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谁是贾府中第一能说会道之人?
张黎明2025-11-11 17:5720,096

  若评选贾府中第一能说会道之人,王熙凤肯定会毫无悬念地高票当选。

  王熙凤的口才,应该说是出类拔萃,并且名声在外。第二回,冷子兴向贾雨村介绍王熙凤时说:“说模样又极标致,言谈又爽利,心机又极深细,竟是个男人万不及一的。”在第六回中,周瑞家的向刘姥姥介绍王熙凤时也说:“这位凤姑娘年纪虽小,行事却比世人都大呢。如今出挑的美人一样的模样儿,少说些有一万个心眼子。再要赌口齿,十个会说话的男人也说他不过。”冷子兴是周瑞家的女婿,在评价凤姐时,姑爷与丈母娘的话如出一辙,都格外强调她的口才十分了得。不光是口才好,而且心机还“极深细”,好口才加上“一万个心眼子”,那更是不得了。对于一般人来说,或有心机,或有口才,能占住哪一头,都已经很不简单。但王熙凤却是两者兼备,这样的人到哪里去找第二个呢!

  然而,谁又能想到,这个口才在《红楼梦》中首屈一指的年轻女子,竟然识不了几个大字。也就是说,王熙凤超群绝伦的口才,并不是通过读书或受教育取得的,而完全是出自于自学自悟,说她是天生能说会道也不为过。在那个“女子无才便有德”的时代,女子读不读书无所谓,但贾家因为是名门望族,因而那么多的姑娘、媳妇,绝大多数还是有一些文化的。像林黛玉、薛宝钗、李纨等等,正因为具备相当的文化水平,不仅谈吐明显胜人一筹,还常常吟诗作对。同样是出自于贵族家庭,但王熙凤却偏偏识不了几个字,反而口才出奇得好,比许多读书人还强好多倍,实在令人不可思议!

  一部小说中的某个人物形象塑造得是否成功,能不能给读者留下突出而深远的印象,主要是通过这个人物的语言和行动而体现的。王熙凤之所以能成为《红楼梦》一书中最令人难忘的女性人物,不仅因为她精明强干,而且还在于她丰富而独到的语言,只要她一开口说话,总能把读者紧紧地吸引住。由于她性格开朗、思维敏捷,而且又善于审时度势、察言观色,因而她说话时十分注意身份,表达非常得体,还能够根据不同的人、不同的情况,随机应变,张弛有度,几乎从来没有失过言。尤其令人拍案叫绝的是,在一些轻松愉快、需要活跃气氛的场合,她能够以俏皮、幽默而又机敏的语言,成为娱乐明星式的人物,让大家忍俊不禁而又回味无穷。著名红学家王昆仑先生有一句名言:“恨凤姐,骂凤姐,不见凤姐想凤姐”。其实,读者之所以恨或者骂凤姐,是因为她做过那些狠毒的坏事;而想她的,某种程度上,是因为她说过的那些令人玩味的话。一部《红楼梦》,虽然大家公认的女主角是林黛玉,或者再加上薛宝钗,但是如果没有王熙凤,肯定会减色不少;而王熙凤这个人物,如果没有了她说的那些话,还会如此活灵活现、招人喜爱吗!

  的确,王熙凤是那种把语言艺术演绎到极致的人物。她说过的话不仅令读者印象深刻、过耳难忘,就连贾府中的许多人,甚至是临时来贾府的客人,也常常被她的伶牙俐齿所打动,或表示推崇,或为之感叹。第五十四回,贾府庆元宵,请了女艺人来说书,听了王熙凤逗贾母乐的一席话,也忍不住赞扬凤姐的口才:“奶奶好刚口。奶奶要一说书,真连我们吃饭的地方也没了。”女艺人赞扬王熙凤,其中不乏奉承之意,但这些女艺人就是靠一张嘴吃饭的,连她们这些“专业人士”,也来赞扬王熙凤的口才,足见其语言才能非同一般。当然了,对王熙凤的口才最为折服的,还要数贾母,书中多次写到她听了王熙凤的话,半是嗔怪半是喜欢地说:“还不撕了这猴嘴。”“快撕他的嘴!”令人惊讶的是,贾母喜欢王熙凤的口才,简直到了难以割舍的地步。第三十八回,贾母竟然对王熙凤说:“明儿叫你日夜跟着我,我倒常笑笑觉的开心,不许回家去。”看看贾母的想法,就因为凤姐能逗她乐,竟然到了不让她回家的地步。

  下面,我们从王熙凤与不同人物之间的精彩对白,来欣赏一下王熙凤对语言艺术精彩绝伦、出神入化的运用。

  一、甘为贾母女篾片

  王熙凤和贾母之间,主要有两层重要的关系。

  一层是夫祖母与孙媳妇之间的亲情关系。中国自古有隔辈人亲的传统,俗话说“爷爷、孙子无大小”,其实换成奶奶、孙媳也一样,加上贾母和凤姐又都性格开朗,属于爱热闹、爱说笑的一类人,因而两人只要凑在一起,没有不相互逗趣的。贾母喜欢女孩子,于是把两府的孙女们都收罗到一起住,甚至时常挽留亲戚、族人家的女孩子,也陪同在她身边。但这些女孩子,多是端庄有余,活泼不足,尤其不太善于说笑话,只一味地把她当老祖宗敬,却基本上都做不了她的“痒痒挠”。只有王熙凤才有说笑的本领,一开口就能对上她的胃口,因而贾母便把她当成自己的开心果,或者说是她的女篾片也可以。王熙凤与贾琏是夫妻,又同是贾母的孙子辈,但因为凤姐长了一张乖巧的嘴,能把贾母逗得浑身舒坦,因而贾母喜欢凤姐远远超过喜欢贾琏。书中经常写到贾母与熙凤亲密说笑,一口一个“猴儿”地称呼她,表面嗔怪的口气中含有无限的疼爱,却很少见到贾母以类似的口吻称呼嫡孙贾琏。

  另一层是贾府最高领袖与中层管理者之间的上下级关系。贾府中的人们以及书外的读者都明白,王熙凤之所以能成为荣府的大管家,固然是由于她本身的精明强干,同时也是由于她是王夫人的内侄女的关系,然而如果没有贾母的首肯和支持,她在管家的位子上又如何能坐得稳、坐得久,如此风生水起而又挥洒自如呢!因此,以王熙凤过人的心机,她不会不明白,贾母是她最大的背景和靠山,或者说是她权力的根本来源,因而随时注意维护她与贾母之间的关系,便成为她日常的一门必修课。她知道贾母最深刻的心理需求,不在于物质生活的充裕和奢侈,而在于精神上的愉悦和享受,要满足贾母的这一根本性的需求,便需要不停地逗她乐,让她在欢声笑语中感受到天伦之乐,同时也忘掉垂垂暮年带来的人生烦恼。于是,王熙凤便充分发挥自己超群绝伦的口才,对贾母极尽逗趣、奉迎之能事。

  我们具体看看,王熙凤究竟是如何逗贾母乐的。

  第三回,林黛玉刚来到贾府,书中是这样写王熙凤的表现的:

  这熙凤携着黛玉的手,上下细细打谅了一回,仍送至贾母身边坐下,因笑道:“天下真有这样标致的人物,我今儿才算见了!况且这通身的气派,竟不像老祖宗的外孙女儿,竟是个嫡亲的孙女,怨不得老祖宗天天口头心头一时不忘。只可怜我这妹妹这样命苦,怎么姑妈偏就去世了!”说着,便用帕拭泪。贾母笑道:“我才好了,你倒来招我。你妹妹远路才来,身子又弱,也才劝住了,快再休提前话。”这熙凤听了,忙转悲为喜道:“正是呢!我一见了妹妹,一心都在他身上了,又是喜欢,又是伤心,竟忘记了老祖宗。该打,该打!”

