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芥初冬所料,看到鸽子带来的纸条后,方道言的脸色精彩得像是不小心打翻的调色盘。
他自然明白,家中其他庶子还有方道文都没有能力、也不会做出一路杀掉所见的仆人然后控制父亲,这样疯狂的事情,所以只有可能是他亲弟弟,方道羽。
他回想起中午,他去道羽那间找不到阳光的书房找他,弟弟坐在黑漆漆的深渊里,仿佛暗色世界里的帝王,沉默阴郁。
他在方家的大议事厅里给弟弟坦诚了自己的计划——他相信以道羽的聪明才智早都能看穿,那时道羽依然什么话也没有说,他心里还曾短暂地泛起苦涩和落寞。
好在,弟弟懂得他,并且以自己的实际行动在支持他。
多少年来因为弟弟的自闭,方道言郁结在心中的苦涩,都一下子被荡平,取而代之的是温暖和欣慰。
事实证明,精神的力量是可以带动肉体的。
因为在林安立满含担心和不敢相信的眼神注视下,他拿着纸条,缓缓地,但坚定地,站了起来。
方道言颤颤巍巍地伸出手臂,抓住了面前车的后视镜。他对林安立说:“走吧,快回去。”
“你行吗?这样子。”林安立露出一丝为难:方道言远非寻常状态,倘若不幸逼宫失败,不仅道言道羽兄弟死无全尸,他也要担上协助谋反的罪名,林家和方家的关系也会受损——尽管他和方道言在“相消计划”中是配合默契的盟友,但他现在不得不为自己考虑。
方道言看穿了他的心思,笑了笑:“你若不放心,我可以不动用你的人。”
他上挑的丹凤眼透过车窗玻璃,端详着窗外飞驰而过的夜景,对林安立也对自己低声说道:“而且我会成功的,道羽在等我回去。”
与此同时,遥远的地方,一个有落地窗的屋子。
男人手里拿着香烟,站在窗口,厚厚的法兰绒窗帘被他揭开了一角,给没有开灯的房间露出一点街灯的白光;他在仔仔细细地端详窗外的树,不是什么昂贵的品种,叶子大且边缘粗糙,路灯的光像水波顺着叶脉流动。
“咚咚”。有人敲门。
男人转过身,肤色白得有些不健康,眼角的皱纹很深,下巴尖尖的,年轻时该也是美男子。
“芥初冬那边没有损失,方道羽控制了方朔,方道言受了重伤还在往回赶。”
男人听了,低声叹了口气;室内太暗,他的眼神晦暗不明朗。
“这些孩子,真是不容易;对了,千飏呢?”
“千飏一直在芥初冬这边。”
“联系呢?”
“没有联系上。”
男人又转身回去朝向窗户了,语气也恢复了平直:“她谨慎些也好,你下去吧。”
“是。”门在他身后关上了。
范启和姬秀终于处理完了所有受伤战士的伤口,千飏帮着京子给大家做好了饭,芥初冬则是一个人找了个沙发坐下,长腿伸直,线条优美得无与伦比,是令所有人、无论男女都眼馋的天赐。
姬秀走过来:“在想接下来怎么做?”
芥初冬笑了笑,桃花眼里有明亮的光点,也有无法洗去的暗色,“现在什么也不想想。”
姬秀似乎很懂这种心情:“正常。”想了想又补了一句,“这种时候我才觉得你像个人,而不是人造的完美无缺的机器。”
机器?这个说法,芥初冬倒是听顾倾华也说过。在他去望江楼“看顾倾华死没死”的若干次拜访中,顾倾华不止一次说过,他不像有血有肉的人。当时他只是哼了一声,权当这位曾经的银陵第一美人过于骄傲,认为所有不对她的美动心的男人全不是人。
但事实上他承认顾倾华是美的,只是,一直无法理解怎么会有人愿意为了追求美放弃一切。
芥初冬不理解所有因情废国、红颜祸水、不爱江山爱美人的故事,不是他不爱美人,只是自认为不会爱到疯狂的程度;直到那天晚上在华璎轩,他见到了,千飏坐在小轿子里拉开车帘,那惊鸿一瞥。
一眼万年。
回过神来时姬秀似笑非笑地打量着他,却没说什么,拍拍他的肩膀说大家都回去休息了。
方朔和方道羽还耗在小休息室里。
方朔肉眼可见地烦躁不堪,似乎还认真地考虑过,跟儿子搏斗然后制服儿子出去的可能性有多大。很多之前没上心的事情在他的脑海里再度浮现,关于方道羽阴暗的眼神,关于他和哥哥住的那栋房子的地牢,关于他喜欢穿黑风衣,喜欢下大雨的时候孤身撑伞,找一个废弃房子发呆……
方朔承认,自己从未认真地看过这个儿子的脸,从未认真地揣摩过这个儿子在想什么。
他在二十多岁的时候,倒是真心喜欢过方道言和方道羽的母亲,那个仙林饭店的常驻舞女;仔细理一理更是发现,那个女人或许是他这辈子唯一爱过的人——娶方太太是看中她背后的蒲家,之后在青楼、妓院、舞厅里挑中的女人们也无非是图个春宵一刻寻欢作乐。
