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之所以能在问世之后的二百多年来盛行不衰,并且至今仍然让千千万万个“红迷”为之倾倒,同时让一代又一代的研究者苦苦探索,由此还催生出一门叫“红学”的显学,不仅是由于它在中国文学史上所占据的崇高地位,而且也在于它是一部百科全书式的鸿篇巨制。作为一部优秀的古典长篇小说,《红楼梦》具有永恒的艺术魅力和审美价值,因而人们一般都是从文学的角度去阅读和欣赏它,但由于它在作为小说的同时,又显示出包罗万象、囊括一切的重要特点,因而它不仅仅是一部单纯的文学作品,而是包含了比一般的小说更为丰富的东西。别的不说,只从组织管理的角度去探讨,就足以让企业家、管理学家为之惊叹,贾氏家族的权力格局和运行模式,与当今的企业竟然具有异曲同工之妙,而其兴衰成败的过程,也与不少企业的命运有着相同或类似的轨迹。因而,审视和揭示贾府的权力格局和运行机制,不仅有助于我们更深入地把握书中的人物形象特点及事件发展的脉络,也有利于企业家、管理学家把握中国传统管理模式的真谛与精髓,让我们从中得到更多的思考和启示。
一般说来,包括《红楼梦》在内的所谓古典小说“四大名著”,都不同程度地反映出管理方面的内容及特点。比如说,《西游记》中以唐僧为首的取经团队,在成员构成方面堪称“黄金搭档”,这样的体制保证了取经任务的圆满完成;《三国演义》中各方政治军事集团,都有一套相当成熟、可圈可点的管理机制,于是魏、蜀、吴才能从群雄中脱颖而出;《水浒传》中的108位好汉,之所以能够在梁山泊安营扎寨、傲视朝廷,也是因为在组织管理上有一套切实可行的办法和策略。而《红楼梦》在管理方面则显得更为突出,其中作为代表人物的王熙凤,以其纵横捭阖、挥洒自如的管理才能,不仅在书中创造了管理方面的“传奇”,同时也给古往今来的读者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正是由于以上名著中普遍存在管理方面的丰富内容,并且这些高超的管理智慧、方法和技巧,在当今的组织管理中仍然具有启发和借鉴意义,因而许多管理学家常常会把这些经典案例运用到相关培训或著述中,而一些企业家也常常从中吸收自己所需要的养分。从这个意义上来说,《红楼梦》不仅是一部伟大的文学作品,同时也是一部生动而深刻的管理学教材。
《红楼梦》主要描写的是以贾家为代表的封建大家庭由盛转衰的故事。但书中的贾家,并非只是一个家庭,而是一个主要由荣国府和宁国府组成的家族。表面上看,两府好像是贾氏集团公司下属的两个分公司,但实际上,两府早在宁国公、荣国公时代,就已经是分户而过的两支人家,经济上独立核算,因而更像是两个业务紧密的合作伙伴。虽然两府“各家门、另家户”地过日子,但由于同宗同族,利益相关,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在应对许多内外重大事务上,常常采取统一的决策和行动,因而关系比两个商业伙伴更为紧密。换句话说,它们虽然在经济上是分开的,但在政治上,却是相互依存、难以分割的“命运共同体”,因而分中有合,合中有分。而从管理的角度来看,两府各有一套相对完备的运行机制,平时各管各的内部事务,相对独立,互不干涉,但在一些涉及两府的共同事务上,又常常不分彼此、相互关照,采取统一行动。
一、贾府的权力格局
在贾府中,存在着两层明显的权力系统:一层是贾氏家族的族权系统,另一层是荣宁二府各自运行的家政管理系统。
中国古代是以血缘关系为纽带建立起来的宗法制社会,族长名义上就是宗族里最高的统治者,其职责主要是管理族产、分配财物、教化子弟、协调纠纷、组织祭祀等,看起来权力是很大的。家族成员如果犯了错,比如给家族的声誉或利益造成较大的影响,族长甚至对其有生杀大权。当然,族长的实际权力究竟会有多大,主要还是取决于整个宗族的规模有多大,拥有的财富和其他社会资源有多少。像贾府这样一个有数百人的豪门望族,并且宁、荣二府之外还有若干个旁系,而这些旁系子弟平时还有赖于宁、荣二府的提携和接济,那族长的权力就相应地大了。但如果像林黛玉家族“支庶不盛,子孙有限”,甚至黛玉作为家中的独苗嗣女,最后到了不得不投靠外祖母来过日子时,那族权对于宗族也就没有什么实质意义了。
在族权层面上,由于宁府的宁国公居长,因而贾府最早的族长应该是他,按惯例一直沿袭下来,贾珍便顺理成章地成为贾氏家族的族长。从书中的描写来看,虽然也有好几章涉及到族权的运用问题,作为族长的贾珍风生水起,好不威风,但这并非作者所要表现的重点所在。和两府各自的家政治理系统比起来,贾府的族权显得无足轻重,贾珍不过类似当今一个民间协会的理事长,荣誉性质大于实际意义。
贾府中真正的权力系统,或者说最能显示出公司治理特征的权力格局,应该是两府内部各自运行的管理系统。本来,红楼故事开始的时候,宁府的家长,应该是贾珍的父亲、与荣府家长贾政同辈的贾敬,但贾敬“一心想作神仙”,“只在都中城外和道士们胡羼”,家中的事“一概不管”,结果家长的权力便落在贾珍手上。这样一来,贾珍既是贾氏家族的族长,同时又是宁国府实际上的家长。但家长的权力比族长的权力要大很多,用周瑞女婿冷子兴的话来说,就是这珍爷“只一味高乐不了,把宁国府竟翻了过来,也没有人敢来管他。”可见作为家长的贾珍,在宁国府的权势如同皇帝一般,比他作为族长的权力可大了去了。
不过,《红楼梦》中的贾府,重心并不在长房宁国府,而是在家大业大、人口众多、姻亲广泛的荣国府。因而,和宁府相对简单的权力格局比起来,荣府的权力格局及运行机制则要复杂得多,呈现出与当今许多企业极为相似的组织架构,值得读者、研究者与企业家、管理学家去深入探讨,仔细玩味。
首先,贾母是贾氏家族的精神领袖。
贾母是贾家第二代硕果仅存的主子,出身于和贾家同称为“四大家族”之一的史家,嫁给“袭了官”的贾代善后被封诰命,人称史太君。从书中的交代和描写来看,贾母年轻时也曾管过家,是一位精明智慧的女强人,能力大约不在王夫人、王熙凤之下。如今虽然早已退居后台,一般情况下也不过问日常事务,但其至高无上的权威和强大的影响力,应该还是无人能比的。比如,宝玉的婚姻是一件贯穿全书的大事,贾母对别的事可以懒得去管,但唯独对这件事,自始至终都施加了重要的影响。
而且,贾母的影响力还超出荣府扩展到宁府。宁府的人虽然平时独立处理自己府内的事务,但对于贾母这位老祖宗还是十分尊重的,不光逢年过节请她赴宴看戏,平常也注意请安问候以及孝敬美食。贾珍可以忽视来自贾政的意见,比如,贾政劝其不要用“樯木”给秦可卿做棺材,说“此物恐非常人可享者”,贾珍就没有听进去。但书中看不到贾珍有违背贾母意愿的描写,他在贾母面前,还是十分注意做好孙辈的角色。事实上,贾母从未将东府的人当外人看,她从心理上应该认定自己就是贾珍的祖母。贾家被官家查抄后,宁府完全被查封了,贾珍一夜之间沦为罪人,不仅一贫如洗,甚至还无处安身。这时候,贾母不仅亲自安排他们住进荣府,还拿出自己多年积攒的私房钱,也分给贾珍夫妇一份。有了这样的胸怀和气度,贾母作为家族的精神领袖,实在是当之无愧、名正言顺。
其次,王夫人是荣国府的当家人。
红楼故事开始的时候,荣国府的家长是第三代主子中的贾政。但贾政平时在外做官,不大顾得上去管过多的家务事。况且他“素性潇洒,不以俗务为要,每公暇之时,不过看书着棋而已,余事多不介意”。这样一来,贾政便成了荣国府名义上的家长,府中大权实际上都掌握在其妻王夫人手中。
王夫人来自于“四大家族”之一的王家,是京营节度使王子腾的妹妹,在荣国府文字辈的两房媳妇中,她深得婆婆贾母的信任。但由于她身体不太好,加之慢慢上了些年纪,便不再亲自去管那么多事了,而是由自己的内侄女、长房贾赦的儿媳妇王熙凤,替她料理府中大小事务,侄女婿贾琏相应地负责对外工作。虽然不再具体管理实际事务,她平日里话语也不是很多,但她“主政”的意识仍然十分强烈,更兼耳目通明,说一不二,府中大小事都要王熙凤向她请示汇报,因而显示出荣国府一切情况都在她实际掌控之中。
再次,王熙凤是荣国府的大管家。
王熙凤是贾府管理层中最杰出的代表,用如今流行的语言来形容,就是一位成熟而成功的“职业经理人”。书中对她管理方面的天分和才干作了多方面的表现,其中“协理宁国府”一段精彩故事,集中展现了她卓尔不群、出神入化的管理能力,也同时堪称《红楼梦》中管理方面的典范案例。王熙凤协理宁国府,只是代替贾珍临时料理一下家务事,但这样的案例对于现代企业管理者革除企业的沉疴流弊,却有着十分深刻的启示和借鉴意义,几乎就可以照搬来作为一本生动形象的活教材。正是由于有了这样辉煌的范例,因而无论从哪方面去看,王熙凤都是贾氏家族第四代中最有能力、也是荣国府目前最合适的管理者,贾府现有的年轻一代人当中,没有比她更加出色的人了。
不过,王熙凤又是一个具有极大的两面性的人,书中的人们以及书外的读者、研究者,对她的基本评价应该大致都是毁誉参半,认为她美好的一面接近天使,丑恶的一面却基本上等于魔鬼。一方面,她精明强干、长袖善舞且举重若轻,让她成为家政管理上的女能人、女强人,偌大的贾府无人能与其比肩;另一方面,由于思想、性格上难以弥补的局限和缺陷,又使她成为一个醉心玩弄权术、阴险狠毒的恶人、歹人。结果,她“机关算尽太聪明”,并不能挽救贾府走向衰败的命运,而她自己,最终也落了个“反算了卿卿性命”的悲惨结局。
最后,贾府还有一个下层管家群体。
这些管家们主要从事财务、庄田、库房等方面的管理工作,他们不是主子,但由于是有身份、有地位的奴才,手中也有相当大的权力,年轻的主子遇到他们也得表示敬意,因而他们介于主子与奴才之间,是一个十分特殊的群体。
荣府的下层管家数量较多,从五十四回元宵节后请贾母吃年酒的名单来看,有赖大、林之孝、单大良、吴新登四大管家,又从第七十三回王熙凤“命人速传林之孝家的等总理家事的四个媳妇”来看,以上四大管家的妻子,同时也是荣府的四大女性管家。而且,管家夫妻的管辖区域也有所不同,男管家们活动场所限于二门之外,他们和其他奴仆一样,一般是不能进入主子们居住的二门内的;女管家们的管辖范围都在二门内,二门内的丫鬟们也是不能随便出入二门的。由于书中只是提了提单大良夫妻的名字,几乎没有写他们的事迹,而未列入四大管家之中的周瑞夫妇却比较突出,两口儿的身份实际上也在管家之列,因而也可以把赖大夫妇、林之孝夫妇、周瑞夫妇和吴新登夫妇,看为是荣府中主要的管家。
赖大是荣国府首屈一指的大管家,主管重要的外事活动以及基础建设等重大事项。其母赖嬷嬷是荣国府的老仆,在贾母那里有很大的体面。由于有这样深厚的背景,加之“熬了两三辈子”,赖大夫妇在荣府的地位十分显赫,非一般管家所能匹敌。从家里拥有一个让人惊叹的大花园来看,他家的日子过得比一些主子们还滋润,连贾母也称赖家为“财主”。
林之孝“原是荣国府中世代的旧仆”,“现在收管各处房田事务”,和赖大相比,他是荣府里的二管家或者分片管家,从女儿小红只是宝玉房里三等粗使丫鬟等情况来看,还算不上很得势。但随着荣府持家的权力逐步下放到琏凤夫妻手里时,林氏夫妇的地位和权力也随之显示出来了,贾琏出外办事要和林之孝商量,林之孝的老婆也协助王熙凤处理府中一些重要的事务。只是和其他管家相比,林氏两口子处事低调,不太显山露水。
周瑞夫妇是王夫人的陪房,应该是王夫人的心腹、亲信,俩人的地位和权力非同一般。其中周瑞“经管地租庄子银钱出入”,但只有在春秋两季收租时比较忙,平时闲暇,周瑞就负责带少爷们出门。周瑞家的名份上并不是管家,但她相当于王夫人的私人秘书或者办公室主任,常常穿梭于太太、奶奶和姑娘们之间,主要负责荣府女主人出外活动事宜,抛头露面机会比较多,因而实际上也相当于是管家。
吴新登夫妇是库房总管。书中对他们着墨不多,主要写到吴新登参与了兴建大观园的布置实施,吴新登老婆具体经办赏银的发放,从侧面反映出贾府在财务管理方面的一些流弊。
从以上梳理来看,荣国府实际上形成了贾母——王夫人——王熙凤——下层管家群体这样的四级治理格局。大致上说来,贾母、王夫人处于决策层面,王熙凤以及下层管家群体处于执行层面,这种权力格局与现代企业治理格局十分相似。如果把贾氏家族看成一个集团公司,贾母便相当于公司的董事长,王夫人自然是该公司的总经理,王熙凤可以称为常务副总经理兼财务总监,赖大、林之孝等一干人则相当于公司内部各职能部门的主管。
二、贾府的权力来源
贾府作为“钟鸣鼎食之家,翰墨诗书之族”,府内奴仆众多,社会关系十分复杂,其主子们对内手握生杀大权,为所欲为,对外则呼风唤雨,左右王法。这种情况让读者不得不发出疑问,他们的赫赫权势,究竟是从何而来的呢?
