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个人在甲板上聊了起来,海上阳光灿烂,照在他们年轻的皮肤上,细细的汗从额角的毛孔渗出来,在光下熠熠闪光。那是张扬得肆无忌惮的美好青春。
周平不太会说话,尤其是当有年轻女孩子在场的时候,所以他大多数时候站在一旁,听陈海跟两个女孩调笑。
谢枝妍似乎并不喜欢说话,点头频频,小鹿似的眼睛流露出温柔的赞同神气,大概意思就是“不管先生你说了什么,我都认真听着”的意思,娇俏又不失温婉,跟这样的女孩说话,应该是很放松的事情。
谢桐嫣比妹妹年长两岁,虽然气质更加内秀,但是懂得更多社交套路,和陈海聊得多一些。
此时她们俩在一人一句,讲着自己被父亲一封家信叫回家的可能原因。
“我们家有个养女——说是养女,实际上待遇跟我们姐妹都一模一样,而且我们也都很喜欢她,她叫宗音,人很善良,像天使一样。”
“现在有人给父亲递了信,应该是要娶她。”
“那很好啊,”陈海还是友善风流地笑着,“你们家也很善良。”
“但是我们害怕宗音不能嫁给一个对她好的人。”
妹妹接过话,“陈先生,您没见过宗音,不知道她有多么好呀,善良,漂亮,聪明,很有气质,我觉得她比四大家族的千金小姐都要好!但是娶宗音的人,拿到珍宝却不一定好好珍惜呀。”
“这话怎讲?”
妹妹微微撅嘴,考虑了一下措辞,该怎么把因为唐宗音不姓谢,再怎么好也到底是个养女,地位不如谢小姐,这个残忍的真相说出来呢?
还是姐姐老练一些,替她回答道:“因为这个给父亲写信的先生,在信中反复强调的,不是‘宗音’,而是‘你们家的养女’。”
“你们的意思是,这个求娶者要的只是你们家的养女,对小姐本人没有任何关注和在意?”陈海眼睛弯了一下,“冒昧问一句啊,您们家……”
没有说完的是,你们家是有很多钱还是很多权?
陈海对银陵城还是很熟悉的,无论是浦口别墅区的几大豪门,还是老城中央区的雅痞和乐天安命的土著,他都有很多的朋友。
他的另一个身份是,方家典当铺的总管肖祎的侄子,此去银陵,是应自己的叔叔的邀请。
当然,谨慎的老狐狸肖祎,在电报里只说“银陵有事,请助一臂之力。”,把这个年轻有为的侄子叫了过来,并没有告诉他,自己是要造反,需要他来贡献人力。
周平插了一句:“请问谢小姐知道这个先生的名字吗?陈海和我说不定认识,可以为您家多提供一些信息。”
“他说他是白家的,名字是……白卿,白先生。”
“白家?”陈海终于第一次露出了困惑的神色。
他当然知道,白家是这四年才发展起来的家族,而且不以血缘关系建立,想要加入的人都可以冠以白家的姓氏,所以成员基本用的都是化名,这个“白卿”估计也是化名。
而且,白家虽然有落莲轩这样高雅到极致的产业,但本质上干的都是阴沟角落里的脏活,牙行买卖人口,昇血轩的暴虐和变态是臭名昭著的,现在还开了赌场,致力于敛财,而落莲轩虽然定位高雅,但到底是座青楼,是无可争议的下九流。
所以白家的人,也难免沾污点,不可能干干净净,这还是保守的说法。
按照谢家姐妹的说法,这个宗音小姐,如果真的善良如天使的话,落在白家这种地方、这种人手里,该多么难受?这俩姐妹确实该担心啊。
心里这样想着,怎么说出来就是另一种艺术了。
陈海无声地收起了轻浮的笑,严肃地对谢桐嫣说:“谢二小姐,据我所知,白家的人,以‘白’为姓的名字都是化名,而且我也请您给令尊提议一下,先不要答应,仔细查一下这位白先生的工作和生活。”
生活在温室里的年轻女孩,没见过阴暗世界的血淋淋,自然也想象不到白家到底是做怎样“残酷”、“黑暗”的事情,不过能听出陈先生话里不能直说的意思,当即点头称是。
“感谢陈先生指点!在这里替家父和家族感谢您了。”
陈海客气了两句,把话题引到了其他地方。
他们刚才关于银陵城社会的短短几句话,却让周平陷入了繁杂的思绪。
周平是普通家庭出身,父亲现在在楚家的一家高级商业街“纬地路”上,开了一家卖和修理钟表的店铺;父母年纪都已经五旬了,家中还有一个弟弟,脑袋没有他那么灵光,没有本事出门闯荡,现在就在自家铺子里做杂活——往往一周都没有客人的钟表铺能有什么杂活?都是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弟弟手也笨,学不了父亲的修表手艺,这以后的日子,压根是一片灰暗。
而且,上次父亲在信里说,楚家老爷花了一千万,买华璎轩的头牌,结果人没得到,反而被刺了一记,费好大劲才从阎王爷手里捡回一条命。
随之到来的是,楚家大批量出售自家产业,忙着把商铺、土地、各种不动产都低价抛出去变现,积蓄必然是全部掏空了,来抵那一千万。
周平父亲的店所在的商业街,已经成了楚家现在持有的唯二两个贸易产业。
父亲在信里说,“这是咱们周家列祖列宗的保佑啊!”