初见时,方朔还没有当上准家主,甚至没有打算参与家主竞争,因为方家家大业大,不会少了他一个少爷的吃喝,所以他每天和朋友吃喝玩乐,日子过得潇洒快活。
改变他一生命运的那天,他和几个公子哥儿在仙林饭店的大厅喝酒,突然看见大厅中央表演的舞女中有一个格外醒目的,长发白肤,短且紧身的舞裙勾勒出蜂腰鹤腿,一下子闯进了少年方朔贫乏的内心。
等到离近了,再细细一看,舞女还有一双美丽的丹凤眼:双眼皮窄,眼形细长,内外眼角尖锐,天生带着十足的妩媚,像狐狸精一样勾人心魄。
像所有俗套的爱情故事一样,贵族少爷和舞女在茫茫人海中一见钟情,相爱的人不得不学着对抗命运。
方家虽没有姬家那么苛责家风,但根深蒂固的尊卑观念难以改变。方朔的父亲告诉他,玩玩可以,当个短期小妾都可以忍受,但是胆敢把这女人娶进家门,就是给整个方家蒙羞,他会被即刻驱逐。
为了征得家族同意,迎娶恋人,方朔毅然决然地走上了竞争下一代家主的路:幼稚地、刻意地去勾心斗角,起早贪黑学着经营家中的产业,笨拙地尝试拉拢人脉……不知碰了多少壁,受了多少苦,被明里暗里害了多少次,但是他始终没有动摇。他搂着美丽的舞女,郑重其事地许下一生一世一双人的承诺,还答应她,戒烟戒酒,停止一切纨绔子弟的恶习。
那时他的血还是热的,眼睛一闭就能出现恋人十里红妆做他的新娘的美好愿景。
世上没有什么是恒久不变的。
尤其是感情,它变质的速度可以超过所有人的想象。
在舞女怀上方道言的时候,方朔开始耐不住寂寞出去玩乐,从此一发不可收拾;还有之前戒过的恶习全都卷土重来,他们终于开始争吵。感情在一点一点地消磨。
但是方朔意外地是块当家主的好料子,懂人心,会经营,虽然起步比较晚,但能力众所周知,在家主的竞争中渐渐有了压倒性优势。
最终他众望所归的成为预定的下一代家主,想要牵起恋人的手在宴会上亮相,突然觉得刚生育了一个孩子的恋人看起来苍老而憔悴,更致命的是,到底是舞女出身,穿得再华丽也还是上不得台面,和宴会上的贵族小姐相差甚远。
他也曾经和自己蠢蠢欲动的欲望对抗过,在深夜无数次提醒自己曾经的梦想,说出口的无数句海誓山盟;可惜到头来还是败给了时间。他开始无视舞女痛苦的泪水,以准家主的身份享受着各种美人的投怀送抱,并以一个成熟的野心家的角度掂量着小姐们的家世和能力,暗中筛选对他最有利的。
所以,舞女在生下方道羽之后不满一个月就人间蒸发,真的不怪方太太或者其他小姐,纯粹是方朔自己害死了她。
顺带着方朔也厌恶她留下的两个孩子——都遗传着和母亲如出一辙的丹凤眼,处处提示着他的失败,让他看见就心神不安,烦躁不已。
那双眼睛有着无与伦比的妩媚线条,在他看来却是最血淋淋的质问——你为什么忘记了初心?你为什么没有兑现自己的承诺?你究竟有没有爱一个人的能力?
方朔脑海里的思绪穿过了很多年,从自己还是风度翩翩的青年,到眼前自己被同样年纪的青年困在房子里。
他突然觉得有些好笑:“方道羽,我有的那些东西都可以给你,家主之位,娇妻美妾,数不清的财富,还有无数人对你毕恭毕敬俯首称臣。”
方道羽的眼神动了一下,父亲列举的,确实是他完全没有的东西,他也没有想过,自己想不想要。
方朔还在接着说:“方道言也无非是想要这些,对吧?你看道文就不考虑这些争来夺去的东西,因为,”他顿了顿,“这些我都给了他,他一生下来就有。有时候我真羡慕道文,他有我年轻时想要的一切——而你和方道言,跟我一样是没那个福气的人,就算当了家主,也是走我的老路。”
方朔想尽办法地牵动方道羽的心绪:“而且,当了家主的如果是方道言,那你重走的可是你们那个可怜的娘的老路。”
母亲,是方道羽兄弟二人永远的逆鳞。
沉默的青年呼吸急促了一瞬间,然后伸手取下杯架上一个擦拭得晶亮的水晶杯子,反手朝父亲甩了过去。
方朔低头躲开了第一个,却被随之而来的第二个正中;他哭笑了一下,为什么这两个舞女生的儿子都这么聪明。
杯子给他的大脑门豁开一道口子,鲜血顺着脸颊一路下滑,他伸手摸了一把,冲方道羽笑:“你那时候还小呢,不知道,你娘死的时候我就在她身边站着,她流的满身是血,我也这样摸过一把。”
方道羽“腾”的站了起来,拿起第三个杯子,径直砍向这个口出恶言的老人。
千钧一发之际。
“道羽!”是方道言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