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是环境的产物。一般说来,一个人在成长的过程中,往往会主动或被动地受到外界各种各样的影响,尤其是一些重要人物施加的影响,贾宝玉自然也不例外。生活在贾府这样一个封建大家庭里,正处于人生少年时代的贾宝玉,一方面因优越的地位受到众星捧月般的待遇,另一方面他自己也有相当的人际交往面,因而在他的成长过程中,受到一些人或多或少的影响也在情理之中。那么,宝玉在近20年的人生履历中,他都受到了哪些人或哪些事物的影响呢?或者说,谁是他的成长指导师?下面我们根据书中的具体交代和描写,逐一做一些粗略的分析。
一、私塾先生对宝玉的影响
贾府子弟接受教育的问题,尤其是宝玉的读书问题,应该是关系到贾家事业兴旺发达的重大问题。贾府作为百年望族,当家人自然不会不懂得这个浅显的道理,因而专门设有私塾,就是想解决族中子弟的读书和教育问题。
第二回,冷子兴向贾雨村“演说荣国府”时,对于贾府的教育问题发表看法说:“谁知这样钟鸣鼎食之家,翰墨诗书之族,如今的儿孙,竟一代不如一代了!”贾雨村听了后十分纳罕:“这样诗礼之家,岂有不善教育之理?别门不知,只说这宁、荣二宅,是最教子有方的。”然而,读者在阅读《红楼梦》时却明显感觉到,贾府的教育其实是一塌糊涂的。先不提贾府长辈对晚辈的教育,只说贾府中所设的家塾,从师资的配备到日常的管理,都有着很大的问题。
第八回写道,贾家私塾聘请的先生,是非嫡派宗族的贾代儒。这位老先生是一位实足的腐儒,除了能给宝玉教几篇儒家经典的文章,以及八股文写作的方法之外,应该说对宝玉没有产生过任何正面的影响。相反的,宝玉倒是从贾代儒身上,感受到传统读书人的迂腐和僵化。代儒年纪很大了,“时常也八病九痛的”,他不在的时候,顶班的是他的孙子贾瑞。但这个贾瑞,一则无什么才学,完全不具备教育学生的能力,最多能看个门而已;二则还是个下流胚,真是不知道自己是谁,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竟然敢打王熙凤的主意。这样一老一少给贾府的孩子当老师,孩子们能真正学到什么有用的知识呢!
红楼故事开始的时候,宝玉正值读书的年龄。但宝玉素来不喜欢读孔孟之书,鄙视仕途经济,也厌恶“常会为官做宰的人”,把考功名的人看成是“禄蠹”,这些都反映出他性格上的叛逆性。第七回写道,宝玉和秦钟第一次见面时,俩人说到过彼此学业的事。读者由此得知宝玉在进私塾之前,是曾有过一位专门的老师的,因“业师上年回家去了”,所以宝玉约秦钟一起进贾家私塾读书。但宝玉这次急着去家塾上学,目的并非是真正为了读圣贤书,而是为了能与秦钟常在一起,就像第七回回末诗所说的那样:“不因俊俏难为友,正为风流始读书”。贾府家塾先生乏善可陈,加上宝玉上家塾“目的不纯”,因而宝玉会得到什么结果可想而知。
宝玉第一次入家塾读书,最后是以闹剧收场的。这一方面,是由于贾府上学的子弟,秉承上一代不喜读书的传统,并没有把读书当成一回事,相反,他们大多数只是应景而来,不是找乐子就是找刺激的。另一方面,也是由于代儒老先生以及孙子贾瑞管理不善,没有在学堂里形成一种教者严谨、学生好学的风气。于是读者从书中对学堂的描写中,不大能看到贾家子弟如何认真读书的情景,也没有能看到师生一起切磋学问的场面,而看到的多是如何调皮捣蛋,倚强凌弱,拉帮结派,勾心斗角,甚至还盛行男风,并且为此争风吃醋。踏踏实实来这里读书的,大概只有一个贾兰,而贾兰之所以“品学兼优”,也并非代儒祖孙循循善诱,乃是人家李纨教子有方。因而,贾府家塾与其说是一个让子弟读书的地方,还不如说是一个消遣解闷的所在,一个儿童游乐场或游戏厅,基本上没有起到多少教育和培养子弟的作用。
贾代儒之所以做不了宝玉真正的业师,主要还是因为他本身不过硬。从他只能做贾府私塾先生这件事来看,他充其量到老也就是个秀才而已,既没有能通过科举走上仕途,也没有像贾赦、贾珍那样有爵位可袭,因而一辈子不会过得很如意。从他给宝玉所讲授的知识来看,他的学问十分一般,更谈不上有什么思想,这样的先生对于贾宝玉来说,也就是应个名而已,没有实际上的意义。最具讽刺意味的是,整天苦口婆心地教育孩子,并且对自己的孙子管教甚严的老先生,偏偏自己的孙子贾瑞却是个好色之徒,而且真是色胆包天,竟然敢在太岁头上动土,结果反被王熙凤致于死地。从贾代儒对贾瑞的教育结果来看,应该说他是很失败的,贾瑞以自己的死,宣告了贾代儒的家庭教育模式彻底失败。
应该说,贾代儒老先生,不仅不是一位合格的教育工作者,甚至也不是一个合格的家长,他教育孙子贾瑞的办法简单粗暴,与贾政暴打宝玉一样,也是下狠手打板子。他看来是不会做耐心细致的思想工作,凡事不做深入的调查了解,也不去和贾瑞谈心沟通,只是凭自己的主观想象,来判定问题的性质。贾瑞被王熙凤毒设相思局,骗到穿堂里冻了一晚上,老先生“料定他在外非饮即赌,嫖娼宿妓”,却不愿去详细地了解一下到底是怎么回事,而只是一味采取暴力方式去管教孙子。结果,他老先生虽然主观上想让孙子回头,客观上却与王熙凤一道,终于以粗暴的方式断送了孙子的性命。这样一位完全缺乏教育能力的家长,自然也就不是一名合格的师者,因而注定也是没法去教育贾宝玉的。
贾政平日忙于公务,很难亲自陪伴和监督宝玉,只好将宝玉读书的事委托给贾代儒。第八十一回,宝玉第二次入家塾读书时,是贾政亲自送到学堂的,为的就是能当面向贾代儒交代一下,足见其对于代儒教育宝玉寄予厚望。
贾政道:“我今日自己送他来,因要求托一番。这孩子年纪也不小了,到底要学个成人的举业,才是终身立身成名之事。如今他在家中只是和些孩子们混闹,虽懂得几句诗词,也是胡诌乱道的;就是好了,也不过是风云月露,与一生的正事毫无关涉。”代儒道:“我看他相貌也还体面,灵性也还去得,为什么不念书,只是心野贪顽。诗词一道,不是学不得的,只要发达了以后,再学还不迟呢。”贾政道:“原是如此。目今只求叫他读书、讲书、作文章。倘或不听教训,还求太爷认真的管教管教他,才不至有名无实的白耽误了他的一世。”说毕,站起来又作了一个揖,然后说了些闲话,才辞了出去。
在宝玉读书的问题上,贾政与贾代儒的观念与想法基本一致,只是代儒对于贾政的嘱托,嘴上答应得不错,但在实际操作时就大打折扣了。第八十九回写道,有一天“晚间放学时,宝玉便往代儒托病告假一天。代儒本来上年纪的人,也不过伴着几个孩子解闷儿,时常也八病九痛的,乐得去一个少操一日心。况且明知贾政事忙,贾母溺爱,便点点头儿。”从这段文字交代中可以看出,贾代儒确实是年纪很大了,他在家塾教书“不过伴着几个孩子解闷”而已,谈不上有什么责任或抱负,况且他“明知贾政事忙,贾母溺爱”,因而对于宝玉也是放任自流,自己“乐得去一个少操一日心”。
从总体上来说,贾府家塾对于宝玉并没有多少吸引力,代儒老先生充其量只是教给了他一些读书或作文方法而已,并没有从思想上给予他多大的影响,甚至还使宝玉更加厌恶读书。当然,宝玉不喜欢读书,只是不喜欢那种为考取功名而需要读的书,他对传统文化经典,尤其是一大批文学经典,还是很读了一些的,否则他很难写出像《芙蓉女儿诔》这样意蕴深厚的作品来。
二、贾雨村对宝玉的影响
贾雨村在书中并不是一个主要的人物,但却是一个非常重要的穿插性人物,因为整部《红楼梦》就是一部“假语村言”。从他的联句“玉在椟中求善价,钗于奁内待时飞”以及“天上一轮才捧出,人间万姓仰头看”的绝句来看,他是一个渴望在仕途上飞腾的人,只因为他出身没落家庭,无依无靠,后流落到姑苏,只能靠卖字作文为生。后来有幸遇上了古道热肠的甄士隐,资助了他进京赶考,中了进士,做了县太爷,但因他“贪酷”“狡猾”,不久又被革职。
贾雨村虽然与贾府同姓贾,其实并不属于同一个家族。由于他是林黛玉的蒙师,在黛玉父亲林如海的引荐下,他才攀上了贾府这样重要的关系,从此官运亨通,“由知府推升转了御史,不过几年,升了吏部侍郎,署兵部尚书。”贾雨村并不是宝玉的业师,但由于他在官场里风生水起,游刃有余,算是一个通过科举取得功名的范例,因而便被贾政当成了座上客,同时也想让他能成为宝玉效仿的榜样,或者成为宝玉人生路上的导师。
贾雨村与贾宝玉的交集,应该从第二回冷子兴向贾雨村“演说荣国府”时就已经开始了。当时冷子兴向他介绍了贾宝玉出生时的奇异,以及日后言行的种种怪诞之处,之后下结论说:“将来色鬼无疑了!”然而贾雨村对冷子兴的看法却不以为然,反而疾言厉色地说:“非也!可惜你们不知道这人来历。大约政老前辈也错以淫魔色鬼看待了。若非多读书识事,加以致知格物之功,悟道参玄之力,不能知也。”需要注意的是,此时的贾宝玉,只是个幼童;此时的贾雨村,还未见过贾宝玉本人,贾府上上下下,大约除了林黛玉,基本上都把宝玉看为一个脑筋不太正常的痴人,但贾雨村却根据他不同于常人的见识,认定宝玉是一个秉正邪两气而生的人,并且将他与历史上一些传奇人物相提并论。在贾雨村看来,这样一个不同寻常的人,必定是可造之材,将来成就一番非凡的事业也未可知。因此,贾雨村还未与宝玉见过面,凭冷子兴一些侧面的介绍,就对宝玉另眼相看,让读者不能不佩服贾雨村的眼光。
贾雨村和贾宝玉何时见第一次面,他们究竟是如何具体交谈的,书中均未作正面交代,读者只能从第三十二回的侧面描写中,看出一些耐人寻味的端倪。
正说着,有人来回说:“兴隆街的大爷来了,老爷叫二爷出去会。”宝玉听了,便知是贾雨村来了,心中好不自在。袭人忙去拿衣服。宝玉一面蹬着靴子,一面抱怨道:“有老爷和他坐着就罢了,回回定要见我。”史湘云一边摇着扇子,笑道:“自然你能会宾接客,老爷才叫你出去呢。”宝玉道:“那里是老爷,都是他自己要请我去见的。”湘云笑道:“主雅客来勤,自然你有些警他的好处,他才只要会你。”宝玉道:“罢,罢,我也不敢称雅,俗中又俗的一个俗人,并不愿同这些人往来。”湘云笑道:“还是这个情性不改。如今大了,你就不愿读书去考举人进士的,也该常常的会会这些为官做宰的人们,谈谈讲讲些仕途经济的学问,也好将来应酬世务,日后也有个朋友。没见你成年家只在我们队里搅些什么!”宝玉听了道:“姑娘请别的姊妹屋里坐坐,我这里仔细污了你知经济学问的。”袭人道:“云姑娘快别说这话。上回也是宝姑娘也说过一回,他也不管人脸上过的去过不去,他就咳了一声,拿起脚来走了。这里宝姑娘的话也没说完,见他走了,登时羞的脸通红,说又不是,不说又不是。幸而是宝姑娘,那要是林姑娘,不知又闹到怎么样,哭的怎么样呢。提起这个话来,真真的宝姑娘叫人敬重,自己讪了一会子去了。我倒过不去,只当他恼了。谁知过后还是照旧一样,真真有涵养,心地宽大。谁知这一个反倒同他生分了。那林姑娘见你赌气不理他,你得赔多少不是呢。”宝玉道:“林姑娘从来说过这些混帐话不曾?若他也说过这些混帐话,我早和他生分了。”袭人和湘云都点头笑道:“这原是混帐话。”
从以上文字可以看出,贾雨村与贾宝玉俩人思想上存在着巨大的鸿沟,彼此对对方的态度和看法是不对称的。贾雨村之所以“回回定要见”宝玉,大概一则是因为这是一位“来历不小”的“异样孩子”,因而他对宝玉产生了一定的好奇心,想通过亲身交往来认识一下他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也许将来会有用得着的时候;二则他这样做也是为了讨好贾政,贾政希望宝玉能跟他学到一些仕途经济的学问,他在这方面自然也有资格成为宝玉的标杆,因而放下身段与宝玉这样的少年交流,其实对于贾政也是一种精神贿赂。贾政是十分欣赏雨村的经历和本事的,因而自然也就乐见雨村能经常和宝玉交流。
但宝玉对于贾雨村“回回定要见”他的举动,却十分反感。这首先是由于宝玉最讨厌走仕途经济之路,素来认为热衷科举的人是沽名钓誉之辈,为官做宰的人是国贼禄蠹,他看不惯这些人阿谀奉承,欺压百姓,因而特别不喜欢和贾雨村这样的人交往。其次,宝玉是个率性而为的人,大热天还要穿戴整齐地去会客,常常会弄得汗流浃背,而且还要一本正经地去应酬贾雨村这样的人,说些言不由衷、虚情假意的话,实在是一件无趣又无聊的事。由于讨厌贾雨村这样的人,宝玉竟然也讨厌向他提起仕途经济的人,于是连史湘云、薛宝钗这样的亲戚姑娘一劝他留心功名,他也会翻脸,可见他对贾雨村这样的人厌恶至极。
与贾府家塾先生贾代儒爷孙俩一样,贾雨村表面上看,似乎可以成为宝玉的人生导师,或者是贾政十分看好的一位人生导师,但实际上,宝玉在内心里对他是十分排斥的,是把他当成一位反面教员来看待的。如果一定要说贾雨村对宝玉有什么积极的、正面的启示,那就是,贾雨村以其卑劣的言行,让宝玉更加坚信了自己对科举、对官场的负面看法,尤其是对迷恋仕途经济的人品质的质疑。贾雨村后来的所作所为,恰恰证明了宝玉对他的看法是正确的。
三、亲人对宝玉的影响
贾府是一个大家庭,人口众多,宝玉的亲人算起来也不少,但真正对宝玉的成长产生过较大影响的,也就是祖母及父母少数几个人。
1.贾母对宝玉的影响
作为祖母,贾母对于宝玉这个孙子的疼爱是不言而喻的。对于长子贾赦与次子贾政,贾母偏爱贾政是人所共知,相应地,她也偏爱贾政的儿子宝玉。这一则是因为宝玉与其他孙子、孙女相比,有其得天独厚的条件和自身优势。贾琏贪色且不务正业,贾环猥琐又不求上进,贾珠又早夭,而孙女们早晚都是要出嫁的,因而贾母便把对孙辈的疼爱,几乎全集中到宝玉身上了。另外,贾母疼爱宝玉,可能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宝玉的模样长得酷似他爷爷,贾母能从宝玉身上看到丈夫的影子。这一点是贾母率众人到清虚观打醮时,当年荣国公出家的替身张道士点明的:“我看见哥儿的这个形容身段,言谈举动,怎么就同当日国公爷一个稿子!”贾母赞同张道士的看法:“正是呢,我养这些儿子孙子,也没一个像他爷爷的,就只这玉儿像他爷爷。”这样一来,贾母便把对丈夫的怀念之情,无意中投射到了宝玉身上。然而,贾母疼爱宝玉最根本的原因,还在于宝玉是将来荣府家业的继承人,这样一个特殊的地位,使贾母及一家人都拿宝玉当宝贝,贾母爱孙子自然也超过了爱儿子。