仔细推究贾府的权力来源,大约不外乎以下几方面。
一是来自祖先的荫庇。
贾府先祖贾源、贾演兄弟九死一生,以军功挣下了两个爵位,分别被称为宁国公、荣国公,并敕造宁荣二府,赫赫扬扬将近百载,这应该是贾氏家族获得权势的起点。爵位不是一般人所能得到的,必须有相当大的功劳才可以,因而既是一种荣誉也是一种待遇,更重要的是还可以世袭,不过世袭时要降等。贾家第一代人的国公爵位,传到贾赦和贾珍时,已经降为了一等和三等将军。虽然将军是一个级别较低的爵位,显示出贾家的权势在一代代缩小,但毕竟还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用冷子兴的话说,就是“如今虽说不及先年那样兴盛,较之平常仕宦之家,到底气象不同”。贾氏祖先早已不在世了,但其功德却还荫庇着后人,尤其还得到朝廷的重视,“皇上因恤先臣,即时令长子袭官外,问还有几子,立刻引见,遂额外赐了这政老爹一个主事之衔,令其入部习学,如今现已升了员外郎了。”可见有了祖上的功劳,皇帝便格外开恩,贾政本来没有功名,也额外得到了一个主事的职位,如今也升为从五品的工部员外郎了。无论如何,贾氏祖宗的功劳,为子孙拥有一定的权势奠定了基础。
贾家作为世代官宦人家,祖宗留下的有形与无形的权力资产,从宁国府重孙媳妇秦可卿办丧事的盛况中就充分地体现了出来。停灵期间,吊唁者既有王公贵族,也有在职官员,“如此亲朋你来我去,也不能胜数。只这四十九日,宁国府街上一条白漫漫人来人往,花簇簇官去官来”。发丧时,不仅与宁荣二家当日所称“八公”的子孙悉数到场,更有像北静王水溶这样的“世交”高搭彩棚设席路祭。虽然作者对秦可卿的葬礼盛况描写时不免过分渲染、夸张,但这一切都充分说明,贾氏祖先当年倾力织就的社会关系网络,至今仍然与贾府存在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成为长久滋养其权势的重要资源。
二是来自皇权的恩宠。
贾家躺在祖先的功劳簿上历经百年,到红楼故事开始之时,由于“生齿日繁,事务日盛,主仆上下,安富尊荣者尽多,运筹谋画者无一;其日用排场费用,又不能将就省俭,如今外面的架子虽未甚倒,内囊却也尽上来了。”也就是说,贾府在经过百年的兴盛之后,时下已逐渐显出颓败之象,不仅祖先留下的财富大为缩水,子孙们面临坐吃山空的窘境,其权势也与当初不可同日而语了。然而就在这个十分重要的时节,一件天大的喜事忽然降临到贾家人头上:昔年入宫做了女史的大小姐贾元春,此刻时来运转,被皇帝“晋封为凤藻宫尚书,加封贤德妃”。“于是宁荣两处上下里外,莫不欣然踊跃,个个面上皆有得意之状,言笑鼎沸不绝。”元春成为皇妃,如同给已经走下坡路的贾家打了一剂强心针,让其股票止跌行情看涨,而元春空前盛大的省亲之举,再次给这个渐次萧索的家族带来了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之盛。比贾家表面的风光更重要的,是这件事让贾府一下子成了皇亲,在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封建社会里,其连锁效应自然是给贾家带来了巨大无比的权势。
不过,权势、权力从来都是一把双刃剑,尽管元春的升迁给贾府带来了莫大的荣耀,极大地拓展了贾家的权力来源,却并没有给贾家带来多少正面的效应,反而让本来就骄横跋扈的贾赦、贾珍、王熙凤等主子们,更加目空一切、肆无忌惮乃至为非作歹,结果为贾家后来被查抄埋下了祸根。
三是来自姻亲的护卫。
贾、史、王、薛“四大家族”通过姻亲结为同盟,相互呼应、提携和保护。通过书中的交代,读者很清楚地看到了他们相互联姻的情况。第一代,是贾史两家联姻,史家的小姐,也就是如今的贾母,嫁给了荣府的贾代善。第二代,是贾王、薛王两家联姻,王家大小姐,也就是现在的王夫人,嫁给了荣府的贾政;王家二小姐,也就是薛姨妈,嫁入了薛家。第三代,贾王两家再次联姻,王家的小姐王熙凤,嫁给了荣府的少爷贾琏;八十回之后还有贾薛两家联姻,薛家的小姐薛宝钗,嫁给了贾政的次子贾宝玉。正是通过联姻的方式,四家建立了十分紧密的亲戚关系,结成了稳固的政治联盟。而本来就都很有权势的“四大家族”,通过婚姻结成了政治联盟,权势自然就越发巨大了。
“四大家族”中,贾、史、王三家都有爵位,其中贾府的爵位最高,是公爵;史家低一级,是侯爵;王家再次一级,是伯爵;薛家没有爵位,但世代为皇商,也还是有相当社会地位的。到了红楼故事开始的时候,贾、史、王三家中除了继续享受爵位的人之外,还有任现职的朝廷命官。比如王夫人的娘家哥哥王子腾,起初位居京营节度使,是一位掌有军权拥有重兵的实权派人物。之后他又不断升官,由京营节度使而为九省统制、检点、总督,最后更是荣升为内阁大学士,官居一品,成为皇帝身边大权在握的显赫权贵。正是由于有了王子腾这样重量级的当权派作亲戚,相互帮助、护卫和依靠,贾府才拥有了相当大的社会资源,不仅使王熙凤能“弄权铁槛寺”,也使得王夫人在荣府的地位无人能比。
贾府由于姻亲而获得权势的例证在书中比比皆是,第四回贾雨村审理薛蟠纵仆打死冯渊一案,就是最典型的事件之一。贾雨村本来要将该案主犯薛蟠捉拿归案,不料却被精于世故的门子劝阻。门子向贾雨村详细介绍了“四大家族”的权势以及之间的紧密关系,“这四家皆连络有亲,一损皆损,一荣皆荣,扶持遮饰,俱有照应的”,并且还向贾雨村出示了一张录有本地大族名宦之家的“护官符”,告诫他说:“倘若不知,一时触犯了这样的人家,不但官爵,只怕连性命还保不成呢!”门子不仅一语道破了封建社会官官相护的黑暗本质,也反映出“四大家族”抱团拥有的权势之大到了何种程度。贾雨村如果真要法办薛蟠,得罪的不仅仅是薛家,而是贾、史、王、薛这样的家族联盟。而贾雨村自己之所以能复官,也正好走的是贾家的门路,这种局面让他如何能秉公办事呢!