  看看王熙凤多么会说话,表面上在赞美黛玉的容貌、气质,暗里却在歌颂着贾母。似乎林黛玉身上所显示的高贵气质,并不是她所受教育或家庭熏陶的结果,而是贾母的基因经贾敏遗传的结果。贾母痛失女儿,心里一定十分感伤,现在见到了外孙女,自然会将对女儿的爱怜,迁移到林黛玉的身上。但这份舐犊之情,如果没有王熙凤在此挑明、称颂,贾母自己如何会向外人道,外人又如何会一时都能知晓呢!王熙凤一边说着,一边还“用帕拭泪”,显示自己与贾母一样为之悲伤。当贾母笑嗔她又惹黛玉伤心时,王熙凤立时“转悲为喜”,表白自己一心放在了黛玉身上,而全然忽视了老祖宗的存在。这就是巧舌如簧的王熙凤,明明她是借赞扬林黛玉,不留痕迹地为贾母歌功颂德,偏偏她还嘴上说“竟忘记了老祖宗”!

  第三十八回,贾母带着王夫人、薛姨妈等人到园子里赏桂花,回忆起小时候在娘家掉进水中,把头碰出一块窝的事来。且看王熙凤是如何借题发挥,将此事编排为一个高级“笑料”的。

  风姐不等人说,先笑道:“那时要活不得,如今这大福可叫谁享呢!可知老祖宗从小儿的福寿就不小,神差鬼使碰出那个窝儿来,好盛福寿的。寿星老儿头上原是一个窝儿,因为万福万寿盛满了,所以倒凸高出些来了。”未及说完,贾母与众人都笑软了。贾母笑道:“这猴儿惯的了不得了,只管拿我取笑起来,恨的我撕你那油嘴。”凤姐笑道:“回来吃螃蟹,恐积了冷在心里,讨老祖宗笑一笑开开心,一高兴多吃两个就无妨了。”

  掉进水里,并且将头碰出一块窝来,本来是一件十分扫兴的事,谁遇上谁都只能认倒霉。但是这事到了王熙凤嘴里,则可以化腐朽为神奇,她硬是将头上碰出的窝,与寿星头上的包联系起来,把包说成是由福寿填满窝而成的。这样一个奇特的联想,乍一看似乎风马牛不相及,而且还有些歪理邪说的意味。但细一想,两者却似乎又有一种内在的联系,让人觉得这个说法倒也十分熨帖,难怪众人听了为之倾倒。贾母自然也被这高超的“笑料”给逗乐了,嘴上说凤姐没大没小,要撕她的油嘴,但心里却是十分地受用,以致于向王夫人表示,要把王熙凤扣下来不准回家,专门说笑话逗她开心。

  第四十六回,贾母为贾赦强娶鸳鸯的事,一时气糊涂了,竟然连毫无干系的王夫人也怪罪起来。待探春为王夫人辩白后,贾母抱怨说:“凤姐儿也不提我。”当时贾母雷霆震怒,王夫人、薛姨妈虽觉得无厘头,却都不敢吭声。然而,待贾母提起王熙凤“失职”时,谁料她却是这样应对的:

  凤姐儿笑道:“我倒不派老太太的不是,老太太倒寻上我了?”贾母听了,与众人都笑道:“这可奇了!倒要听听这不是。”凤姐儿道:“谁教老太太会调理人,调理的水葱儿似的,怎么怨得人要?我幸亏是孙子媳妇,若是孙子,我早要了,还等到这会子呢。”贾母笑道:“这倒是我的不是了?”凤姐儿笑道:“自然是老太太的不是了。”贾母笑道:“这样,我也不要了,你带了去罢!”凤姐儿道:“等着修了这辈子,来生托生男人,我再要罢。”贾母笑道:“你带了去,给琏儿放在屋里,看你那没脸的公公还要不要了!”凤姐儿道:“琏儿不配,就只配我和平儿这一对烧糊了的卷子和他混罢。”说的众人都笑起来了。

  凤姐说得没错,贾母当时怪罪王夫人,的确是犯糊涂了。但谁又敢当面指出贾母的“不是”呢?王夫人只能把委屈咽在肚子里;薛姨妈是亲戚,犯不着搀和进来;其他人自然都不敢说什么。然而,这个胆大妄为的王熙凤,此时竟然直截了当地指出老太太有“不是”,这不是明显要捋虎须吗?就在大家为凤姐暗暗捏一把汗的时候,只听她不慌不忙地说:“谁教老太太会调理人,调理的水葱儿似的,怎么怨得人要?”原来,老太太的“不是”并非错怪了王夫人,而是把鸳鸯“调理”得太出众了,结果引起贾赦企图强娶。这可真是岂有此理,谁会想到王熙凤能如此会说话呢!天下的话真是让她给说绝了。她采取正话反说、先抑后扬的手法,明里在指出贾母的错误,暗里却又为她歌功颂德,凤姐的拍马艺术实在是太高超了。经她这样一说,当时紧张、尴尬的气氛,立时缓和了下来,贾母不禁转怒为喜,王夫人也不再感到难堪了。你说这样的场合,少了这个精灵古怪的王熙凤能行吗!

  第五十二回,王熙凤提议冬季在大观园中另设厨房,以方便宝玉和园中的众姐妹就餐,得到贾母以及其他有头脸者的赞同。贾母向王夫人等人解释说,本来她曾经就想这样安排的,但又担心别人会认为她对孙子孙女们偏心,于是便没有提出来。现在王熙凤把这事提出来了,足见她凡事想得周到。于是下面有这样一段对话:

  贾母点头叹道:“我虽疼他,我又怕他太伶俐也不是好事。”凤姐儿忙笑道:“这话老祖宗说差了。世人都说太伶俐聪明,怕活不长。世人都说得,人人都信,独老祖宗不当说,不当信。老祖宗只有伶俐聪明过我十倍的,怎么如今这样福寿双全的?只怕我明儿还胜老祖宗一倍呢!我活一千岁后,等老祖宗归了西,我才死呢。”贾母笑道:“众人都死了,单剩下咱们两个老妖精,有什么意思。”说的众人都笑了。

  表面上看,王熙凤在反驳贾母“太伶俐不是好事”的观点,实际上,话说出来后却变为对贾母的称赞,她的聪明伶俐更胜她王熙凤十倍,并且还暗示贾母必定能长寿。批评人与赞美人,都是要讲求艺术的,以表面的批评来包装真实的赞美,并且还不让人听出夸张与肉麻的意味,才是更高境界的赞美。

  概括来看,王熙凤与贾母的对话,主要处于玩笑、逗乐的层次,从内容看没有多少正经事,常常由一些生活琐事即兴发挥,目的不过是为了讨好、奉承贾母,加之活跃气氛或化解尴尬局面,采用的方法往往是正话反说、似贬实褒、先抑后扬、明批暗颂等等,反映出她敏捷的思维和高超的说话艺术。

