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红楼梦》作者的写作意图究竟是什么呢?
张黎明2025-11-11 16:524,924

  正如一些研究者所指出的那样,《红楼梦》是一部深不可测的谜书。在它所有至今无正解的谜团中,第一个最让人为之困惑的问题便是:作者为什么要写这样一部令人十分惊异的书?他的写作意图或者写作目的究竟是什么呢?鲁迅先生曾经说过,《红楼梦》“单是命意,就因读者的眼光而有种种:经学家看见《易》,道学家看见淫,才子看见缠绵,革命家看见排满,流言家看见宫闱秘事……”鲁迅先生从读者感受的角度指出了《红楼梦》命意的多样性、复杂性,但并没有正面直接点明作者的写作意图,因而探讨作者的写作目的仍然是红学研究的任务之一。

  其实,红学家们对于作者的写作意图也曾经作过大量的研究,得出过无数个不同的结论。比如,有的说作者曾经有过繁华与落魄的生活经历,此书通过叙述风流孽鬼们在人间享受荣华富贵的黄粱一梦,表现了他对于人生的真正的彻悟,于是劝告世人不要追求这些虚幻的东西,因为“究竟是到头一梦,万境归空”;有的说作者胸怀“补苍天”的大愿,但现实遭遇粉碎了他的抱负和美梦,于是只好通过写小说来实现“补苍天”的理想,劝告世人和统治者不要重蹈由盛转衰的覆辙;还有人认为,曹雪芹对于家族被皇帝治罪而耿耿于怀,于是将家族的历史隐秘地记载在小说之中,其意图在于为祖上四次接驾而造成“巨额亏空”辩罪,其中自然也存在着浓厚的骂世的意味。

  这些说法自然都是很有道理的,都可以在书中找到一大堆支持的论据,但所有的答案又都似乎不完全,总有一些令人感到美中不足之处,并没有绝对的说服力。本文试图根据笔者在反复阅读中得到的感悟,对作者的写作意图作一些粗浅的探讨,以就教于大方之家。

  我们先从作者对于写作意图的表白说起。作者在第一回凡例中“自云”道:

  今风尘碌碌,一事无成,忽念及当日所有之女子,一一细考较去,觉其行止见识皆出于我之上。何我堂堂须眉,诚不若彼裙钗哉?实愧则有馀,悔又无益之大无可如何之日也!当此,则自欲将已往所赖天恩祖德,锦衣纨袴之时,饫甘餍肥之日,背父兄教育之恩,负师友规训之德,以至今日一技无成,半生潦倒之罪,编述一集,以告天下人:我之罪固不免,然闺阁中本自历历有人,万不可因我之不肖,自护己短,一并使其泯灭也。虽今日之茅椽蓬牖,瓦灶绳床,其晨夕风露,阶柳庭花,亦未有妨我之襟怀笔墨者。虽我未学,下笔无文,又何妨用假语村言,敷演出一段故事来,亦可使闺阁昭传,复可悦世之目,破人愁闷,不亦宜乎?

  以上这段文字,应该是作者对自己写作意图的一种交代。作者首先对自己背负祖恩、一事无成作了深深的自责,同时也对自己须眉不若裙钗感到格外愧悔。在作者的心目中,“当日所有之女子”,“其行止见识,皆出于我之上”,因而作者欲“使闺阁昭传”,使天下后世知道“闺阁中本自历历有人”。说得再明白一点,就是作者在此告诉读者,他要写一部赞美女儿们的书。从书中的实际描写来看,《红楼梦》确实是一曲女儿的颂歌,但同时也是一曲挽歌。作者笔下的那些美丽可爱、富有才情而又特立独行的女儿们,随着贾氏家族的衰落而一个个风流云散了,但她们留下的凄婉动人的故事却永远活在读者心头。读者可以从中真切地感受到,作者通过精心塑造一个个生动鲜活的女儿形象,彻底反叛和坚决扬弃了“男尊女卑”的封建传统观念,表达了对女性尤其是对清纯女子的热情赞美和深情崇拜,体现了对女性自身价值的充分肯定和高度认同。正是由于作者抱有这种超尘拔俗的观念,因而,他笔下的男人几乎都很不成样子,而女人们却大多数都光彩夺目,尤其是未出嫁的少女们,无论是具备主子身份的黛玉、宝钗、探春,还是身为奴仆的晴雯、鸳鸯、袭人,一个个都是那样地才情飞扬或聪明能干,简直就是下凡到人间的天使。