四是来自现有的资源。
现有资源主要包括人、财、物、项目等。
先说人员。作者在第六回写道,“按荣府中一宅人合算起来,人口虽不多,从上至下也有三四百丁;虽事不多,一天也有一二十件”。荣国府是一个四世同堂的贵族之家,拥有“三四百丁”,其实人口已经不少了。每一位主子,都有一群仆人伺候着,比如“重点保护对象”贾宝玉,身边光叫的上名字的仆人、丫头就有十七八个,小厮有十多个,另外还有赵嬷嬷等四个奶妈。如果把荣府看为一个公司,按现在的标准来看,一个拥有三四百人的公司,也不能说是小公司。大公司与小公司,虽然负责人都叫老板,但手中所能掌握的权力大小是不一样的,公司的规模越大,老板手中的权力也就越大,因此,老板也有大老板与小老板之分。荣府要管理这么多的人,而且在权力格局上还明显地分为四个层级,自然就会层层产生一定的权力,形成一个权力的金字塔,层级越高管理者越少,但管理者所具有的权力却越大。
次说开支。贾府的日常开支之大,主要是由于人员较多和日常生活奢华造成的。比如“月例银”开支,王夫人及其同一级别的主子是二十两,王熙凤及其同一级别的主子是十两,赵姨娘、林黛玉、贾探春等人一般都是四两;贾母处的丫头每人是一两,外加四吊钱,宝玉处的大丫头除袭人外,其他人每人是一吊钱,小丫头每人是五百文钱。有研究者做过统计并算过账,荣国府主子、仆人共有三百多人,仅月例或佣金一项开支每月就不少于五百两,一年则不下六千两。贾府基本上不放过任何一个可以享乐的机会,每年从过元旦、除夕、元宵、清明、端午、中元、中秋、重阳、冬至等节日,一直到赏花、踏雪、赛诗以及过生日,喜庆吊贺无不显示其富贵豪华。贾母八旬大寿之后不几日,贾琏对鸳鸯说:“这两日因老太太的千秋,所有的几千两银子都使了。几处房租地税通在九月才得,这会子竟接不上。明儿又要送南安府里的礼,又要预备娘娘的重阳节礼,还有几家红白大礼,至少还得三二千两银子用”。可见围绕着一个重阳节以及几家红白事,就要花去二三千两银子。贾母还发动大家凑分子给王熙凤做生日,一天的戏酒就花费了一百三十两银子。
权力与金钱往往是一对孪生兄弟,在一定条件下可以相互转化,有多少钱在运行,就会有多少权力随之产生,谁拥有、支配和掌管钱财,谁的手中就同时产生了相应的权力。王熙凤掌管荣府上下每月数百两月例的发放,她不按贾府的规矩及时发放,而是先偷偷地去放高利贷,将利息中饱私囊后才发放。水月庵的老尼姑净虚,请王熙凤帮忙摆平一件官司,王熙凤只修书一封送给长安节度使云光,就让手中的权力转化为三千两银子。不光大权在握的王熙凤经常弄权寻租,连银库的下层办事员也利用管理权揩油。第二十三回写道,贾芹持贾琏的批票去银库兑银子,“银库上按数发出三个月的供给来:白花花二三百两。贾芹随手拈一块,撂与掌平的人,叫他们吃了茶吧。”又如第五十六回,平儿和探春讨论女儿们的脂粉头油,都是由买办集中外购来分发的,但是“买的不是正经货,弄些使不得的东西来搪塞”,于是只好花钱另请人去重新买。买办们之所以买来伪劣货,显然其中是有猫腻的,对这样的事大家都心知肚明、听之任之,而没有人去追究其中的腐败问题。由此可见,无论是在一个数百人的大家族中,还是一个规模不小的公司里,只要有权就会有钱,有钱就会有权,钱与权几乎就是共生的。
再说项目。《红楼梦》一书中写了不少大大小小的项目,几乎每一个项目的经办者、承包者或管理者,都由此可以获取大小不一的权力。比如第十六回,贾蔷要带人“下姑苏聘请教习,采买女孩子,置办乐器行头等事”,预计要花三万两银子,这显然是一项油水很大的肥差,用贾琏的话来说,就是“里头大有藏掖”。因而,贾蔷临出发前“悄问贾琏:‘要什么东西?顺便织来孝敬。’贾琏笑道:‘你别兴头。才学着办事,倒先学会了这把戏。我短了什么,少不得写信来告诉你,且不要论到这里。’”贾蔷八字没有一撇,就先与贾琏分享其中可以捞到的好处。再如第二十四回,贾芸为了能承包到项目,起初向贾琏求情没有奏效,之后又费尽心机地向王熙凤送礼,这次便如愿以偿,王熙凤让他在大观园里种树,一批就是二百两银子。贾芸买树苗花去了五十两,估计工费再花去五十两,剩下的便是自己在这个项目中的赚头了。
综上所述,由于祖上的军功而获得显赫爵位的贾府,即使在兴旺了百年之后“都萧疏了,不比先时的光景”,但毕竟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仍然保持着贵族家庭的权势和富贵。权势是捍卫钱财的前茅,钱财是巩固权势的后盾,贾府有了这可以相互转化的两件宝物,某种意义上便获得了可以任意支配的权力。
三、贾府的决策机制
与现代企业确定重大事项需要进行决策一样,贾府在应对内外重要事务时,同样也需要作重要的决策。贾府的决策,既有需要两府充分协商共同作出的决策,又有根据各自的具体事务需要独立作出的决策。不同的是,荣府由于分级管理而具备相对健全的决策机制,宁府却由于权力机制不健全,而基本上由贾珍一个人说了算。两者恰好可以从一正一反两方面,为现代企业的决策提供借鉴的标本。
1.两府共同的决策机制
在《红楼梦》一书中,涉及到荣宁二府共同利益的重大事情,一般都需要两府决策层的主子共同决策,相互协调,一起完成。两府在一起所作的最大的决策,当属修建省亲别院,迎接元春省亲。确定修建大观园的事发生在第十六回,作者并没有正面去写决策究竟是如何作出的,而是把视角放在贾琏、王熙凤夫妇身上,通过侧面的叙述和描写交代了整个决策的产生。当时,贾琏刚带黛玉从苏州奔丧回来,正在家中休息,忽然被贾政叫去说事,说的是贾府要迎接元春省亲,为此需要建造便于安全警戒的“重宇别院”。因而,贾琏从贾政处回来后赶紧吃饭,吃完后“要往珍大爷那边去商议事呢。”刚吃完饭准备到东府去,谁料贾珍已经打发贾蓉、贾蔷过来传话了。对此,书中第十六回这样写道:
贾蓉先回说:“我父亲打发我来回叔叔:老爷们已经议定了,从东边一带,借着东府里花园起,转至北边,一共丈量准了,三里半大,可以盖造省亲别院了。已经传人画图样去了,明日就得。叔叔才回家,未免劳乏,不用过我们那边去,有话明日一早再请过去面议。”贾琏笑着忙说:“多谢大爷费心体谅,我就不过去了。正经是这个主意才省事,盖造也容易;若采置别处地方去,那更费事,且倒不成体统。你回去说这样很好,若老爷们再要改时,全仗大爷谏阻,万不可另寻地方。明日一早我给大爷去请安去,再议细话。”贾蓉忙应几个“是”。
贾蔷又近前回说:“下姑苏聘请教习,采买女孩子,置办乐器行头等事,大爷派了侄儿,带领着来管家两个儿子,还有单聘仁、卜固修两个清客相公,一同前往,所以命我来见叔叔。”贾琏听了,将贾蔷打谅了打谅,笑道:“你能在这一行么?这个事虽不算甚大,里头大有藏掖的。”贾蔷笑道:“只好学习着办罢了。”
……
次早贾琏起来,见过贾赦贾政,便往宁府中来,合同老管事的人等,并几位世交门下清客相公,审察两府地方,缮画省亲殿宇,一面察度办理人丁。……先令匠人拆宁府会芳园墙垣楼阁,直接入荣府东大院中。荣府东边所有下人一带群房尽已拆去。……
贾政不惯于俗务,只凭贾赦、贾珍、贾琏、赖大、来升、林之孝、吴新登、詹光、程日兴等几人安插摆布。……下朝闲暇,不过各处看望看望,最要紧处和贾赦等商议商议便罢了。贾赦只在家高卧,有芥豆之事,贾珍等或自去回明,或写略节;或有话说,便传呼贾琏、赖大等领命。……
在第十七回又写道:
又不知历几何时,这日贾珍等来回贾政:“园内工程俱已告竣,大老爷已瞧过了,只等老爷瞧了,或有不妥之处,再行改造,好题匾额对联的。”
从以上叙述和交代中,可以看出贾府建造省亲别院决策及其结果的大致轮廓:
一是决策的地点在宁国府。虽然红楼故事的重心在荣府这边,但荣宁二府是宁为长房,荣为二房,因而如同贾家的宗祠设在宁府,祭祀时荣府的老爷们乃至贾母都得去宁府一样,两府议事的会议室设在宁府,也是顺理成章。所以,书中写得很清楚,荣府的老爷们,是专门去宁府议事的。
二是参与决策的人,应该是贾赦、贾政、贾珍三位男性主子。讨论建造省亲别院这样的大事,按说宁府的老爷贾敬也应该参加,但贾敬在书中除了参加过除夕的祭祀之外,几乎没有参加过其他重大活动,因而这次决策会议应该也没有参加,从后面迎接贵妃时没有出现他的影子来看,他确实也没有参与其中。贾敬没有参加,但贾珍参加了,贾珍虽然不是“老爷”而只是“大爷”,但他如今是宁府实际上的家长,因而他可以代表贾敬来参与决策,况且此次决策中还有涉及宁府地产的问题。贾母、王夫人这两位举足轻重的人物,为什么没有参与决策呢?这大约是因为修建省亲别院主要是外事而非内事,按照贾府男主外、女主内的惯例,她们无须参与,但决策结果最后肯定是要报贾母认可、王夫人知悉的。贾琏作为荣府大管家为何没有参与呢?他应该是执行层级而非决策层级的管理者,没有“资格”在这么重要的会议上参与“投票”,所以他没有参与决策也在情理之中。所谓“要往珍大爷那边去商议事呢”,不是去与“老爷们”一起决策,而是待决策作出来后,如何和贾珍一道贯彻执行。贾琏对就近修建省亲别院的决策十分拥护,特意叮嘱贾蓉一定要告知贾珍,如果老爷们改主意要“采置别处地方”时,一定要“谏阻”,反映出贾琏对修建省亲别院的难度已有评估。
三是修建省亲别院所需土地由荣宁二府共同出让。“从东边一带,借着东府里花园起,转至北边,一共丈量准了,三里半大”,“先令匠人拆宁府会芳园墙垣楼阁,直接入荣府东大院中。荣府东边所有下人一带群房尽已拆去。”元春虽为荣府所出,却是两府共同拥有的政治资源,其省亲是两府都为之荣耀的大事,因而两府共同提供土地修建省亲别院理所当然。之后的大观园也并非为荣府所独有,出自宁府的惜春与荣府的姑娘们共同入住,自然也有表明这是两府共有财产的意味。这也是为什么当贾珍的妻子尤氏偶尔去大观园串门,发现值班的婆子们大半夜了不关园门,便忍不住要过问一句,而当婆子们说出“各家门,另家户”这样生分的话,王熙凤为平息尤氏心中的怨气,要将两个惹事的婆子捆起来,交给尤氏发落的重要原因。
四是贾赦为该项目的主要负责人。贾政是荣府的家长,本应该是省亲别院工程建设的第一责任人,但他“不惯于俗务”,“下朝闲暇,不过各处看望看望,最要紧处和贾赦等商议商议便罢了。贾赦只在家高卧,有芥豆之事,贾珍等或自去回明,或写略节,或有话说,便传呼贾琏、赖大等领命”。从这段文字以及第十七回贾珍向贾政汇报“园内工程俱已告竣,大老爷已瞧过了,只等老爷瞧了”来看,贾赦等于是省亲别院工程的主要责任人。贾政平时要到工部去上班,贾赦在家闲着无事,正好去管工程建设也是顺理成章。一些研究者所谓贾赦应有的权力,都被贾政夺走了的说法,其实看来并不确切。
五是工程管理工作由贾珍、贾琏具体实施。工程的具体实施是执行层面上的事情,自然要由贾珍、贾琏带领一干人去落实。而且,从贾蔷向贾琏通报贾珍派他去姑苏采买女孩子一事来看,贾珍在实际运作中的权力又大于贾琏,贾琏虽然对贾蔷是否能胜任有疑问,但并未驳回贾珍的安排。况且贾珍也注意做事留有余地,让贾蔷来告知贾琏并且向王熙凤讨要“两个在行妥当人”,就是贾珍平衡两府权力分配的一种策略。
修建省亲别院对于贾府来说是一件大事,无论从哪一方面来说这都是一项浩大的工程,至少需要对建筑物进行系统的设计,在资金以及施工等方面都需要进行周密的部署,等等。但书中在表现这一重要决策的过程时,并未作正面的浓墨重彩的描写,而只是从侧面作了粗线条的叙述,整个决策过程,实际上只花了贾琏一顿饭的功夫。而且,决策的重点主要放在占用土地的划拨上,却没有涉及到一个关键性问题,那就是建造省亲别院所需的巨额资金究竟从何而来,这样便给读者留下了很大的疑问,同时也给红学家们留下了很多想象的空间。
总之,从管理学的角度来看,贾府在对待修建大观园这个问题上,决策机制还是比较健全的,至少让读者看到了这样一个必不可少的环节,只是决策的过程未免显得粗枝大叶。但《红楼梦》是小说而不是工程建设方案,从艺术表现的角度来说,作者这样去处理大致也是可行的。
2.荣府的决策机制
荣府的主子们在决策方面最典型、最艰难、耗时也最长的一件事,应该是宝玉的婚配人选一事。这件事几乎贯穿了红楼故事的全过程,前八十回没有解决,到八十回之后才有了结果。虽然很多红学家认为,后四十回的补作多有不合情理之处,但只从决策的角度,去探讨宝玉的婚事究竟是如何确定的,仍然有许多可圈可点之处。
在分析荣府对其最后作出决策之前,我们先大致梳理一下前八十回,荣府的主子们对宝玉的婚事都是如何看待的。
首先看看宝玉对自己婚事的态度。在前八十回里,宝玉与黛玉从一见钟情到相濡以沫,最后达到了高度默契甚至私定终身的程度,可以说宝玉对自己婚事的态度是非黛玉不娶,黛玉也似乎是非宝玉不嫁。但现实情况是,封建时代的儿女们对于自己的婚事是无权做主的,必须听从父母的安排。虽然宝黛都欣赏《西厢记》中自由婚恋的故事,但让他们俩学张生、莺莺私定终身乃至私奔,应该是没有任何可能。