  二、巧与婆婆过大招

  邢夫人是王熙凤的婆婆,自古婆媳关系难处,王熙凤与邢夫人之间也不例外。

  从邢夫人的角度来看,王熙凤并不是个称心如意的儿媳妇。一是凤姐、贾琏虽是贾赦、邢夫人的儿子、儿媳,却“雀儿拣着旺处飞,黑母鸡一窝儿,自家的事不管,倒替人家去瞎张罗”,这大概是邢夫人最不满意王熙凤的原因。二是王夫人、王熙凤都出自有权有势的王家,如今又一起掌管着荣府的财政大权,是贾府中气焰熏天的实权派,然而她却沾不到一丝好处,她与老公贾赦完全被边缘化了。三是贾母偏心于贾政、王夫人夫妇,而且又十分宠爱王熙凤,姑侄俩人一唱一和,整天把贾母哄得团团转,而她却不受贾母待见,因而心里难免有一种酸溜溜的感觉。总之,邢夫人对王熙凤应该是又气又恨,但由于贾母在前面挡着,加之荣府现有的权力格局,因而虽然心里很不满意,却又无可奈何,只好把愤懑和怨气积压在心里。另外,鉴于这种局面一时难以改变,邢夫人有时又不得不把矛盾暂时搁置起来,对凤姐采取能拉则拉的策略,以便追求利益的最大化。

  从王熙凤的角度来讲,这位婆婆“禀性愚犟,只知承顺贾赦以自保,次则婪取财货为自得”,并且喜欢“弄左性”,不听规劝,因而她采取的是一种表面上恭敬、内心里蔑视的态度。以王熙凤的冰雪聪明,她不会不明白,邢夫人无权无势,毕竟名义上还是她的婆婆,辈分上具有优势地位,虽然不可能指望她给自己说什么好话,但是如果与其闹僵了,要坏起事来还是绰绰有余的。因而,平日里王熙凤对婆婆并无怠慢,礼数上一向还是十分周到的,至少表面上保持了和平相处。有时遇到婆婆使左性子,她为了大局不受影响,也会委曲求全。比如第七十一回,因园子里小门未关,周瑞家的妄传凤姐的号令,把两个渎职的婆子捆起来,其中有一个是邢夫人陪房费婆子的亲家。事情闹到邢夫人那里,次日贾母的寿宴刚结束,邢夫人便当着众人的面,陪着笑脸向王熙凤求情,故意称呼儿媳妇为“二奶奶”,结结实实把凤姐羞辱了一顿,气得王熙凤只能回家独自哭一鼻子。可见邢夫人若发起力来,也够王熙凤喝一壶的。

  但是总体上来说,王熙凤与婆婆之间的明争暗斗,还是胜多败少、略占上风的。原因是邢夫人昏聩暗弱,常常看不清大势,只知道顺着性子胡来,不讲究方式、策略,因而往往会陷入尴尬的境地。而王熙凤却是心机颇深,对局面有着极强的洞察力,并且善于处理复杂和棘手的问题,因而她总是能巧妙应对来自婆婆的各种压力和危机。更重要的,还在于她始终得到贾母强有力的支持,正是由于有了贾母这个最关键的靠山,邢夫人尽管不停地给儿媳妇找茬,也难以一时撼动她在荣府的管家地位。后来贾母一去世,等于凤姐失去了最大的保护伞,形势便一下子不再利于她。不过这已是后话了。

  第四十六回,主要写的是贾赦企图娶鸳鸯为妾、结果遭到抵制的事。一个儿孙一大串的半大老头,要纳人家一个黄花闺女为妾,这样的荒唐事自己不好向外人道,于是贾赦就派自己的老婆出面张罗。邢夫人自知办这样的事有难度,不仅要取得鸳鸯本人的同意,更麻烦的是要过老太太这一关,因而她便想让儿媳妇从中帮忙。在她看来,王熙凤此时掌管着荣府内部事务,不仅办事能力强,而且还受到贾母的宠爱,在贾母那里说话比她这个婆婆管用得多,因而只要她肯出面帮一把,这事也就不会很难了。然而,让她没有料到的是,王熙凤的态度竟然会与自己大相径庭。下面我们看看王熙凤是如何运用精彩的语言,与婆婆过招的。

  凤姐儿听了,忙道:“依我说,竟别碰这个钉子去。老太太离了鸳鸯,饭也吃不下去的,那里就舍得了?况且平日说起闲话来,老太太常说,老爷如今上了年纪,作什么左一个小老婆右一个小老婆放在屋里,没的耽误了人家。放着身子不保养,官儿也不好生作去,成日家和小老婆喝酒。太太听这话,很喜欢老爷呢?这会子回避还恐回避不及,倒拿草棍儿戳老虎的鼻子眼儿去了!太太别恼,我是不敢去的。明放着不中用,而且反招出没意思来。老爷如今上了年纪,行事不妥,太太该劝才是。比不得年轻,作这些事无碍。如今兄弟、侄儿、儿子、孙子一大群,还这么闹起来,怎样见人呢?”

  王熙凤这段话大致有三层意思:第一层,鸳鸯是老太太须臾不可缺少的人,要让鸳鸯离开,老太太肯定不会答应,因而去向贾母讨鸳鸯,必定会碰一鼻子灰。无论是贾府的人,还是书外的读者,对于这一点应该都看得很清楚,王熙凤对形势判断得很正确,她说的完全是实情。第二层,老太太早说过话了,老公公上了年纪,还这样不爱惜身子而一味纵欲,终究不是好事情。老太太是否真说过这话,一时无法去对证,但联系贾赦的表现以及贾母的态度,贾母说这话的可能性非常大,令人不由得不信。王熙凤自知在公婆面前人微言轻,因而在此有意抬出贾母,目的显然是想让婆婆知难而退,而非拿老太太压婆婆。第三层,对于老公公的荒唐行为,作为儿媳妇的王熙凤,本来不该说三道四,但她是个性情直爽的人,而且作为荣府的大管家,有维护家族声誉的责任,于是她也忍不住表明了自己的态度,并要求婆婆劝阻公公。总之,无论从哪一方面来说,王熙凤这段话都讲得入情入理,邢夫人如果是一个很理性的人,应该是能听得进去的。

  然而,邢夫人偏偏就误解了王熙凤,认为儿媳妇这样说,是在阻挠贾赦成好事,同时也是不愿意给她面子。而且她还很自信地认为,老公一把年纪了,既做着官又是嫡长子,因而对于他这么一个小小的请求,老太太也未必会忍心反对。这完全是邢夫人头脑发昏,误判了形势,后面事态的发展,证明了王熙凤的先见之明。但邢夫人不仅不听,反而怪罪起儿媳妇来,一副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样子。王熙凤一看,自己的好心不仅没有得到婆婆的理解,反而引起了她的不满。而且,这位婆婆的脾性她是一清二楚的,从来就不是能劝得住的人,弄不好,她还会迁怒她这个好心劝阻的人。这样一权衡之后,王熙凤不再坚持规劝,而是陪着笑脸,顺着婆婆的意思,话锋一转说:

  “太太这话说的极是。我能活了多大,知道什么轻重?想来父母跟前,别说一个丫头,就是那么大的活宝贝,不给老爷给谁?背地里的话那里信得?我竟是个呆子。琏二爷或有日得了不是,老爷太太恨的那样,恨不得立刻拿来一下子打死;及至见了面,也罢了,依旧拿着老爷太太心爱的东西赏他。如今老太太待老爷,自然也是那样了。依我说,老太太今儿喜欢,要讨今儿就讨去。我先过去哄着老太太发笑,等太太过去了,我搭讪着走开,把屋子里的人我也带开,太太好和老太太说的。给了更好,不给也没妨碍,众人也不知道。”

  凤姐这段话说得极有意思。首先,她高调赞扬婆婆见多识广,对于形势的判断很有道理,令她这晚辈之人不得不佩服。而且,为了证明婆婆的道理“放之四海而皆准”,还列举了丈夫贾琏的经历,说明娘老子偏爱儿子乃是普遍的真理,因而贾母将鸳鸯配给贾赦是天经地义。其次,为了化解邢夫人前面对自己的不满情绪,王熙凤又连忙作了检讨,把自己的糊涂见识归结为太年轻,不知轻重,轻信贾母“背地里的话”,而自己“竟是个呆子”。再次,明确表态,要以实际行动帮助婆婆成此好事,也算是对自己前面发表“糊涂言论”的一种弥补。