贾母对宝玉有没有什么直接的训示,或者对他的人生有什么重要的引导呢?书中没有明确地交代过,而写得最多的是贾母如何溺爱宝玉。也就是说,贾母对宝玉的教育、关怀和影响,主要体现在她如何对宝玉的溺爱上。宝玉小时候,贾母就把他收留在身边,饮食起居都与自己在一起。宝玉稍大搬出去住的时候,贾母又把自己身边两个她最看好的丫鬟袭人、晴雯给了宝玉,专门去照顾他的日常生活。贾政希望宝玉走仕途,时不时地检查宝玉读书习字的情况;贾母应该也是赞同宝玉通过科举光宗耀祖,但她却十分反感贾政过于苛刻的做法,于是母子俩人在如何教育宝玉的问题上,发生了严重的分歧。为了减轻宝玉来自贾政方面的压力,贾母常常与丫鬟们一起给宝玉打掩护,生怕让宝玉哪里不舒服了。当贾政因宝玉“在外流荡优伶,表赠私物,在家荒疏学业,淫辱母婢”而痛打儿子时,贾母则与贾政产生了激烈的冲突,她勃然大怒,以宝玉的保护伞出现,俨然一个主持公道的正义的化身,不仅为宝玉减轻了来自父亲的暴力,还将贾政训斥、挖苦得无地自容,最后以贾政向自己负荆请罪、宝玉赢得全面胜利而结束。
要说贾母对宝玉关注最重要、最长久、最深入的一件事,也许就是有关宝玉的婚姻大事。贾母不像贾政那样重视宝玉的仕途经济,而格外重视他的终身大事,这也符合她作为女性长辈的思维方式和关注重点,毕竟像贾府这样的封建大家庭,谁来做女当家人也并非一件小事,其重要性某种程度上甚至还超过了举业。当贾府出现“木石前盟”与“金玉姻缘”的明争暗斗时,贾母却另有一番深层次的考虑,她通过在清虚观打醮时委托张道士为宝玉寻觅合适的人选,以及询问薛宝琴的生辰八字等等,委婉地显示出自己在这件事上的态度,那就是,她既不认可所谓的“木石前盟”,也不支持被众人看好的“金玉姻缘”。贾母一向是个爽快利索的人,但在这件事情上却颇费踌躇,她一会儿说,宝玉命里不该早娶,等再大一点儿再定罢;一会儿又似乎有些急,亲自上阵为宝玉打听合适的人选,可见这件事让她内心一直很纠结,她其实比任何人都想得更多、更远、更深。至于最后她又忽然同意了“金玉姻缘”,那是在贾府处于内忧外患的非常时刻,她在仓促间不得不作出的一种无奈的选择。这件事无论宝玉愿意不愿意她这样去做,从她作为祖母的角度来看,也算是她为这位孙子做的最重要的一件事了。
总体来看,贾母总把宝玉当小孩子看待,宝玉也总在贾母面前表现得像一个纯真的小孩子。贾母对宝玉思想、个性的影响不是直接的、明确的,而是间接的、潜移默化的,贾母把这位孙子当成心头肉时时关怀、处处牵挂,宝玉也十分尊重和孝敬这位慈祥的祖母,祖孙俩人之间的关系十分融洽。其实,仔细分析俩人的品性、爱好和情趣,确实有许多共同点或相似之处,可以说贾母的一些特点也出现在宝玉身上。比如,贾母是一个很有道德修养的人,虽身居贾府权力最顶层,却从不以最高家长的身份自居,更见不得其他人有仗势欺人的举止。因而她素来惜老怜贫,十分注意善待弱者,无论是清虚观被王熙凤一掌打翻的小道士,还是刘姥姥这样厚着脸皮来打秋风的穷婆子,她都能放到心上,注意让他们不要被豪门气势所伤害。而宝玉同样也是富有同情心,非常善于体恤下人、贫苦人,尤其是对贾府中那些做丫鬟的女孩子,更是有着十二分的爱护和体贴,这一点宝玉与贾母有高度的相通之处。再如,贾母非常富有文艺细胞,有相当高的审美情趣和艺术品味,她不仅十分熟悉《西厢记》这样的戏曲,而且对于戏曲以及才子佳人式的故事,也有自己独到的看法。而宝玉是贾府中有名的文学青年,在长辈中也只有贾母才具有较高的审美水平,虽然俩人对男女婚姻的观念大相径庭,但很难否认他们都有较高的文学修养。总之,正是由于祖孙俩在意识、品质等方面有许多相似点,贾母才格外疼爱这位孙子,也才可以从中看出贾母对宝玉的深层次影响来。
贾母对宝玉的疼爱乃至溺爱,从总体上看实在是难以避免,利弊兼有。一方面,贾母对于宝玉的过分庇护,使宝玉在父亲贾政的威逼重压下,获得了较大的个性发展的空间,因而才能让他冲破封建思想的禁锢,产生那些惊世骇俗的观点。另一方面,贾母的溺爱和偏袒,强化了宝玉作为贵族青年养尊处优、不劳而获的品性。第六十二回,黛玉和宝玉俩人聊天,黛玉感叹府中耗费过度,“出的多进的少,如今若不省俭,必致后手不接。”谁知宝玉却笑着说:“凭他怎么后手不接,也短不了咱们两个人的。”从这种极端短视与自私的言论,可以看出宝玉多么缺乏责任感和危机感,在这一点上,他的见识实在是不如黛玉。贾母虽然没有这样直截了当地宣示过,但她贪图享受、不讲节俭的品性,在府中谁人不知?祖孙俩人在这方面实在是心有灵犀,彼此相通。贾母从内心要将宝玉培养成贾府事业的继承人,然而却又不让宝玉经受生活的各种磨炼,甚至也没有有意从思想上、行动上引导他,结果宝玉在贾府遭受沧桑巨变之后,与长辈们一样面对危局束手无策、坐以待毙。从这个意义上来说,贾母对宝玉的影响是有限的、轻微的,且主要局限于思想、品德与个性方面,而在治家、立业等需要具备的基本能力等方面,却几乎没有发生任何有效而明显的影响。
2.贾政对宝玉的影响
贾政与宝玉父子之间的关系,似乎可以用贾政的严厉和宝玉的惧怕来概括。相对于母亲的慈爱和呵护,中国传统式的父亲形象,大概都是以严厉而著称,不严厉仿佛就做不了父亲,或者体现不出来父亲的地位和声望。贾政作为荣府的当家人,同时也作为一名读书人与一名公职人员,对于自己的儿子有很高的期望,尤其是希望宝玉能够致力于仕途经济,“立身举业,光宗耀祖”,这在当时的社会条件下本身无可厚非。问题是,宝玉的言行却偏偏与贾政的愿望背道而驰,死活就是不愿意为追求功名而读书。不愿走科举之路也就罢了,偏偏还要讲出一大堆讥讽科举、蔑视官场的话来,简直可以说是与父亲对着干,这如何能让贾政不生气呢!更让贾政怒不可遏的是,不愿去做读书、治学这样的正经事也就罢了,却反而以男子之身整天在女孩子堆里厮混,直至发展到“流荡优伶”“淫辱母婢”的地步,对此贾政还能处之泰然、心平气和吗!因而,祭出父亲应有的威严,痛打这个不争气的儿子,也就成了不可避免的事了。
贾政向儿子摆出父亲的威严,并且在忍无可忍的情况下痛打儿子,也不能说他就完全不爱这个儿子。表面上看他打儿子非常残暴,似乎真要将自己的儿子打死了事,其实,他的这种做法恰恰反映了他对儿子深深的爱,只不过这种爱在现实面前发生了扭曲,以恨和怒的形式表现了出来。当他听了王夫人的一番痛彻心扉的话之后,“不觉长叹一声,向椅上坐了,泪如雨下”。为什么他会如此沮丧和悲伤呢?显然是怒其不争,恨铁不成钢!大儿子贾珠早夭,现在这个二儿子是他最大的希望和寄托,但宝玉的所作所为连最低的要求也达不到,还到处惹是生非,用贾政的话来说就是:“你在家不读书也罢了,怎么又做出这些无法无天的事来!”这怎能不让他肝肠寸断、失望至极?所以,不是他对这个儿子没有感情,而是爱得太深了,才在绝望之时做出非同寻常的举动来。
应该说,贾政教子有着非常大的合理性和正当性。贾政的目的并不是真的想把宝玉打死,而是想把他培养成对家庭有用的人,在当时,读书作官属于许多人正常的人生价值取向,因而贾政让宝玉走科举之路也无可厚非。贾政教子没有错,错在用棍棒教育这种粗暴的方式方法上,但我们也应该看到,这种简单粗暴、违背人性的教育方式,在封建社会却是司空见惯的。否则,读者就只会看到贾政在痛打宝玉,却看不到贾母也在严厉斥责儿子,贾母对贾政虽只是用言语指责和讥讽,但杀伤力并不比贾政挥舞板子小多少,因而贾政最后几乎到了讨饶和哀嚎的地步。不仅是贾政打儿子宝玉,贾赦也打儿子贾琏呢,为石呆子的扇子的事,贾琏只不过跟父亲顶了一句嘴,就被贾赦劈头盖脸地打了一顿,结果是好几天下不了床。但贾赦打贾琏却很难说是正常的家庭教育,而是老子的险恶用心被儿子不小心揭穿后,贾赦在恼羞成怒之际,滥用父亲的地位和权威,通过打儿子为自己的丑行遮羞而已。贾政打儿子,确实是手下得重了一些,而且又打的是贾府中众星捧月的金凤凰,普遍看好的贾府事业的继承人,尤其是贾母的心肝肉,所以影响便格外地大了许多,慰问的人好几天络绎不绝。贾琏是府中的大管家,天天需要为贾府的日常生活张罗,算是府中最忙碌的人,他挨打也不轻,可谁见有人去慰问他了!宝玉挨了这次打,竟然把自己搞成了贾府的明星,从上到下、里里外外来表示关心的人,如同现在的追星族盲从而狂热,宝玉在肉体上确实是受了很大的伤害,但谁又能否认,他在精神上、心理上却反而得到了一场空前的满足呢!
正如俗语所说的那样:“打是疼,骂是爱,不打不骂才见怪”!贾政对于儿子的疼爱,有时是以呵斥与训导来显示的,最典型的例子在第十七回“大观园试才题对额”中。这一段全程写“贾政要试宝玉的功业如何”,而且为了炫耀儿子的才气,贾政还有意带了一帮清客做见证人,最后“试”的结果贾政应该是满意的,但他嘴上却从头至尾没有表示过哪怕些许的肯定,反而还不停地训斥宝玉“畜生,畜生,可为管窥蠡测矣”,“无知的业障,你能知道几个古人,能记得几首熟诗,也敢在老先生前卖弄……”似乎宝玉真是一塌糊涂、一无是处。其实,对于宝玉的才情,贾政常常是正话反说,寓褒于贬,表面的否定包裹着内心的肯定。比如,当题咏到园中最重要的正殿时,面对宝玉一时卡壳,贾政却冷笑着说:“你这畜生,也竟有不能之时了。也罢,限你一日,明日若再不能,我定不饶。这是要紧一处,更要好生作来!”乍一听,他是在训斥宝玉思维迟钝,其实细一品,却发现他老先生在含蓄隐晦地表扬儿子:“竟有不能之时”,分明是赞宝玉以前之“能”;“限你一日”,也就是一日之后你肯定能想出来,而不能者给多少时间都作不出;“更要好生作来”,言下之意是,前面的没有怎么动脑筋,你就已经作得不错了。明明可以直截了当地称赞儿子,却非得采用这种曲里拐弯的方式,实在令人匪夷所思而又忍俊不禁。
其实,贾政对儿子有严厉的一面,也有十分温情的一面。比如,在第二十三回中,贾政将宝玉与其他几位姊弟叫到一起,传达元春要他们读书习字的“旨意”,且看他有什么与平日不同的举动:
贾政一举目,见宝玉站在跟前,神彩飘逸,秀色夺人,看看贾环,人物委琐,举止荒疏,忽又想起贾珠来,再看看王夫人只有这一个亲生的儿子,素爱如珍,自己的胡须将已苍白:因这几件上,把素日嫌恶处分宝玉之心不觉减了八九。半晌说道:“娘娘吩咐说,你日日外头嬉游,渐次疏懒,如今叫禁管,同你姊妹在园里读书写字。你可好生用心习学,再如不守分安常,你可仔细!”宝玉连连的答应了几个“是”。王夫人便拉他在身旁坐下。他姊弟三人依旧坐下。
只要一提起宝玉读书学习的事,贾政向来有一肚子气,这次召集子女们嘱咐读书之事,大约也是要冲宝玉发一通脾气的,至少是要敲打敲打一下他的。然而,偏偏他这次说话的口气却与平日不同,让读者几乎都认不出这是贾政了。这究竟是为什么呢?原来,贾政无意中将宝玉与贾环作了一通比较,发现宝玉“神彩飘逸,秀色夺人”,而贾环却“人物委琐,举止荒疏”,宝玉有这样的形象和气质,到底还是卓尔不群,气象不同。于是,贾政便马上意识到,平日里可能将宝玉看得一无是处,本来要发的火或要出的气,这会儿便一下子都烟消云散了。他像换了一个人似的,沉吟了“半晌”,等于是检讨了一下自己的成见,同时也调整了一下对待儿子的方式,才语重心长地劝告宝玉“好生用心习学”,但用词和口气都比平时委婉了许多,最严厉的一句话也不过是“你可仔细”,可见贾政对儿子还是有慈爱之心的。
第七十八回也有类似的例子。贾政与众幕友谈及恒王与林四娘的故事,称其“风流隽逸,忠义感慨”,“最是千古佳谈”,于是让宝玉、贾环与贾兰叔侄三人,各写凭吊诗一首。我们不妨再看看,贾政是如何重新认识和评价宝玉的:
近日贾政年迈,名利大灰,然起初天性也是个诗酒放诞之人,因在子侄辈中,少不得规以正路。近见宝玉虽不读书,竟颇能解此,细评起来,也还不算十分玷辱了祖宗。就思及祖宗们,各各亦皆如此,虽有深精举业的,也不曾发迹过一个,看来此亦贾门之数。况母亲溺爱,遂也不强以举业逼他了。所以近日是这等待他。又要环兰二人举业之余,怎得亦同宝玉才好,所以每欲作诗,必将三人一齐唤来对作。
读者发现,一向头脑比较固执和僵化的贾政,在这时其观念出现了很大的改变,尤其是在经历了许许多多的事情、并回顾了祖宗们举业的结果之后,他能够重新认识到宝玉的价值,发现他身上的闪光之处,这实在是难能可贵。其实,贾政对于宝玉诗词方面的才能是早就欣赏的,只是他一直认为这不过是正经学业之外的点缀,因而他始终认为读圣贤书、走仕途之路才是正经。但贾政在这里却转变认识了,他逐渐明白了有些事是不能强为其难,因而不再逼着宝玉举业,应该是他客观评估了现实之后,作出的一个非常重大的转变。我们从以上变化中清楚地看到,作为父亲的贾政,对儿子的爱是深沉的,同时其中也包含着一丝不宜察觉的忧伤。
总体来看,贾政对于宝玉的影响多是负面的,俩人之间所发生的矛盾冲突,其实便是这种影响的直观表现。贾政一心要用自己头脑中正统的观念去影响宝玉,宝玉却并不认同父亲的价值观、人生观,因而一心要将父亲的观念排斥在外。为了抗拒和抵消父亲的影响,他甚至产生许多奇异乃至激烈的言辞,比如,凡是读书上进的人,他都一律称为“禄蠹”;宝钗偶尔劝他多留心仕途经济,他却一下子就与人家翻了脸。他的思想应该与父亲的希望和要求水火难容,甚至还产生了很大的逆反心理,无论谁一提起四书五经、修齐治平,或者一官半职、光宗耀祖,他的气就不打一处来,都要作出强烈排斥的过激反应。如果宝玉只是自己不愿意走仕途之路也就罢了,然而他总是讥刺别人也走这样的道路,他在攻击“禄蠹”时也许是忽略和忘记了,他的父亲贾政,其实就是在兢兢业业经营仕途的一个人,而且是贾府中目前唯一一个在职的官员。因而,让宝玉始终蔑视和反对的,不仅仅是当时社会流行的正统的价值观念,而是父亲贾政终生的信仰和不懈的追求。想一想,贾政听到宝玉经常口吐狂言,并且看到他总是不愿意认真去读圣贤书,他如何能不恼火而沮丧呢!