其次看看贾政夫妇对于宝玉婚事的态度。贾政与王夫人对宝玉的婚事究竟持何态度,前八十回并没有明确的交代。许多研究者认为,王夫人与其妹薛姨妈共同炮制了“金玉姻缘”的舆论,等于说王夫人为宝玉选定的对象是薛宝钗,但这个说法基本上属于揣测和想象,事实是书中从未有过这方面的直接描写。从第二十八回宝钗的一段心理活动“因往日母亲向王夫人曾提过‘金锁是个和尚给的,等日后有玉的方可结为婚姻’”来看,薛姨妈确实向王夫人谈起过“金玉姻缘”的来历,但实在无法认定王夫人与薛姨妈合伙制造了“金玉姻缘”的阴谋。在第八十四回贾母最终确定宝钗作为人选之前,王夫人从未对宝玉的婚事明确表过态,但王夫人平时对宝钗有很大的好感,因而中意她作为人选的意图还是十分明显的。宝钗常常劝宝玉留心仕途经济,这一点也与贾政的期许相一致,因而贾政在宝玉的婚姻上应该倾向于宝钗,而不会是与其意相违的黛玉。但直到贾母最后拍板定案,贾政也从来没有提出过明确的意见,他大约是要把这个决定权留给贾母。
与王夫人的态度相近或相似的,还有一位重要的人物,这个人便是贾家的招牌人物贾元春。第二十八回元春颁赐端阳节礼,其他人的礼品都不尽相同,唯独给宝玉和宝钗的东西完全一致,暗示出元春将宝玉和宝钗看为一对儿的意思。此事实在是意味深长,因而当时便引起了宝玉以及黛玉、宝钗的惊讶与猜想。而贾家的家长们对元春的意图,自然也是心领神会,只是谁也不想将其说破而已。
再次看看贾母对于宝玉婚事的态度。以贾母丰富的人生阅历和过人的精明,她老人家肯定是明了宝黛之间时常发生的纠葛是怎么回事,而且也肯定是听到过所谓“金玉姻缘”的说法。但是在前八十回里,她究竟是中意黛玉还是中意宝钗,从头至尾一直没有明确表过态。最初她似乎是默许宝黛之间的感情交流,但这种想法只是在脑海里闪了一下,就很快销声匿迹了。第五十四回,她在评论所谓才子佳人时,借题发挥而又旁敲侧击,分明表达了自己对自由恋爱持反对态度。第二十九回,贾母率贾府女眷在清虚观打醮,适逢张道士向贾母提亲,贾母不仅没有表示拒绝,还向张道士表明了她的选人标准。最耐人寻味的是在第五十回,贾母忽然对薛宝琴十分感兴趣,“细问他的年庚八字并家内景况”,似乎有将其许配给宝玉的意图。以上几个细节都清楚地表明,贾母既对宝黛心心相印的局面视而不见,也对“金玉姻缘”的舆论充耳不闻,也就是说,黛玉、宝钗都不在她的考虑之中,她一直在黛玉、宝钗俩人之外为宝玉物色对象。在整个前八十回里,对宝玉究竟应该娶谁,贾母心中其实一直没有一个明确的主意,总之黛玉、宝钗都非她中意的人选。贾母为什么既不看好黛玉,又不看好宝钗呢?什么样的人选才是她认为最理想的?这也是书中留下的谜团之一,红学家们对此众说纷纭、莫衷一是。
最后看看王熙凤对宝玉婚事的态度。王熙凤素来是唯贾母马首是瞻,她有可能是揣摩到贾母当初有成全宝黛的意图,加上从内心里排斥宝钗成为自己潜在的竞争者,因而她在第二十五回开黛玉的玩笑说:“你既吃了我们家的茶,怎么还不给我们家作媳妇?”这清楚地表明,在黛玉和宝钗之间,她是明显倾向于黛玉的。但王熙凤在这件事上只有建议权,却并没有决定权。不过,以她的地位和影响,她的意见会影响到决策者对这件事最后的定夺。
从以上梳理可以看出,在前八十回里,宝玉的婚事虽然已经被提上议事日程了,但在实际运作中却陷入了马拉松式的漫长过程。宝玉是当事人,一直在经营着自己和黛玉的爱情,却无权作出决定;王夫人内心中意宝钗,却顾忌贾母的意见,并不明确表态;贾母可以拍板,但她既不中意黛玉,又不中意宝钗,一直在黛玉、宝钗之外寻找着人选,实际上采取了拖延的策略。以上三方对于这件事是各怀心思,就这样一直僵持着,谁也不捅破那层薄薄的窗户纸。
直到第八十四回续书中,这种躲猫猫的游戏似乎再也演不下去了,而红楼故事也翻过了三分之二,贾母也自度来日无多,于是终于有一天,她把这件事摆到了桌面上:
贾母又道:“提起宝玉,我还有一件事和你商量。如今他也大了,你们也该留神看一个好孩子给他定下。这也是他终身的大事。也别论远近亲戚,什么穷啊富的,只要深知那姑娘的脾性儿好模样儿周正的就好。”贾政道:“老太太吩咐的很是。……”
贾母终于把这件事提出来了,而且还又一次重申了她的选人标准。贾政自然对此是积极响应,只是他一直担心宝玉学业上没有长进,日后混不上功名,耽误了人家女儿。于是他又仔细考查了宝玉一番,感觉还差强人意,又与门客在闲谈中说起“张大老爷家有一位小姐”,而且这张家“是邢夫人的亲戚”,于是他便让王夫人从邢夫人那里打听一下。谁料张家并不愿意嫁出女儿,而是要招入赘女婿的,这自然不符合宝玉的条件,于是贾母作出结论说:“这张家的亲事是作不得的。”
宝玉的婚事已经被正式提上议事日程了,但直到现在,荣府的主子们对于婚配人选,却还在继续捉迷藏。王夫人不仅在贾母面前,甚至在贾政面前,也绝口不提“金玉姻缘”的事,似乎她料定无论是张家女儿,还是李家女儿,最终都不过是过眼云烟,没有什么人选会被她心中早已认定的宝钗更合适。于是她便一直顺着贾母、贾政瞎忙活,不动声色地等待着水到渠成的那一刻。终于,在第八十四回,那一层接近透明的窗户纸,最后被王熙凤这位妙人儿给捅破了。
贾母接着因把刚才的话告诉凤姐。凤姐笑道:“不是我当着老祖宗太太们跟前说句大胆的话,现放着天配的姻缘,何用别处去找。”贾母笑问道:“在那里?”凤姐道:“一个‘宝玉’,一个‘金锁’,老太太怎么忘了?”贾母笑了一笑,因说:“昨日你姑妈在这里,你为什么不提?”凤姐道:“老祖宗和太太们在前头,那里有我们小孩子家说话的地方儿。况且姨妈过来瞧老祖宗,怎么提这些个,这也得太太们过去求亲才是。”贾母笑了,邢王二夫人也都笑了。贾母因道:“可是我背晦了。”
一个令贾府决策者颇费踌躇、难以定夺的重大问题,在经历了漫长的选择和考虑之后,终于在这时出现了转圜,要拨云见日、水落石出了。书中对此所作的描写很有意思,当王熙凤说出“现放着天配的姻缘,何用别处去找”时,贾母似乎从来不知道身边还会有什么合适的人选,竟然装糊涂地问“在那里”;等到王熙凤点明人选就是宝钗时,贾母又抱怨凤姐之前为何不当着薛姨妈的面提出来,好像这样的好事让她给耽误了。总之,贾母的态度发生了一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由以前对宝钗不闻不问或故意忽视,变为任何不同的意见都没有,就欣然接受了王熙凤的提议。无论从生活情理,还是从小说故事的发展来看,这一重大的转变都显得十分突兀,并且十分富于戏剧性,让读者明显地感到续书在交代这个问题时,前后衔接实在是不够圆润。不过从决策的角度来看,贾母总算是同意宝钗这个人选了。
到了第九十回,荣府的女主子们说起黛玉的病情时,贾母讲了她选宝钗不选黛玉的理由:
贾母道:“我正要告诉你们,宝玉和林丫头是从小儿在一处的,我只说小孩子们,怕什么?以后时常听得林丫头忽然病,忽然好,都为有了些知觉了。所以我想他们若尽着搁在一块儿,毕竟不成体统。你们怎么说?”……贾母皱了一皱眉,说道:“林丫头的乖僻,虽也是他的好处,我的心里不把林丫头配他,也是为这点子。况且林丫头这样虚弱,恐不是有寿的。只有宝丫头最妥。”王夫人道:“不但老太太这么想,我们也是这样。但林姑娘也得给他说了人家儿才好,不然女孩儿家长大了,那个没有心事?倘或真与宝玉有些私心,若知道宝玉定下宝丫头,那倒不成事了。”
贾母的这一番表白说明,她对于宝黛的自由恋爱并非一无所知,而恰恰是洞若观火并且早有态度,她之所以不能赞成或促成他们,是因为他们这样做“毕竟不成体统”。除了与封建礼教相悖之外,贾母表明自己不选黛玉的理由,主要有两个,一是黛玉性情“乖僻”,总是与人合不来;二是她身子“虚弱”,“恐不是有寿的”,因而站在贾府事业发展的大局来看,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讲,选黛玉都是不合适的,“只有宝丫头最妥”。黛玉是贾母的外孙女,而宝钗与贾母并没有血缘关系,要说贾母讨厌黛玉或对其冷酷无情,那应该也不合乎情理。从感情上来说贾母自然是对黛玉亲近,而离宝钗较远,但选谁做孙媳妇涉及贾府的未来,并不能感情用事。于是,当感情与理智相冲突时,贾母作为贾府的精神领袖,自然要考虑贾氏家族的长远利益,于是就听从了理性的召唤。贾母如此明确地将自己舍弃黛玉的理由说出来,不仅是向大家展示她决策的依据和稳妥,其实也是在堵别人的嘴,让府中的人理解自己的苦衷所在。
故事发展到这里,应该说有关宝玉婚配人选的决策也就尘埃落定了。现在回过头再梳理一下,会发现荣府有关宝玉婚姻大事的决策,具有如下一些特点:
一是有关宝玉婚配人选的议题,最终由贾母提出。贾母虽然在家庭事务管理上退居幕后了,不再过问一些具体的琐事,但宝玉的婚配由于涉及荣府未来的发展,因而贾母从头至尾都没有对这件事放过手。贾母不看好黛玉的原因,在第九十回经她亲口公之于众,理由十分明确;但她同时也不看好宝钗,这究竟是什么原因呢?对此书中从未明确交代,一些红学家的推测也很难令人信服。总之,贾母一直在黛玉、宝钗之外,给宝玉寻觅着她认为合适的人选,但她并未获得其他人的鼎力支持和配合,结果找来找去一无所获。到最后她大概是逐渐明白,靠她一己之力无法妥善解决这个问题,于是她只好不再一意孤行,而是主动将这个议题摆在桌面上,让其他人也充分发挥作用。
二是在贾母正式提出这个议题之后,出现了一位张家小姐。这位张家小姐是按贾母预先设定的标准提起的,而且还与邢夫人有亲戚关系,但她家中希望入赘的要求又显然不符合宝玉的情况,因而最后不得不由贾母自己亲口否决。这位张家小姐不过是一位过渡性的人物,她的出现似乎只是为了说明,给宝玉物色一个合适的对象实在是很不容易。而贾母对此人选的否决也再一次表明,限于荣府自身的根本性要求,贾母在宝钗之外选择的想法,其实是完全行不通的。
三是荣府主子们绕了一大圈,最后仍然回归到宝钗身上。这个结局看似是一种无可奈何的选择,其实基于家族长远利益而并不取决于感情的婚姻,最后只能是这样一个必然的结果。正是王夫人算定了宝玉只能选宝钗,所以她一直不动声色,自始至终都在表面上应付着贾母,内心却在静待水到渠成的那一刻到来。王夫人是宝玉的母亲,如果贾母不插手,谁来做儿媳妇自然由她说了算;但偏偏贾母要插这个手,而且手中握着拍板权,于是她只好忍耐。所以,当王熙凤将宝钗亮出时,大家几乎没有任何异议,就都一下子接受了这个人选。这个结局表明,其他任何人都是不适合的,宝钗就是宝玉婚配的最大公约数,除此之外没有更好的选择。
四是为了保证家族的长远利益,不惜牺牲宝黛的感情。无论黛玉、宝玉还是宝钗,都是封建婚姻制度的牺牲品。黛玉获得了宝玉的感情,却失去了和宝玉的婚姻;宝钗获得了和宝玉的婚姻,却没有得到应有的感情;而宝玉想得到的最终未能得到,得到的却不是自己想要的。造化弄人,阴差阳错,读者不禁和作者一起,为三位红楼主人公的命运洒下一掬清凉的泪。
五是续书作者以“掉包计”的策略,来处理宝玉、黛玉、宝钗三人之间复杂的关系,手法实在拙劣。一些探轶派红学家认为,采用“掉包计”的手段让宝钗代替黛玉与宝玉成婚,这样的安排违背了原作者的意图,同时也显示出续作者在艺术构思上的不足。而比较合理的故事应该是,黛玉因病提前去世,宝玉在不会伤害黛玉的情况下,才和宝钗成婚。在此我们暂且不论这样的说法是否真是原作者的意图,也不评判这样的设计就一定比“掉包计”高明,只从荣府主子对此决策的角度来看,经过漫长的酝酿、筛选和论证,最终选定宝钗作为宝玉的配偶,应该是符合贾府的长远利益的。
总之,与荣宁二府的老爷们对于修建大观园的决策略显仓促相比,荣府有关宝玉婚姻的决策经历了一个反复选择和比较的过程,这一点与现代企业有关重大事项的决策机制和特点颇为相似。
3.宁府的决策机制
如果说荣府是一家组织结构严密、决策机制健全、实行分级管理、运行相对规范的公司,那么宁府由于贾珍一手遮天,而只能算是一家决策极为荒唐、管理十分混乱、运行严重失衡的企业,管理的混乱,在“王熙凤协理宁国府”之前,对其所作的精辟的分析研判中便可见一斑。这里只以贾珍如何为儿媳妇秦可卿办丧事,来看其决策方面有何特点。
贾珍为秦可卿办丧事,一切以排场、豪华为出发点。对此书中是这样描写的:
贾珍哭的泪人一般,正和贾代儒等说道:“合家大小,远近亲友,谁不知我这媳妇比儿子还强十倍。如今伸腿去了,可见这长房内绝灭无人了。”说着又哭起来。众人忙劝:“人已辞世,哭也无益,且商议如何料理要紧。”贾珍拍手道:“如何料理,不过尽我所有罢了!”
