,还是经常被吓得瑟瑟发抖,动辄出一身冷汗,刚住进来那几年,他一两岁,方道言三四岁,都宁愿在外面露天睡觉,也不愿意到这个房间里。
哥哥曾经很震惊地问他:“道羽,你不会害怕吗?”
当时他没有说话,心里回答道,我会害怕,但是不会像你一样被吓哭,也不会到了某个黑房子被吓到就夺门狂奔。
两人总算穿过了大半路程,方道羽停下了对哥哥的回忆,推开右手边一扇门,老旧生锈的门轴吱呀吱呀响。
他一边打手势让苏倚蝶进屋,一边在门旁边按自己的记忆摸索了两下,摸出来一个破旧的灯泡,摁亮之后发出一闪一闪的白光,借着这光,苏倚蝶看见屋子里的一切摆设都蒙着黑布。
脸都吓白了。
“不是……方二少爷,我胆子真不大,不、不需要练胆……”
方道羽没说话,不知从哪个角落里又搬出一个小型取暖炉,还有厚厚的被子和毯子。
大概是环境使然,本来是可以开口说话的,但是到了方家的地界,到了这个熟悉的房子,他就又缩回了厚厚的、冷冰冰的外壳,重新找回钢铁般的沉默。
把苏倚蝶安置好了之后,他似乎想说几句嘱咐的话,但是张了张嘴,什么也没说出来,于是干脆冷下脸,摆了摆手,就转过身出去了。
这个夜晚,还发生了一件事,在银陵城的另一个角落里。
肖祎飞速穿过一条小巷,他的头发在风中飞舞。
“去哪了?!你看见了没有?”他大喊,“你能不能跑快点?!”
“也只有你才会想着直接追驾车的人吧……”肖祎的同伴终于跟上来,摆了摆手,他的脸露在月光下,赫然是方家银行江南分行的行长,米译,“能追上的。”
“怎么可能追得上啊!”肖祎急得恨不得抽米行长两巴掌,要是面前是个下属,估计他早就上脚了,但是米译只是和他在“反对方道言”这个目的下结成的盟友,而且势力和他不相上下,惹不得,只能大声说:“你这个速度,等你赶过来,别人早就到家了!”
“我记得,前面是死路。”米译的声音稳稳的,正如他本人此刻气定神闲的表情:“他们跑得再快,前面也是死路,所以我才说能追上。”
肖祎半信半疑,但此刻也没有其他办法,只好继续往前追赶,不时使劲跺脚来发泄心头的怒火。
两个中年男人,而且是常年从事脑力劳动、不怎么动筋骨的人,走两步就吭哧吭哧地喘,花了不知道多久才来到了抢劫犯所在的位置——没想到,米译的记忆是对的,巷子的末端通向一条不知名的河流河岸,此刻,抢劫犯的车身撞到了河堤,正在艰难地掉头。
“还给我!”肖祎大喊,他看到了那个几分钟之前,还在自己手上的黑袋子——此刻正挂在抢劫犯的车把上,“快还给我!”
眼看着抢劫犯就要成功掉头,肖老板已经忍无可忍。抢劫犯警惕地看着他,双手往身后的口袋里摸。
“那里面根本不是钱!”这个在自己的典当铺里叱咤风云的老板大声说,“你拿了是没用的!还给我!”
抢劫犯将信将疑地看着他。
“真的不是钱!”肖祎要抓狂了,契约,契约,他满脑子都是契约二字,他们的时间实在不多——马上天要亮了,这小巷子里就要来人了,他和米译的见面和交易都是见不得人的,“你到底还不还我?!”
抢劫犯起初有些犹豫,但在几秒后,他的神情又变得狠厉起来。
因为被抢走的并不是他的东西,所以米译虽然也到了,但是一直抱着双臂、站在肖祎几步之后。
肖祎一咬牙,狠狠心扑向抢劫犯,被堪堪躲开。
大概也没有想过,会遇上这样执拗好斗,又不依不饶的失主,抢劫犯实在躲避不及。肖祎死命按着他,在剧烈的争斗中,抢劫犯紧紧护着袋子,几乎腾不出手来反抗。他们从河岸扭打到河堤,中原中也的手指离黑袋子只差几厘米——就只差几厘米。
抢劫犯一抬手,破罐破摔地,往外一用力——
黑色的袋子像流星一般,落入河中,溅起一朵小小的水花。
“扑通!”
米译一下子站直了,紧赶慢赶,几步走到河边,脸上也不再是事不关己的表情。
肖祎在突生变故的瞬间愣了愣,而随即而来的,是直上脑门的愤怒和错愕。
“你——”
他正要往前冲,却突然被人从后面拽住。
肖祎感到自己的领子被往后一扯,他站立不稳,跌倒在后面的人的身上。
趁他跌倒的那瞬间,抢劫犯连车都不要了,立刻逃窜,等到这边的肖祎和米译抬头,对方早就跑得无影无踪。
肖祎火冒三丈地回头,粗声粗气地大吼:“米行长!你知道那契约对我有多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