  经王熙凤这样一说,邢夫人这才化怒为喜,认为儿媳妇终于看清形势,要帮她办事了,于是她向儿媳妇亮明了自己的具体方案:她先去做鸳鸯的工作,想来鸳鸯必定是愿意的,只要鸳鸯同意了,老太太想留也就留不住了。的确,贾赦能否纳妾成功的关键,在于鸳鸯本人是否愿意。假设鸳鸯内心真的愿意,老太太再怎么阻拦,恐怕最终也是无济于事的。因而从这点来说,邢夫人先从鸳鸯着手、之后倒逼贾母认可的方案,本身也没有什么大问题。然而,无论是贾府的人们,还是书外的读者诸君,凡是真正了解鸳鸯之为人的,都会认为鸳鸯是绝不会屈就贾赦的。而对于这件事洞若观火的王熙凤,自然也是算定鸳鸯必定不从,邢夫人必然会碰壁,但这样一个显而易见的结果,执迷不悟的邢夫人又如何会明白呢!只能让事实去教育她了。

  凤姐儿笑道:“到底是太太有智谋,这是千妥万妥的。别说是鸳鸯,凭他是谁,那一个不想巴高望上,不想出头的?这半个主子不做,倒愿意做个丫头,将来配个小子就完了。”

  在刚愎自用、错估形势的婆婆目前,王熙凤又能说什么好呢!于是,她不言婆婆糊涂,反而称赞她“有智谋”,避免她怀疑自己不支持她。

  有些研究者认为,王熙凤刚开始表示反对,后面又忽然转为赞成和鼓励,是见风使舵,对婆婆阳奉阴违。其实,这是不完全了解邢夫人的为人,同时也不了解王熙凤所面临的局面。试想一下,公公执意要纳妾,婆婆也一心要促成,而凤姐作为儿媳妇,只能是好言相劝,她又如何能阻挡得了呢!再说了,王熙凤并不是没有劝阻过婆婆,而是发现劝阻不仅无济于事,还会惹火烧身,把自己置于风口浪尖上。本来她与公婆之间就有嫌隙,如果在这件事情上执意反对下去,只能成为公公、婆婆更嫌恶的人。在这种情况下,她由劝阻变为顺从,由反对变为“赞同”以至鼓励,不过是不愿意与婆婆彻底闹僵,而只是抽身事外的一种策略而已。

  需要指出的是,王熙凤毕竟是心机颇深、善搞阴谋的人物,此处她对婆婆还是耍了一些手腕。她一看无法劝阻住婆婆,并没有选择沉默以及不作为,而是为了消除与婆婆的隔阂,反而故意高调赞扬和鼓励她。受了凤姐吹捧的邢夫人,误以为自己的想法十分正确,欣欣然地去找鸳鸯说事,结果不仅被鸳鸯碰了回来,还被贾母给骂了个狗血喷头,最终吞下了自酿的苦酒。从有意让婆婆出丑这一点说明,王熙凤为人实在很不厚道,明知婆婆这样会碰壁,还口吐莲花地把她往前推。也许正是由于她的做法欠稳妥,让婆婆受伤太深并且有所醒悟,因而才有后来婆婆当众羞辱她的情景发生。

  总的来说,王熙凤与婆婆过招,语言风格与其和贾母对话完全不同,对象不一样,她采取的方式便不一样。她与贾母说起话来没大没小,怎么说俩人都高兴,同时也娱乐着别人;而与婆婆却只能就事论事,一点笑话都说不得,避免节外生枝。

  三、甜言蜜语赚尤二

  《红楼梦》一书中,集中表现王熙凤阴险、毒辣的性格,大概要数第六十八、六十九计赚尤二姐这两回了。

  王熙凤之所以对尤二姐狠下杀手,主要还是因为她对贾琏偷娶尤二姐,众人都与贾琏沆瀣一气,将她蒙在鼓里这一点难以接受,不仅让她正牌夫人的地位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挑战,而且也让她的自尊心受到了无法言说的损害。堂堂的荣府大管家,平时呼风唤雨,杀伐决断,说一不二,把个荣府治理得铁桶一般,如何能受得了此种耻辱?因而,对于尤二姐这个不知天高地厚、且稀里糊涂撞到她手中的傻姑娘,她的反击必定是致命的,她要让她生不如死,以至于死无葬身之地。当然,对付一个手无缚鸡之力、同时也缺乏心眼的傻女子,她用不着采取雷霆手段,只需要略施小计,就足以让尤二姐束手就擒。

  从王熙凤和尤二姐各自所拥有的资源和能力来分析,俩人根本就不在同一个数量级上,尤二姐除了贾琏对她尚有一份感情之外,还有什么资本能让她与王熙凤对决呢!谁都可以看出,这场争斗还没有开始,结果就已经命里注定,尤二姐哪里会是惯施阴谋伎俩的王熙凤的对手。因而她最终被害死,只能怪她太单纯、太善良、太轻信,太低估了她所面对的这个人。

  其实,关于王熙凤的为人,尤二姐即使平时没有注意了解,仅听伺候她的仆人兴儿的一席话,她也是应该有所警觉的。

  兴儿连忙摇手说:“奶奶千万不要去。我告诉奶奶,一辈子别见他才好。嘴甜心苦,两面三刀;上头一脸笑,脚下使绊子;明是一盆火,暗是一把刀:都占全了。只怕三姨的这张嘴还说他不过。奶奶这样斯文良善人,那里是他的对手!”尤氏笑道:“我只以礼待他,他敢怎么样!”

  兴儿道:“不是小的吃了酒放肆胡说,奶奶便有礼让,他看见奶奶比他标致,又比他得人心,他怎肯干休善罢?人家是醋罐子,他是醋缸醋瓮。凡丫头们二爷多看一眼,他有本事当着爷打个烂羊头。……”

  兴儿的这段话,历来被研究者们当作对王熙凤的定评之一,谁听了都会心惊胆战、退避三舍。然而,偏偏这个尤二姐头脑简单,心思粗糙,并没有把兴儿的话当回事,甚至还可能在当作笑话来听。因而,当王熙凤找上门来巧舌如簧地哄骗她时,她几乎连想都没怎么想,“便认他作是个极好的人”,“小人不遂心诽谤主子亦是常理,故倾心吐胆,叙了一回,竟把凤姐认为知己。”

  我们先听听,王熙凤究竟是如何摇唇鼓舌说动尤二姐的:

  “皆因奴家妇人之见,一味劝夫慎重,不可在外眠花卧柳,恐惹父母担忧。此皆是你我之痴心,怎奈二爷错会奴意。眠花宿柳之事瞒奴或可;今娶姐姐二房之大事亦人家大礼,亦不曾对奴说。奴亦曾劝二爷早行此礼,以备生育。不想二爷反以奴为那等嫉妒之妇,私自行此大事,并不说知。使奴有冤难诉,惟天地可表。前于十日之先奴已风闻,恐二爷不乐,遂不敢先说。今可巧远行在外,故奴家亲自拜见过,还求姐姐下体奴心,起动大驾,挪至家中。你我姊妹同居同处,彼此合心谏劝二爷,慎重世务,保养身体,方是大礼。若姐姐在外,奴在内,虽愚贱不堪相伴,奴心又何安。再者,使外人闻知,亦甚不雅观。二爷之名也要紧,倒是谈论奴家,奴亦不怨。所以今生今世奴之名节全在姐姐身上。那起下人小人之言,未免见我素日持家太严,背后加减些言语,自是常情。姐姐乃何等样人物,岂可信真。若我实有不好之处,上头三层公婆,中有无数姊妹妯娌,况贾府世代名家,岂容我到今日。今日二爷私娶姐姐在外,若别人则怒,我则以为幸。正是天地神佛不忍我被小人们诽谤,故生此事。我今来求姐姐进去和我一样同居同处,同分同例,同侍公婆,同谏丈夫。喜则同喜,悲则同悲;情似亲妹,和比骨肉。不但那起小人见了,自悔从前错认了我;就是二爷来家一见,他作丈夫之人,心中也未免暗悔。所以姐姐竟是我的大恩人,使我从前之名一洗无余了。若姐姐不随奴去,奴亦情愿在此相陪。奴愿作妹子,每日伏侍姐姐梳头洗面。只求姐姐在二爷跟前替我好言方便方便,容我一席之地安身,奴死也愿意。”说着,便呜呜咽咽哭将起来。尤二姐见了这般,也不免滴下泪来。