父亲贾政与儿子宝玉之间的矛盾,主要就集中在宝玉究竟走什么人生道路这个问题上。从家庭应有的伦理关系来看,贾政要求儿子走正统的仕途不过是尽父亲的责任,宝玉也有义务听取父亲的教诲,无论俩人之间的矛盾多么激烈,但总还是父子啊,俩人都无法超越这种由血缘决定的亲情关系,因而寻求矛盾的解决也是情理之中。于是,随着红楼故事向纵深发展,尤其是到了后四十回,读者发现贾政和宝玉似乎都退让了一步,俩人之间的矛盾逐渐得到缓和,贾政不再刻意逼迫宝玉去走科举之路,而宝玉却反而想通过应考满足父亲的愿望。之所以会出现这样的戏剧性的变化,根本原因就在于贾政与宝玉是一对父子,俩人虽然思想观念、生活情趣大相径庭,但宝玉对贾政仍然是要讲孝道的,既然父亲及其一家人眼巴巴地盼望着他应考,宝玉为什么就非得要做个忤逆子呢!于是,到了红楼故事将要结束的时候,宝玉在宝钗苦口婆心的规劝下,竟然出人意料地去参加了乡试,而且还出人意料地中了第7名。很多研究者认为,这是续书的作者违背了原作者的创作意图,让《红楼梦》步入流行小说大团圆的结局,削弱了该书的批判性,等等。其实,宝玉不是为实现自己的人生理想而去应考的,也不是屈服于父亲的压力而去应考的,他之所以转变以往一直鄙视功名的态度,而忽然去参加乡试,其实是为了报答父母的养育之恩,让他们获得一种精神的慰藉而已。这也从另一个角度说明,宝玉虽然拒绝来自父亲的影响,但他其实受到父亲的影响还是很大的,或者说他无法摆脱父亲对他有形与无形的影响,某种程度上,贾政的正统思想与人生经历,反倒成为他蔑视科举之路的依据。
3.王夫人对宝玉的影响
长子贾珠青年早逝,女儿元春入宫为妃,这种特别的境况,让作为母亲的王夫人格外看重宝玉,视他为日后唯一的依靠。而宝玉有时显得十分聪颖,有时又有些呆痴异常,这些不同寻常的情形,又让王夫人对幼子爱如珍宝,于是溺爱宝玉便又比贾母增加了数倍。
与贾政对宝玉的严厉形成鲜明的对比,王夫人对宝玉又过于骄纵,宝玉即使明显做错了事情,她也舍不得说儿子一顿。最典型的例子便是金钏之死,作为主子,宝玉如果不是主动与金钏调笑,金钏如何敢当作王夫人的面,说出那些轻薄的话来?因而,宝玉对于金钏之死负有不可推卸的直接责任,但王夫人只追究金钏的问题,最后导致金钏走上了绝路,却对宝玉的错误不闻不问。这样溺爱儿子自然是不会得到好结果,倘若宝玉不是一个具有反省精神的人,内心对自己一时轻率引发的严重后果产生震动,并且为金钏之死而深深感到悲痛,那金钏便实在是死得太冤枉了。
王夫人与贾政夫妇教育、影响宝玉的方式也十分不同。贾政是拿着自己的观念直接来影响宝玉,所以读者看到贾政与宝玉常常会正面交锋,比如总是过问宝玉读书习字的事,也对宝玉的一些言辞举动比较警觉,认为哪里有问题就会质疑和提出意见。然而,王夫人却不是这样来教育宝玉的,读者几乎没有看到她如何直面宝玉的问题,也没有看到她如何对宝玉做过什么正面的引导。她采用的是一种迂回的方式,也就是通过清理宝玉身边她认为有危险或不可靠的人,不断净化他生活的环境,来达到让宝玉按照她的期望成长的目的。为此,她特意将自己信得过的宝玉的大丫鬟袭人,提升到准姨娘的地位,嘱咐她代替自己承担宝玉的监护人的角色。通过暗地里对宝玉身边的人进行监控,她了解和判断儿子是否受到了“狐媚子”的引诱,最后竟然将晴雯等几个丫鬟赶出了大观园,制造了贾府中引人瞩目的冤假错案。
总体来说,王夫人对宝玉的影响也是负面多于正面,这种影响又常常与亲情融合在一起。与贾政不同的是,父亲对宝玉的影响主要集中在人生观、价值观方面,而母亲对宝玉的影响主要集中在为人处事等方面。金钏由于自己的轻狂而死,虽然王夫人并没有责备宝玉什么,但宝玉的感受却是非常沉重的,比挨了父亲一顿痛打还要让他痛彻心扉。这件事让宝玉明白,与丫头之间的随意调笑,对于他这个公子哥来说,也许只是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但对于贾府中处于底层地位的丫头来说,却可能直接影响到她的命运甚至生命。因为作为母亲的王夫人,是把丫头对宝玉的“引诱”,当作挖她命根子的严重事件来看待的。金钏缺乏见识,不知轻重,也只是不经意地迎合了一下宝玉的调笑,结果犯了王夫人的大忌,最后为此付出了生命的代价。这件事在宝玉生命中刻下了不可磨灭的印痕,对于他的教训也实在太深刻,应该说让他从此之后收敛了许多,也成熟了许多。他大约由此明白,平时看起来温柔、慈爱的母亲,一旦被触犯了底线,便会使出不寻常的手段,那是要让他记取血的教训的。
以上三位长辈之外,书中还特意提到元春对宝玉成长的影响。第十八回元春省亲时,书中有这样一段重要的叙述:
当日这贾妃未入宫时,自幼亦系贾母教养。后来添了宝玉,贾妃乃长姊,宝玉为弱弟,贾妃之心上念母年将迈,始得此弟,是以怜爱宝玉,与诸弟待之不同。且同随祖母,刻未暂离。那宝玉未入学堂之先,三四岁时,已得贾妃手引口传,教授了几本书、数千字在腹内了。其名分虽系姊弟,其情状有如母子。自入宫后,时时带信出来与父母说:“千万好生扶养,不严不能成器,过严恐生不虞,且致父母之忧。”眷念切爱之心,刻未能忘。前日贾政闻塾师背后赞宝玉偏才尽有,贾政未信,适巧遇园已落成,令其题撰,聊一试其情思之清浊。其所拟之匾联虽非妙句,在幼童为之,亦或可取。即另使名公大笔为之,固不费难,然想来倒不如这本家风味有趣。更使贾妃见之,知系其爱弟所为,亦或不负其素日切望之意。
元春不属于宝玉的长辈,但按书中的交代,她的年龄要比宝玉大许多,在宝玉很小的时候,她就替母亲来照看这个幼弟了。元春不光如母亲一样“怜爱宝玉”,还在宝玉未上学前,就教会了他数千字和几本书,因而俩人“其名分虽系姊弟,其情状有如母子。”更值得一提的是,元春进宫后还时常给父母捎信,一定要重视对宝玉的教育和培养,而且还要注意宽严适度。可见,元春对宝玉的感情还真是不一般,她比其母更重视宝玉的教育问题,在将宝玉培养成为什么人的问题上,她的观点和目标应该与其父大致相同,而她的见识显然又要比其母高明许多。
4.黛玉对宝玉的影响
宝黛爱情故事属于《红楼梦》的主线之一,是作者浓墨重彩、大书特书的情节,在书中占有极其重要的地位。在第二十八回,宝玉向黛玉表白时说:“除了老太太、老爷、太太这三个人,第四个就是妹妹了。”宝玉在这里向黛玉说明,他是把她当亲人看待的。黛玉是寄身舅舅家的亲戚,但由于始终与宝玉这位表哥生活在一起,又与宝玉是恋人,因而可以说不是亲人,却胜似亲人。宝钗最后与宝玉组成了家庭,但由于宝玉不仅始终对黛玉情有独钟,还对宝钗要他留神仕途经济的想法比较反感,因而宝钗并未对宝玉产生过什么实质性的影响。宝玉和黛玉的关系之所以如此,一是因为俩人两小无猜、青梅竹马,彼此情投意合,心心相印;二是由于俩人都对封建专制采取反叛的态度,都主张人要活得真实而自然,尤其要追求情感的自由。宝钗、湘云都劝过他要留心仕途经济,但只有黛玉从未说过这样的“混账话”,因而宝玉未曾与黛玉生分过。俩人的爱情有着共同的思想基础,而这也是俩人的爱情始终不渝、可歌可泣的根本原因。
大观园中的姐妹不少,像宝钗、湘云也都是很有品味的女孩子,然而共同的人生观、价值观,使宝玉最爱与黛玉在一起,也最在意黛玉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黛玉超凡绝伦的才情,以及追求富有诗情画意的生活方式,也让宝玉受到了极大的感染,不由自主地受到黛玉的吸引。在短暂的青少年时代,黛玉对宝玉的影响是非常重大而深远的,贾母、王夫人等家长对他的影响,多是饮食起居这些浅层次的影响,而黛玉对他的影响,却是心理上、精神上以及观念上的深层次的影响。
具体说起来,黛玉对宝玉最重要、最深刻的影响,便是她将自己神圣的爱情献给了宝玉。现代人说,爱情是一所伟大的学校,它教会一个人如何处理自己的感情,如何与恋爱对象打交道,并认真地去爱他(她),如何认识自己、表达自己和完善自己,如何站在别人的角度去分析和处理各种人际关系,等等。红楼故事发生的那个时代,尽管封建礼教不承认、不允许有自由恋爱,一般人的婚姻只能遵循“媒妁之言、父母之命”的规矩,但向腐朽的正统观念挑战的勇敢者并非绝无仅有。而宝玉、黛玉就是其中的一对,他们的爱情故事是《红楼梦》中最凄婉动人的故事之一,宝玉从他与黛玉的情感经历中学到的东西,应该比他从其他方面学到的加在一起还要多。某种程度上,是黛玉教他认识了自己,认识了青春,认识了心灵,认识了人性的复杂和深邃,因而说黛玉是他的心理或精神辅导师也不为过。
宝玉与黛玉的爱情从一见钟情开始,经过艰难曲折而又惊心动魄的发展,最后以令人唏嘘的悲剧结束,给宝玉心中留下了无法痊愈的伤痛,只好以出家来寻求精神的麻痹与解脱。黛玉父母双亡寄人篱下,身体单薄得一阵风就可以吹走,性情又是十分地多愁善感;而宝玉虽身处富贵之家,却无法打理自己的生活,更是无法决定自己的未来,在这样一种境况下,俩人去经营自己的爱情谈何容易,可以说悲剧结局早已注定。第五回的《终身误》和《枉凝眉》这两首曲子,便集中地反映了宝黛爱情的悲剧性质。
[终身误]都道是金玉良姻,俺只念木石前盟。空对着,山中高士晶莹雪;终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叹人间,美中不足今方信。纵然是齐眉举案,到底意难平。
[枉凝眉]一个是阆苑仙葩,一个是美玉无瑕。若说没奇缘,今生偏又遇着他,若说有奇缘,如何心事终须化?一个枉自嗟呀,一个空劳牵挂。一个是水中月,一个是镜中花。想眼中能有多少泪珠儿,怎经得秋流到冬尽,春流到夏!
《终身误》借用宝玉的口吻,交代了宝钗与宝玉、黛玉三者爱情婚姻悲剧产生的根源。宝玉和宝钗虽然按照家长的意志成婚了,但宝钗并没有得到真正的爱情,原因是宝玉仍然念念不忘死去的黛玉,结果三位当事人都落入了无法自拔的悲剧结局。《枉凝眉》描述了黛玉与宝玉难分难舍而又无可奈何的感情经历。他们有缘无分,空劳牵挂,徒然流泪,一场空欢,心事虚化,虽有些宿命论的意味在其中,却也道出了人生不可捉摸的一面。俩人的爱情是炽热的、痴狂的,黛玉常常隐藏自己的真实心意试探宝玉,故意对他不理不睬,而宝玉也是为她而着急,乃至伤心流泪,俩人就是在这样一种反复的感情纠葛中,彼此才真切地感受到爱情的存在。所以说,黛玉教会了宝玉如何去爱,让宝玉在体验和感悟中意识到,原来爱一个人竟然也是这样累、这样烦,但同时又这样甜蜜和难以割舍。宝玉在与黛玉心灵的碰撞中逐渐成长了起来,成为一个内心世界无比丰富的人。
四、书本对宝玉的影响
在《红楼梦》众多的人物中,真正的读书人,读书最多的人,从书中获得知识最丰富且最有心得的人,大概就是贾宝玉。书本对于宝玉的影响是十分巨大的,宝玉的成长,以及他的许多独特的思想和见解,除了受到社会、长辈的影响之外,几乎都与他读过的书密切相关。可以说,书本是宝玉最重要的精神食粮和思想来源。
然而,读者总是有这样一个突出的印象,那就是从贾政的角度来看,宝玉是一个不爱读书的孩子。比如在第九回当中,贾政便是这样看待宝玉读书之事的:
偏生这日贾政回家早些,正在书房中与相公清客们闲谈。忽见宝玉进来请安,回说上学里去,贾政冷笑道:“你如果再提‘上学’两个字,连我也羞死了。依我的话,你竟顽你的去是正理。仔细站脏了我这地,靠脏了我的门!”……
贾政……认得是宝玉的奶母之子,名唤李贵。因向他道:“你们成日家跟他上学,他到底念了些什么书!倒念了些流言混语在肚子里,学了些精致的淘气。等我闲一闲,先揭了你的皮,再和那不长进的算帐!”吓的李贵忙双膝跪下,摘了帽子,碰头有声,连连答应“是”,又回说:“哥儿已念到第三本《诗经》,什么‘呦呦鹿鸣,荷叶浮萍’,小的不敢撒谎。”说的满座哄然大笑起来。贾政也撑不住笑了。因说道:“那怕再念三十本《诗经》,也都是掩耳偷铃,哄人而已。你去请学里太爷的安,就说我说了:什么《诗经》古文,一概不用虚应故事,只是先把《四书》一气讲明背熟,是最要紧的。”李贵忙答应“是”,见贾政无话,方退出去。
宝玉告诉父亲,自己要去家塾上学,这本来是值得欣喜的好事,但没料到贾政却对此十分鄙夷,认为儿子只顾着玩,从来就没有把读书当回事,因而言辞中极尽讽刺挖苦之能事。结合上下文来看,原来,贾政所谓的读书,不是我们今天强调的博览群书,而仅指读儒家的经典“四书”,只有把“四书”讲明而且背熟,才叫“念书”。为什么贾政非要认为读“四书”才算读书,其余如《诗经》等都不是什么正经书呢?原因是因为明清时代的科举考试,八股文的题目只出“四书”上的文句,因而只要把“四书”读好,读书的目的就达到了。贾政的这个说法,在今天看来自然是十分偏颇的了,但在当时却是社会上的主流观点,读书人之所以寒窗苦读,不过是通过科举考试去猎取功名利禄罢了。所以他所怨恨的宝玉不喜读书,其实只是宝玉不喜欢为作八股文而读“四书”,至于宝玉读其他的书,在贾政看来都是“虚应故事”,不值一提。
宝玉不喜欢为科举应试而读书,并不等于宝玉就完全不读《四书》,或者就完全不了解、不熟悉儒家的经典著作。在第七十三回里,贾政要检查宝玉的读书情况,我们从宝玉的内心独白中看到,宝玉其实还是读了许多这样的书的:
如今打算打算,肚子内现可背诵的,不过只有《学》《庸》、“二论”是带注背得出的。至上本《孟子》,就有一半是夹生的,若凭空提一句,断不能接背的,至下“孟”,就有一大半忘了。算起《五经》来,因近来作诗,常把《诗经》读些,虽不甚精阐,还可塞责。别的虽不记得,素日贾政也幸未吩咐过读的,纵不知,也还不妨。至于古文,这是那几年所读过的几篇,连《左传》《国策》《公羊》《谷粱》汉唐等文,不过几十篇,这几年竟未曾温得半篇片语,虽闲时也曾遍阅,不过一时之兴,随看随忘,未下苦工夫,如何记得。这是断难塞责的。更有时文八股一道,因平素深恶此道,原非圣贤之制撰,焉能阐发圣贤之微奥,不过作后人饵名钓禄之阶。虽贾政当日起身时选了百十篇命他读的,不过偶因见其中或一二股内,或承起之中,有作的或精致、或流荡、或游戏、或悲感,稍能动性者,偶一读之,不过供一时之兴趣,究竟何曾成篇潜心玩索。
从上述介绍来看,宝玉并非完全不读《四书》等儒家经典,而只是不喜欢读,或者说不像读其他书那样兴味盎然、深有感悟罢了。他对于科举以及八股的厌恶,一方面来自自己对社会以及一些官僚人物“饵名钓禄”行为的观察和感受,另一方面来自于书本,尤其是父亲特意选定让他为经营仕途而去读的那些八股时文。官僚们以及读书人热衷科举、追逐功名利禄的行为,以及让他读得倒了胃口的八股时文,让他不仅十分厌恶仕途经济,进而对儒家经典也产生了排斥之情。他说:“只除‘明明德’外无书,都是前人自己不能解圣人之书,便另出己意,混编纂出来的。”他的意思是,《四书》本身是好书,但后人并没有很好地去理解,而根据自己的误解编出来的所谓经典,都是不值得去读的。因而可以说,宝玉读《四书》之后的八股时文,不仅没有培养起他对仕途经济的好感,反而让他产生了很大的逆反心理,促使他形成鲜明的叛逆性格。但是作为生活在封建时代的人,贾宝玉的潜意识深处又仍然受到儒家思想的感染与熏陶,他赞成儒家“匡时”“济世”的思想精髓,仍然恪守着儒家的仁义道德和人伦规范,对封建礼教也是尽力遵从。