……择准停灵七七四十九日,三日后开丧送讣闻。这四十九日,单请一百单八众禅僧在大厅上拜大悲忏,超度前亡后化诸魂,以免亡者之罪;另设一坛于天香楼上,是九十九位全真道士,打四十九日解冤洗业醮。然后停灵于会芳园中,灵前另外五十众高僧,五十众高道,对坛按七作好事。那贾敬闻得长孙媳死了,因自为早晚就要飞升,如何肯又回家染了红尘,将前功尽弃呢,因此并不在意,只凭贾珍料理。
贾珍见父亲不管,亦发恣意奢华。看板时,几副杉木板皆不中用。可巧薛蟠来吊问,因见贾珍寻好板,便说道:“我们木店里有一副板,叫作什么樯木,出在潢海铁网山上,作了棺材,万年不坏。……”贾珍听说,喜之不尽,即命人抬来。大家看时,只见帮底皆厚八寸,纹若槟榔,味若檀麝,以手扣之,玎珰如金玉。大家都奇异称赞。贾珍笑问:“价值几何?”薛蟠笑道:“拿一千两银子来,只怕也没处买去。什么价不价,赏他们几两工钱就是了。”贾珍听说,忙谢不尽,即命解锯糊漆。贾政因劝道:“此物恐非常人可享者,殓以上等杉木也就是了。”此时贾珍恨不能代秦氏之死,这话如何肯听。
可以从以上描写中看出宁府的决策有如下特点:
一是决策机制很不健全。长孙媳妇去世了,作为宁府大老爷的贾敬,仍然在寺里“和道士们胡羼”,一心只想着“飞升”,并不管家中的事,结果一切全由贾珍说了算。贾珍一手遮天,决策随心所欲,只图自己一时痛快,并不想那么多。
二是贾珍只讲奢华、体面,没有任何节俭意识。既要为死者“打四十九日解冤洗业醮。然后停灵于会芳园中,灵前另外五十众高僧,五十众高道,对坛按七作好事”,又要花“一千两银子”买“万年不坏”的奇木做棺板,还花了“一千二百两银子”为贾蓉捐了个“五品龙禁尉”,可以说秦可卿的葬礼是一种超规格的葬礼,耗费的巨资令人瞠目结舌。
三是贾珍在宁府这个公司里,权力没有任何制衡。贾政作为长辈,对贾珍采用“非常人可享”的棺木提出善意的劝阻,但贾政非宁府主子,贾珍不受其节制,因而对此并不在意,依然我行我素。
四是决策结果对宁府日后产生很大的负面影响。贾珍被虚荣心所驱使,又被自己与儿媳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所左右,只顾眼前风光,不能量力而行,便造成了日后入不敷出的局面,等于是加速了贾府的衰败。
有关秦可卿丧事的决策,是宁府在决策以及实施方面的一个标本式的例子,从此一斑中大致可窥宁府决策之全貌。决策是否正确或合理,往往取决于是否具有健全和完善的决策机制,取决于组织结构是否完整、人员分工是否明确、管理制度是否健全、有无监督和制约机制等等,也取决于决策者的个人素质以及其对决策本身的理解和把握。像贾珍这样的专制者,之所以将宁府的事情弄得一团糟,乃至于成为加速贾府衰败进程的主要推手,就是因为对重大事项首先不能作出正确、合理的决策,结果导致一步错、步步错,从而使整个家庭、家族逐渐走向灾难的深渊。
四、贾府的权力运行机制
与宁府在管理上混乱的局面形成鲜明对照的是,荣府具有相对健全和有效的权力运行机制,其中有许多成熟或成功的做法,可以为现代企业提供参考的案例。
1.分级管理,责任到人
由于荣国府是四世同堂的大家庭,人口众多,事情繁杂,因而发展、传承到红楼故事开始的时候,大致形成了贾母——贾政与王夫人——贾琏与王熙凤——诸多下层管家群体这样一个四级治理的格局,这一点与现代企业的管理体制有异曲同工之妙。分级管理的优势是组织严密、分工明确、责任清楚、上下级易于协调等,而缺点是层次越多,彼此之间的协调工作也急剧增多,最高层的决定、意图传达到底层时有可能走了样,上层管理者容易被下层管理者蒙蔽等。分级管理的优势与弊端,在贾府管理实践中都有着充分的体现,如果从管理学的角度去读《红楼梦》,便会发现荣府在权力具体运行的过程中,大概也形成了与现代企业管理十分相似的局面。
一是贾母掌握好大政方向。贾母因年事已高,早已退居后台,不再正式介入府中日常管理事务,但由于她是贾家上一代的强势管理者,加之孝道在中国古代家庭所产生的深刻影响,因而贾府中无人敢漠视她的崇高地位,无人敢做违背她意愿的事情。她实际上仍然处于贾府权力金字塔的顶端,在贾府中起着精神领袖的作用,在她之下的所有的管理者无论做什么事,都在心中要考虑是否能过她这一关,如果得不到她的首肯或支持,最后什么事都是做不成的。从这一点上来说,贾母实际上起到了公司董事长的作用,也起到了类似公司监事会的作用,她从战略层面把握了贾氏集团公司发展的方向,也为贾氏家族日后的发展作了一些布局和安排。比如,荣府由她最终对宝玉的婚事拍板定案,就是她作为贾府掌舵人所发挥的关键性作用,而她在贾府被查抄后收拾残局,也是她履行家族最高领导权的具体表现。
二是王夫人做好决策授权。王夫人是贾府决策层的主要成员,实际掌握着贾府关键的人事任免权,对财务管理和日常重要事务有着实际的支配权,其职责范围,与现代企业的总经理岗位职责和工作内容,基本上是相类似的。但凡比较重大的事情,王熙凤都要请示王夫人来决定;如果王夫人发现王熙凤有什么疏漏,她也总是不失时机地站出来予以弥补。比如,王熙凤因小产养病不能理事,王夫人便暂令李纨代理,同时又让探春、宝钗协助。再如邢夫人将从大观园中捡到的绣春囊拿给王夫人时,王夫人首先批评了王熙凤,之后安排她与王善保家的查抄大观园,最后赶走了晴雯、司棋、四儿等一帮人。在日常的管理上,王夫人对王熙凤进行充分授权,但她又不随意放权,她大约也是知道王熙凤有滥权的毛病,所以她时常对其进行适当的监督,限制其不要做出过于出格的事。比如她在书中数次过问月例发放的事,就是行使监督权的一种实际体现。
三是王熙凤做好安排实施。熟知《红楼梦》内容的读者以及红学家、企业家、管理学家都不能不承认,贾府中首屈一指的管理专家非王熙凤莫属,王熙凤就是为管理荣府而生的,也只有王熙凤这种将权力运用得风生水起、令人叹为观止的能人,才能把三四百人的荣府打理得井井有条。荣府内部管理方面的重大事项,一般都由王夫人作出决策,之后由王熙凤去安排实施,这一点十分符合现代企业分层管理的模式。王熙凤的权力来自王夫人的授予,所以她必须要服从王夫人,如果没有王夫人的充分支持,她也应该难以实施有效的管理。她想通过协理宁国府来展示自己的才能,但这事首先必须取得王夫人的同意,王夫人在贾珍的央求下向王熙凤授了权,王熙凤才能在宁府大干一场。而她在宁府大展宏图的这一段精彩故事,历来被看为是家政管理方面的成功范例,同时也是现代企业管理可以充分借鉴的经典案例。总之,王熙凤是一位卓越的中层管理者,她在管理方面的非凡能力以及智慧,让贾府的男性主子们黯然失色、自叹弗如。
四是下层管家做好具体执行。贾府中的下层管家,如同企业的一些职能部门的负责人,或者生产车间的主任及班组长,平时一般做的都是常规性、事务性的工作,这些工作一方面是按照贾府在管理上长期形成的制度或惯例来进行,另一方面也接受主子们临时作出的一些指令。下层管家不是主子,但是他们总是代表主子行使职责,因而他们的地位又高于普通的仆人,在主子那里往往也很吃得开。不过,下层管家也并非完全听任上级的命令,如果主子有什么不合理或过分的要求,他们往往会运用管理方面的一些成规,对主子们的权力进行一定的制约。例如第四十四回,贾琏和鲍二家的鬼混出了人命,花了二百两银子才摆平,但他自己拿不出这笔钱,就与林之孝私下合谋,“将那二百银子入在流年账上,分别添补开销过去”。作者通过这件事反映贾琏以权谋私,但也从侧面说明,主子们花钱和冲账,也得遵守相关的财务制度,至少账面上是要抹平的。另外,主子们即使要作弊,没有下层管家的配合也是不行的。
2.男主外事,女主内事
贾府在管理体制上有一个十分突出的特点,那就是,无论是位于高层的贾政和王夫人,还是处于中层的贾琏和王熙凤,尤其是处于下层的管家群体,毫无例外地都是夫妻搭档,而且在管辖范围上一律是男主外、女主内,分工明确,责任清楚。从这一点可以推断,贾母当初持家时,应该也是与其夫贾代善共同管理家庭事务,并且内外有明确的分工。其实,男主外、女主内的权力格局及其运行机制,并非是贾家刻意所为且一家独有,而是由中国传统家庭的礼法所决定的。这个礼法规定,男人在家庭中处于绝对支配的地位,在此基础上,根据男女各自的地位和特长,又实行较为明确的分工,外事由男主之,内事由女主之。贾府自然也不例外,几乎所有的管理者都是夫妻搭档,夫唱妇随,琴瑟和鸣。比如贾琏、王熙凤夫妇,俩人手中握有荣府家政管理的实际权力,但府外的事一律由贾琏去办,对外代表荣府的主子是贾琏,因而第十五回写王熙凤公堂之上包揽词讼,必须“假托贾琏所嘱”才行;而在贾府二门之内,却是王熙凤一手遮天、说一不二,在很多事情上贾琏都只能仰其鼻息。李纨是贾政、王夫人的儿媳妇,按说做荣府的大管家名正言顺,但她却为什么没有被起用,而是由属于长房的儿媳妇王熙凤来主持家务呢?红学家对此也是众说纷纭,有的说是王熙凤是王夫人的内侄女,她不用王熙凤这个信得过的人还会用谁?有的说贾赦是荣府的大老爷,按说荣府的当家人就应该由他来当,但贾母把这个重要职位交给二房贾政了,因而为了平衡两房的关系,便有意把贾琏、凤姐夫妇安排为大管家。上述说法自然都很有道理,但红学家们似乎没有注意到一个重要的因素,那就是李纨的夫君贾珠早逝使她成为寡妇,如果让她来主持荣府的内部事务,即使她的能力可以承担起这份重任,却无人配合她去分管外事,难以形成男主外、女主内的权力机制。下层管家们也概莫能外地都是夫妻档,区别只是男管家们只能管二门以外的事,二门以内全由女管家们管理。夫妻档管家以及男主外、女主内的运作机制,有其明显的合理之处和很大优势,比如由于夫妻二人责任一致,处理一些问题时容易相互协调、减少摩擦,但其弊端也是显而易见的,当一方徇私舞弊时,另一方也容易与其狼狈为奸。贾琏、王熙凤夫妇的作为,恰好就为此作了印证。
3.等级森严,主仆分明
封建社会的等级制度,在贾府这个大家庭中体现得十分突出,甚至到了惊心动魄的程度。
