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他们是死了。人死了,就是什么都没有了,听不见,看不见,埋在地下。我不想爷爷那么快,我以为爷爷不会的,他会一直逼我,跟他一样捏那些泥巴,我不喜欢的,因为要坐很久,很累……我坐不住,我想玩,我想跟方四一样,有爹有娘。”
何有生胡乱地说着自己的想法,他只是个孩子,说起话来直白且散漫,需要耐下心认真听,才能让人听明白一个过早成熟的小孩的孤单。
熊砚听着他的话,听到蹲的腿麻,索性改成了盘腿坐在何有生的身前。
窗户透进来的光线,映射在她脸庞的下半部分。她的嘴唇抿直,不时点头,看起来郑重且坚忍。
光擦过何有生毛茸茸的头颅,原本该是无忧无虑的天真年龄。双丫髻立在头顶,让他看起来仿若林中的小鹿,迷茫无助。
“生仔。”熊砚递去一张帕子,塞入何有生攥紧的小拳头中,“你可以哭的,哭不意味着你软弱,有时候,眼泪只是眼泪。”
何有生通红的眼眶,争先恐后地掉落泪珠。他拿起帕子盖住双眼,似乎不愿意让熊砚看见他哭的模样。
“我跟你一样的,不对,我比你还惨呢。”熊砚轻声说道,“我爹娘和离后,都不肯要我。我是我外婆养大的,她也烧制瓷器,但她没你爷爷厉害,只是个普普通通的瓷工。”
熊砚的话吸引了何有生的注意力,他揭下帕子,擦去脸颊的泪水,不禁追问,“噢,原来你找我爷爷学烧制瓷器,是因为你外婆。”
“对啊。因为她还没来得及教会我,就得了重病离世了。”熊砚语气中难掩伤痛。
何有生抓着手中的帕子,不知该不该将自己用过的帕子还给熊砚,他觉得她也有眼泪只是眼泪的时候了。
立在窗外的上官诘,听得熊砚的话,面上陷入古怪之色。
何有生正在犹豫之间,眼角瞥见被面的变化——鼓起的小山包。他向前扑去,小心翼翼掀开被子,露出那双熟悉且宽大的手,关节粗肿,指腹粗粝的手指正微微颤动。
“生仔。”
熟悉的声音,让他立即眼泪止不住的往下落,他狼狈抬手狠狠擦脸。他不愿意让爷爷看见他为他哭了。
何暮青不知自己何时清醒过来的,唤醒他的是生仔的啜泣声,这孩子命太苦,小小年纪已有了流不完的泪。而后,熊砚的话传进他的耳朵,压抑多年的记忆像冲破堤坝的大浪将他卷回从前。
熊砚看到何暮青衰老的眼睛,被世事风霜搅弄吹打,深处尽是疲惫与沧桑。
他暗自用尽力气,抬起手用抖动不已的手指,触摸生仔的额发,“爷爷没事,是今早吃的太少,饿晕了。”
何暮青不知道熊砚为他找来了大夫,他拙劣的谎言在出口那刻,便已被何有生识破。但小男孩咧嘴一笑后,又鼓起脸颊,嗔道:“爷爷,我在饭桌上和你说过了,要你把那个包子吃下去,你却不肯。”
山道被毁,同样影响了何家祖孙。何暮青担心食物不够,也开始减少进食,留给正在长身体的孙子。
熊砚惊讶于何有生的配合,而后又默然,父母缺席于日常照顾的孩子,哪一个不是如此“聪慧”,他们都怕,怕失去唯一的亲人。
“生仔说得对,我该吃下那个包子。你现在去热给爷爷吃,好不好?”
“好!”
何有生说毕着急地站起身,扭身走了几步,忽然又调转身子,急急走到熊砚身前。熊砚还没有从盘腿的状态站起身,站着的何有生比她高了不少。
何有生抬手摸向熊砚的鬓发,这是爷爷经常安慰他的方式,“你别伤心,我会帮你的。”
丢下这句没头没尾的话,他便转身跑去厨房蒸包子了。
熊砚没明白自己怎么成了被“安慰”的一方,也不懂何有生话中的“帮”是什么意思。既然老人醒了,她也该去想办法打通山道。
手撑地,站起身。
“熊娘子,留步。”沙哑且苍老的声音从她身后响起。
熊砚转身,俯看老人。
“你去叫个人,扶我坐起来罢。”
当上官诘将人在床上扶正,躺靠在床边后,又被何暮青请出了房间。
烛光晃动,柔和的光线映照在何暮青坚毅的脸庞,给他增添了几分温和气息,“熊娘子,我工坊内的那个泥人是你捏的罢?”
何暮青在昨日傍晚进入工坊时,便注意到了立在台面的一小座泥人,泥人的原料怕是他原先准备给生仔磨性子用的。他拿起泥人查看,乍看不错的作品,细处却是线条呆板,错漏百出。
熊砚点头。
“你手下功夫不错,但天资不高,就算我答应教导你,你也只会成为一个普通的瓷工,如同你外婆那般。”何暮青的言辞犀利,不留情面。
他平复呼吸,继续说道,“女瓷工我从未见过,不,连女窑工都不曾见过。若你外婆真是瓷工,恐怕是从哪处偷学的,学的不成系统,烧出来的瓷器也不伦不类,偷师最是下作!”
起初熊砚听见何暮青对她的辛辣点评,她面目平和、毫无难堪之色,待到何暮青言语中提及到她的外婆,再有言语上的侮辱,她立即粉面通红,咬牙切齿。
“你没见过,不代表没有!我外婆从未做过你说的事,她也轮不到你来点评,你是一代大家那又如何,我捏制的泥人全出自我的自学,她从未教导过我,在我心中,她虽是普通瓷工,但她的作品永远是最好的!”
熊砚气得眼眶发红,即使要彻底得罪何暮青,断绝学艺之路,她也要维护外婆的名誉。
外婆的模样,在漫长的记忆之河中,已渐渐模糊了。她能记住的是那道背影,瘦弱得如同能被大风刮倒,却永远为她挡住外界的风吹雨打。背影前的烈火,是她日复一日劳动中,最常出现的事物。
“妹妹,要认真读书,不要学外婆,手艺活辛苦呐。”外婆粗粝的手掌摩挲着她的脸庞,虎口处触目惊心的伤痕,是一次烧制瓷器中发生的意外留下的印记。
六七日以来,何暮青不知以多少次冷淡、轻视的面目对待熊砚,她从不感觉到受辱,永远是笑意盈盈的模样。
此刻,明明是最容易达成她目的的时机,她却毫不在乎地放弃了,甚至是自绝此路。
“何大匠,待你病好之后,我们自会离去,不劳你驱赶了。”
熊砚神情冷硬,放下这话,便要转身离开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