宝玉最喜欢读的、读得最多的、同时也是读得颇有心得的书,主要是历史上一些著名的文学作品。书中经常写到宝玉与姐妹们谈论诗书,而且还喜欢引经据典,反映出他广博的阅读面和过人的记忆力、理解力。比如第十七回在大观园题对额时,众清客将一处景色题为“翼然”,另一位清客按贾政提议题为“泻玉”,贾政一时不好判定究竟哪个最好,便让宝玉也拟一个。只听宝玉娓娓道来:“老爷方才所议已是。但是如今追究了去,似乎当日欧阳公题酿泉用一‘泻’字,则妥,今日此泉若亦用‘泻’字,则觉不妥。况此处虽云省亲驻跸别墅,亦当入于应制之例,用此等字眼,亦觉粗陋不雅。求再拟较此蕴籍含蓄者。”“有用‘泻玉’二字,则莫若‘沁芳’二字,岂不新雅?”这里暂且不论宝玉所题之优劣,只就他对欧阳修文章及其用词的讲究程度,就可以看出他古文功底十分深厚。到了后来李纨的住处,诸位清客根据此处“有几百株杏花”的特点,给其题名为“杏花村”。然而宝玉却有不同的看法,他引用唐伯虎的诗句“红杏梢头挂酒旗”,所题的匾额是“杏帘在望”;又根据唐人许浑的诗句“柴门临水稻花香”,给这里题的名字为“稻香村”。仔细比较和玩味下来,宝玉所题似乎比众位清客略高一筹,“杏花村”的确显得比较直白,不够含蓄、隽永和有创意,而且此名也早在唐代诗人杜牧著名的《清明》一诗中出现,用在此处完全是机械照搬。能够将故人的诗句信手拈来,而且能够根据景区的特点灵活运用,反映出宝玉对古典诗词不仅十分熟悉,而且也确有独特理解和巧妙化用。
如果认为宝玉只喜欢读文学作品,或者说他脑子里只装了一堆前人的诗句,其他方面的知识十分贫乏,那也是小看他了。还是在大观园试才题对额这一回里,贾政率领众人走到一处“只见许多异草”的地方,贾政笑着说:“有趣!只是不大认识。”而此时的宝玉,却有些逞能地回答说:
“这些之中也有藤萝薜荔;那香的是杜若蘅芜,那一种大约是茞兰,这一种大约是清葛,那一种是金簦草,这一种是玉蕗藤,红的自然是紫芸,绿的定是青芷。想来《离骚》《文选》等书上所有的那些异草,也有叫作什么藿纳姜荨的,也有叫作什么纶组紫绛的,还有石帆、水松、扶留等样,又有叫什么绿荑的,还有什么丹椒、蘼芜、风连。如今年深岁改,人不能识,故皆象形夺名,渐渐的唤差了也是有的。”
看看,宝玉一口气说出了多少异草的名字,简直可以算为贾府中的植物学家了,而且还提到了文学史上以写异草著称的《离骚》《文选》,可见宝玉不仅具备相当丰富的植物学知识,而且还对哪些古文或名著都写了什么内容十分熟悉。此处作者为表现宝玉的才情不无夸张之处,但读者仍然会感叹他读书之博和记忆力之强。
当然,在种类繁多的文学作品中,最能引起宝玉内心共鸣、精神上受到巨大冲击的书,可能还是《会真记》(或《西厢记》)这类有着传奇性的故事以及很强艺术感染力的书。第二十三回,书中写到他早饭后,携了一套《会真记》,走到沁芳闸桥那边一块石头上坐着阅读。后来黛玉来葬花,俩人关于读这样的书,有一段非常有趣而耐人寻味的描写:
宝玉听了,喜不自禁,笑道:“待我放下书,帮你来收拾。”黛玉道:“什么书?”宝玉见问,慌得藏之不迭,便说道:“不过是《中庸》《大学》。”黛玉笑道:“你又在我跟前弄鬼。赶早儿给我瞧瞧,好多着呢。”宝玉道:“好妹妹,若论你,我是不怕的。你看了,好歹别告诉人去。真真这是好文章!你看了,连饭也不想吃呢。”一面说,一面递了过去。黛玉把花具且都放下,接书来瞧,从头看去,越看越爱看,不过一顿饭工夫,将十六出俱已看完,自觉词藻警人,余香满口。虽看完了书,却只管出神,心内还默默的记诵。
宝玉笑道:“妹妹,你说好不好?”黛玉笑道:“果然有趣。”宝玉笑道:“我就是个‘多愁多病身’,你就是那‘倾国倾城貌’。”黛玉听了,不觉带腮连耳通红,登时直竖起两道似蹙非蹙的眉,瞪了两只似睁非睁的眼,微腮带怒,薄面含嗔,指宝玉道:“你这该死的胡说!好好的把这淫词艳曲弄了来,还学了这些混话来欺负我。我告诉舅舅、舅母去。”……
这段文字把宝黛关于读《会真记》的反应和感受,描写得淋漓尽致和意味深长。先是宝玉自己觉得好,“真真这是好文章!你看了,连饭也不想吃呢!”之后他将书推荐给黛玉去读,黛玉也是“越看越爱看”,“自觉词藻警人,余香满口”,而且“虽看完了书,却只管出神,心内还默默的记诵。”其内心细腻而强烈的反应,似乎比宝玉更进了一层。之所以会有这样强烈的感受,是因为《会真记》写的是青年男女之间大胆而热烈的爱情,而这一点恰好切合宝玉、黛玉这对情窦初开的少男少女此刻的心理需求,因而俩人都从阅读中获得了一种奇特的精神体验和享受。更令人拍案叫绝的是,宝玉由此进入一种意乱情迷的状态,他竟然下意识地把他和黛玉比成书中人物:“我就是个‘多愁多病身’,你就是那‘倾国倾城貌’。”这本来是一个很贴切的比方,宝玉其实并没有说错什么,但那时的青年男女是不能直截了当地表达爱情的,黛玉听了后“不觉带腮连耳通红”,认为宝玉是拿这“淫词艳曲”来“欺负”她,于是一时和宝玉翻了脸。
除了《西厢记》这类书之外,宝玉还十分喜欢读《庄子》。第二十一回,宝玉与袭人赌气,不愿意要袭人、麝月伏侍,只让四儿剪灯烹茶,自己则拿起《南华经》(即《庄子》)读起来。看到《外篇·胠箧》时,不禁“意趣洋洋,趁着酒兴”,竟然还续写了一段。宝玉之所以去续写,是因为《胠箧》中“绝圣弃智”的一节话触动了他的心灵,正好可以引导他去解决自己面临的一系列烦恼,他从中发现了自己渴望的一种生存方式,于是他兴味盎然地续写了一节,表达了自己对于摆脱诸多烦恼的渴望。在第二十二回里,由于无意中将黛玉比作戏子,黛玉、湘云两人都恼了,宝玉在其中调和不但未能奏效,反而两头都没有落下好处。懊恼、沮丧之间,他不禁又回想起之前所看的《南华经》上,有“巧者劳而智者忧,无能者无所求,饱食而遨游,泛若不系之舟”等语,于是产生了将一切弃绝不顾方可免于爱恋的思想情绪,这种虚无主义思想倾向显然是受了庄子思想的影响。第七十八回中,宝玉悼念死去的晴雯,特意撰写《芙蓉女儿诔》,再次套用《庄子》中的许多句子,以抒发自己的悲愤之情。宝玉反复地引用《庄子》中的观点和语句,说明《庄子》这本书是他的案头之书,他时常用心揣摩,往往不自觉地将自己的处境与困惑,与《庄子》的语境联系起来,甚至发现《庄子》的一些观点和方法,可以让他摆脱一时的烦恼和困境。更重要的是,对于《庄子》的爱好和阅读,让他与道家思想产生了极大的共鸣,也让他的性格更加显示出阴柔的特色。庄子崇尚无为、逍遥的生存状态,而宝玉依赖“天恩祖德”,自由自在,无拘无束,不必去为“稻粱谋”,满足于过着养尊处优的生活,真可谓与庄子的主张如出一辙。
总体来说,宝玉读的书体裁、内容十分广泛,数量应该也是很大的,如果按书中的介绍和提示一一统计出来,应该是一份数目不在少处的书单。那么,这么多的书或文章,对宝玉的思想和观念,对于他的成长,究竟都产生了哪些较大的影响呢?
一是读书让他获得了大量的历史和文化知识,丰富和扩大了他的精神生活。作为一名生活在封建大家庭的贵族少年,宝玉没有过多的社会交往和人生经历,他不用像贾琏那样要张罗府中的日常事务,也不必像贾蓉那样只会与乃父狼狈为奸,而是整天被一群丫鬟、小厮包围着,唯一和最大的正事也就是读书。因而宝玉有十分充裕的时间去读很多书,这些书应该为他展现了一个广袤的世界,让他获得了无穷的知识养分,给他的精神世界增添了无限的色彩。正由于读了很多书,而且还有许多属于“杂书”,所以宝玉才能够博学多才,视野开阔,具有斑斓的精神世界。
二是通过对读书人广泛的了解和感悟,让他形成了对仕途经济的批判精神。家长们给宝玉安排好的人生之路,是仕途经济、功名利禄、光宗耀祖,然而宝玉却拒绝往这条道路上走,书读得越多,对读书人越是了解,他越是厌恶科举,进而否定这项制度。他把朱熹之类的大儒“代圣贤立言”的书籍,斥为“混编篡出来的”,骂那些热衷于功名利禄的人为“禄蠹”“国贼禄鬼”,把宝钗、湘云等人对他的规劝斥之为“混账话”。宝玉反对仕途经济,实际上反对的是被功利化、世俗化了的儒家价值观,也就是功名利禄,这在当时是十分惊世骇俗的。
三是阅读大量的文学作品滋养了他超群的才气,培养了他较高的审美能力。宝玉是贾府中十分活跃的文学青年,他天资聪颖,博闻强识,对历代著名的文学作品都有涉猎,大量的阅读不仅让他领略了文学世界的魅力,同时也让他具备了较高的才气。虽然在大观园的几次诗歌比赛中,他都未能拔得头筹,而做了黛玉、宝钗、湘云等人的陪衬,但读完全书,读者仍然会认为宝玉是书中最有才气的文学青年,诗、文、赋、诔样样都有出色之作。不仅如此,宝玉还有相当高的鉴赏能力,他对于很多作品的理解和感悟实在是很独特的。比如“大观园试才题对额”一节,既展示出他出类拔萃的文学才能,又表现出他卓尔不群的审美能力,说明他的确从书本中汲取了无比丰富的养分。
总之,书本对于宝玉的成长产生了十分重要的影响,宝玉自小到大都没有离开过书本的陪伴,除了关注身边那些身份地位各不相同的女孩子,大概最能让他留神的就是书与读书之事了。许多读者应该还记得,第一次与黛玉相见,俩人话没说几句,宝玉就问黛玉可曾读书;而宝玉与姐妹们讨论读书或者学问的情节,在书中更是随处可见。可见读书对于宝玉来说是多么重要,与吃饭睡觉一样平常,谁还能像贾政那样总是认为,宝玉不爱读书呢!宝玉其实是贾府中十分少见的读书人,他的思想、观念中无处不留下读书的印痕。
五、朋友对宝玉的影响
宝玉年岁尚小,涉世不深,生活圈子也不是很大,但朋友还是有一些的。从书中的描写看,宝玉的朋友有秦钟、北静王、柳湘莲、蒋玉菡、冯紫英等人,这些人或多或少都有一些可爱或可贵之处,让宝玉或欣赏或仰慕或相互来往,因而无形中受到他们的一些影响。薛蟠是宝玉的姨表兄,平时与宝玉也有不少交集,但由于俩人缺乏共同的志趣,因而便很难说他会是宝玉的朋友。
1.秦钟对宝玉的影响
秦钟是宝玉的朋友中最早出场的一个,同时也是最早辞世的一个。秦钟是宁府嫡孙贾蓉的小舅子,贾蓉媳妇秦可卿的弟弟,宝玉之所以能和他成为好朋友,是因为他生得“眉清目秀,粉面朱唇,身材俊俏,举止风流,似在宝玉之上”。如此出众的相貌,让宝玉有些自惭形秽,怅然若失,不禁为之感叹:“天下竟有这等人物!如今看来,我竟成了泥猪癞狗了。可恨我为什么生在这侯门公府之家,若也生在寒门薄宦之家,早得与他交结,也不枉生了一世。我虽如此比他尊贵,可知锦绣纱罗,也不过裹了我这根死木头,美酒羊羔,也不过填了我这粪窟泥沟。‘富贵’二字,不料遭我荼毒了!”而秦钟见了宝玉又是什么样的反应呢?他也是惊讶宝玉“形容出众,举止不凡,更兼金冠绣服,骄婢侈童”,于是心中不禁暗想:“果然这宝玉怨不得人溺爱他。可恨我偏生于清寒之家,不能与他耳鬓交接,可知‘贫窭’二字限人,亦世间之大不快事。”
不能理性地去认识和判别对方,仅仅被彼此俊俏的相貌所吸引,对于一对年龄尚小、缺乏社会经验的少年,也还说得过去,但俩人交友的动机却完全不同。从宝玉来说,恨自己不能生在寒门与他早日相识,那是一种不以门第取人的崇高境界。但从秦钟来说,羡慕宝玉“金冠绣服,骄婢侈童”,恨自己偏生于清寒之家,不能攀上宝玉这种出身高贵的朋友,却实在是庸俗势利,格调低下。秦钟的这种羡慕富贵的交友目的,决定了他作为宝玉的朋友,不会给宝玉带来多少好处。
虽然这位无足轻重的少年朋友,并未给宝玉带来什么值得肯定的好处,但《红楼梦》的作者,却用了好几回的篇幅,不厌其烦地描述宝玉与这位朋友交往的故事。宝玉与秦钟约好一起进家塾上学,宝玉的目的是为了能和秦钟在一起,而秦钟的目的却是为了找刺激。在“顽童闹学堂”一节里,秦钟趁代儒老先生不在学堂,而呆霸王薛蟠也没来之际,他便“趁此和香怜挤眉弄眼,递暗号儿,二人假装出小恭,走至后院说体己话”。秦钟不认真读书,到学堂却如此胡闹,实在是违背了父亲与姐姐将他送进贾府家塾的初衷。第十五回,宁府送秦可卿出殡的队伍经过一个村庄歇息,宝玉带着小厮各处游顽,见识了农民们种田的农具,体会到农事的不易。由于乱动了纺车遭到训斥,宝玉不得不向村姑“二丫头”“赔笑”,反映出他对劳动者的歉意和尊重。而秦钟却说“此卿大有趣味”,口气中含有一种猥亵的意味,连宝玉都有些看不下去,指责他:“再胡说,我就打了”。这可是给秦可卿送葬啊,作为弟弟的秦钟,不仅看不出有什么悲痛的表现,反而显出十足的下流样,其与宝玉志趣的高下,实在是判若云泥。至于他在秦可卿治丧的特殊时刻,还“得趣馒头庵”,就更不用提了。
秦钟弥留之际,宝玉去探望他,问他还有什么话留下,秦钟说:“并无别话。以前你我见识自为高过世人,我今日才知自误了。以后还该立志功名,以荣耀显达为是。”这段话历来被许多研究者抓住批判,认为秦钟临死还念念不忘“立志功名”,以求“荣耀显达”,可见其深受封建思想毒害之深。笔者倒不这样看待,理由是:秦钟是生活在封建时代的人,他讲的不过是被当时社会普遍肯定的主流观点,在当时来说并没有什么过错。试想一下,以他这样一个胸无大志、不求上进且十分下流的问题少年,如果此时慷慨激昂地讲出一番反封建的观点,或者与宝玉是并肩抗争的同道者,那才十分奇怪呢!另外,秦钟临死时对自己的朋友宝玉讲这样一番话,确实对自己平日里不学无术、生活浪荡、虚度年华等缺点,有诚恳的检讨和忏悔之意,这对于宝玉应该是一种深刻的警示。
总体来看秦钟的所作所为,这位宝玉十分看中的朋友,基本上属于“不良少年”。他到贾府家塾上学,没见到如何用功读书,或者与宝玉切磋学问,而是热衷于找刺激,还与别人争风吃醋引起冲突,结果让姐姐秦可卿气出了大病。同时他又与小尼姑智能偷情,以至于还染上了风寒,最后连学也不能正常上了,而面对钟情的智能他又缺乏应有的担当,最后气死了父亲秦业。许多研究者都说秦钟这个名字,谐音为“情种”,但实在看不出他为了情,真正付出过什么。因而又有一些人认为,与其说他是“情种”,还不如说他是“情终”,也就是说,情到他身上,就被他给送终了。虽然宝玉与秦钟相处的日子并不长,但宝玉受到他的负面影响还是显而易见的,他与秦钟在一起时的胡闹,以及对金钏等丫鬟表现出来的轻薄举动,都留有秦钟影响的痕迹。而秦钟的夭亡,似乎又对宝玉产生了一种意味深长的启示,让他隐约领悟到对于爱的渴望,如果只是停留在“皮肤滥淫”的肉欲阶段,那是非常低层次的,只有升华到对于人的终极关怀即“意淫”,才能进入到爱的最高境界。
2.北静王对宝玉的影响
北静王水溶与贾家是世交,又是皇室中与贾府关系最好的王爷之一。大约因为这样一层深厚的背景,加之北静王比宝玉也大不了几岁,尤其是他对宝玉衔玉而生抱有好奇,因而他特别关爱宝玉,应该是贾宝玉关系较好的一位朋友。而宝玉能与这位与自己地位悬殊的王爷成为朋友,主要也是因为感谢他对自己的关心,同时,也是由于被这位青年王爷出众的外貌以及谦虚随和的品格所吸引。秦可卿出殡时,北静王与其他几位王爷前来祭奠,宝玉第一次目睹了北静王的风采:“面如美玉,目似明星,真好秀丽人物”,于是“宝玉忙抢上来参见”。北静王见宝玉“面若春花,目如点漆”,不禁赞叹道:“名不虚传,果然如‘宝’似‘玉’。”俩人十分欣赏对方出众的容貌和气质,这种情景与宝玉和秦钟初次相见时,颇有几分相似之处。
但北静王的谈吐与境界,不知比秦钟要高出多少倍。仔细体会北静王与贾政的谈话,便可以发现这位青年王爷实在是见识不凡,他由宝玉在贾家中的出身和地位,很自然地推想到贾母、王夫人是会溺爱宝玉的,而受到溺爱便会荒废学业,并且还以自己作为反面教材,让贾政引以为戒。由于实在喜欢宝玉,北静王便进而提出,宝玉可以经常到他家里参加聚会,这样方便与各界名士交流,学问必定会有很大的提高。宝玉接受了北静王的邀请,后来果然常常出入王爷府邸,与其成为不可多得的朋友。