  仔细琢磨王熙凤这段话,中心意思,是要尤二姐搬到府中居住,以达到控制她的目的。但为了达到这个目的,需要消除尤二姐的戒心,让她自觉自愿地跟她进去,而不是强行让她搬家。如何才能让尤二姐消除戒心呢?王熙凤首先“沉痛”地向尤二姐诉说了自己的冤屈,也就是夫婿贾琏错会了她的好意,没有告诉她在外偷娶了尤二姐,置她于不仁不义之中,“有冤难诉”。她反复向尤二姐表达的意思是,自己并非嫉妒成瘾的女人,而是时时处处为夫君着想,娶二房,续香火,乃天经地义,她如何能阻止呢!所以,现在尤二姐住在府外,实在令她难堪。因此,“求姐姐下体奴心,起动大驾,挪至家中。你我姊妹同居同处,彼此合心谏劝二爷,慎重世务,保养身体,方是大礼。”以上是王熙凤从正面劝说尤二姐,搬到府中居住的好处。

  接着,她又从反面陈述,尤二姐如果不搬进府中会带来的害处:既影响贾琏的声誉,又影响她之“名节”,影响了她的名节事小,败坏了贾琏的声誉事大。她还剖析了自己被误解的原因,是由于平时持家过严而引起的,如果自己真像小人所说的那么不好,公婆、姊妹、妯娌还能容忍她到现在吗?看看王熙凤说得多么动情,多么入理,如此符合逻辑的推导,实在是很有说服力,而且她完全是站在尤二姐的角度去思考,一块石头听了她的话都会点头同意。她尤二姐再糊涂,怎么能听不懂这样一番大道理呢,就算她对王熙凤有戒心,但她不能不顾忌贾琏的声誉啊!否则,贾琏要她又有何用呢!

  我们接着再看王熙凤精彩的表演,如果说前面是陈述、是表白,那么到后面进而变为哀求了:“我今来求姐姐进去和我一样同居同处,同分同例,同侍公婆,同谏丈夫。喜则同喜,悲则同悲;情似亲妹,和比骨肉。”王熙凤所描述的这种其乐融融的景象,不就是所有大家庭的妻妾们十分向往的幸福生活吗?作为饱尝漂泊之苦的尤二姐,如何能拒绝得了这样美妙的情景呢!“姐姐竟是我的大恩人,使我从前之名一洗无余了。若姐姐不随奴去,奴亦情愿在此相陪。奴愿作妹子,每日伏侍姐姐梳头洗面。只求姐姐在二爷跟前替我好言方便方便,容我一席之地安身,奴死也愿意。”谁见过平时前呼后拥、威风凛凛、不可一世的王熙凤,此时竟然如此可怜呢!这样一番惊天动地、催人泪下的“肺腑之言”,谁听了能不为之深深感动呢!

  看看,这就是“嘴甜心苦,两面三刀”的王熙凤!她明明是在施展阴谋诡计,千方百计地要把尤二姐骗人府中,然而,她在这一番七八百字的演讲中却无一句粗话、硬话、狠话,表现得十分低调和气,体贴入微,似乎自己成了一个受害者,一个非常可怜的人,现在多么需要尤二姐的关照和怜悯,谁能想到这样委婉动人的甜言蜜语中,会包藏着祸心呢!而且,她一边说一边还不忘假意表演,竟然凄凄惨惨地哭起来,以致让尤二姐也不免陪着流泪,再也无法拒绝她的盛情邀请。王熙凤真不愧是一个出色的演员,她的阴险、毒辣,通过她极具欺骗性的语言,表现得淋漓尽致。

  四、耍泼大闹宁国府

  作为荣宁二府的夫妻档管家,荣府是王熙凤强势,贾琏处于下风;宁府则正好相反,贾珍统揽大权,尤氏只是附庸。不过,从管理家务的能力上来说,尤氏虽然难以和凤姐比肩,但也并不逊色,从她独自料理老公公贾敬的丧事,以及凤姐生病时她协理荣国府来看,她的能力还是不错的。俩人各管一府事务,平时相互照应,配合也比较默契,虽然一见面总是相互斗嘴,但多是妯娌之间的调笑,并没有什么真正的矛盾,应该说关系还算不错。

  然而,由于贾琏偷娶尤二姐一事,王熙凤却和尤氏一下子撕破了脸。“酸凤姐大闹宁国府”,是《红楼梦》中十分热闹的一场戏,集中表现了王熙凤作为妒妇的一面。贾琏与贾珍、贾蓉串通一气,背着凤姐偷娶了尤二姐,让凤姐受到了莫大的侮辱,她自然是要找宁府的人算账的。但冤有头、债有主,这件事的关键责任人是贾珍,尤氏不仅在其中没有起多少实际作用,而且最初她还是持反对意见的,因而王熙凤怎么能轻易放过贾珍,而只拿尤氏来出气呢?

  这其中的原因应该有两个:一个是贾珍既是“大哥哥”,又是族长,王熙凤对他不太好施展手段,同时也得给他留一些脸面,毕竟贾府许多事还需依赖贾珍出面,光靠贾琏张罗是不行的,因而王熙凤从团结的角度出发,放纵自己时也很有分寸;二是王熙凤大闹的目的,除了发泄愤怒之情之外,主要还是为了勒索钱财,找尤氏这个软柿子捏,容易实现发泄怒气和敲诈钱财的双重目标,毕竟尤二姐是她的同父异母妹妹,尤氏想逃脱干系似乎也是不容易的。

  且说王熙凤怒气冲冲地到了宁府后,贾珍一看来者不善,连忙骑上马躲开了。对于贾珍逃避王熙凤也不追究,而是直奔尤氏。

  凤姐照脸一口吐沫啐道:“你尤家的丫头没人要了,偷着只往贾家送!难道贾家的人都是好的,普天下死绝了男人了!你就愿意给,也要三媒六证,大家说明,成个体统才是。你痰迷了心,脂油蒙了窍,国孝家孝两重在身,就把个人送来了。这会子被人家告我们,我又是个没脚蟹,连官场中都知道我利害吃醋,如今指名提我,要休我。我来了你家,干错了什么不是,你这等害我?或是老太太、太太有了话在你心里,使你们做这圈套,要挤我出去。如今咱们两个一同去见官,分证明白。回来咱们公同请了合族中人,大家觌面说个明白。给我休书,我就走路。”一面说,一面大哭,拉着尤氏,只要去见官。