首先,主子和奴仆之间具有天然的界限。一方面,主子对奴仆拥有至高无上的生杀大权;另一方面,奴才又对主子具有完全的人身依附的关系。金钏是王夫人的贴身丫鬟,因为和宝玉说笑未把握住分寸,当即惹翻了王夫人,不仅打了她一巴掌,而且还要把她赶出贾府。宝玉在这件事上有相当的责任,金钏之所以说出那些暧昧的话来,与宝玉的诱导不无关系。但王夫人显然包庇儿子,只字不提宝玉的过错,却把所有的脏水都泼到金钏头上,致使这个一时转不过弯来的可怜的丫头,只有投井自尽来遮羞。荣府大老爷贾赦年过半百,“也是孙子儿子满眼了”,他自己妻妾成群还不满足,又打起了贾母的贴身丫鬟鸳鸯的主意,被拒绝后竟然毫不羞耻地向鸳鸯的哥哥放言:“‘自古嫦娥爱少年’,他必定嫌我老了……叫他细想,凭他嫁到谁家去,也难出我的手心。除非他死了,或是终身不嫁男人,我就伏了他!若不然时,叫他趁早回心转意,有多少好处。”只因为贾赦是主子,便拥有对一个丫鬟及其一家的人身控制权。之后鸳鸯暂时还能获得喘息的机会,不过是借了贾母的盾牌拼命抵抗,一旦贾母归西,鸳鸯的结局可想而知。
其次,在主子和奴仆这两个群体当中,也仍然具有不同的等级区别。比如在主子当中,其地位的一般规矩是长辈高于晚辈,男人高于女人,正室高于侧室。赵姨娘和王夫人是平辈,但是王夫人是妻,是正室;赵姨娘是妾,是侧室,因而王夫人是荣府的女主人,赵姨娘只能算半个主子,其地位仅高于奴婢,比自己生养的探春、环哥的地位还要低一些。就连贾府的丫鬟仆妇也都分成三六九等,大管小,上管下,层次分明。袭人是宝玉的大丫鬟,身份相当于准姨娘,既是贾母派来的人,又是王夫人信赖的人,因而不仅待遇比其他丫鬟高,而且还可以指使其他小丫鬟。至于像赖大这样的大管家,由于伺候过贾家老一辈主子,因而身份虽属于奴仆,但地位已经接近主子而远远高于其他奴仆,贾府一些年轻主子见了也得表示敬意。仆人当中,得势的与无势的境况又截然不同。王夫人身边的丫鬟彩霞年龄大了,身体也不太好,王夫人便格外开恩,将彩霞放了出去。谁料王熙凤的陪房来旺家的,想聘彩霞给儿子做媳妇,去求亲时遭到拒绝,原因是彩霞“早闻得旺儿之子酗酒赌博,而且容颜丑陋,一技不知”,于是来旺家的便央求凤姐夫妇说亲。王熙凤找来彩霞的父母,威逼其答应。彩霞虽与贾环相好过,赵姨娘也亲自向贾政讨人,但赵姨娘人微言轻,结果未能遂意,彩霞最终只得嫁给自己并不喜欢的人。可见同是奴仆,依附不同的主子,地位及命运便会有很大的不同。
4.分工明确,控制严密
荣府上下三四百号人,日常活动秩序之所以有条不紊,全赖于分工明确,各司其职。荣府的主子们,大致上可以分为两类:一类是管事的,如贾政夫妇、贾琏夫妇;另一类是不管事的,如贾赦夫妇、李纨、宝玉以及几位小姐。当然,管事与不管事也不是绝对的,像贾母、贾赦、李纨、探春等,大多数时候不管事,但偶然间也会参政、议政乃至亲政,但总体来说,直接管理荣国府日常事务的是贾政夫妇和贾琏夫妇,他们的职责十分明确,与其他主子俨然有执政和在野之分。仆人们也可以分为两类:一类是分布在各房或各少爷、小姐身边的,直接给主子们提供各种日常生活服务;另一类是分布在各下层管理机构的,例如赖大负责总管房,相当于现代企业的行政办加总务处;林之孝负责庄田与账房,但他的主要职责是在账房做日常管理,并不直接去收租,而是委派周瑞“管春秋两季租子”。另外还有诸如银库、粮仓、买办房、厨房、浆洗房、外门房、二门房等,都分别有不同的仆人去管理,平常大家该干什么,都各有明确的职责和分工,其高度的组织性、协调性,毫不亚于现代企业的日常运营。
在红楼故事第十六回、十七回中,作者将荣府内部明确分工、监督控制方面的特点,借王熙凤“协理宁国府”做了最集中、最突出的体现。王熙凤是荣府的大管家,被贾珍临时借调到宁府帮其料理秦可卿的葬礼,王熙凤还未正式上任,就根据自己平时的观察和管理方面的经验,将宁府管理上的漏洞和缺陷分析了个淋漓尽致:
头一件是人口混杂,遗失东西;第二件,事无专执,临期推委;第三件,需用过费,滥支冒领;第四件,任无大小,苦乐不均,第五件;家人豪纵,有脸者不服钤束,无脸者不能上进。
于是,王熙凤一到任,就首先对所有的仆人进行了合理的分工和职责定位,并对他们提出了明确的工作要求:
“这二十个分作两班,一班十个,每日在里头单管人客来往倒茶,别的事不用他们管。这二十个也分作两班,每日单管本家亲戚茶饭,别的事也不用他们管。……来升家的每日揽总查看,或有偷懒的,赌钱吃酒的,打架拌嘴的,立刻来回我,你有徇情,经我查出,三四辈子的老脸就顾不成了。如今都有定规,以后那一行乱了,只和那一行说话。素日跟我的人,随身自有钟表,不论大小事,我是皆有一定的时辰。横竖你们上房里也有时辰钟。卯正二刻我来点卯,巳正吃早饭,凡有领牌回事的,只在午初刻。戌初烧过黄昏纸,我亲到各处查一遍,回来上夜的交明钥匙。第二日仍是卯正二刻过来。说不得咱们大家辛苦这几日罢,事完了,你们家大爷自然赏你们。”
在协理宁国府的过程中,授权和审核这两项大权由王熙凤亲自掌握,而且,所掌握的审核标准和授权手续都是十分严格的。如荣国府的四个执事人来领牌,她命彩明念帖,听后便知其中两项超支,掷回帖子严加斥责,那二人扫兴而去。从此处可以看出,所有的采购均有预算,所谓“帖子”类似于如今的“采购申请单”。能否采购并且预算是否合理,须经王熙凤亲自“审核”才能取得“对牌”,如同企业采购时须经主管领导审批签字,审批流程完成后才能执行采购,而采购后还要与买办的回押核对相符后,才最终解除责任。可见,贾府内部的控制模式,与现代企业的权力运行机制,几乎毫无二致。
在现代企业内部的控制机制中,一般都十分强调管理者一定要充分行使监督权。道理很简单,无论制度多么严密,若管理者不对这套制度的实施予以实质性的监督,那么内部的控制便会完全失效,引发管理上的危机。宁府在王熙凤协理之前,就是由于贾珍作为最高管理者,未能充分行使监督权,并且自己带头破坏制度或规矩,结果导致整个宁府在管理上“着实不成个体统”。王熙凤则十分重视监督,并且一旦发现违反者必予以惩罚,从而起到杀一儆百的作用。比如她宣布了早晨上班不得迟到的纪律不久,就遇到有人迟到的事,于是她便立即命人“带出去,打二十板子”,一面又掷下宁国府对牌,“出去说与来升,革他一月银米”。如此一来,“众人不敢偷闲,自此兢兢业业,执事保全,不在话下。”
五、贾府管理者的运权特点
《红楼梦》是一部艺术成就很高的古典长篇小说,又可以说是一部管理学方面的生动教材,而且正面、反面的事例均有,给企业家、管理学家提供了丰富的可供效仿或警示的样本。相对于男性管家,以王熙凤为代表的女性管家所起的作用则更为突出。而且,由于每位理事的主子的思想、品质和个性各有不同,其运用权力的方式、特点和效果也各有不同。
1.贾母的运权特点
贾母是贾氏家族的精神领袖,起着为贾府这艘航船把握航向的重要作用。但她深知自己来日不多,因而平时生活以养身、享受为主,放手让王夫人、王熙凤去管事。但她又并未完全放弃自己的责任,虽然退居幕后,却无时不在为贾府的长久发展而殚精竭虑。
一是稳居高位,无为而治。贾母阅历丰富,见多识广,熟谙人情世故,有着丰富的治家智慧,但她并不揽权,而是讲求无为而治,十分放手地让年轻管家们去管理,自己则主要做他们的后盾。她是一位非常精明的老祖宗,用薛宝钗的话说,就是“凤丫头凭他怎么巧,再巧不过老太太去!”但她又深知“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的道理,因而她素来是大事有原则,小事装糊涂,表面上有时稀里糊涂的,内心其实亮如明镜。贾母无为而治的做法,应该说在荣府事务管理上产生了相当积极的影响,也造就了第二代、第三代管家们,在红楼故事中形成十分引人注目的女性管家群体。
二是协调关系,平衡利益。荣府是一个有数百号人的大家族,按照封建社会贵族家庭的传统和惯例,贾母步入晚年而退居二线时,应该将家庭管理大权交给长子贾赦夫妇,但由于贾赦夫妇俩人都缺乏真正治家的能力,加之俩人实际能借重的各方面资源,又比贾政夫妇要少得多,结果贾母将管家大权交给了次子贾政夫妇。但为了这一重大人事安排又不至于让贾赦夫妇过于失落,且演变为贾政夫妇的对头,贾母又将贾赦的儿子、儿媳贾琏夫妇选拔到一线管理岗位上,从而平衡了长子与次子两房的利益。也有一些研究者认为,王夫人之所以让王熙凤来代替自己行使实际管理权,是因为凤丫头是她的内侄女,让她来行权王夫人信得过。但无论是什么原因,这样重大的人事安排必定要得到贾母的首肯,才能在实际中行得通。各种迹象显示,这一违背常情却又在情理之中的安排,其实是一种十分高明的用人和处事手段,非出自贾母这样具有大智慧的人不可,对于化解荣府长房、二房之间的矛盾、保持府内相对稳定产生了巨大的作用。
三是高度警觉,显示权威。贾母自称“老废物”,表面上看起来喜欢享受,似乎对什么都不放在心上,其实她头脑十分清醒。她年事已高,早已退居后台,对于府中的事一般不插手,但偶然也会发飙,显示出她善于把握关键、雷厉风行的一面。例如第七十三回,她突然主持了一次惊动全府的抓赌运动。贾母认为宝玉夜间被吓,必定是值夜班的老妈子聚众赌博,“夜间既耍钱,就保不住不吃酒,既吃酒,就免不得门户任意开锁。或买东西,寻张觅李,其中夜静人稀,趋便藏贼引奸引盗,何等事作不出来……这事岂可轻恕!”贾母头脑清楚,推理严密,一下子就找到了问题的根本,于是她下令去查,结果“查得大头家三人,小头家八人,聚赌者通共二十多人。”这些违反了家规的仆人,自然都受到了应有的处罚。可见,贾母不出手则罢,一出手便雷霆万钧,整个府中都为之震动。在这方面,令读者印象深刻的事还有两件:一件是宝玉因与优伶琪官来往惹出麻烦,而被贾政喝令仆人将其打了个半死时,贾母前来制止,将贾政骂了个狗血喷头和无地自容;另一件是贾母听到贾赦要逼娶鸳鸯时,不禁雷霆震怒,甚至还迁怒本来毫无瓜葛的王夫人。可见,平时贾母与一家人其乐融融相安无事,一旦当自己的权威和家族的根本利益受到挑战和威胁时,她便会像愤怒的狮子一样咆哮,果断地出手扭转局面,一点商量的余地也没有。
