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国府的大老爷贾赦,只有爵位没有现职,也不直接从事府中的内部管理,因而读者对其基本印象是,此公整天只“高卧”在家中,主要“事迹”就是与小老婆一起喝酒取乐,不像其弟贾政经常出面应酬客人,也不像其子贾琏重任在肩四处奔忙。然而,就是这样一个平时似乎不显山露水的空心大佬,突然有一天令人惊爆眼珠地“雄起”了:他要纳贾母身边的大丫头鸳鸯为妾,这可真是一件石破天惊的事!
贾赦要纳鸳鸯为妾,自然用不着亲自出马去办,就像贾琏要偷娶尤二姐,需要贾珍、贾蓉父子帮其牵线搭桥、暗渡陈仓一样,贾赦也需要有得力的人为其运作。但出面为贾赦张罗这事的不是别人,而是其老婆邢夫人,这可真是太奇妙了。读者绝不敢想象,贾琏迎娶尤二姐,相托的办事人会是其妻王熙凤,尽管王熙凤最后不请自来,确实也成了夫婿娶妾的经办人,但那实在是令贾琏心惊肉跳、夜不能寐啊!阿凤参与的结果,是尤二姐吞金自逝,而贾琏与凤姐这对年轻夫妻,从此也结下了很深的梁子,直接影响到王熙凤的结局。
而邢夫人在对待丈夫纳妾这件事上,“觉悟”就比儿媳妇要高得多。你可以将其表现看为是雍容大度,也可以理解为一心为夫君着想,用贾母的话来说,就是三从四德、贤慧过人!邢夫人不仅对喜欢老牛吃嫩草的丈夫,没有表示过半点儿不满,还可能觉得老公这样才有派、有魅力。因而当被贾赦任命为讨妾特命全权大使时,她一刻都没有怠慢,就为了夫君的“性”福而立即行动起来,很有一种甘于冲锋陷阵的劲头。
不过,纳妾这种事,如果放到贾珍、贾琏头上,可能也就如同喝一碗凉水,稀松平常得不算多大的事。后来贾赦把自己收用过的丫头秋桐,像一件衣服一样地赏给儿子贾琏,也没有产生过多大的轰动效应嘛。但是这事放到了贾赦头上,就不太那么正常了,不仅不正常,甚至于可以被看为是反常、异常和超常。反常在什么地方呢?我们先看看书中对其是怎么描写的。
当邢夫人将贾赦的想法告知王熙凤,并要求媳妇从中斡旋促其办成时,王熙凤却说出了下面一大段话:
“依我说,竟别碰这个钉子去。老太太离了鸳鸯,饭也吃不下去的,那里就舍得了?况且平日说起闲话来,老太太常说,老爷如今上了年纪,作什么左一个小老婆右一个小老婆放在屋里,没的耽误了人家。放着身子不保养,官儿也不好生作去,成日家和小老婆喝酒。太太听这话,很喜欢老爷呢?这会子回避还恐回避不及,倒拿草棍儿戳老虎的鼻子眼儿去了!太太别恼,我是不敢去的。明放着不中用,而且反招出没意思来。老爷如今上了年纪,行事不妥,太太该劝才是。比不得年轻,作这些事无碍。如今兄弟、侄儿、儿子、孙子一大群,还这么闹起来,怎样见人呢?”
在自己的婆婆面前,虽说王熙凤在辈分上、地位上明显处于下风,并且经历的事也要少很多,但以她过人的见识和超常的洞察力,她即刻断定,老公公此举是注定要碰壁的。按封建社会的家庭伦理,儿媳妇不应该对老公公的事说三道四,尤其像纳妾这种涉及风月的事体,儿媳妇如何能瞎掺和呢!但熙凤此时的角色不光是儿媳妇,更重要的是荣府的大管家啊。因而无论是从维护贾府的体面来说,还是从这件事连想都不用多想的结局来看,她都不能不眼看着愚昧的婆婆,“拿草棍儿戳老虎的鼻子眼儿”,轻则碰一鼻子灰,重则惹出许多难缠的事端。更不堪的结果是,这件荒唐无比的事闹到最后,会在贾府内外留下多大的笑柄啊,无论对于当事人的声誉,还是对于贾氏家族的体面,都肯定不会好。于是,王熙凤便直截了当地劝起婆婆来,担心自己人微言轻,还把老祖宗平日里对于儿子贾赦的严厉批评,也在这时和盘托出,希望能让婆婆知难而退。
然而,素来昏聩的婆婆,如何能一时明白这些简单的道理呢!不仅对于儿媳妇的规劝不领情,反而责怪她不识时务,胳膊弯子朝外拐,不愿成全老公公:
邢夫人冷笑道:“大家子三房四妾的也多,偏咱们就使不得?我劝了也未必依。就是老太太心爱的丫头,这么胡子苍白了又作了官的一个大儿子,要了作房里人,也未必好驳回的。我叫了你来,不过商议商议,你先派上了一篇不是。也有叫你要去的理?自然是我说去。你倒说我不劝,你还不知道那性子的,劝不成,先和我恼了。”