  既然是以写一群处于青春期的女儿们为要旨、为目的,自然就难免要写到她们的情感生活,尤其是对于爱情的向往和追求。虽然在当时的社会,一个人的婚姻一般要遵循“媒妁之言、父母之命”的陈规,但爱情如同大海的潮汐一样,总是要如期叩击年轻人的心扉的,何况比《红楼梦》还要早数百年的戏剧《西厢记》等文学作品,就已经冲破封建礼教的樊笼,而大胆地歌颂少男少女们的爱情了。这部书要把女儿们作为主要描写的对象,让爱情成为贯穿《红楼梦》故事的主线之一,也是顺理成章且合乎常情,至少一般的读者还是喜欢看这类题材的作品。于是,作者在第一回中借空空道人之口说:该书在内容上“大旨谈情”,也就是说,爱情将会是该书贯穿始终的一条红线。其实,这也可以被看为是作者由为闺阁立传而延伸出来的另一个写作意图。书中除了主要写宝、黛、钗之间的爱情与婚姻故事之外,还写到了荣府大管家贾琏与尤二姐、世家子弟柳湘莲与尤三姐、小戏班的总管贾蔷与小旦龄官、迎春的丫鬟司棋与表兄潘又安、秦可卿的弟弟秦钟与尼姑智能儿等人的感情纠葛。当然,所谓“大旨谈情”,并不仅限于爱情,亲情、友情也是其中应有之意。事实上,《红楼梦》不光是一部与众不同的爱情小说,而是对当时的世情作了全方位的展现和透视,这方面的成就是其他同类作品难以企及的。

  以上是作者通过序言明确讲出来的写作意图,归纳一下就是:《红楼梦》要为一批卓尔不群的女儿立传,同时这部书的内容是“大旨谈情”,也就是说这是一部反映青春女性及其情感生活的小说。从书中的实际描写来看也确实如此,作者应该在书中忠实地体现了自己的写作意图,这部书被看为是一部爱情小说也是很自然的。不过,《红楼梦》所写的爱情并非是流于俗套的那种爱情,而是超尘拔俗、令人耳目一新的爱情,所写的少女们也不只是徒有光鲜外表的所谓“佳人”,而是有思想、有个性、有作为的一群青春女性。

  除了明确讲出来的写作意图,《红楼梦》的作者还会不会有不便于明确说出,而只能隐藏或暗含在字里行间的写作意图呢?答案应该是肯定的。因为所有仔细品味这部伟大作品的人,都不同程度地从中感受到作者的言外之意、弦外之音,绝不会认为该书作者的写作意图,仅仅如他自己所说的那样平常、简单。在此我们暂且按下这个话头,看看批书人是如何解读作者的写作意图的。一般认为,以脂砚斋为代表的批书人,是作者创作的知情人或者参与者,他们应该对作者的写作意图,比其他人都更加熟悉和了解,因而他们的说法值得重视。

  还是在第一回,作为主要批书人的脂砚斋,在癞头僧人评价甄士隐的女儿英莲“有命无运,累及爹娘”一句旁边批道:

  八个字屈死多少英雄?屈死多少忠臣孝子?屈死多少仁人志士?屈死多少词客骚人?今又被作者将此一把眼泪洒与闺阁之中,见得裙钗尚遭逢此数,况天下之男子乎?看他所写开卷之第一个女子便用此二句以订终身,则知托言寓意之旨,谁谓独寄兴于一情字耶?武侯之三分,武穆之二帝,二贤之恨,及今不尽,况今之草芥乎?家国君父有大小之殊,其理其运其数则略无差异。知运知数则必谅而叹也。

  从以上评语中可以看到什么呢?我们发现脂砚斋在此借题发挥,一连用了四个“屈死”,所要表达的意思,大大地超出了英莲本身,也超出了女儿这个话题的范围。作者在序言中说得很明白,他要“使闺阁昭传”,让本书“大旨谈情”;但脂砚斋却在这里言之凿凿地指出,所谓“闺阁”“裙钗”,并非是作者的真实意图,而是有“托言寓意之旨”,不限于“一情字”。也就是说,作者表面上似乎要写一些家务事,实际上,真实意图却是要写“家国”之事,而且脂砚斋还强调说,“家”事与“国”事,“其理其运其数则略无差异”。这几乎等于说,作者所谓“使闺阁昭传”“大旨谈情”,只是一个幌子而已,以此来“托言寓意”国家,才是作者真正的写作动机。从脂批本中三千多条评语来看,批书人不时地提醒或引导读者,要透过表面上的故事或细节,体察到作者隐藏在故事背后的用意,那才是作者要说的最要紧的话。