北静王虽然地位尊贵,却十分谦虚,能礼贤下士,这一点与宝玉不端主子架子,能十分尊重丫鬟、下人十分相似,说明俩人都有难能可贵的平等意识。北静王主张少年人要读书上进,防止因家长溺爱而荒废学业,这样的观点十分符合贾政的心意,但宝玉听了后并没有反感,说明宝玉真切地感受到他对自己的关心和爱护。贾府那么多人,北静王只愿意召见宝玉,与他亲切交谈,而宝玉也乐于同小王爷畅谈,这样的情节让读者想起,贾雨村到贾府时要见宝玉,宝玉却表现出十二分的不情愿。原因是贾雨村大概除了仕途经济之外没有别的,而北静王作为王爷,并不与宝玉谈仕途经济一类的话题,这可能也是宝玉后来能与他经常来往的原因。自可卿出殡初次相见之后,小说还多次提到宝玉与北静王交往的事。第四十五回,时值深秋,黛玉患病加上天又下雨,一连几天未出门,宝玉便在夜里戴着斗笠、披着蓑衣、穿着木屐去看她,让黛玉惊讶“那里来的渔翁”?原来这三样东西,都是北静王送给他的,由此可见俩人的关系十分密切。
总之,北静王是一位很有品味的朋友,他和宝玉能够成为知己,虽然最初也不无容貌相互吸引的原因,但和宝玉与秦钟的关系比起来,不知要纯洁、高雅和美好多少倍,宝玉从他们的友谊中得到的是正能量。
3.蒋玉菡对宝玉的影响
蒋玉菡是忠顺王府的戏子,艺名“琪官”,他唱功高超,“名驰天下”,因而宝玉对其“慕名很久”,想要见上一面。第二十八回,宝玉与薛蟠、柳湘莲在冯紫英家中聚会,蒋玉菡不知道宝玉的大丫鬟名叫“袭人”,席间无意中吟出古人的诗句“花气袭人知昼暖”,被薛蟠点破后,蒋玉菡向宝玉赔不是。宝玉由此与蒋玉菡相识,俩人彼此仰慕,于是互赠礼物,这一节为后来宝玉挨打埋下了伏笔。且看书中是如何写的:
少刻,宝玉出席解手,蒋玉菡便随了出来。二人站在廊檐下,蒋玉菡又陪不是。宝玉见他妩媚温柔,心中十分留恋,便紧紧的搭着他的手,叫他:“闲了往我们那里去。还有一句话借问,也是你们贵班中,有一个叫琪官的,他在那里?如今名驰天下,我独无缘一见。”蒋玉菡笑道:“就是我的小名儿。”宝玉听说,不觉欣然跌足笑道:“有幸,有幸!果然名不虚传。今儿初会,便怎么样呢?”想了一想,向袖中取出扇子,将一个玉玦扇坠解下来,递与琪官,道:“微物不堪,略表今日之谊。”琪官接了,笑道:“无功受禄,何以克当!也罢,我这里得了一件奇物,今日早起方系上,还是簇新的,聊可表我一点亲热之意。”说毕撩衣,将系小衣儿一条大红汗巾子解了下来,递与宝玉,道:“这汗巾子是茜香国女国王所贡之物,夏天系着,肌肤生香,不生汗渍。昨日北静王给我的,今日才上身。若是别人,我断不肯相赠。二爷请把自己系的解下来,给我系着。”宝玉听说,喜不自禁,连忙接了,将自己一条松花汗巾解了下来,递与琪官。二人方束好,只见一声大叫:“我可拿住了!”只见薛蟠跳了出来,拉着二人道:“放着酒不吃,两个人逃席出来干什么?快拿出来我瞧瞧。”二人都道:“没有什么。”薛蟠那里肯依,还是冯紫英出来才解开了。于是复又归坐饮酒,至晚方散。
宝玉之所以对蒋玉菡一见倾心,是因为“见他妩媚温柔,心中十分留恋,便紧紧的搭着他的手”,这与他和秦钟见面时情景相似,都首先是由于相貌的吸引。之后俩人互赠礼物,除了宝玉送给蒋玉菡“扇坠”之外,俩人还相互赠送了系“小衣”的汗巾子,为的是表示一下“亲热之意”。蒋玉菡是个有名的戏子,相当于如今的明星,宝玉钦慕他不无追星之意,但应该不会像忠顺王那样,只是玩弄优伶而已,而是想与他成为平等而亲密的朋友。对于蒋玉菡来说,贾宝玉是豪门公子,其经历、言行具有传奇色彩,加之相貌出众,待人又十分真诚,并不因为自己是优伶而不尊重,因而也乐于与他交往。从第三十三回薛蟠所说的“那琪官,我们见过十来次的,我并未和他说一句亲热话”来看,宝玉应该与蒋玉菡来往十分频繁,也说明他们之间的友情不一般。对于宝玉来说,某种程度上,秦钟作为志趣相投的好朋友离世了,蒋玉菡便成了秦钟的替代品,填补了秦钟留下的情感真空。
脂评本第二十八回有这样一段批语:“盖琪官虽系优人,后回与袭人供奉玉兄宝卿得同终始者,非泛泛之文也。”据一些红学家研究,脂批的意思是贾府衰败后,宝玉、宝钗生活陷于困境,是蒋玉菡与妻子袭人,把他们夫妻供养了起来。在现有的百二回《红楼梦》中,蒋玉菡的确娶了袭人为妻,但供奉宝玉、宝钗夫妇的情节并没有。二十八回的脂批无非是说,作者设计宝玉与蒋玉菡交换汗巾子一节,大有深意,宝玉送给蒋玉菡的汗巾子原来是袭人的。一条汗巾子成为宝玉、蒋玉菡、袭人三者之间的纽带,蒋玉菡能与袭人一起供奉宝玉夫妇,可见他也是个很重情义的人。
但宝玉在与蒋玉菡交往时,却忽视了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那就是这个蒋玉菡并不是可以人见人爱的大众情人,而是忠顺王包养的男宠。这样一个身份特殊、地位卑下的人,自然期待着摆脱忠顺王府对他的控制,渴望获得作为一个人的自由,而宝玉这种具有平等意识的公子,满足了他对于真正的友谊的愿望。但宝玉作为一个涉世不深的少年,却没意识到蒋玉菡既然是忠顺王身边伺候的人,那实际上对于他以及其他人便是禁脔,因而是不能去碰的,更别说交换什么汗巾子了。果然,后面发生的事情不禁让宝玉始料不及,也让贾政大吃一惊并暴怒不已。对此,第三十三回作了如下描述:
贾政见他惶悚,应对不似往日,原本无气的,这一来倒生了三分气。方欲说话,忽有回事人来回:“忠顺亲王府里有人来,要见老爷。”贾政听了,心下疑惑,暗暗思忖道:“素日并不和忠顺府来往,为什么今日打发人来?”一面想一面令“快请”,急走出来看时,却是忠顺府长史官,忙接进厅上坐了献茶。未及叙谈,那长史官先就说道:“下官此来,并非擅造潭府,皆因奉王命而来,有一件事相求。看王爷面上,敢烦老大人作主,不但王爷知情,且连下官辈亦感谢不尽。”贾政听了这话,抓不住头脑,忙陪笑起身问道:“大人既奉王命而来,不知有何见谕,望大人宣明,学生好遵谕承办。”那长史官便冷笑道:“也不必承办,只用大人一句话就完了。我们府里有一个做小旦的琪官,一向好好在府里,如今竟三五日不见回去,各处去找,又摸不着他的道路,因此各处访察。这一城内,十停人倒有八停人都说,他近日和衔玉的那位令郎相与甚厚。下官辈等听了,尊府不比别家,可以擅入索取,因此启明王爷。王爷亦云:‘若是别的戏子呢,一百个也罢了,只是这琪官随机应答,谨慎老诚,甚合我老人家的心,竟断断少不得此人。’故此求老大人转谕令郎,请将琪官放回,一则可慰王爷谆谆奉恳,二则下官辈也可免操劳求觅之苦。”说毕,忙打一躬。
贾政听了这话,又惊又气,即命唤宝玉来。宝玉也不知是何原故,忙赶来时,贾政便问:“该死的奴才!你在家不读书也罢了,怎么又做出这些无法无天的事来!那琪官现是忠顺王爷驾前承奉的人,你是何等草芥,无故引逗他出来,如今祸及于我。”宝玉听了唬了一跳,忙回道:“实在不知此事。究竟连‘琪官’两个字不知为何物,岂更又加‘引逗’二字!”说着便哭了。贾政未及开言,只见那长史官冷笑道:“公子也不必掩饰。或隐藏在家,或知其下落,早说了出来,我们也少受些辛苦,岂不念公子之德?”宝玉连说不知,“恐是讹传,也未见得。”那长史官冷笑道:“现有据证,何必还赖?必定当着老大人说了出来,公子岂不吃亏?既云不知此人,那红汗巾子怎么到了公子腰里?”宝玉听了这话,不觉轰去魂魄,目瞪口呆,心下自思:“这话他如何得知!他既连这样机密事都知道了,大约别的瞒他不过,不如打发他去了,免的再说出别的事来。”因说道:“大人既知他的底细,如何连他置买房舍这样大事倒不晓得了?听得说他如今在东郊离城二十里有个什么紫檀堡,他在那里置了几亩田地几间房舍。想是在那里也未可知。”那长史官听了,笑道:“这样说,一定是在那里。我且去找一回,若有了便罢,若没有,还要来请教。”说着,便忙忙的走了。
忠顺王府的长史官登门向贾府索要蒋玉菡,虽然对方姿态低调、言辞谦卑,并没有盛气凌人的样子,但对于贾府来说是一个极其严重的事件。贾府即使是已历三世的国公之家,地位不能不说是显赫,但在爵位高一级的王府面前,那还是要甘拜下风的。因而宝玉大咧咧地去招惹王爷的男宠,无异于是“拿草棍儿戳老虎的鼻子眼儿”,属于没事找事,难怪贾政被着实吓了一跳,立时感到事态的严重。宝玉毕竟是年幼无知,社会经验又十分缺少,最初还想抵赖一番,却实在是架不住对方的三句问,最后面对汗巾子这样无可辩驳的证据,只好招出蒋玉菡在紫檀堡置地买房的信息。然而这件事却让贾政心惊肉跳,加之后面贾环进言说,金钏被宝玉逼得跳井自杀,贾政实在是怒火中烧、忍无可忍,终于将宝玉痛打了一顿,从而使父子之间的矛盾达到高峰。
与蒋玉菡的交往,可以说让宝玉付出了“血”的代价。宝玉应该由此明白,交友也是要看形势和条件的,并非双方你情我愿就完事了,每一个人都生活在一定的环境中,其人际交往要受到许多限制。蒋玉菡想要改变自己的优伶身份和被人奴役、玩弄的地位,因而他渴望能与宝玉这样的人平等交往,但他在那个黑暗的时代里无法摆脱忠顺王的控制,自由的人生对于他只是镜花水月。宝玉同情蒋玉菡的遭遇,也仰慕他出众的才情和不亢不卑的品格,想与他成为心心相印的朋友,却因忠顺王府的发难与父亲的阻断戛然而止。这场重大的变故对于宝玉来说无疑是痛彻心扉的,让他对险恶的社会生活环境又有了进一步的感受。他由此挨打的事,想来也会传到蒋玉菡的耳朵里,如果真像脂批所说的那样,原作者设计的结局是,蒋玉菡后来与袭人共同侍奉宝玉夫妇,那说明宝玉交这样一位朋友,即使挨了一顿痛打也是值得的。事实也是如此,宝玉虽然挨了父亲的毒打,但并未对自己与蒋玉菡的交往有过什么悔意。
4.柳湘莲对宝玉的影响
在宝玉的几位朋友当中,柳湘莲属于一种有侠义精神的人。他不屈服于权势,而且蔑视权贵,视做官发财为草芥,这一点与宝玉厌恶仕途经济十分相似,所以俩人作为朋友,便有了一定的思想基础。柳湘莲也是一个头脑十分清醒、看问题非常尖锐的人,他向宝玉所说的“你们东府里除了那两个石头狮子干净,只怕猫儿狗儿都不干净”的话,是《红楼梦》中少有的直言不讳地批评贾府的断言,可见他具有刚正不阿、不亢不卑的高贵品质。他是一个眼里揉不进沙子的人,有胆有识,敢作敢为,薛蟠误把他当成“风月子弟”来调戏,最终惹恼了他,结果被他狠狠地教训了一顿。但他同时也是一个富有同情心的人,冒犯他的薛蟠落难了,他偶然遇见,却不计前嫌而出手相救,最后又和薛蟠成了朋友。表面上看起来他冷面冷心,有时候还不近人情,实际上他却是一个古道热肠的人。
宝玉与柳湘莲虽然相交甚厚,但俩人之间却有一桩被人们吵得沸沸扬扬的“公案”,那就是有关尤三姐吞剑自杀的事。这件事的经过大致是这样:贾琏去平安州办事,途中遇到柳湘莲与薛蟠,贾琏便代小姨子尤三姐向柳湘莲提亲,柳湘莲盛情难却,加之听了贾琏对尤三姐的介绍,一时头脑一热,没有多想就答应了,并以祖传的鸳鸯宝剑作为定情信物。但事情后来却出现了逆转:柳湘莲回京都后见到宝玉,打听有关贾琏偷取尤二姐的事,同时也听取宝玉对这桩姻缘的看法。
宝玉笑道:“大喜,大喜!难得这个标致人,果然是个古今绝色,堪配你之为人。”湘莲道:“既是这样,他那里少了人物,如何只想到我。况且我又素日不甚和他厚,也关切不至此。路上工夫忙忙的就那样再三要来定,难道女家反赶着男家不成。我自己疑惑起来,后悔不该留下这剑作定。所以后来想起你来,可以细细问个底里才好。”宝玉道:“你原是个精细人,如何既许了定礼又疑惑起来?你原说只要一个绝色的,如今既得了个绝色便罢了。何必再疑?”湘莲道:“你既不知他娶,如何又知是绝色?”宝玉道:“他是珍大嫂子的继母带来的两位小姨。我在那里和他们混了一个月,怎么不知?真真一对尤物,他又姓尤。”湘莲听了,跌足道:“这事不好,断乎做不得了。你们东府里除了那两个石头狮子干净,只怕连猫儿狗儿都不干净。我不做这剩忘八。”宝玉听说,红了脸。湘莲自惭失言,连忙作揖说:“我该死胡说。你好歹告诉我,他品行如何?”宝玉笑道:“你既深知,又来问我作甚么?连我也未必干净了。”湘莲笑道:“原是我自己一时忘情,好歹别多心。”宝玉笑道:“何必再提,这倒是有心了。”湘莲作揖告辞出来,若去找薛蟠,一则他现卧病,二则他又浮躁,不如去索回定礼。
柳湘莲得知尤三姐是贾珍的小姨时,由于深知宁府贾珍父子的秽行,因而断然表示“我不做这剩忘八”,执意索回作为定情物的宝剑,结果导致刚烈痴情的尤三姐饮剑自尽。许多研究者在评论这桩公案时,都认为宝玉对此负有十分重大的责任,正是由于他用一种漠不关心乃至调笑的口气介绍尤二姐,结果让本来满腹狐疑的柳湘莲,坚定了与尤三姐断绝的决心。于是很多人便发出疑问,宝玉本来是十分尊重年轻女性的,如何能在此不负责任地向柳湘莲如此评说尤三姐?这不符合他一贯的思想和行为啊!
的确,宝玉对于尤三姐自杀难脱干系,但仔细阅读柳湘莲与宝玉之间的对话,便会发现宝玉之所以这样说,也是事出有因。原来宝玉向柳湘莲反复介绍说尤三姐是个“标致人”“古今绝色”“真真一对尤物”等等,是源于柳湘莲曾经发布的婚姻宣言:“只要一个绝色的”,而并没有提到其他方面的要求。这样便对宝玉有一个误导,似乎柳湘莲对配偶的要求仅限于“绝色”,别的方面如何无关紧要。柳湘莲有这样一个宣言,宝玉便从这样的角度去介绍,而且他又说的是实话,并没有任何故意夸大的地方,谁料却反而酿成了大错。柳湘莲与宝玉交谈后,了解到尤三姐的出身、来历,便不再从“绝色”的角度去要求她,转而怀疑她是否与贾珍、贾琏、贾蓉这些好色之徒有染。而当柳湘莲问到尤三姐的“品行”时,宝玉的回答竟然是:“你既深知,又来问我作甚么?连我也未必干净了。”这种藏头露尾、意气用事的表达,让柳湘莲产生了更大的疑虑和悔意,造成了他与尤三姐之间的最终决裂。其实,宝玉这种回答也有其无奈之处,他实在是无法给柳湘莲一个正确而恰当的说法。因为自贾琏偷娶了尤二姐、尤三姐择屋而居后,宝玉便不大能听到尤三姐的情况,尤其不知道她有痛改前非的想法,而脑子里只有她最初时水性杨花、生活放荡的印象。
那么,谁究竟是害死尤三姐的真正的元凶呢?是柳湘莲?是贾琏、贾珍?还是贾宝玉?她的死似乎与以上这些人都有些关系,但又都很难完全与其挂起钩来。其实,究其根本,害死尤三姐的真正的罪魁祸首,应该是吃人的封建礼教,是男女不平等的观念。尤三姐以死证明了自己的痴情、刚烈,结果让柳湘莲“自悔不及”,只好跳出尘世遁入空门。宝玉对尤三姐之死是什么反应呢?书中并未作直接的描写,但第七十回却有这样的一段交代:“如今仲春天气,虽得了工夫,争奈宝玉因冷遁了柳湘莲,剑刎了尤小妹,金逝了尤二姐,气病了柳五儿,连连接接,闲愁胡恨,一重不了一重添。弄得情色若痴,语言常乱,似染怔忡之疾。”从中可以看出,尤三姐之死给宝玉增添了一定的精神重负,也许与柳湘莲的这一段交往让他深深明白,人际关系是需要慎重对待的,有时不经意间的一番话,也会引出麻烦或酿成大祸。可以想象,尤三姐之死,给予宝玉的影响并不亚于金钏之死,虽然他并不是当事人,但青春少女香消玉殒的悲剧,还是让他感到惊悚和窒息。为了寻求精神上的解脱,柳湘莲似乎没有细想就出家了,而宝玉在经历了人生一系列重大的变故之后,最后也义无反顾地出家了,这两者之间是否有着某种神秘的联系呢?