  一见面,王熙凤就劈头骂起尤氏来,但一开始她并没有爆粗口,而是首先占据道德制高点,从家孝、国孝的高度指出尤家的不是,让尤氏感到无地自容。此时王熙凤说得一点儿也不错,封建社会的婚姻确实需要“三媒六证”,因而尤家偷嫁尤二姐于情于理都不通;另外,做二房无论如何,总还是要让主妇知道的,而王熙凤从头至尾被蒙到鼓里,尤家难辞与贾琏合谋休掉凤姐之嫌。总之,尤家嫁女子偷偷摸摸,不按通常的路数来,既不合王法,也不合家规,伤害了她王熙凤还不算,现在却闹得被人告发了,需要应诉官司才是大问题。这显然是为自己后面敲诈钱财作铺垫,傻子都明白这样的行情,打官司是需要花钱的。尤家做事不地道在先,王熙凤吃醋大闹在后,对此尤氏一点理都不占,因而她完全无招架之力,只能由凤姐肆意闹下去。

  凤姐儿滚到尤氏怀里,嚎天动地,大放悲声,只说:“给你兄弟娶亲我不恼。为什么使他违旨背亲,将混帐名儿给我背着?咱们只去见官,省得捕快皂隶来。再者咱们只过去见了老太太、太太和众族人,大家公议了,我既不贤良,又不容丈夫娶亲买妾,只给我一纸休书,我即刻就走。你妹妹我也亲身接来家,生怕老太太、太太生气,也不敢回,现在三茶六饭金奴银婢的住在园里。我这里赶着收拾房子,和我一样的道理,只等老太太知道了。原说接过来大家安分守己的,我也不提旧事了。谁知又有了人家的。不知你们干的什么事,我一概又不知道。如今告我,我昨日急了,纵然我出去见官,也丢的是你贾家的脸,少不得偷把太太的五百两银子去打点。如今把我的人还锁在那里。”说了又哭,哭了又骂,后来放声大哭起祖宗爹妈来,又要寻死撞头。把个尤氏揉搓成一个面团,衣服上全是眼泪鼻涕,并无别语……

  这段话的主要意思有两方面,一是王熙凤仍然在反复强调自己是受害者,被人暗算了,不仅背上了黑锅,还面临着被休的局面;二是她不忘向尤氏邀功摆好,即使受了莫大的伤害和委屈,她仍然好心好意地把尤二姐接到府中,“三茶六饭金奴银婢的住在园里”。现在最大的问题,不是她王熙凤个人那颗受伤的心如何抚慰,而是要全力应对整个贾府面临的官司,因而说到最后,她便顺理成章地提出了打官司需要“五百两银子”的事。需要注意的是,前面说“我来了你家”,后面又说“丢的是你贾家的脸”云云,听听这口气,就明白这些话她是要向贾珍说的,现在贾珍躲开了,就只能由尤氏代其受过。看看凤姐此时的表现,活脱脱一个泼妇模样:“说了又哭,哭了又骂,后来放声大哭起祖宗爹妈来,又要寻死撞头。把个尤氏揉搓成一个面团,衣服上全是眼泪鼻涕”。拿这一招对付作为妯娌的尤氏便很奏效,用在贾珍身上便不妥当,所以王熙凤找尤氏算账没找错人。在王熙凤手脚并用的严厉攻击下,尤氏除了反复赔情说好话,实在没有别的好办法招架。

  凤姐儿听说,哭着两手搬着尤氏的脸紧对相问道:“你发昏了?你的嘴里难道有茄子塞着?不然他们给你嚼子衔上了?为什么你不告诉我去?你若告诉了我,这会子平安不了?怎得经官动府,闹到这步田地,你这会子还怨他们。自古说:‘妻贤夫祸少,表壮不如里壮。’你但凡是个好的,他们怎得闹出这些事来!你又没才干,又没口齿,锯了嘴子的葫芦,就只会一味瞎小心图贤良的名儿。总是他们也不怕你,也不听你。”说着啐了几口。

  如果说前面王熙凤辱骂尤氏时,还算比较注意摆事实、讲道理,此刻则可以说是情绪完全失控了,她突然当着众人的面,口无遮拦地对尤氏说起粗话、脏话来:“你的嘴里难道有茄子塞着?不然他们给你嚼子衔上了?为什么你不告诉我去?”骂粗话时,还不忘引经据典,对尤氏进行道德攻击:“自古说:‘妻贤夫祸少,表壮不如里壮。’你但凡是个好的,他们怎得闹出这些事来!”这道理讲得铿锵有力,富有逻辑力量,尤氏对此真是百口难辩。“你又没才干,又没口齿,锯了嘴子的葫芦,就只会一味瞎小心图贤良的名儿。”听听,凤姐的身份在骂街泼妇和道德审判者之间不停地转换,现在又直截了当地揭起人家的短来了,口气中充满了对尤氏的鄙视和讥讽。

  王熙凤由着性子闹了半天,把个尤氏“作践的够了”,她自然也知道凡事总要适可而止的道理,于是立刻见好就收,反给尤氏陪礼说:

  “我是年轻不知事的人,一听见有人告诉了,把我吓昏了,不知方才怎样得罪了嫂子。可是蓉儿说的‘胳膊折了往袖子里藏’,少不得嫂子要体谅我。还要嫂子转替哥哥说了,先把这官司按下去才好。”

  凤姐真不愧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高手,刚才还在如泼妇一样无所顾忌地辱骂尤氏,把个尤氏说得一钱不值,对她的耍泼一点儿招架之力都没有,此刻却又忽然换成一副低眉顺眼的样儿,向尤氏“诚恳”地道起歉来,还把自己刚才肆意妄为的原因,归结到“年轻不知事”、被官司“吓昏了”上面,恳求“嫂子”原谅她。并且,还要“嫂子”转告“哥哥”,“先把这官司按下去才好”,也就是别忘了五百两银子的事。

  心中积攒的怒气终于痛快淋漓地发泄了,官司的事,也就是五百两银子的事也搞定了,凤姐大闹宁府的两个主要目标都如期完成了,这样也就到了该“班师回朝”的时候。但这样拍屁股走了,留下刚才的恶劣影响似乎也不太好,得想办法让尤氏不仅不记仇,还得对她感激涕零才是。如何才能达到这样的效果呢?凤姐自然来拿尤二姐的“户籍”问题做文章,那就是尤二姐现在还是黑人黑户,得在贾母以及公婆那里挂号才是,只有老太太、太太们认可了,这尤二姐二房的身份才能亮明,于是她便故意要尤氏去把这件事搞定。现在这事已经惹出如此大的麻烦了,弄不好会出大事,尤氏躲都躲不及,又如何敢到贾母跟前去摆平呢!于是她只好请求王熙凤从中斡旋。

  凤姐冷笑道:“既没这本事,谁叫你干这事了。这会子又这个腔儿,我又看不上。待要不出个主意,我又是个心慈面软的人,凭人撮弄我,我还是一片痴心。说不得让我应起来。如今你们只别露面,我只领了你妹妹去与老太太、太太们磕头,只说原系你妹妹,我看上了很好。正因我不大生长,原说买两个人放在屋里的,今既见你妹妹很好,而又是亲上做亲的,我愿意娶来做二房。皆因家中父母姊妹新近一概死了,日子又艰难,不能度日,若等百日之后,无奈无家无业,实难等得。我的主意接了进来,已经厢房收拾了出来暂且住着,等满了服再圆房。仗着我不怕臊的脸,死活赖去,有了不是,也寻不着你们了。你们母子想想,可使得?”