四是深思熟虑,从长计议。在《红楼梦》一书中,贾母前后做了两件影响到家族命运的大事。一件是为了能使荣府的百年富贵生活一直延续下去,她为未来家族事业的继承人贾宝玉的成长倾注了很大的心血。从宝玉六七岁时就把他收留到自己身边一同吃住,到将自己器重的丫鬟袭人、晴雯派到宝玉身边服侍,再到从贾政棍棒下救出宝玉,并且还自始至终为宝玉的婚事而纠结,这一切都是从贾氏家族的根本利益出发,反映出她作为一位家族航船掌舵者的长远考虑和审慎抉择。贾母性情直爽,做事一向干脆利落,但是对于这件事她却寻寻觅觅,反复权衡,踌躇数年,最后不得不在无奈中退而求其次,可见她考虑重大问题十分慎重,绝不轻易表态或出手。另一件是当贾家遭受抄家打击、面临生计难以为继的关键时刻,贾母将自己全部积蓄拿出来散给各位子孙,连分门而过的宁府的贾珍夫妇也得到了一份,充分体现出她敢于担当和顾全大局的品格。贾母以自己的博大胸襟和无私付出,维护了贾氏家族的稳定和团结,让这个在风雨飘摇之中的家族暂时得到了喘息的机会。
2.王夫人的运权特点
王夫人是贾府集团公司荣府分公司的总经理,比其他管理者负有更多更重要的职责。但她心事缜密,深思熟虑,做什么事都显得举重若轻,颇有大将风度,加之有自己的内侄女王熙凤全力辅佐,因而即使遇到来自各方面的压力,她都能四两拨千斤,具有一个高层管理者应有的掌控能力。
一是抓大放小,宏观掌控。王夫人上了年纪,身体也不好,因而她不必再亲力亲为,只管对大事作出决策,让王熙凤在一线去具体安排实施。王熙凤思维敏捷,精明能干,言语伶俐,手段过人,将荣府内部事务打理得井井有条,王夫人对此应该是满意的。但王夫人对自己的内侄女也并非完全放心,既用着,又防着,知道她喜欢弄权,因而有时还会敲打一下,让王熙凤引以为戒。比如黛玉初到贾府时,一家人都在忙着接待黛玉,她却忽然当着众人的面,过问月钱是否发放这等依惯例进行的小事,必定是她听到一些议论后,不得不对王熙凤进行监督,督促其收敛一下私心。
二是选贤任能,培养新人。王熙凤小产养病时,谁来代替她操办家务呢?王夫人应该是把大观园里的媳妇、姑娘们逐个审视了一番,最后才做出了组建“三驾马车”的决策。李纨平时只管带领姐妹读书识字做针线活,没有实际管理过家务,这次就让她锻炼锻炼,于是她把儿媳妇推上了临时管理的岗位。但李纨一向老实厚道,待人处事往往失之过宽,加上还要照顾儿子贾兰,有可能力不从心,因而还得给她再找两个得力助手。找谁来辅佐李纨好呢?迎春懦弱怕事,惜春年纪过小,黛玉身体太差,这三个人都难以担当重任。而探春和宝钗知书达礼,素有大志,看来都是可用之材,就让她们俩辅佐李纨,来暂时主持一下家务吧!于是“三驾马车”就这样顺理成章地产生了。事实证明,王夫人是很有选人眼光的,尤其是“敏探春兴利除宿弊”一事,应该是荣府在管理和改革方面,值得大书特书的大手笔,造就了《红楼梦》在管理方面的又一个典型案例。
三是暗布亲信,清理门户。抓大放小,选贤任能,都是王夫人在管理上值得肯定的阳的一面,但作为封建大家庭的家长,要有效地控制住下面数百号人,王夫人有时也不免来点儿阴的,这是她运用权谋来加强内部控制的表现。比如,为了保证宝玉不出问题,王夫人便以准姨娘的待遇为手段,将袭人作为自己的亲信安置在宝玉身边,由袭人全权负责宝玉的饮食起居。在七十七回中,她当着宝玉身边的丫头和老妈子的面,冷笑着说:“打量我隔得远,都不知道呢!可知我身子虽不大来,我的心耳神意时时都在这里。”话中所透露出的权谋和阴险,令人心惊肉跳、不寒而栗。正是由于有了十分畅通的信息渠道,王夫人才对宝玉周围的情况了如指掌,把不服管教的晴雯、私传信物的入画,有男女私情、伤风败俗的司棋等人,统统赶出了大观园。王夫人清理门户,有效地扭转了大观园的风气,从管理的角度来说没有多大的问题,但她由此也制造了明显的冤假错案,在她的个人品质上留下了难以洗刷的污点。
四是韬光养晦,水到渠成。荣府当下的管理权以及未来的继承权之争,是红楼故事中最大的焦点问题之一,参与争夺的利益方之多,争夺的手段之微妙和复杂,不亚于当今宫廷题材影视剧上描述的故事。眼看着宝玉无治家之才,因而选一位精明强干的贤内助来辅佐他,就成为解决继承权问题的关键了。无论从哪方面来考虑,宝钗都是王夫人看中的不二人选,但顾及到贾母等人的想法,王夫人对此一直不动声色,从未明确提出过自己的意见,而是任由“金玉姻缘”的舆论在府中扩散,始终耐心等待着时机的成熟。与平时常常使用“霹雳手段”不同的是,王夫人在这件事上出奇地低调,反映出她善于韬光养晦、以不变应万变的一面。
3.王熙凤的运权特点
王熙凤虽然没有多少文化,也没有多么高明的战略眼光,个人品德上也有许多明显的毛病,但她却是个极有主见、有胆识、有才干的年轻主子,用秦可卿的话来说“是个脂粉队里的英雄”。而在红学家、管理学家眼里,她是能够对贾府进行有效管理的不可多得的强势人物,如果没有她,整个荣府便会陷入混乱甚至瘫痪状态。
一是重视规则,严格管理。从“协理宁国府”一段故事来看,王熙凤深谙管理的要旨,有很强的规则意识,善于从制度入手进行管理。还没有正式上任,她就将宁国府管理方面存在的漏洞诊断得清清楚楚,一下子就抓住了问题的关键,充分表现出她极强的洞察力和判断力。因而她上任后第一件事就是建立新的规则,下猛药从根本上解决问题。为了克服宁国府管理上的弊端,她采取了“定岗定责,按责定编,包干到人,责任到人”的措施,这使她的管理目标清晰,责任明确,分工细致,岗位适当,编制合理,责任到位,把管人与管事、做事与管物、责任与实效结合起来,从而提高了管理的效率。为了尽快扭转宁国府管理混乱的状态,她还亲自早起点名,狠抓新纪律的贯彻执行,并且严厉惩处违反者,起到了杀一儆百的作用。王熙凤按照制定规则、按岗定编、强化监管的思路进行管理,与现代企业一般采用的治理办法和途径如出一辙,因而“协理宁国府”一段妙文,几乎就是企业管理完全可以照搬的一篇活教材。
二是高调强势,权欲极重。王熙凤十分喜欢揽权,她主持荣国府,协理宁国府,而且交通官府,为所欲为,用权的视野及范围远远超出了家庭范围。外事本来由夫君贾琏分管,但王熙凤经常要横插一杠子进去,从贾琏的碗中分出一杯羹。而且她还十分显摆自己的权势,将手中的权力用到极致。协理宁国府,她高调改革宁府管理上的积弊,临时当宁府的家比贾珍自己还当回事,数百号人被她整治得服服帖帖。她日夜不暇,不辞辛劳,恩威并用,堪称兢兢业业,显露出非凡的管理才干,将一切都“筹划得十分的整齐,于是合族中上下无不称叹”。
三是工于心计,滴水不漏。王熙凤像一个高明的心理学家,非常善于察言观色,随机应变,因而做什么事都能应付自如,驾轻就熟。例如邢夫人要为贾赦讨鸳鸯,以她的聪慧和敏捷预料到,这样的想法肯定是行不通的,但当她好意劝阻婆婆却遭到误解时,她立即调头转向,改换话锋,连忙陪笑,怂恿婆婆自己去碰壁。再如抄检大观园,她本来是持反对态度的,知道这样做的恶果是什么,但当她洞悉邢夫人与王善保家的险恶用心时,她马上明白了其中的奥妙。因而虽被王夫人委派带人查抄大观园,但在整个过程中她不露声色,而是把王善保家的推到一线当恶人,自己不时居间调停,做好好先生,最后把难堪还给了邢夫人与王善保家的一方。说王熙凤“有一万个心眼子”,由以上两件事来看,一点儿也不算夸张。
四是弄权无度,谋取私利。王熙凤几乎不放过任何一个可以弄权的机会,除了显示自己的权势之外,更重要的目的是为了弄钱,最著名的例子就是“弄权铁槛寺”。老尼净虚为了帮长安府太爷的小舅子抢亲,答应给王熙凤三千两银子,她便通过关节暗地使长安节度使云光逼婚,结果迫使一对青年男女自尽。另外,她利用掌管着发放全家人月钱的权力,通过私下放高利贷从中收取利钱,抄家时发现她积累的私房钱,竟然有五万两银子。至于毒设相思局、大闹宁国府、赚取尤二姐等等,无不表现出她的心毒手狠。甚至“大闹宁国府”时,还不忘记向尤氏索要五百两银子,其实她打点只用了三百两,敲诈了尤氏五百两,她又从中净赚了二百两。王熙凤的算计之精、聚敛之酷,真令人叹为观止。
五是对上逢迎,借力打力。王熙凤属于年轻一辈的管家,资历和资本都十分浅薄,她知道自己的短板在哪里,因而十分善于拉大旗作虎皮,靠逢迎贾母来压制别人。她伶牙俐齿,很会讨好老太太,可以说是老太太的开心果,深得老太太的欢心。她也十分善于利用和王夫人之间的关系,来谋取自己的私利。王夫人是王熙凤娘家的亲姑母,又是婶婆,王夫人自然喜欢这个内侄女,娘俩之间一唱一和,共同将荣府“治理得铁桶一般”。有了两位长辈做后台并全力支持,在荣府没有什么人能和她叫板,一切都在她掌控之下。老祖宗还经常当众赞扬她,树立她的威信,从而赋予她更大的权力。她整天都在监督别人,而她自己的权力却几乎不受制约,王夫人对她的监督不痛不痒,并不能起到多大的实际作用。
4.贾琏的运权特点
在贾府的男性管家中,贾琏虽然也有与贾珍一样贪欲好色的缺点,但他在“仕途经济”方面却具有相当强的能力,基本上做到了勤勉守职、不辞劳怨,在家族管理事务上发挥了重要的作用。如果说贾琏是贾府男性主子中相对优秀的一个,应该也不为过。
一是尽职尽责,任劳任怨。贾琏应该是贾府中最尽责、最忙碌、最辛苦的主子了,无论是照顾黛玉赴苏州奔丧,还是行走于平安州,贾琏都给读者留下了一副不辞辛劳、奔走不停的印象。而且,陪同黛玉从苏州回来,没有顾上歇息,就立刻投入了省亲别院的建设当中。他与王熙凤同为一线管家,但他主要分担外事,凡要去外边办的事,几乎都由他负责。王熙凤固然能力超群,但如果没有他的有力配合,也很难达到得心应手的境地。
二是精于谋划,善于管理。在筹划建设省亲别院之初,贾琏力主别院应该依自家园子修盖,又经济又合规制,只是他没有参与决策的资格,因而他求贾珍代他陈述建议。贾蔷被贾珍派遣南下采买戏子,贾琏担心贾蔷缺乏办事经验,便主动替他出主意、想办法,并对款项的出处作了问询。贾琏统筹承办大观园工程规划、督造等所有事务,而且具体到每间房子里的摆设等,都由他去全面考虑和落实,体现出他具有很强的执行力。在对外关系事务方面,贾琏熟悉律法程序与官场行情,能根据实际提出应对之策。由夺古扇之事,他判断贾雨村官儿做不长,因而便疏远着不与之谋事。夏金桂中毒,贾琏能有理有据地分析案情,为之后出现转机作好铺垫。总之,贾琏头脑清楚,办事能力强,具备了一位优秀的职业经理人所应有的基本素质。
