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家宅子有很多栋小楼,今夜,每一栋都灯火通明。
载着方道言和自己那些忠诚部下的车已经开走了。
方朔在自己的主楼里找了个小休息室坐下。
这个休息室是他几年前突然三分钟热度地喜欢上红酒的时候装修的,主要家具是一个高及天花板的酒柜,还有一个酒杯架,有专人每天负责这些酒和玻璃杯的保养;除此之外为了营造出房间整体的复古典雅氛围,墙上贴了带暗纹的米色墙纸,座位也采用了厚且油亮的老款式皮沙发。
他让仆人退出房间,然后自己捂着脑袋重重地跌进沙发里。
这一次,他必须要赢,他要讨回自己和方道文的尊严——唉,那个最疼爱的儿子,有出身高贵的母亲,自幼受到他倾尽全家之力的呵护和教育,按理来说,在各个方面都应该胜过舞女生、没人养的方道言。
但是为什么道文这么、这么不开窍呢?
他的心情沉重不已:自己还能护道文多少次?
现在方道文二十有余,方道言也已经二十六了,自己或许可以不顾两人实力差距强行规定下一代家主为嫡子方道文,但是……道文能守住这个位置吗?
越想越焦虑的他索性拉铃把仆人叫进来:“去给我请少爷。”
虽然名义上方道文是三少爷,但是在家主这里,“少爷”一直只有一个人。
男仆很快回来复命,露出为难的神情:“老爷,少爷把他那栋楼的大门锁了,说不许任何人进去。”
“他在里面干什么?”
仆人反复斟酌用词,最后还是欲言又止。
方朔自己也好色,对道文耽于酒色的事情并不在意,但是锁了大门在里面夜夜笙歌,连自己的父亲都不见,这确实过分。
唉。养不好儿子的老父亲低声叹气。
突然,小休息室的门被推开了。男仆反应迅速,大喊一句:“谁?”
没有回答。走廊里的灯是白色的,出现在门口的人逆光而立,身形修长瘦削,他又向前两步,走进房间里,方朔和仆人才看清,这是方道羽。
方道羽不像哥哥那样喜欢穿长衫,他更喜欢的是,扣好每一颗扣子的衬衫,和勾勒他纤细腰线的修身马甲,再把黑色大衣或者外套披在肩上。现在他也是这副打扮,狭长的丹凤眼里蓄着浓浓的墨色。
在方朔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就伸手在男仆的后脑勺切了一下,动作很轻,配合他毫无波澜的表情,似乎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一样,但仆人已经无声地倒在了地毯上。
方道羽向来是这样,能不说话就不说话。
方朔厉声道:“你来干什么?”
这个儿子的眼神比他哥哥还阴暗,似乎还拥有着能看透所有人的聪明,就算方朔是人生经验更广的成年人,还是他的父亲,但被这个孩子盯着也会心里发毛,冷汗直冒;曾几何时,相比于温和的方道言,方朔更加警惕小两岁的方道羽。
谁知,方道羽十三岁那年,突然得了自闭症,自此远离人群,沉入深渊。
身为父亲,他看得出方道言因为弟弟的病有多痛苦,也在各种场合表示过,为自己的儿子得了怪病感到惋惜。
但实际上,他非但不惋惜,还高兴不已——这个怪物一样的儿子终于不再是他和道文的阻碍了,少了个眼中钉,他和太太躲在卧室里几乎要大笑。
而今晚,这么关键的时刻,方道羽竟然从他和方道言那栋屋子里走出来了,还径直找上了方朔,眼神晦暗危险。
方朔的心狂跳起来,思考着各种应对办法。
方道羽没有回答父亲的问话,而是关上了休息室的门,然后靠门坐下。屋子里寂静得一根针落在地上都能听见,方朔感觉空气沉重得像是灌了铅,吸入肺里的也不再是氧气,而是致命的毒。
方家全家上下,谁不知道家主不喜欢二少爷?他的仆人要是看见方道羽,一定会赶过来给他通报,但是方道羽能一路走过来而不惊动他,只能说明,一路上遇到的仆人都被他打晕,或者,直接杀了。
他想干什么?
方朔极力让自己的声音不露怯,拿出之前痛骂小时候的他和他哥的那种威严的语气:“方道羽!你到底要干什么?你要谋反不成?”
方道羽看都懒得看他一眼。
但是他的动作已经成功地让方朔明白,这个逆子,想把自己困在这里。
但是困在这里有什么用?他在等什么?
方朔看着儿子的丹凤眼和精致的轮廓,感觉毛骨悚然。
与此同时,芥初冬家门口。
似乎是聪明人不约而同的默契,就在芥初冬推断出“如果要有变数,现在是最好的时机”之后没有几秒钟,战局就发生了变化。
林安立变戏法似的掏出了一个小巧的骨哨,轻轻一吹,声音尖锐清亮,在密如雨点的枪声中格外明显。
方朔的人并不知道这是什么暗号,但林家的人和方道言带来的人,听见哨声,都如释重负地,调转了枪瞄准的位置。
啊?