另外,从书中的描写来看,宝玉的朋友还有冯紫英等人,但作者对冯紫英与宝玉的来往着墨不多,这里就不再去仔细考察了。
总体来说,宝玉在与秦钟、北静王、蒋玉菡、柳湘莲、冯紫英等朋友的交往中,领悟到的不光是友情,更重要的是人生乃至人性的经验和奥秘,他在对友情的反复经历和体验中成长了起来。
六、丫鬟对宝玉的影响
贾宝玉是荣国府中的嫡派子孙,更重要的,他是家长们寄予重望的家族事业的继承人。按常情,一般家庭的孩子,总是由父母相伴而长大的,但是像贾府这样的封建大家庭,有一个十分奇特的现象,那就是像宝玉这样地位特殊的子孙,却是从小由一群奶娘、丫鬟服侍着、簇拥着长大的。也就是说,如果没有重大的活动,宝玉对于父母,平时不过是礼节性的早晚问安,并没有过多的亲密接触,更不会时刻厮守在一起。这样一来,围绕在身边的那些奶娘、丫鬟,便成为宝玉最亲近的人,其影响力在某种程度上会超过父母。而随着时间的推移以及宝玉的长大,婴幼儿时期对于宝玉最重要的奶娘,像李嬷嬷等人逐渐退居二线,而丫鬟们越来越占据了宝玉生活的中心舞台。宝玉大约是贾府主子中使用丫鬟最多的人,光有名有姓的丫鬟就有10多个,而且这些丫鬟还分为大丫鬟、小丫鬟以及粗使丫鬟,工作岗位也分为内室、外屋及院落等等。
“男尊女卑”是封建宗法制度不可动摇的法则之一,旧时代的大家庭无疑都是以男子为中心的贵族家庭,贾府自然也不会例外。然而宝玉头脑中不但没有这种腐朽的观念,反而十分欣赏女儿的至纯至真,对女儿们的体贴甚至到了忘我的境界。宝玉看到自己家族诗书簪缨之族的光鲜外表下面,男人们普遍虚伪、丑恶和腐朽无能,而年轻的女性们却那样生气勃勃,这便让他产生了一种生为男子的终身遗憾,却对青年女子表现出热烈的赞美和敬慕。贾府中的女孩子们,除了为数不多的主子姑娘,绝大多数都是地位卑贱的丫鬟,但她们纯洁善良的品格却时刻在感染着宝玉,让他觉得只有和她们在一起才称心惬意。由于长期生活在女儿群中,宝玉便有时间、有机会、有条件去接触她们的生活乃至内心,贾府姑娘们不同的命运遭际,以及许多丫鬟不幸的身世和悲惨的结局,给宝玉的心灵带来了极大的震撼,让他对女儿们所受的束缚和压迫感同身受。可以说,她们是宝玉最重要的成长指导师,在与她们的亲密相处和心灵碰撞中,宝玉逐渐形成了自己独特的人生观、价值观,尤其是惊世骇俗的女儿观。
综观与宝玉关系密切或者对他有较大影响的丫鬟,大约以袭人、晴雯俩人为代表,其他如龄官、紫鹃,在一些事情上也对他产生了一定的影响。
1.袭人对宝玉的影响
袭人原是贾母身边的丫鬟,由于为人贤惠,温柔和顺,做事可靠,贾母便把她派给了宝玉。又由于袭人是宝玉的首席丫鬟,因而其工作除了照顾宝玉的饮食起居外,还负责管理宝玉身边的丫鬟团队,算是怡红院丫鬟的领班。宝玉挨打后,王夫人调查宝玉身边潜伏的“敌情”,袭人向王夫人慷慨进言,从家长的角度千方百计地为宝玉着想,获得了王夫人极大的信任,从此将宝玉托付给袭人,并将其待遇也提高到准姨娘的地位。袭人也不辜负王夫人的期望,处处以宝玉的监护人自居,对宝玉是忠心耿耿,恪尽职守,在管理宝玉的日常生活方面,应该说其功劳无人能比。贾府是一个充满着丑恶、腐朽和阴谋的污浊之地,外界许多负面的影响常常会波及到怡红院,而怡红院的奶娘、丫鬟也常常闹出是非,让宝玉应接不暇和头疼不已。但由于有袭人的周旋和协调,许多危机都得以顺利化解,某种程度上来说,袭人充当了宝玉的避雷针、减震器,使他避免了不少干扰和伤害。正是由于在袭人主导的丫鬟团队的服侍下,怡红院的生活才能秩序井然,宝玉也才顺利地度过了人生之初的美好时光。
虽然袭人是书中明确交代的唯一与宝玉发生过性关系的丫鬟,但是她在心理上、精神上并不是宝玉的挚友,甚至由于袭人经常规劝宝玉留神仕途经济,而使宝玉一段时间对她敬而远之,但宝玉在生活上也确实离不开袭人的精心照顾。袭人是一个对自己的未来有着长远打算的丫鬟,她的终极目标是做宝玉的姨娘,因而她对于宝玉细致入微的关照,既来自于她善良的品质和负责的态度,同时也出自于她对未来的热切期望。宝玉在如何对待袭人的问题上其实是充满了矛盾,一方面他反感她也入了国贼禄蠹之流,遗憾她在精神上并非知己,另一方面却又在生活上须臾离不开她,怡红院的日常生活,有她没她完全会不一样。袭人自然也明白宝玉对自己矛盾的心理,因而曾经使用欲擒故纵的办法,以求取得对宝玉生活干预的主动权。且看第十九回的一段描写:
如今且说袭人自幼见宝玉性格异常,其淘气憨顽自是出于众小儿之外,更有几件千奇百怪口不能言的毛病儿。近来仗着祖母溺爱,父母亦不能十分严紧拘管,更觉放荡弛纵,任性恣情,最不喜务正。每欲劝时,料不能听,今日可巧有赎身之论,故先用骗词,以探其情,以压其气,然后好下箴规。今见他默默睡去了,知其情有不忍,气已馁堕。自己原不想栗子吃的,只因怕为酥酪又生事故,亦如茜雪之茶等事,是以假以栗子为由,混过宝玉不提就完了。于是命小丫头们将栗子拿去吃了,自己来推宝玉。只见宝玉泪痕满面,袭人便笑道:“这有什么伤心的,你果然留我,我自然不出去了。”宝玉见这话有文章,便说道:“你倒说说,我还要怎么留你,我自己也难说了。”袭人笑道:“咱们素日好处,再不用说。但今日你安心留我,不在这上头。我另说出两三件事来,你果然依了我,就是你真心留我了,刀搁在脖子上,我也是不出去的了。”
宝玉忙笑道:“你说,那几件?我都依你。好姐姐,好亲姐姐别说两三件,就是两三百件,我也依。只求你们同看着我,守着我,等我有一日化成了飞灰,——飞灰还不好,灰还有形有迹,还有知识。——等我化成一股轻烟,风一吹便散了的时候,你们也管不得我,我也顾不得你们了。那时凭我去,我也凭你们爱那里去就去了。”话未说完,急的袭人忙握他的嘴,说:“好好的,正为劝你这些,倒更说的狠了。”宝玉忙说道:“再不说这话了。”袭人道:“这是头一件要改的。”宝玉道:“改了,再要说,你就拧嘴。还有什么?”
袭人向宝玉说出了几个留下来的条件:一是不要动不动就说活呀死呀的,这样不吉利;二是即使不喜欢读书,也要作出个喜读书的样子来,让老爷少生些气;三是再不可毁僧谤道;四是不要再调脂弄粉,吃人嘴上擦的胭脂,必须改掉爱红的毛病。这几项条件,其实也就是指出了宝玉身上存在的几大毛病,然而件件捅到了宝玉的疼处,宝玉内心里自然是十二分地不同意,但为了留住无人替代的袭人,只好全部无条件地答应了。这件事给宝玉留下的启示应该是,一个人不是生活在真空中,总是要与周围的人和谐相处,一味地张扬个性或特立独行,在实际生活中其实很难进行,而是要受到许许多多的限制和约束,否则就会招来麻烦或祸患。宝玉明白,袭人如此劝他自然是为他好,也反映出她恪尽职守的良好品质,但他已经习惯成自然了,并且也逐渐形成了自己的世界观、价值观,有些方面可以改一改,但有些方面实在是不容易改的,因而他嘴上答应着袭人,不过是一种稳住她的权宜之计,过后照样我行我素。读者从这件事上可以看出,宝玉在生活上对袭人的依赖程度有多高,如果没有了袭人,他的生活该会乱成一团糟。
的确,袭人不愧是对贾府、对王夫人最忠心的奴仆,她超出其他丫鬟的最大的特点,就是时刻能从家长或长辈的角度,去思考和处理宝玉生活中的诸多问题。例如第九回,宝玉要去上学,看看袭人是如何准备并叮嘱的:
至是日一早,宝玉起来时,袭人早已把书笔文物包好,收拾的停停妥妥,坐在床沿上发闷。见宝玉醒来,只得伏侍他梳洗。宝玉见他闷闷的,因笑问道:“好姐姐,你怎么又不自在了?难道怪我上学去丢的你们冷清了不成?”袭人笑道:“这是那里话。读书是极好的事,不然就潦倒一辈子,终久怎么样呢。但只一件:只是念书的时节想着书,不念的时节想着家些。别和他们一处顽闹,碰见老爷不是顽的。虽说是奋志要强,那工课宁可少些,一则贪多嚼不烂,二则身子也要保重。这就是我的意思,你可要体谅。”袭人说一句,宝玉应一句。袭人又道:“大毛衣服我也包好了,交出给小子们去了。学里冷,好歹想着添换,比不得家里有人照顾。脚炉手炉的炭也交出去了,你可着他们添。那一起懒贼,你不说,他们乐得不动,白冻坏了你。”宝玉道:“你放心,出外头我自己都会调停的。你们也别闷死在这屋里,长和林妹妹一处去顽笑着才好。”
袭人不光提前为宝玉作出了诸多准备,还在此给宝玉讲了读书的道理:“读书是极好的事,不然就潦倒一辈子”,这个道理其实放到今天看,也不能说是过时的。她还预想到学堂会有许多淘气的孩子,叮嘱宝玉不要和他们“玩闹”,而后来发生的事,恰恰证明袭人是有先见之明的。更让人会心一笑的是,袭人还要宝玉注意功课“贪多嚼不烂”,这又是关于学习方法方面的问题。后面所说的添换衣服、脚炉手炉之类的琐事,简直出自于送小学生上学的妈妈之口,真正是语重心长、无微不至。袭人没有上过学,但上述这一番劝学的话语,实在是超出一个丫鬟的职责范围了,谁见过王夫人给自己的儿子说过这一番话吗?因而可以说,袭人就是宝玉生活上的指导师,袭人起到了王夫人没有起到的特殊作用。
常常被一些研究者用来作为袭人“罪状”的,就是宝玉挨打之后,袭人向王夫人进言一事。第三十四回,书中对此作了如下描写:
袭人见王夫人这般悲感,自己也不觉伤了心,陪着落泪。又道:“二爷是太太养的,岂不心疼。便是我们做下人的伏侍一场,大家落个平安,也算是造化了,要这样起来,连平安都不能了。那一日那一时我不劝二爷,只是再劝不醒。偏生那些人又肯亲近他,也怨不得他这样,总是我们劝的倒不好了。今儿太太提起这话来,我还记挂着一件事,每要来回太太,讨太太个主意。只是我怕太太疑心,不但我的话白说了,且连葬身之地都没了。”王夫人听了这话内有因,忙问道:“我的儿,你有话只管说。近来我因听见众人背前背后都夸你,我只说你不过是在宝玉身上留心,或是诸人跟前和气,这些小意思好,所以将你和老姨娘一体行事。谁知你方才和我说的话全是大道理,正和我的想头一样。你有什么只管说什么,只别教别人知道就是了。”袭人道:“我也没什么别的说。我只想着讨太太一个示下,怎么变个法儿,以后竟还教二爷搬出园外来住就好了。”王夫人听了,吃一大惊,忙拉了袭人的手问道:“宝玉难道和谁作怪了不成?”袭人连忙回道:“太太别多心,并没有这话。这不过是我的小见识。如今二爷也大了,里头姑娘们也大了,况且林姑娘宝姑娘又是两姨姑表姊妹,虽说是姊妹们,到底是男女之分,日夜一处起坐不方便,由不得叫人悬心,便是外人看着也不像。一家子的事,俗语说的‘没事常思有事’,世上多少无头脑的人,多半因为无心中做出,有心人看见,当作有心事,反说坏了。只是预先不防着,断然不好。二爷素日性格,太太是知道的。他又偏好在我们队里闹,倘或不防,前后错了一点半点,不论真假,人多口杂,那起小人的嘴有什么避讳,心顺了,说的比菩萨还好,心不顺,就贬的连畜牲不如。二爷将来倘或有人说好,不过大家直过没事,若要叫人说出一个不好字来,我们不用说,粉身碎骨,罪有万重,都是平常小事,但后来二爷一生的声名品行岂不完了,二则太太也难见老爷。俗语又说‘君子防不然’,不如这会子防避的为是。太太事情多,一时固然想不到。我们想不到则可,既想到了,若不回明太太,罪越重了。近来我为这事日夜悬心,又不好说与人,惟有灯知道罢了。”王夫人听了这话,如雷轰电掣的一般,正触了金钏儿之事,心内越发感爱袭人不尽,忙笑道:“我的儿,你竟有这个心胸,想的这样周全!我何曾又不想到这里,只是这几次有事就忘了。你今儿这一番话提醒了我。难为你成全我娘儿两个声名体面,真真我竟不知道你这样好。罢了,你且去罢,我自有道理。只是还有一句话:你今既说了这样的话,我就把他交给你了,好歹留心,保全了他,就是保全了我。我自然不辜负你。”
有人认为,袭人之所以向王夫人进“谗言”,是为了博取主子的欢心,谋取到姨娘的位子,反映出她是一个十分奸诈、卑鄙的小人。其实平心静气地来看这件事,袭人实在不像一些研究者所说的那么阴险,她所主张的男女分开来住的那一段话,未必就是危言耸听、别有用心。男女混住,别说是在封建社会里不成体统,就是如今的中学、大学学生,男女生不也是要住在相对隔离的区域吗?因而袭人主张的“以后竟还教二爷搬出园外来住”,又有多大的错误呢?难道宝玉真是坐怀不乱的柳下惠吗?如果他真有那样的定力,那如何当初会与袭人发生关系,后来又当着母亲的面随意与金钏调情呢?
无论宝玉如何把女儿们看得至高无上,对她们如何照顾体贴、没有邪念,但毕竟还是男女有别啊,性别的界限实在无法突破,儿童时期在女儿堆里混无伤大雅,但现在宝玉越来越成为一个成年男人了,还像小时候那样继续在女儿堆里钻,合适吗?况且,袭人也只是向王夫人表示了自己的担心,并未明确地诬陷谁与宝玉“作怪”了,凭什么说袭人经常向王夫人打小报告呢?袭人的话投了王夫人的缘,受到王夫人的重视和感谢,反映出她能够站在宝玉家长的角度看问题,能够站在贾府最高利益的角度看问题,说明她的见识远远超过了一般的丫鬟,比王夫人更深刻地看到了潜在的问题。至于有些研究者说,袭人在王夫人面前说的这段话,对王夫人之后迫害晴雯、芳官等丫鬟,起到了推波助澜的恶劣作用,那也不无夸大其词、强词夺理。要知道,王夫人并非头脑一根筋的邢夫人,能轻易让人当枪使,她是荣府的主要当家人,驱逐丫鬟的决定是她作出的,难道还要由袭人替她来承担责任!
总体来说,袭人作为宝玉的头牌丫鬟,某种程度上代替宝玉的父母,不仅无微不至地照顾了他的日常生活,而且还陪伴了他的青少年时代。她不是宝玉的母亲,然而有时候所起的作用超过了其母亲;她只是一个出色的丫鬟,但她忍受了多少别人无法忍受的委屈和责难。有人说她为了得到姨娘的地位不择手段,但事实上她最后又确实没有得到,从她最后与蒋玉菡结为连理来看,她又似乎并没有把当上姨娘作为人生最大的目的。但泼在她身上的那些脏水,能随着人们对她更深更全面的理解,而被时间的风吹干吗?