因为其他小贩的店被倒卖,有的被新的主子要求改弦更张,一下子丢了生活来源;有的刚给楚家交的租金打了水漂,再付不起新的店租;有的更是在混乱中被人趁火打劫,没了楚家这种大家族的荫蔽,保护费都白交了。
周家的店靠着位于高级商业街,才幸免于此难。但是,谁都能看出,楚家这辆巨大的马车正在走向无可避免的衰落,依靠楚家生活的人,迟早都会被波及、人财两空,树倒猢狲散。
所以,摆在周老先生和周平面前的最大任务就是,赶在楚家衰落前,找到新的谋生之路。
周平这样想着、盘算着,眼前谢枝妍小姐娇美的侧脸都不在吸引他了。
“嗳,这样直接走出来真的好吗?”芥初冬跟着千飏走出当铺时忍不住问道。
千飏张望了一下,周边都没有人,这才低声答道:“你该看见的不都看见了吗?”
“看见了什么?”
“不要随时随地提问我啊,跟我的那些老师似的。”千飏想起在“倾宴”那间白色的房子,里面待着正接受训练的燕子,气质迥异,能力千差万别,外形老师根据她们不同的气质设计不同的造型,观察和侦察的老师却是要统一要求的,上课时逐一提问这群女孩,把桌子敲得“咚咚“直响。
芥初冬只好挂着微笑,不再说话。
他们从刚才当铺的伙计和当出名贵手镯的人来看,肖祎的典当铺必然低价收罗了很多奇珍异宝,倘若需要钱时,这些东西很快就可以变成大笔大笔的现金——肖祎本人绝对是不缺钱的,甚至可以说相当富裕。
有钱的话,请杀手,买武器,也都是分分钟的事情。
千飏理了理,似乎只有肖祎的个人感情方面,没有弄清楚;不知道范启遍布全城的眼睛和鸽子有没有找到什么隐秘的信息。
就在这时,一个抱着一大箱子东西,低着头急急忙忙赶路的人从巷子里拐出来,差点撞到了她。
“你干什么?!”芥初冬警惕性很高,一个横身把千飏挡在身后,这才没有让那人的箱子撞上千飏。
“啊对不起对不起。”那个男人抬起头,神色有些卑怯,给人的感觉是整个人都是瑟缩起来的。
突然,他猥琐地转着的眼珠瞟见,芥初冬和千飏是从方家当铺里出来的。
一瞬间,他的表情变了,先前的一点歉意荡然无存,虽然还是佝偻着背,但神态有了些骄纵:“知道方家当铺吗?这是给肖小姐的点心,你们走路长个眼,别撞坏了,肖小姐那你们问罪!”
“肖小姐?”
千飏眉毛一扬,和芥初冬对视一眼——真是天公作美,刚好肖祎的感情问题他们还没机会多了解,这就来了个行走的信息源。
千飏咳嗽了两声:“师、师傅,想问一下哈,肖小姐是您们老板的什么人,住在哪里……?”
芥初冬也附和道:“是,师傅我们想打听一下,刚好我母亲想找个小姐家的伺候活儿。”说到“母亲”时他嘴角微小地扯了一下,弧度控制到谁也看不见。
那伙计眼睛一翻:“伺候肖小姐?就你?”他打量着千飏,又用嫌弃的眼神看了看芥初冬。
“人家肖小姐每天要洗两次澡,一次洗一个时辰,吃十种水果,按她的喜好,一点不一样都不行,吃的就更加讲究了,我现在拿的就是肖小姐今天上午点名要吃的点心——肖老爷专门吩咐过的,小姐娇贵,什么都要最好的,完全顺着她的意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