一直透过狙击枪的瞄准镜看现场的千飏是最能看全战场的,她眼见着,骨哨一出,原本和他们这边打得热火朝天的敌人,至少有一半都把枪指向了身边的黑衣人。
密密麻麻的枪声再响起时,中间夹杂着方家杀手不解的咆哮。
有的人至死都不知道为什么他们会遭遇背叛。
有的人以为只有林家反水了,把林安立的名字骂出气吞山河的气势,身上带着好几个枪口还要扑向所谓的叛徒。
他们都是一等一的王牌杀手。
他们都知道自己总有一天会战死在敌人手里,从没想过,自己竟是死于背后的枪。
芥初冬一眼看清了局势,冲着芥宸打了个手势。
芥宸会意,指挥己方受伤的战士先退回后方包扎,战场已经没有多么紧急了;剩下的人跟着少帅一起,在打打杀杀乱成一锅粥的方家和林家人里,精准地打击方朔的黑衣人。
杀手的领头人看得分明,反水的是方道言,大少爷带来的人和林家的人是一伙,目的就是要杀了他们这些家主的亲兵——他们腹背受敌,必然难逃一死,而既然对他们动手了,家主也就十分危险了,势必要把这里的消息传给家主才行。
这个铁骨铮铮的汉子不惜拿自己的身体硬抗了两枪,掩护身边一个会潜行的同伴,“你快走,告诉家主……”刺客出身、惯会藏身匿迹的同伴想要利用视线和弹道的死角跑出这个设计好的死阵,计算得很精准,速度也很快,可惜没跑出去几步,就被藏在高处的千飏一枪狙倒了。
千飏开完枪心里还在叹息,这些能力顶尖、忠诚强大的一代人杰,到头来还是死于主子们的争权夺利。
枪声渐渐稀了,战局已经尘埃落定。
芥宸这边基本毫无人员损失,而对面还站着的全是林家和方道言的人,他们合力把方朔的上百精兵绞杀于此。
林安立走到了队伍最前面:他的样子也有些狼狈,头发半散着,手捂着腰上的一个流血的枪口,努力站直,和站在对面的芥初冬对视。
芥初冬上一次看见林安立,不算仙林饭店里化妆的白卿,应该就是华璎轩那次了。那个红唇白脸、目光炯炯的风流潇洒贵公子此刻这幅样子,让他也有些感概。
他拍了拍手,芥宸和一众士兵齐刷刷地放下了枪。
林安立微笑了,让自己的人也放下枪,转过头去看方道言:这个儒雅温和的大少爷此刻长衫破碎,满身血迹和尘土,胳膊上和肩膀上各有一处伤口,疼得他穿着粗气,还能站住全靠意志力硬撑。
方道言被他扶住,好不容易扯动嘴角露出一丝虚弱的笑,看着他:“赢了。”
“是啊。”
芥初冬走过来,在离他们五步的地方站定。
方道言其实还是第一次见芥初冬,可惜了,是在这样的情况下;他努力地说道:“来日……”
他是想说来日登门拜访呢,还是来日再战?
“我等你来。”芥初冬打断道。
然后,他干脆利落地转身回到了自己家,大门始终关着,他离去的背影挺拔潇洒,毫不关心这两个少爷接下来要去哪里。
方道言似乎想笑一笑,但最后还是支撑不住倒在了地上。
按照方道言和林安立的原计划,在联合芥初冬的人一起杀光方朔的杀手之后,方道言会直接回去逼宫——所以林安立在自家还留了一部分人马保存实力,就是方便让方道言控制方家的。
但是他们确实低估了芥初冬部队的战斗力,在没有暴露反水念头之前,就被打得元气大伤,逼宫的唯一主角方道言现在站都站不起来,怎么回去?
林安立为难了。
就在这时,一只鸽子悠悠荡荡地飞进了芥宅。
他认得那是信鸽,之前也截获过信鸽的情报,却一直没能查到使用信鸽传递消息的人是谁——是芥初冬的人吗?
宅子里,范启在忙着给受伤的战士治疗,突然飞来的鸽子让他皱了皱眉,转头对姬秀喊:“秀儿,帮我看下鸽子!”
姬秀把袖子挽起来,正在为范启打下手,拿酒精消毒棉布;取下鸽子腿上的纸条之后他对着那行字沉思了两秒钟,然后露出些许茫然的神色,抬头问范启:“你在方家的线人说另一个线人被打死在主楼走廊上了。”
“啥?”
千飏和芥初冬同时从不同的门走进了这个临时医院,刚好听到这个消息,千飏眉头一皱:“不可能啊,我一直盯着的,没有人把方道言背叛的消息传出去。”
“那怎么有人直接在主楼杀人?”
芥初冬眼神闪动了两下,突然想出来:“会不会是方道言做了两手准备,这边打着,那边去针对方朔本人?”
千飏也顾不上称呼礼数,直接问范启:“死的线人在方家是干什么的?”
“普通一男仆,没有特定职位,跟着主子走的那种。”
姬秀明白了:“那可能确实是一场针对方朔的威胁,方朔现在可能已经被控制住了。”
芥初冬想了一下刚才看见方道言受重伤站不住的样子,觉得他实在不像是要马上会去和自家父亲争权的人,思前想后,还是决定提醒一下方大少爷。
他接过那张新来的纸条,原封不动地又绑在鸽子腿上,抬头问范启:“这只鸽子认人不?”
范启不傻,看懂了他要做什么,直接冲鸽子做了一个特殊的手势,同时说:“刚才的人。”
鸽子的小眼睛流露出了然的光芒,振翅一飞,奔着方道言的方向而去。
这是鸽子与驯鸽人之间的交流。
在场的四个人智力水平都很高,言谈间完全明白了彼此的意思:很可能方道言并不知道家中有人直接对方朔下手。所以要给他知会一声。
至于江北军神的人情怎么还,那就来日方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