2.晴雯对宝玉的影响
除袭人外,与宝玉关系密切的大丫鬟还有晴雯。晴雯原来也是贾母的丫鬟,因模样俊俏、言谈爽利、针线出色等等,贾母把她也派给了宝玉。晴雯性格开朗,活泼可爱,胸无城府,生活方面不像袭人那样尽职尽责,但心理上、精神上却与宝玉很合得来,因而很得宝玉的欢心。在怡红院众多的丫鬟中,跟宝玉最投脾气、最能玩到一起、最让宝玉喜欢的,大约就是晴雯。晴雯与宝玉也算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由于晴雯与黛玉的气质有几分相像,黛玉并不能时刻与宝玉厮守在一起,因而某种程度上,晴雯就无形中做了黛玉的替身,成为宝玉丫鬟中知己的代表。但晴雯的缺点也是显而易见的,高傲、任性以及争强好胜、口无遮拦,摆不正自己的位置,还有对小丫头过于苛刻、缺乏恻隐之心等等,这些缺点发展到后来,都给她带来了无尽的灾难。宝玉在晴雯身上投注了很大的感情,这种感情既有主仆情,也有朋友情,也有一点爱情的成分掺杂在其中。晴雯去世后,宝玉所做的悼文《芙蓉女儿诔》,便是他对晴雯深厚感情的佐证。
由于过分喜欢或宠爱晴雯,宝玉有时便对晴雯的任性不加约束,反而还没有原则地纵容她胡闹。最典型的例子,在第三十一回,晴雯不小心失手,把一把扇子的扇骨折断了,宝玉埋怨了两句,谁料却引来晴雯情绪万分激动,说了几大车反诘乃至找茬的话。晴雯的任性与刁蛮,不仅把宝玉“气得浑身乱颤”,连一旁好心劝解的袭人,也落了个灰头土脸,可见晴雯使起性子便不顾一切。到了晚上,宝玉和晴雯又说起此事,本来宝玉白天批评晴雯是对的,然而此刻剧情却出现了大反转,宝玉又认为晴雯似乎没什么错了。而且,更为离奇的是,宝玉还纵容晴雯去撕扇子,跌扇子出于无心,撕扇子却属于有意为之,因而性质比跌扇子更严重。对此书中是这样描写的:
……宝玉一看,原来不是袭人,却是晴雯。宝玉将他一拉,拉在身旁坐下,笑道:“你的性子越发惯娇了。早起就是跌了扇子,我不过说了那两句,你就说上那些话。说我也罢了,袭人好意来劝,你又括上他,你自己想想,该不该?”……晴雯笑道:“我慌张的很,连扇子还跌折了,那里还配打发吃果子。倘或再打破了盘子,还更了不得呢。”宝玉笑道:“你爱打就打,这些东西原不过是借人所用,你爱这样,我爱那样,各自性情不同。比如那扇子原是扇的,你要撕着玩也可以使得,只是不可生气时拿他出气。就如杯盘,原是盛东西的,你喜听那一声响,就故意的碎了也可以使得,只是别在生气时拿他出气。这就是爱物了。”晴雯听了,笑道:“既这么说,你就拿了扇子来我撕。我最喜欢撕的。”宝玉听了,便笑着递与他。晴雯果然接过来,嗤的一声,撕了两半,接着嗤嗤又听几声。宝玉在旁笑着说:“响的好,再撕响些!”正说着,只见麝月走过来,笑道:“少作些孽罢。”宝玉赶上来,一把将他手里的扇子也夺了递与晴雯。晴雯接了,也撕了几半子,二人都大笑。麝月道:“这是怎么说,拿我的东西开心儿?”宝玉笑道:“打开扇子匣子你拣去,什么好东西!”麝月道:“既这么说,就把匣子搬了出来,让他尽力的撕,岂不好?”宝玉笑道:“你就搬去。”麝月道:“我可不造这孽。他也没折了手,叫他自己搬去。”晴雯笑着,倚在床上说道:“我也乏了,明儿再撕罢。”宝玉笑道:“古人云,‘千金难买一笑’,几把扇子能值几何!”一面说着,一面叫袭人。袭人才换了衣服走出来,小丫头佳蕙过来拾去破扇,大家乘凉,不消细说。
宝玉要哄晴雯开心,或者晴雯要挽回颜面,其实可以有许多种方式或途径,不必非要去撕扇子,扇子虽然值不了几个钱,但毕竟其中凝结着辛勤的劳动,因而糟蹋扇子无异于暴殄天物。所以,晴雯不应该提出这样荒唐的要求,宝玉也不应该以此让晴雯开心,如果俩人的快乐要建立在破坏财物之上,那这种行为就很难说是正当的。有些研究者认为,晴雯撕扇反映出她蔑视主子、敢于反抗、追求平等的性格和精神,因而值得大加称赞和肯定。其实,这样的评价可能有些离谱,怡红院对于晴雯来说并不是家,而是职场,因而遵守职场规矩是打工者的本分,否则就会将自己置身于危局之中。
虽然晴雯不像袭人那样对宝玉高度负责,但也并非始终就任性胡闹、不可理喻,她在关键时刻也能挺身而出,起到别人无法发挥的特殊作用。比如第五十二回写道,贾母给了宝玉一件名贵的雀金裘,宝玉非常高兴,穿着雀金裘到处跑,一不留神,后襟子上被手炉里的火烧了一个洞。第二天,宝玉要出席舅舅的生日宴,贾母叮嘱他穿上雀金裘,但是雀金裘破了一个洞,如果贾母和王夫人知道了,宝玉不好交代。于是麝月让婆子到外面找织补匠人去补,谁料无人认得这是什么衣服,都不敢揽这活。正当宝玉急得无计可施的时候,正在病中的晴雯为了不让宝玉遭骂,也不顾自己生了重病,硬是不顾头重脚轻、眼冒金星,咬着牙、豁出命为宝玉补雀金裘,用去了一整夜的时间。当这件贵重衣服终于补好,宝玉可以愉快地去参加宴会时,晴雯却由于身子支撑不住,竟然晕了过去。古人用“慈母手中线,临行密密缝”的诗句来表现母爱,晴雯此时将自己对宝玉真挚、深厚的感情,也默默地寄托在一针一线中,不是母爱但也不亚于母爱,其情其景实在令人感慨万千。
然而,就是这样一个高傲、尖刻而又率真、可爱的女儿,却因“风流灵巧”而成为王夫人的眼中钉,同时也成为家族派系斗争的牺牲品。先是邢夫人那边的两个婆子犯事,被凤姐处罚,邢夫人对此耿耿于怀,次日当众奚落了凤姐。之后贾母在大观园查赌,其中一个为首的又是邢夫人那边的人。邢夫人怀恨在心,便以查绣春囊为由,指派王善保家的挑拨王夫人抄检大观园。王善保家的乘机中伤晴雯,说她“仗着他生的模样儿比别人标致些,又生了一张巧嘴,天天打扮的像个西施的样子,在人跟前能说惯道,掐尖要强。一句话不投机,他就立起两个骚眼睛来骂人,妖妖趫趫,大不成个体统。”王夫人听了王善保家的谗言,便认定晴雯是个“妖精”,进而怀疑她与芳官、四儿等人私情蜜意,勾引宝玉。结果王夫人拿病中的晴雯开刀,作出将晴雯赶出大观园的决定,最终制造了晴雯香消玉殒的悲剧。
与袭人相比,晴雯的确与宝玉之间没有什么“私情”,这从宝玉看望她时,她的一番表白中可以看出来,因而王夫人认为她像“妖精似的”勾引宝玉,实在是冤枉了她。王夫人之所以下决心驱逐晴雯,最大的理由,是她认为“好好的宝玉”,“被这蹄子勾引坏了”。这可真是颠倒是非和强词夺理,宝玉被贾母以及王夫人过度溺爱,不喜欢走家长们设定的人生道路,只喜欢一味在内帏厮混,甚至因随意与金钏调情而导致其自杀等等,那责任显然在贾府家长、在宝玉自己,与丫鬟们特别是与晴雯有什么相干呢?假设宝玉是个能够严格约束自己,并不是一个喜欢同女孩子嘻嘻哈哈的少年主子,王善保家的谗言还会奏效吗?王夫人还会担心儿子变坏吗?晴雯又何至于落得如此悲惨的下场呢!
晴雯的死,除了王夫人以及她自身的诸多因素外,宝玉也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宝玉不懂男女有别,与女儿们过于随意,给王夫人造成丫鬟们“勾引”宝玉的错觉,结果殃及了晴雯等一干丫鬟。宝玉作为怡红院的主子,面对晴雯的任性、淘气,他不能加以正确引导,反而为了息事宁人而纵容她的错误行为,结果让晴雯更加肆无忌惮、不知好歹。而对于晴雯平时咄咄逼人,不是公开地与袭人较劲,就是任意打骂小丫头等问题,宝玉也不能予以制止,且为弱者主持公道,结果让晴雯树敌过多,负面影响过大,从而使自己一步步陷入了绝境。宝玉对于晴雯的过分宠爱,不仅给她没有带来多少实际的好处,反而加速害了她。而面对晴雯的悲惨遭遇,宝玉以他在荣府的地位,出面为她讲一句公道话,并非就完全不能做到。但他又是一个特别没有担当的人,甚至可以说就是一个十足的软骨头,他明明知道这一切都与他紧密相关,却眼睁睁看着自己最喜欢的丫鬟被逐,竟然一声不吭。《芙蓉女儿诔》的确是义愤填膺,义正辞严,但除了表现出他的愤怒、苦闷的心情,以及做文章的功夫十分了得之外,对晴雯的实际意义又在哪里呢!
晴雯的死,在宝玉的心中造成无法抚慰的伤痛。第五回对晴雯的判词是:“霁月难逢,彩云易散,心比天高,身为下贱,风流灵巧招人怨,寿夭多因诽谤生,多情公子空牵念。”这既是作者对于晴雯命运的感叹,其实也应该是宝玉对于晴雯人生的感叹。晴雯与宝玉相伴的日子虽然不很长,然而给宝玉留下的影响却是刻骨铭心的,之前死了金钏,现在又死了晴雯,这些悲惨的事例应该会让他发出疑问,美好的生命为什么那样容易被毁灭呢!他不仅隐隐地认识到贾府光鲜外表下隐藏的罪恶,同时也真切地感受到身边笼罩的死亡的气息。
3.龄官对宝玉的影响
龄官不是宝玉身边的丫鬟,甚至也不是贾府中的丫鬟,她是元妃省亲前,贾府派贾蔷去姑苏采买回来的十二个学戏的女孩子之一。以龄官的身份和活动的环境,按说不会与宝玉有过多的交集,但事情的发展有时会超出人们的预料。龄官因为与管理戏班子的贾蔷相好,而宝玉因为偶然看到她痴迷地在地上画“蔷”字,只对贾蔷情有独钟,并不把宝玉放在眼里,结果在宝玉的生活中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宝玉第一次与龄官发生故事,是在第三十回。当时宝玉在王夫人房里,因与金钏调情,而让母亲打了金钏嘴巴后,宝玉吓得一溜烟地跑进大观园,之后便见到一个女孩子蹲在花下,一边手里拿着根簪子在地上画字,一边在抹眼泪。
宝玉用眼随着簪子的起落,一直一画一点一勾的看了去,数一数,十八笔。自己又在手心里用指头按着他方才下笔的规矩写了,猜是个什么字。写成一想,原来就是个蔷薇花的“蔷”字。宝玉想道:“必定是他也要作诗填词。这会子见了这花,因有所感,或者偶成了两句,一时兴至恐忘,在地下画着推敲,也未可知。且看他底下再写什么。”一面想,一面又看,只见那女孩子还在那里画呢,画来画去,还是个“蔷”字。再看,还是个“蔷”字。里面的原是早已痴了,画完一个又画一个,已经画了有几千个“蔷”。外面的不觉也看痴了,两个眼睛珠儿只管随着簪子动,心里却想:“这女孩子一定有什么话说不出来的大心事,才这样个形景。外面既是这个形景,心里不知怎么熬煎。看他的模样儿这般单薄,心里那里还搁的住熬,可恨我不能替你分些过来。”
伏中阴晴不定,片云可以致雨,忽一阵凉风过了,唰唰的落下一阵雨来。宝玉看着那女子头上滴下水来,纱衣裳登时湿了。宝玉想道:“这时下雨。他这个身子,如何禁得骤雨一激!”因此禁不住便说道:“不用写了。你看下大雨,身上都湿了。”那女孩子听说倒唬了一跳,抬头一看,只见花外一个人叫他不要写了,下大雨了。一则宝玉脸面俊秀,二则花叶繁茂,上下俱被枝叶隐住,刚露着半边脸,那女孩子只当是个丫头,再不想是宝玉,因笑道:“多谢姐姐提醒了我。难道姐姐在外头有什么遮雨的?”一句提醒了宝玉,“嗳哟”了一声,才觉得浑身冰凉。低头一看,自己身上也都湿了。说声“不好”,只得一气跑回怡红院去了,心里却还记挂着那女孩子没处避雨。
龄官与贾蔷两情相悦,然而心中的相思情无法排遣,于是便躲到蔷薇花下,用簪子在地上一遍遍划着“蔷”字,同时偷偷地哭泣。宝玉是经受过感情煎熬的过来人,估计这女孩子大约也是坠入爱河、意乱情迷了,因而这一幕也让他看得如痴如醉,雨落在自己衣衫上浑然不觉,却还操心对方淋了雨。但这位女孩子究竟是谁,她是对什么那样痴迷和执着,宝玉并不知道,他只是自然而然地认为所有的女孩子都喜欢他。直到第三十六回,他知道了龄官与贾蔷的关系,并且亲眼目睹了俩人之间传递的柔情蜜意时,他才如醍醐灌顶,茅塞顿开,终于明白了人生中一个大道理:原来人生情缘,各有分定。
在三十六回里,宝玉闲得无聊,便想起《牡丹亭》曲来,看了两遍后“犹不惬怀”,便想起平日听人说,梨香院的小旦龄官最是唱得好,便想让龄官给他唱一曲,于是便兴冲冲地到梨香院去找龄官。且看书中如何描写:
宝玉忙至他房内,只见龄官独自倒在枕上,见他进来,文风不动。宝玉素习与别的女孩子顽惯了的,只当龄官也同别人一样,因进前来身旁坐下,又陪笑央他起来唱“袅晴丝”一套。不想龄官见他坐下,忙抬身起来躲避,正色说道:“嗓子哑了。前儿娘娘传进我们去,我还没有唱呢。”宝玉见他坐正了,再一细看,原来就是那日蔷薇花下划“蔷”字那一个。又见如此景况,从来未经过这番被人弃厌,自己便讪讪的红了脸,只得出来了。宝官等不解何故,因问其所以。宝玉便说了,遂出来。宝官便说道:“只略等一等,蔷二爷来了叫他唱,是必唱的。”宝玉听了,心下纳闷,因问:“蔷哥儿那去了?”宝官道:“才出去了,一定还是龄官要什么,他去变弄去了。”
宝玉听了,以为奇特,少站片时,果见贾蔷从外头来了,手里又提着个雀儿笼子,上面紥着个小戏台,并一个雀儿,兴兴头头的往里走着找龄官。……龄官道:“你们家把好好的人弄了来,关在这牢坑里学这个劳什子还不算,你这会子又弄个雀儿来,也偏生干这个。你分明是弄了他来打趣形容我们,还问我好不好。”贾蔷听了,不觉慌起来,连忙赌身立誓。又道:“今儿我那里的香脂油蒙了心!费一二两银子买他来,原说解闷,就没有想到这上头。罢,罢,放了生,免免你的灾病。”说着,果然将雀儿放了,一顿把将笼子拆了。龄官还说:“那雀儿虽不如人,他也有个老雀儿在窝里,你拿了他来弄这个劳什子也忍得!今儿我咳嗽出两口血来,太太叫大夫来瞧,不说替我细问问,你且弄这个来取笑。偏生我这没人管没人理的,又偏病。”说着又哭起来。贾蔷忙道:“昨儿晚上我问了大夫,他说不相干。他说吃两剂药,后儿再瞧。谁知今儿又吐了。这会子请他去。”说着,便要请去。龄官又叫“站住,这会子大毒日头地下,你赌气子去请了来我也不瞧。”贾蔷听如此说,只得又站住。宝玉见了这般景况,不觉痴了,这才领会了划“蔷”深意。自己站不住,也抽身走了。贾蔷一心都在龄官身上,也不顾送,倒是别的女孩子送了出来。
那宝玉一心裁夺盘算,痴痴的回至怡红院中,正值林黛玉和袭人坐着说话儿呢。宝玉一进来,就和袭人长叹,说道:“我昨晚上的话竟说错了,怪道老爷说我是‘管窥蠡测’。昨夜说你们的眼泪单葬我,这就错了。我竟不能全得了。从此后只是各人各得眼泪罢了。”袭人昨夜不过是些顽话,已经忘了,不想宝玉今又提起来,便笑道:“你可真真有些疯了。”宝玉默默不对,自此深悟人生情缘,各有分定,只是每每暗伤“不知将来葬我洒泪者为谁?”此皆宝玉心中所怀,也不可十分妄拟。
宝玉在贾府中乃是天之骄子,一向享受着众星捧月的待遇,因而他本以为自己请龄官给他唱,龄官肯定不会有二话。谁料龄官正眼都没瞧他一眼,就直截了当地拒绝了他,并说:“前儿娘娘想听戏,我都没唱呢。”言下之意,娘娘让我唱都没给唱,你算老几啊?宝玉一细看,才认出龄官就是不久前遇到的那个在地上画“蔷”字的女孩子。他应该是实在没想到,自己会在龄官面前碰一鼻子灰,因而平生第一次发现,自己原来也有不受人待见的时候。后面贾蔷与龄官之间的一段精彩的对话,又让宝玉不仅明白了龄官为何会忘我地画“蔷”字,而且对人与人之间感情的认识又加深了一层。贾蔷买雀儿明明是为了讨好龄官,龄官却误解为贾蔷故意取笑她,弄得贾蔷哭笑不得、手足无措,只好把雀儿放了了事。龄官抱怨自己有病了没人管,贾蔷赶紧表示要去请大夫,龄官却又心疼贾蔷会被烈日晒了,阻止他往外跑。读者看到这里会不由得想到,贾蔷与龄官之间发生的这些事,其曲折、婉转而又缠绵之情景,与宝玉和黛玉之间的感情纠葛何其相似乃尔!