  大多数红学家都认为,由于批书人与作者关系密切,甚至于在某种程度上还参与了创作,因而他们所作的批注和点评,对于读者阅读《红楼梦》有着十分重要的引导、提示和启发作用。但是批书人在评点英莲的时候,对于作者写作意图的诠释,与前边作者的说法出现了明显的不一致。这样就给读者造成一种不小的困惑,作者真正的写作意图,究竟是欲“使闺阁昭传”,“大旨谈情”,还是另有企图呢?读者究竟是听作者的夫子自道,还是听批书人的特别解读?甲戌本凡例中说:“此书只是着意于闺中,故叙闺中之事切,略涉于外事者则简,不得谓其不均也。”“此书不敢干涉朝廷,凡有不得不用朝政者只略用一笔带出,盖实不敢以写儿女之笔墨唐突朝廷之上也。又不得谓其不备。”“开卷即云‘风尘怀闺秀’,则知作者本意原为记述当日闺友闺情,并非怨世骂时之书矣。”并且还再三申明此书“皆是称功颂德,眷眷无穷,实非别书之可比”;“略一解颐,略一叹世,盖非有意讥刺仕途,实亦出人之闲文耳。”但从书中的实际描写来看,整部小说绝对不“只是着意于闺中”,“不敢干涉朝廷”,而恰恰是采用春秋笔法,从头至尾抓住一切机会大谈家国之事,乃至“伤时骂世”。因而作者越是反复表白洗刷,越让人疑窦丛生,感到“此地无银三百两”,越觉得作者在时时有意曲笔讥刺时政。但是,对于普通读者来说,你到底是相信作者的说法,还是相信批书人的看法呢?两种说法似乎都有道理,都能在书中找到充分的印证,但哪一种说法是正确的,或者说是真实的,最接近作者真正的想法呢?

  自然,对于一部书的写作意图,读者不光是看作者怎么去说,也不全看批书人是如何去批,而是应该相信自己的心灵所感受到的。我们读《红楼梦》,明显地发现作者一开首,就定下了一个极其沉痛而忧愤的总基调,既有对自己半生潦倒的感伤,又有对难以报答祖恩师德的惆怅,还有对不如裙钗的愧悔,但更重要的,则是对家族命运无法挽回的悲叹,对鲜活生命无端逝去的悼念,对黑暗社会腐朽政治的忧愤和谴责。具体来说,小说围绕着贾氏家族由盛转衰的过程,展开了一系列与社会政治直接关联的大事件,包括薛蟠命案、秦可卿丧礼、贵妃省亲、王熙凤操纵诉讼、贾赦谋害石呆子、贾府被抄家等,在这些事件中渗透着十分丰富而深刻的社会内容。这样重大而敏感的题材,这样沉重而复杂的话题,要靠“使闺阁昭传”“大旨谈情”来包含和承载,显然是不可能做到的。因此,随着故事的延伸和情节的展开,也随着读者的体味和思考不断加深,整部书给我们最突出的感受,并非只是闺阁里的闲情逸致,花前月下的卿卿我我,而是几乎所有人命运的沉浮变幻,甚至是一桩桩血淋淋的命案。我们和作者一样领受到的,是短暂欢乐之后的巨大惨痛,是被悲凉之雾笼罩的漫漫长夜,是一种梦醒之后让人无路可走的痛苦和无奈。想想看,如果《红楼梦》确实只是一部描写风花雪月的流行小说,确实不存在伤时骂世、指斥朝政的问题,作者和批书者还犯得着战战兢兢将该书藏着掖着,只能在一个十分狭小的圈子里有限地公开,而使其有三十年左右的时间以抄本的形式,尴尬地存在吗?这种极不正常的处理方式,本身就说明了其内容的高度敏感性。

  分析至此,我们大体上可以得出这样一个结论,《红楼梦》的作者有可能具有一明一暗两种写作意图,明的写作意图是“使闺阁昭传”,“大旨谈情”;暗的写作意图是“托言寓意”,讥刺时政。由于作者所处的时代,是一个文字狱大行其道的年代,明确地去指斥朝政不仅使书无法面世,更可怕的后果是作者连脑袋也会保不住。作者为了排遣、消解胸中的块垒,只好将自己真实的写作意图,艺术地隐藏在闺阁文字的背后,让读者从表面上嘻嘻哈哈、哭哭啼啼、打情骂俏的文字中,品读和感受出对于黑暗社会的揭露和批判。从文学写作的一般性规律来看,作者创作一部长篇小说,既可能会有单一的写作意图,也可能会有多重的写作意图。多重写作意图中的每一个具体的意图,都可以单独存在,各个意图之间也未必会构成某种冲突。像《红楼梦》这样举世无双的小说,其思想内涵十分复杂,这一点决定了作者会有多重写作意图,因而无论是“大旨谈情”,还是“托言寓意”,都可以看为是作者真实的写作意图。不过,写作意图有表与实、小与大、次与主之分,《红楼梦》有一明一暗两种写作意图,自然“大旨谈情”这种明的写作意图,是表面的、微小的、次要的意图;而“托言寓意”这种暗的写作意图,则是实际的、重大的、主要的意图。

  现在问题大致上清楚了,借“使闺阁昭传”“大旨谈情”这种明的写作意图,来体现和实现“托言寓意”、讥刺时政这种暗的写作意图,应该是《红楼梦》的作者真正的或最大的写作意图之所在。

继续阅读:第二十二章:《红楼梦》的作者究竟会是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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