  看看凤姐自导自演的这场戏有多么精彩,真是辱骂由她辱骂,道歉也由她道歉,最后还要假惺惺地装好人,竟然标榜自己“是个心慈面软的人”,无论其他人如何说她的坏话,她对于尤二姐“还是一片痴心”。本来王熙凤把尤二姐恨得要死,现在又向尤氏表白自己爱得要命,“愿意娶来做二房”,不仅可以解除贾琏无后之忧,而且也替尤氏了却一桩心事。凤姐巧言令色,纵横捭阖,张弛有度,直说得尤氏一时忘记了前面所受的侮辱,现在只剩下对凤姐满心的感激涕零。可怜的尤氏,就这样被王熙凤随心所欲地玩弄于股掌之中,谁能不佩服阿凤是天才的演员呢!

  五、善待村妪刘姥姥

  作为荣府大管家,王熙凤要时不时地接待各种客人,而得体地应对这些身份不同的客人,同样显示出她非凡的语言能力。

  很多读者都会对七十二回的一个情节印象深刻:宫里的夏太府要买房,打发小太监来荣府借银子,名义上称借,实质上不过是凭借掌控着贾府与元春联络的通道,对贾家进行勒索罢了。对这种借银子的把戏,王熙凤自然是一清二楚,心里虽然十二分地憋屈,但面子上还是要过得去的。于是她又是向小太监说“你夏爷爷好小气”,又是命人拿自己的头饰去换钱,话虽然说得不多,却是软中带硬、绵里藏针,既不会明确地得罪夏太府,又微妙地传达出贾府对这样的勒索不胜其扰的意味。

  对于刘姥姥的来访,王熙凤应对得同样十分得体。

  凤姐儿笑道:“亲戚们不大走动,都疏远了。知道的呢,说你们弃厌我们,不肯常来;不知道的那起小人,还只当我们眼里没人似的。”刘姥姥忙念佛道:“我们家道艰难,走不起,来了这里,没的给姑奶奶打嘴,就是管家爷们看着也不像。”凤姐儿笑道:“这话没的叫人恶心。不过借赖着祖父虚名,作了穷官儿,谁家有什么,不过是个旧日的空架子。俗语说,‘朝廷还有三门子穷亲戚’呢,何况你我。”说着,又问周瑞家的回了太太了没有。周瑞家的道:“如今等奶奶的示下。”凤姐道:“你去瞧瞧,要是有人有事就罢,得闲儿呢就回,看怎么说。”周瑞家的答应着去了。

  刘姥姥是一门远亲,远到王熙凤都不知道有这么一门亲戚。而且准确地说,这是王家的亲戚,而并非贾家的亲戚,显然是因为听到王家姑侄在贾府当家,才投奔到这里来了。客人来了,主人为了显示礼貌和热情,往往需要主动搭讪,乃至没话找话。但即使是说闲话,也要符合当时的情景,让客人听起来入情入理,不觉得主人是在敷衍应付。王熙凤一开口说话,便首先从“亲戚们不大走动”说起,并且指出“疏远”会给双方带来一些负面的舆论,言下之意,就是贾府欢迎刘姥姥的来访。但作为赫赫扬扬的大户人家,对于刘姥姥这样一位穷婆子,王熙凤不仅不能显得太傲慢,反而还要让对方觉得待她很客气。于是凤姐说话口气十分低调,又是“穷官儿”,又是“空架子”,在她来说是谦辞,但让刘姥姥听起来似乎是在向她告艰难。但凤姐毕竟是凤姐,她深知向刘姥姥哭穷过分了,会让对方感到不自在,于是一句“朝廷还有三门子穷亲戚”,又让刘姥姥体味到一股浓浓的人情味。

  王熙凤亲自接待刘姥姥这样的穷亲戚,说一些让对方舒心的客套话没问题,但究竟如何打发,却不是她一时就能拿捏得准的。因为刘姥姥名义上投奔的是王夫人,况且也只有王夫人才知道其中的纠葛,因而是虚应故事还是盛情款待,得看王夫人的意思。于是她一面招待刘姥姥吃饭,一面吩咐周瑞家的去请示王夫人,当王夫人嘱咐“不可简慢了他”,有什么要求,让王熙凤“裁度着就是”时,她才行使其自己的职权来。

  凤姐笑道:“且请坐下,听我告诉你老人家。方才的意思,我已知道了。若论亲戚之间,原该不等上门来就该有照应才是。但如今家内杂事太烦,太太渐上了年纪,一时想不到也是有的。况是我近来接着管些事,都不知道这些亲戚们。二则外头看着虽是烈烈轰轰的,殊不知大有大的艰难去处,说与人也未必信罢。今儿你既老远的来了,又是头一次见我张口,怎好叫你空回去呢。可巧昨儿太太给我的丫头们做衣裳的二十两银子,我还没动呢,你若不嫌少,就暂且先拿了去罢。”

  以王熙凤对人情世故的洞察和理解,她自然是在一见到刘姥姥上门的那一刻,就完全明白她的来意的。所以她也无须让刘姥姥和其孙子多说什么,就直截了当地表示,自己已经知道了亲戚的困难,让刘姥姥真切地感受到她的善解人意。亲戚之间富帮穷乃人之常情,因而凤姐既像表歉意、又像是赔不是似的对刘姥姥说:“原该不等上门来就该有照应才是”。之所以如今贾府没有尽到帮困济贫的义务,原因主要有两点:一是贾府家大事杂,王夫人上了年纪一时想不到,而她是由于太年轻,一时也不知道有这样的老亲戚;二是贾家大有大的难处,家一大花钱的地方也就多了,因而想多多资助老亲戚,也会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不过,无论怎么说,您老大老远来了,也不能让您空手而回,正好手头有二十两银子,就先拿去用吧!

  看看王熙凤这段话说得多么得体,既委婉地陈述了贾府的实际情况,令人不能不理解他们存在的困难,同时也充分表达了对刘姥姥的同情,让这位穷婆子听起来仍然感到十分温暖。二十两银子,对于贾府来说不过是九牛一毛,但对于刘姥姥一家人而言,却算是相当的一笔财富,足够他们一年的生活费用。正是由于王熙凤善心未泯、惜老怜贫,不仅用十分得体的语言,同时也用了实实在在的钱物,厚待了这位栖栖遑遑的村姥姥,也才有了数年后王熙凤不在人世时,身处危难的女儿被刘姥姥倾心搭救的善果。

  六、假装斯文媚夫婿

  由于自身性格以及所处地位等方面的因素,王熙凤总给人一种强势乃至严厉的印象,用现在的话来说,她是一位女强人或者女汉子。但王熙凤毕竟只是一位二十来岁的年轻媳妇,强势、严厉之外,她还有没有柔媚或者小女人的一面呢?答案是肯定的。

  王熙凤协理宁国府,是在贾琏送林黛玉奔父丧时进行的,凤姐左右开弓,宁府的丧事办得十分漂亮,荣府的日常事务也没有耽误,因而充分展示了她娴熟的管理艺术,声望在贾府内外达到了高峰。第十六回,贾琏与黛玉返回,贾家又迎来了贾元春被封为贵妃的大喜事,可以说那时的王熙凤,沉浸在事业成功与元春封妃的双重喜悦中。贾琏没有能够亲眼目睹阿凤施展才能的风采,对于王熙凤来说是一大遗憾,因而夫妻团聚之日,王熙凤便忍不住要向夫婿说道一番,其说话的口气和使用的言辞煞是好看。

  正值凤姐近日多事之时,无片刻闲暇之工,见贾琏远路归来,少不得拨冗接待,房内无外人,便笑道:“国舅老爷大喜!国舅老爷一路风尘辛苦。小的听见昨日的头起报马来报,说今日大驾归府,略预备了一杯水酒掸尘,不知赐光谬领否?”贾琏笑道:“岂敢岂敢,多承多承。”一面平儿与众丫鬟参拜毕,献茶。