第三十六回的回目是“识分定情悟梨香院”,所谓“识分定”,就是认识到老天对每个人命运和情缘是有预先设置的,也就是宝玉认识到人各有命,爱有缘分,世界并不围着他来转。这里面自然有宿命论的色彩,但也并非完全没有合理的成分,事实上,男女之间之所以产生感情,是有许多因缘际会在其中的,并不一定会遵守逻辑规则。而在宝玉认识到这个重大问题的先一天晚上,他还十分自恋地跟袭人说:“比如我此时若果有造化,趁着你们都在眼前,我就死了,再能够你们哭我的眼泪,流成大河,把我的尸首漂起来,送到那鸦雀不到的幽僻去处,随风化了,自此再不托生为人,这就是我死的得时了。”然而这样的观念和想法,第二天遇到龄官时就被打破了。龄官只是一个戏班子中唱小旦的女孩子,她应该是没有想到去影响宝玉,甚至她也没有把这位贾府中人见人爱的金凤凰当回事,她只按照自己内心的渴望处事,然而她却让宝玉改变了原有的人生观、情感观,因而她无意中做了一回宝玉情感方面的指导师。所以通过这次事件,宝玉对于人生、感情的看法发生了一个大转折,他“大彻大悟”地对黛玉和袭人说:“我昨晚上的话竟说错了,怪道老爷说我是‘管窥蠡测’。昨夜说你们的眼泪单葬我,这就错了。我竟不能全得了。从此后只是各人各得眼泪罢了。”
4.紫鹃对宝玉的影响
紫鹃是黛玉的头牌丫鬟,又是贾府中除宝玉之外,与黛玉最为贴心的人,因而宝玉与她便有很多的交集,也无形中受到她的一些影响。紫鹃对宝玉的成长影响最大的一件事,大概要数第五十七回“情辞试忙玉”之前,对宝玉的那一段“训斥”:
这日宝玉因见湘云渐愈,然后去看黛玉。正值黛玉才歇午觉,宝玉不敢惊动,因紫鹃正在回廊上手里做针黹,便来问他:“昨日夜里咳嗽可好了?”紫鹃道:“好些了。”宝玉笑道:“阿弥陀佛!宁可好了罢。”紫鹃笑道:“你也念起佛来,真是新闻!”宝玉笑道:“所谓‘病笃乱投医’了。”一面说,一面见他穿着弹墨绫薄绵袄,外面只穿着青缎夹背心,宝玉便伸手向他身上摸了一摸,说:“穿这样单薄,还在风口里坐着,看天风馋,时气又不好,你再病了,越发难了。”紫鹃便说道:“从此咱们只可说话,别动手动脚的。一年大二年小的,叫人看着不尊重。打紧的那起混帐行子们背地里说你,你总不留心,还只管和小时一般行为,如何使得。姑娘常常吩咐我们,不叫和你说笑。你近来瞧他远着你还恐远不及呢。”说着便起身,携了针线进别房去了。
宝玉见了这般景况,心中忽浇了一盆冷水一般,只瞅着竹子,发了一回呆。因祝妈正来挖笋修竿,便怔怔的走出来,一时魂魄失守,心无所知,随便坐在一块山石上出神,不觉滴下泪来。直呆了五六顿饭工夫,千思万想,总不知如何是可。偶值雪雁从王夫人房中取了人参来,从此经过,忽扭项看见桃花树下石上一人手托着腮颊出神,不是别人,却是宝玉。雪雁疑惑道:“怪冷的,他一个人在这里作什么?春天凡有残疾的人都犯病,敢是他犯了呆病了?”一边想,一边便走过来蹲下笑道:“你在这里作什么呢?”宝玉忽见了雪雁,便说道:“你又作什么来找我?你难道不是女儿?他既防嫌,不许你们理我,你又来寻我,倘被人看见,岂不又生口舌?你快家去罢了。”雪雁听了,只当是他又受了黛玉的委屈,只得回至房中。
……雪雁道:“姑娘还没醒呢,是谁给了宝玉气受,坐在那里哭呢。”紫鹃听了,忙问在那里。雪雁道:“在沁芳亭后头桃花底下呢。”
紫鹃听说,忙放下针线,又嘱咐雪雁好生听叫:“若问我,答应我就来。”说着,便出了潇湘馆,一径来寻宝玉,走至宝玉跟前,含笑说道:“我不过说了那两句话,为的是大家好,你就赌气跑了这风地里来哭,作出病来唬我。”宝玉忙笑道:“谁赌气了!我因为听你说的有理,我想你们既这样说,自然别人也是这样说,将来渐渐的都不理我了,我所以想着自己伤心。”紫鹃也便挨他坐着。宝玉笑道:“方才对面说话你尚走开,这会子如何又来挨我坐着?”
当时宝玉去探望黛玉,正逢黛玉在午睡,于是便与紫鹃在潇湘馆的回廊上说话。看到紫鹃穿得有点儿单薄,于是宝玉便伸手摸了摸她的衣服,嘴里还说着可别受凉之类的话。宝玉的举动无疑是习惯性的,并没有什么别的意味或企图,谁料紫鹃却一下子翻了脸,严正警告他“别动手动脚的”,“叫人看着不尊重”,背地里说坏话。紫鹃不光表达了自己不愿和宝玉过于亲密的意思,还告诉宝玉说这也是黛玉的意思:“姑娘常常吩咐我们,不叫和你说笑。你近来瞧他远着你还恐远不及呢。”紫鹃说完话,还如避嫌似的扭头便走了,把宝玉晾在回廊上,好半天回不过神。
紫鹃这些话看似轻描淡写,其实却如当头一棒,结结实实给了宝玉一个教训。她不光劝诫宝玉要明白,男女是有别的,你已经是一个成年男子了,再不能像小孩子时那样可以与女孩子随便,而需要避嫌了。你自己不注意影响无所谓,但你得注意,不要让人家女孩子也跟着你名誉受累。而且,紫鹃还告诉宝玉,这也不仅是丫头们的想法,同时也是黛玉姑娘的想法,是她要丫头们注意影响呢!宝玉听到这样的“训斥”,无异于是遇到了晴天霹雳,所以他“心中忽浇了一盆冷水一般”,“一时魂魄失守,心无所知”,又是“出神”,又是流泪,“直呆了五六顿饭工夫”。
其实,紫鹃对宝玉的这番话,同样的意思别人也曾多次说过,但是那时的宝玉大概依小卖小,或者说对此还没有觉悟,因而便从来没有把这样的提醒、告诫当回事。现在他逐渐长大了,青春在他心中慢慢觉醒了,因而他再从紫鹃嘴里听这样的话,并且还据称黛玉也有同样的意思,他的感受便完全不同了。他应该是在为自己生为男儿身而遗憾,或者是质疑自己为什么要长大,还可能是痛恨身边的环境太险恶,不仅在为女儿们要渐渐地不理他而伤心,更重要的是为不能随便亲近黛玉而伤心。
紫鹃这番有关“男女之大防”的话,对青春期的宝玉产生了巨大的震动,他大约至此才明白这样一个道理:无论多么真挚的情感,都要受礼仪的约束。紫鹃并不是装模作样的道学先生,但她所讲的道理确实没有错,她也不过是无意中代表了贾府的家长,给宝玉上了一堂重要的青春辅导课。这件事让宝玉依稀懂得,自己不能永远都生活在童话世界里,也不能再像以往那样任性下去,他的确是不能再不避嫌疑地与女儿们随意了,否则对谁都不好。
对宝玉影响较大的丫鬟还有一些,限于篇幅,这里不再一一列举并作论述。
总之,自小同一群丫鬟们厮守在一起,日常生活中无不受到丫鬟们的熏陶和感染,这种十分特殊的生活与成长环境,对宝玉的思想观念以及心理性格,都不可避免地产生诸多广泛而深刻的影响,而且丫鬟们的影响很大程度上超过了其父母。如果从正反两方面来看待这种影响,那么从正面来说则有如下几个方面。
一是长期处于丫鬟的包围之中,让宝玉形成了女儿至上的妇女观。男尊女卑的思想在封建大家庭里根深蒂固,男人处于家庭权力的核心地位,女人往往只能是男人的附庸,是生儿育女、传宗接代的工具。贾府的丫鬟们由于身处下贱,就更加没有出头之日了,她们最好的结局不过是充当主子的小妾,还有不少人终身为奴,甚至面临着被打、被杀、被卖的凄惨命运。在与丫鬟们朝夕相处的过程中,宝玉被她们的真诚、善良、聪明和美丽所打动,为她们的命运而愤愤不平,于是便逐渐产生了自己独特的女儿观:“女儿是水作的骨肉,男人是泥作的骨肉,我见了女儿,我便清爽;见了男子,便觉浊臭逼人。”“原来天生人为万物之灵,凡山川日月之精秀只钟于女儿,须眉男子只不过是些渣滓浊沫而已。”在他的心目中,女儿的地位远远高于男人,因而可以说他一反男尊女卑的传统观念,有了一种女儿至上的“男卑女尊”的思想。这种观念放到今天,会让人们将其与女权主义等量齐观,算不了什么新奇,但在当时来说却是十分离经叛道、发聋振聩的。贾府内外的人,把这样的说法当成小儿的胡言乱语,无人认识到它的先进之处,其实它在当时可以算得上是一种惊世骇俗的思想,具有强烈的反封建的重大意义。
二是对于女孩子的泛爱主义,让宝玉对她们体贴入微、关怀备至。正是由于有了一种非常奇特的女儿观,宝玉便非常同情和尊重女儿,甚至形成对女儿的崇拜,他把甘愿为女儿服务、替丫鬟充役以及代她们受过,当成人生的一大乐事,当成一种特别的幸福。不论像湘云、迎春这样出身高贵的小姐,还是像香菱、晴雯这些身为下贱的小妾、丫鬟,乃至一个传说中与他毫不相干的村姑,他都能嘘寒问暖或关照怜惜,对她们倾注自己的一片感情。尤其是在与丫鬟们朝夕相处的过程中,宝玉了解了她们不幸的身世,亲身感受到她们的喜怒哀乐,同时也与她们建立了亲密而深厚的友谊。在他看来,香菱、平儿都是非常好的女儿,本应该有自己美好的生活,然而她们却都得受主子的欺压和伤害,他为她们遭到荼毒而十分难过,于是想方设法安慰她们受伤的心灵。对于元春升为贵妃一类的事情,贾府上下无不欢呼雀跃,而宝玉却对此漠不关心,似乎与自己毫无关系,只有女儿的冷暖才会牵扯到他敏感的神经。
三是对女儿们所受压迫的深切同情,让他产生了主仆平等的思想。贾府的主子不过二三十人,然而可供他们驱使、奴役的仆人却多达三四百人。尽管贾府主子标榜“自祖宗以来,皆是宽柔以待下人”,但金钏蒙羞跳井,晴雯被逐致死,芳官出家,司棋、鸳鸯自杀,鲍二家的上吊等等,这一系列血淋淋的悲剧,仍然在宝玉的心头刻下一道道难以愈合的伤痕,使他逐步认识到奴仆们命运的悲惨。于是他便分外同情丫鬟们的遭遇,尽量不要让她们受到伤害,有时丫鬟们犯了规矩,他还替她们掩饰甚至顶缸。他是贾府中最有名的少年主子,但是却基本上不对下人摆主子的架子,也几乎不讲什么等级,他把女儿们看为是与自己一样有尊严的人。第六十回中,据春燕说,宝玉曾经说过,“将来这屋里的人,不论家里外头的,一应我们这些人,他都要回太太全放出去,与本人父母自便呢。”这等于他主张要解放奴隶,给丫鬟们以人身自由,这在当时可真是石破天惊的想法。
四是对女儿的敬重和崇拜,让宝玉与黛玉展开了一场自由恋爱。宝玉和黛玉都具有叛逆的性格,因而他们敢于打破古老的封建传统,在封建礼教无处不在的贾府中谈了一场自由恋爱。这样的爱情如果发生在如今是不足为奇的,但是出现在红楼故事所展示的时代里,则是完全违背封建礼教的,尽管宝玉被贾母视为“命根子”,黛玉也曾被贾母搂着叫“心肝儿肉”,但是他们的爱情以及潜在的婚姻,却始终未能得到贾府家长们的公开承认。封建时代的婚姻,往往是由家族的利益、男性的需求等外在因素决定的,并不取决于双方有无真正的感情,因而宝黛之恋在家长们看来无足轻重。宝玉之所以与黛玉之间会产生爱情,某种程度上也是由于她敬重和崇拜女儿,对女儿的聪明、才情有与众不同的认识,于是他才冒着与家长决裂的风险,去维护和发展她与黛玉的感情。当宝黛之间的爱情遭到毁灭时,宝玉也就不再留恋尘缘,而通过遁入空门去寻求精神的解脱。
五是女儿们给他上了人生重要的一课,使他领悟到感情各有归属。宝玉对女孩子寄予了很大的同情、体贴和关照,反映出他的思想具有平等意识、博爱精神和同情不幸者的人道主义性质,但他由此认为天下所有女孩子的感情都可以归自己,其中则包含着很大的自私和占有心理。是梨香院学戏的女孩子龄官,以自己的亲身经历给宝玉上了难忘的一课,让他从此“深悟”到女儿们的感情各有归属,并不都属于他一个。如果说之前宝玉总是与女孩子不分你我,那么在龄官这里碰壁后,他逐渐意识到与女孩子相处,需要保持一定的分寸或距离。认识到女儿们不会都围着他转之后,他与黛玉的爱情也走入心心相印的稳固阶段,而黛玉也不用再担心,他见了姐姐就忘了妹妹了。
以上是从正面来分析丫鬟们对宝玉的影响的,下面再从负面来分析一下宝玉所受的影响。
一是养成了爱红的癖好。自小长期与丫鬟们一起生活,对脂粉钗环这些女孩子的用品产生兴趣、爱好,形成一种不正常的恋物癖。在第十九回里,袭人以不离开贾府为条件,要求宝玉“再不许弄花儿、弄粉儿、偷着吃人嘴上擦的胭脂,和那爱红的毛病儿”,宝玉虽然嘴头上爽快答应,但第二天却又“替他们淘澄脂胭膏子”,致使左边腮上都溅上了红颜色。第二十一回,宝玉在黛玉处,“因镜台两边俱是妆奁等物,顺手拿起来赏玩,不觉又顺手拈了胭脂,意欲要往口边送,”结果被湘云伸手打落,说道:“这不长进的毛病儿,多早晚才改过!”作为一介男儿,宝玉始终不顾别人的鄙视、指责,硬要去摆弄属于女儿们的物品,这种“不长进的毛病儿”,显然是一种十足的变态行为。
二是日常生活趋于女性化。在中国传统社会里,男性以社会为人生舞台,以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为人生使命;女性则以家庭为人生舞台,以相夫教子从事女工为主要任务。但宝玉则与众不同,始终“不肯留意于孔孟之间,委身于经济之道”,而是自幼以女性化的闺房生活为乐,从不考虑自己作为男儿于家于国应尽的责任。第二十三回写道,自从他住进大观园后,更是“心满意足,再无别项可生贪求之心,每日只和姊妹丫鬟们一处,或读书,或写字,或弹琴下棋,作画吟诗,以至描鸾刺凤,斗草簪花,低吟悄唱,拆字猜枚,无所不至,倒也十分快意”。第四十四回,平儿受了凤姐、贾琏两口子的气,宝玉便把她让到怡红院中,又是让平儿换衣服,又是让她梳头洗脸,还手把手地教平儿如何调配胭脂,如何往脸上搽,看起来比女儿们还显得内行。
三是个性、气质女性化。宝玉身为男儿,但性格中十分缺少男性应有的阳刚之气,而更多地呈现出女性的阴柔特征。第九回说他“天生成惯能作小服低,赔身下气,性情体贴,话语缠绵”,其个性、气质十分女性化。他多愁善感,常常触景生情,一有想不开就发呆、流泪,或者自言自语,感伤不已。第二十八回,他听到了黛玉的《葬花词》,“不觉恸倒山坡上”,浮想联翩,以致于“心碎肠断”;第五十七回,他受了紫鹃的奚落,便“一时魂魄失守,心无所知,随便坐在一块山石上出神,不觉滴下泪来”。这种过分的敏感以及脆弱的感情,无不反映出女性的心态与性格特征,使他的心理气质更接近女性而远离男性。具有女性化的个性、气质,对于女儿们来说是其本色特质,并无多大害处,然而对于男儿来说则属于另类,用现在的话来说是“性别倒错”,会成为世人嘲笑或歧视的对象。
四是缺乏起码的生活能力。宝玉是一个思想独特、富有才华的贵族青年,但由于他一生下来就过着衣食无忧的生活,饮食起居中所有应该由自己来做的事,全部被丫鬟们给承包了,所以他不可避免地成为一个生活上的低能儿。她是贾府主子中使用丫鬟最多的一个人,这些丫鬟整天都在为他一个人服务,可以说他享受着皇帝一般的待遇和幸福。他除了看看书、串串门、写写诗、赏赏花之外,既不关心贾氏家族的荣辱兴衰,也不为自己的未来去着想考虑,似乎他就不食人间烟火,几乎看不到他为自己的生活做过什么事。这种独特的生活,让宝玉缺乏起码的生活能力,因而他只会贫困潦倒,最终出家也是必然的事。
综上所述,宝玉成长的指导师,不是父母,也不是老师,而是书本,是与他朝夕相处的那些丫鬟,其中丫鬟们对他的影响应该为最大。丫鬟们不是父母,甚至也不算亲人,然而在贾府这样的封建大家庭中,却发挥了一种十分奇特而重要的作用,能够成为一位贵族公子的成长指导师,这不能不说是一个奇迹。但是显而易见的是,让一群并不具备教育能力的丫鬟,代替宝玉的父母或老师,去担当培养和引导宝玉成长的重任,等于为宝玉安排了一种畸形的成长环境,结果可想而知。因此,宝玉在一群丫鬟无微不至的照顾下,虽然自小享受着富贵、舒适的生活,但同时也丧失了磨炼意志、成就自我的能力,形成了非常女性化的性格和思维方式。女性化的个性、气质,对于他形成独特的女儿观应该是有促进作用的,但对于他应对世俗生活的挑战就无能为力了,因而他后来不出家逃避现实,也实在是无路可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