三是处事公正,较少私心。为了父亲强夺石呆子的古扇一事,他回了一句:“为这点子小事,弄得人坑家败业,也不算什么能为!”结果受到父亲的一顿毒打。不随意荼毒无辜的百姓,也不赞成做恶的官员,说明贾琏处事有一定的底线,是一位有正义感的人。建造大观园时,贾蔷被贾珍派去南方采买戏子,为了讨好贾琏,问他需要什么东西,他可以“顺便弄来孝敬”,贾琏批评说:“你别兴头,才学着办事,倒先学会了这把戏。”可见,贾琏虽然自己也有假公济私的行为,但毕竟对此还是有一定警戒的。同宁府家长贾珍相比,贾琏手握荣府管理大权,同样有恣意挥霍的资本,但贾琏要比贾珍有强烈的责任感,基本上没有什么严重的贪腐和挥霍问题。这说明贾琏做事较少私心,懂得维护家族的长远利益,不像王熙凤那样揽权弄钱,到了无所顾忌、穷奢极欲的地步。
四是委曲求全,习惯退让。贾琏和王熙凤俩人有较为明确的分工,但由于王熙凤一向十分强势,有时要抢贾琏的风头,因而从维护夫妻关系着眼,贾琏一般都采取适度退让的策略。比如,对于水月庵僧尼的管理问题,贾琏想让精明稳重的贾芸去管事,这样自然于公于私都好,但是王熙凤却将此差事许诺给了贾芹,非要贾琏按照她的意见行事,而贾芹做人便很不正派。贾琏拗不过王熙凤,只好让贾芹去,结果出了后来的风月案子。又如彩霞和来旺儿子的亲事,当贾琏知道来旺儿子是个混混时,不同意这门亲事,但来旺是王熙凤的陪房,王熙凤已经答应来旺媳妇了,就逼着贾琏同意,贾琏只好采取退让策略。从以上事例可以看出,贾琏能从家族利益、也能从利于他人的角度考虑问题,但面对王熙凤的咄咄逼人,他又委曲求全,不坚持自己的原则,这暴露了他性格上软弱的一面。
5.贾政的运权特点
在贾府的男主子中,贾政应该算是一个十分正直的人,基本上是一位称职的儿子、丈夫和父亲,而且还是一位非常清廉的官,找不出他有什么明显的恶行和丑行。有些研究者,将贾政看为是假道学、假正经,应该是冤枉了他的,贾政其实是一个有信仰、有操守的人。
但贾政作为荣府的一家之长,却不是一位称职的管理者,这主要是因为他“素性潇洒,不以俗务为要,每公暇之时,不过看书着棋而已,余事多不介意”,家务事任由王夫人和王熙凤、贾琏他们去管,他懒得去过问,乐得躲清闲。由于他总是超然物外,高高在上,很少接触实际家务,因而常常对府中一些重大问题缺乏深入了解,或者对一些人和事失察,结果容易被别人所蒙蔽。
但贾政也并非对所有的家事都放任自流,关键的事他还是很注意操心的。比如对于儿子宝玉的培养,由于涉及荣府的未来,因而他始终十分关注,平常他过问最多的一件事,便是宝玉读书的事,读者不难体会到一位父亲对儿子的期望有多大。但贾政在这件事上又表现出十二分的力不从心,无论他怎么耳提面命乃至于棍棒相加,宝玉始终还是没有把读书真正当一回事去做,而是与身边的其他人相互配合,与他玩起了老鼠躲猫的游戏。事实证明,他在这件事上是彻底失败了,也从中可以反映出他确实治家无方。
既然儿子不成器,那就只好寄希望于媳妇了。宝二奶奶之所以成为焦点,是贾政夫妇出于对儿子宝玉的失望,退而求其次的结果,同时也是维持荣府权力格局、保持长远发展的需要。为了保证宝玉将来能够真正掌管荣府大权,贾政夫妇必须为儿子挑选一个好媳妇,王夫人看中宝钗,正是由于宝钗做事稳妥,具备辅佐宝玉管家的基本素质。第九十六回,贾政被放了江西粮道,赴任之前与贾母、王夫人定好宝玉的婚事,“因赴任事多,部里领凭,亲友们荐人,种种应酬不绝,竟把宝玉的事,听凭贾母交与王夫人凤姐儿了。惟将荣禧堂后身王夫人内屋旁边一大跨所二十余间房屋指与宝玉,余者一概不管。”从贾政特意将“一大跨所二十余间房屋指与宝玉”来看,贾政也并非所有的事都不管,像分配房产这样的大事,他还是要亲自主持的。
6.贾珍的运权特点
贾珍是贾府宗族的族长,又是宁府的当家人,按说应该在治家方面很有一套。但事实上,由于父亲贾敬几乎不管家中的任何事,宁府不像荣府那样具有完善的权力格局和制约机制,便造成了贾珍一味纵情享乐,“把宁国府竟翻了过来,也没有人敢来管他”的局面。王熙凤协理宁国府时,对府中管理现状所作的一针见血的分析,如实地反映出贾珍管理上的缺陷和漏洞,这一点与荣府形成鲜明的对照。如果要寻找管理方面的反面教材,宁府的管理应该是一个典型的案例。从冷子兴的评价以及王熙凤的分析中,可以大致归纳出贾珍在运权方面有如下特点:一是高度专制,一手遮天;二是缺乏章法,管理混乱;三是调遣失度,职责不清;四是骄奢淫逸,挥霍无度。
不过,以上特点虽然全是负面的评价,但并非说明贾珍就完全是一个没有能力的人,其实书中也曾多次写到贾珍正面的一面。比如他作为族长十分尽职尽责,保证了一年一度家族祭祀活动的顺利进行;清虚观祈福时管教怕热乘凉的子侄,做到对他们的失礼不包庇不纵容;发放年货时训斥管理家庙的贾芹,指责其在家庙中胡作非为。但话又说回来,贾珍在训斥子侄们时尽管声色俱厉,显示出作为族长、家长应有的风度,但他自己却是肆意妄为、伤风败俗的榜样。他与儿媳妇秦可卿之间不清不白,与儿子贾蓉又有“聚麀之诮”,父子俩做起坏事常常是狼狈为奸,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说,首先都是他作为家长带坏了头。因而他对于子侄的管教和批评,其实十分苍白而乏力,并不具备实际教育的效力。
7.贾探春的运权特点
探春是贾府小姐中十分有抱负的一位,她渴望像男儿一样干一番事业。她在第五十五回中曾公开宣称:“我但凡是个男人,可以出得去,我必早走了,立一番事业,那时自有我一番道理。偏我是个女孩儿家,一句多话也没我乱说的。”她与李纨、宝钗组成“三驾马车”,代王熙凤暂时操持家务一节,是历来为红学家、管理学家所击掌赞叹的一篇文字,集中表现了探春不俗的管理才能和改革精神。
一是坚持原则,不徇私情。探春刚登上“议事厅”宝座,就碰上她舅舅赵国基丧事赏银发放的问题,这对于她无形中是一场重大的考验。但她并不因为母亲赵姨娘的软缠硬磨而徇私违例,也拒绝了王熙凤给她便宜行事的方便,而是坚持依例发放赏银,体现了她坚持原则、不徇私情的特点。她对这样的事秉持公心,对谁都一视同仁,便为日后众人不仅口服而且心服奠定了基础。
二是力推改革,开源节流。对于贾府历来是出得多进得少的尴尬局面,具有忧患意识的探春,应该是早看在眼里、急在心上。因而她一管事,就提出了一些节流的举措,比如对贾府子弟学里使用的银钱、姑娘们的头油脂粉钱等重叠费用一改蠲免。同时,她还受赖大家花园管理措施的启发,提出了在大观园实施开源的措施,即将园子承包给园中的仆妇收拾料理,从中获取一些应有的收益。探春开源与节流并举的措施,与现代企业的基本管理理念和改革方向,应该是不谋而合。
三是责权结合,利益激励。探春将大观园承包下去时,采取的是责权结合、利益激励的方式,即将每一块园子的承包都责任到人,实行经营权力下放,不去过多地限制承包者,“也不必要他们交租纳税,只问他们一年可以孝敬些什么”即可。从现代管理学基本理念来看,承包措施可以充分地调动仆人的积极性,促使各项人才物力资源得到最有效的配置,因而这是一项社会效益和经济效益达到完美结合的有效举措。
六、贾府的权力效应
如同一家曾经兴旺发达、独步天下的大型企业一样,贾府集团公司在轰轰烈烈地运营了百年之后,终于难以避免从兴旺走向衰败的命运,最后落了一个家破人亡、树倒猢狲散的下场,这一结果令读者惋惜,也令人深思。从大的历史背景来说,贾府是封建制度下的一个社会的缩影,其从兴旺走向衰败有着历史的必然性,但从一个具体的家族权力格局和运行机制来说,又有着其特殊的主客观方面的原因。
读者、研究者以及管理学家从红楼故事中看到,贾府的主子们,按其在权力运用所产生的正面与负面、积极与消极的效应,大致上可以分为三部分人。以贾母、贾政、王夫人、贾琏、探春为代表的一部分人,他们像一个高明的泥瓦匠、裱糊匠一样,运用手中的权力和自己的能力,不断地修补着、加固着贾府这栋已经面临暴风雨冲击的高大红楼,基本上在维护着这个家族的根本利益。这一部分人做的是建设性的工作,发挥的作用大致上是正面的、积极的,因而可以称其为建设者。而以贾赦、贾珍为代表的一部分人,他们往往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本身就十分骄奢淫逸、放浪形骸,而且还在有意无意地带坏自己的子弟,基本上是在做着不断挖自己墙脚的事情。这一部分人几乎一直在做着破坏性的工作,发挥的作用大致上是负面的、消极的,因而可以称其为破坏者。而像王熙凤这种能力十分突出的管理者,则又正反兼顾、毁誉参半,从掌控荣府日常事务、协理宁国府来看,她是在兢兢业业地做着建设性的工作,但从弄权铁槛寺、用月钱放高利贷等情况来看,她又同时在做着破坏性的工作,因而她所起的正面、积极的作用,几乎被负面、消极的作用给抵消掉了,结果使她也成为将贾家推向衰败的罪人之一。而从整体上看,贾府的建设者与破坏者两方面所起的作用,也都相互抵消掉了,好比一座在风雨中飘摇的大厦,靠内部的力量难以使其支撑,最后在外力的作用下便难以避免倾倒的命运。
总之,无论贾府主子们拥有什么样的权力格局,如何运用手中的权力,只要是用家长制的管理方式去管理,都不可能从根本上触动以等级制度为特征的封建人治的管理本质,最后都挽救不了整个家族衰败的命运。像王熙凤这种“明是一团火,背地里是一把刀”的管理者,即使一时一事可以取得一些明显的成效,但其自身存在的难以克服的品质和问题,就决定了她不可能改变整个封建家族的命运。不过,《红楼梦》一书在管理方面给现代企业带来的深刻启示,还是值得企业家、管理学家以及众多的读者去品味、去琢磨、去借鉴的,这也正是为什么一部两百年前诞生的文学名著,至今还能散发出它不朽的艺术魅力,让无数人如痴如醉、欲罢不能的根本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