  贾琏遂问别后家中的诸事,又谢凤姐的操持劳碌。凤姐道:“我那里照管得这些事!见识又浅,口角又笨,心肠又直率,人家给个棒槌,我就认作‘针’。脸又软,搁不住人给两句好话,心里就慈悲了。况且又没经历过大事,胆子又小,太太略有些不自在,就吓的我连觉也睡不着了。我苦辞了几回,太太又不容辞,倒反说我图受用,不肯习学了。殊不知我是捻着一把汗儿呢。一句也不敢多说,一步也不敢多走。你是知道的,咱们家所有的这些管家奶奶们,那一位是好缠的?错一点儿他们就笑话打趣,偏一点儿他们就指桑说槐的报怨。‘坐山观虎斗’,‘借剑杀人’,‘引风吹火’,‘站干岸儿’,‘推倒油瓶不扶’,都是全挂子的武艺。况且我年纪轻,头等不压众,怨不得不放我在眼里。更可笑,那府里忽然蓉儿媳妇死了,珍大哥又再三再四的在太太跟前跪着讨情,只要请我帮他几日;我是再四推辞,太太断不依,只得从命。依旧被我闹了个马仰人翻,更不成个体统,至今珍大哥哥还抱怨后悔呢。你这一来了,明儿你见了他,好歹描补描补,就说我年纪小,原没见过世面,谁叫大爷错委他的。”

  俩人一见面,王熙凤自然是首先要问候夫婿一番的。然而,此次问候贾琏的方式,与平常大不一样,素来对贾琏说话直截了当的凤姐,此时忽然变得十分客套、斯文起来。她一连两遍称呼夫婿为“国舅老爷”,又自称“小的”,并且煞有介事地说“头起报马来报”,后面还一连串地用了“大驾归府”“水酒掸尘”“赐光谬领”这些文诌诌、酸溜溜的词,似乎她接待的并非夫君,而是很有来头的达官贵人。脂砚斋在此处批道:“真是娇音如闻,俏态如见”,应该说恰如其分描摹出凤姐在夫婿面前,所显示出的柔媚的一面。令人忍俊不禁的是,贾琏应该被媳妇的俏皮给逗乐了,因而他也随之假装斯文起来:“岂敢岂敢,多承多承。”算是对媳妇诙谐问候的自然回应。大家知道,王熙凤是不识字、不读书的,按常情,她的词库里应该不会有假文酸醋的词汇。但以她的冰雪聪明和博闻强识,靠平时听戏听书获得一些异样的词,也不是没有可能。让读者十分惊讶的,是她竟然把这些词运用得如此娴熟、恰当,说她是自学成才的语言大师,贾府中第一能说会道之人,一点儿也不算夸张。

  等贾琏问起他走后,凤姐操持家务的情况时,王熙凤的情绪便不失时机地被调起来了。她应该是压抑不住心中成功的喜悦,眉飞色舞、兴致勃勃地给夫婿介绍起来。但她不是从正面一是一、二是二地如实叙说,而是放低身段,故作谦虚,正话反说,甚至把自己说得一钱不值,一事不成,一德未有。瞧她是怎么说的呢?“我那里照管得这些事!见识又浅,口角又笨,心肠又直率……况且又没经历过大事,胆子又小,太太略有些不自在,就吓的我连觉也睡不着了。我苦辞了几回,太太又不容辞……殊不知我是捻着一把汗儿呢。”实际情况是她所说的这样吗?完全不是!而是恰恰相反。贾琏不在家,凤姐不光要管原来属于她管理的内务,还要代替贾琏管分外的事呢!她年纪虽然不大,却实在是很有头脑的一个人,谁敢说她会没见识呢!嘴头不仅不笨,反而堪称府中第一,要说她王熙凤没口才谁会信呢!至于心机深浅就更不用说了,周瑞家的那句“少说些有一万个心眼子”的评价,虽有些夸张,但也并非虚妄之言。至于胆子太小、苦辞不准等等,则完全是弥天大谎,说出来恐怕连她自己都不会相信。

  至于王熙凤说到管家奶奶们不好缠,等着出纰漏看她的笑话,的确也是实情。但这些管家奶奶谁又会是她的对手?此处的精彩之处在于:她不仅对管家奶奶们的种种伎俩洞若观火,而且还给总结得井井有条:什么“坐山观虎斗”,“借剑杀人”,“引风吹火”,“站干岸儿”,“推倒油瓶不扶”等等,虽然听起来都仿佛深谙孙子兵法,让她如履薄冰、如临深渊,稍有不慎,轻者会丢人现眼,重者一败涂地。但魔高一尺,道高一丈,她王熙凤可不比别人,以她的谋略、胆识和手段,没有什么对付不了的。

  到了后面,王熙凤说得就更加精彩了。协理宁国府,本来是她高超地运用管理艺术取得辉煌成就的经典之作,贾府里的人们以及书外的读者,没有人对此不称赞的。然而这件事,让王熙凤给贾琏说起来,却完全变成了另一种模样,又是“马仰人翻”,又是“不成个体统”,到现在贾珍还为此“抱怨后悔”,似乎她不仅没本事把这件事给办好,而且还捅下了大娄子,留下了很多后遗症。看看王熙凤说得多诡谲、多滑稽,明明是她当初自愿请缨,只怕王夫人不准,此时却骗贾琏说是“再四推辞”;明明是她把秦可卿的丧事办得十分成功,获得了众人的喝彩,她却虚情假意地要贾琏见了贾珍,替她道歉赔情,消除负面影响。

  这就是口角生风、精灵古怪而又诙谐风趣的王熙凤!她深深地陶醉在自己的成功之中,心中骄傲、得意至极,嘴上却十分谦虚、低调,甚至显得可怜巴巴;明里在检讨自己的不足乃至失败,暗里却在向丈夫夸耀自己的“政绩”。小别胜新婚,此刻夫妻俩是关起门来说体己话,因而凤姐还带着一点小女人撒娇的意味,她出神入化地运用着奇妙的语言,诡异中透露出一丝娇媚之态,让贾琏晕晕乎乎,真假难辨。真令人服了凤姐,夫妻间的悄悄话,竟然也可以这样来说。

  总之,从上述列举的具体事例和场景来看,王熙凤的语言表达才能是多方面的,不仅在贾府中首屈一指,而且也形成了自己鲜明的风格。她不识字,没读过书,因而没有经受过什么系统的语言训练,可以说不属于“学院派”。但她的语言天分却是极高的,天生就是那种伶牙俐齿的人,语言对于她来说似乎就不需要去学习,而是无师自通,与生俱来。没有读过书,说话自然也就不够文雅,不会刻意去讲究章法,而是随心所欲,信手拈来,当然这样也会流于粗鄙。她一方面是贾府中第一能说会道之人,但另一方面也是贾府中最爱爆粗口的人,如果把她在书中所说的粗话、脏话都列出来,数量也是十分惊人的。她确实不像林黛玉、薛宝钗那样,是一个言辞儒雅、很有文采的人,但她一定是运用语言最富有创造性、最具感染力的人。她聪明伶俐,悟性超群,对人对事有非凡的观察力和理解力,善于从生活中采集素材,语言不仅生动、活泼、形象,而且还幽默、风趣,任何事情经她口里说出来,总能给人以深刻而鲜明的印象。而且,她又是那种“心机极深细”的人,她的机警、善变和过人的胆识,也让她的语言能力如虎添翼,从而使她成为书中最有艺术魅力的人物,风头盖过林黛玉和薛宝钗,以至于让有些研究者认为,王熙凤才是《红楼梦》中第一女主角。而她的形象如此光彩夺目、深入人心,应该说与她出神入化的语言能力是分不开的。

继续阅读:第八章:谁是红楼中的第一学问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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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千滋味品红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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