与王熙凤明里赞成暗里反对丈夫纳妾相反,邢夫人从思想上、行动上,可是完全与老公保持一致的。她的理由主要有两条:一是大户人家的老爷,娶个三房四妾的多得是,他们使得,为什么我们就使不得呢?难道我们就甘心落人后吗?二是鸳鸯即使是老太太心爱的丫头,但“胡子苍白了又作了官的一个大儿子”张嘴来讨时,老太太难道会舍不得,诚心去扫儿子的兴吗?所以,在邢夫人看来,贾赦要娶鸳鸯乃潮流所向,老太太允诺乃大势所趋。正是由于有了以上认识,邢夫人才觉得办成这件事应该有八成的把握,因而也甘愿被老公所驱使,为其效犬马之劳。当然还有第三条理由,那就是邢夫人自知,贾赦素来是个左性子,既然要一心干成这件惊天动地的大事,她即使苦口劝了也没用,倒不如索性成全他算了。因而贾赦派她出马为其讨妾,可谓是知人善任;她为老公操这份心,也算是尽老婆之职责。
那王熙凤是什么人?她可是贾府中的女曹操啊!周瑞家的说她“少说些有一万个心眼子”,实在是一语中的,因而应对如此糊涂的婆婆,对于她来说那是绰绰有余。看到婆婆和公公一样,都是偏执一念,即使八头牛也拉不回的货色,于是她便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连忙陪笑道:
“太太这话说的极是。我能活了多大,知道什么轻重?想来父母跟前,别说一个丫头,就是那么大的活宝贝,不给老爷给谁?背地里的话那里信得?我竟是个呆子。琏二爷或有日得了不是,老爷太太恨的那样,恨不得立刻拿来一下子打死,及至见了面,也罢了,依旧拿着老爷太太心爱的东西赏他。如今老太太待老爷,自然也是那样了。依我说,老太太今儿喜欢,要讨今儿就讨去。我先过去哄着老太太发笑,等太太过去了,我搭讪着走开,把屋子里的人我也带开,太太好和老太太说的。给了更好,不给也没妨碍,众人也不知道。”
王熙凤真乃巧舌如簧,前面的劝阻惹得邢夫人大为不快,此刻又声称要帮婆婆成公公的好事,让邢夫人不禁转怒为喜,于是便和媳妇商量起下一步计策来。邢夫人认为,此事能否成功,表面上看似乎在于贾母的态度,其实关键点在鸳鸯身上,因而只要先智取了鸳鸯,贾母即使不想放手,一看大势已去,也就不好再阻拦了,所以应该先做鸳鸯的思想工作。于是俩人便按照商量好的步骤行事,先由邢夫人直接找鸳鸯接洽,王熙凤视情况在一旁敲边鼓。接下来发生的故事,想必凡熟读《红楼梦》的朋友们都知道了,任凭邢夫人如何反复游说,鸳鸯就是不肯;邢夫人又找到鸳鸯的嫂嫂去劝说,结果被鸳鸯给骂了个狗血喷头。
邢夫人原以为,将一个丫头晋升为姨娘,这么让其风光无限的事,应该比点状元还名额稀少,哪个想攀个高枝的丫头,会拒绝得了的呢!没料到,这金鸳鸯还实在是傻到家了,竟然连府中大老爷的账都不买,可见天生就是贱命,害得自己难复夫命。晚上她将自己出师不利的事告诉了老公,这贾赦一听,更加色心如炽,急切得如同酝酿了许久的火山一般要喷出去,但又没法对鸳鸯霸王硬上弓,于是便要贾琏从南京叫来鸳鸯的父母,想通过其父母给鸳鸯施压。贾琏回复说,鸳鸯的父亲已到弥留之际,母亲又是个聋子,意思无非是提醒父亲,让这俩老人大老远从南京跑来,恐怕也没啥用处。谁知就是这样一个善意的提醒,也惹得贾赦大为光火,大骂儿子说:“下流囚攮的,偏你这么知道,还不离了我这里!”
你看看,这堂堂的荣府大老爷,“如今兄弟、侄儿、儿子、孙子一大群”,就为了纳一个小妾来满足自己的淫欲,已经到了心急火燎、口不择言的地步了。从贾琏与鲍二家的以及尤氏姐妹鬼混来说,说他是“下流囚攮的”也算没有说错,但是用这话来评价贾赦自己,不也同样适用吗?俗话说有其父必有其子,其实从贾赦、贾琏父子的行为来看,说有其子必有其父也能成立,甚至贾赦的“下流”还超过儿子。贾琏再怎么不济,也还是荣府的大管家,里里外外都少不了他呢;贾赦似乎除了“成日家和小老婆喝酒”之外,好像就没有什么正经事干,都“胡子苍白了”,还一心想着“脐下三寸”的事。这会儿为了把鸳鸯搞到手,一看鸳鸯的父母一时来不了,那就把鸳鸯的哥哥金文翔传来吧,作为主子要对付一个奴仆,贾赦有的是办法。
和邢夫人派遣鸳鸯的嫂子说情结果一样,鸳鸯仍然是铁了心不愿屈从。于是贾赦如一头被红布逗引起来的西班牙斗牛一样狂怒起来,不禁向鸳鸯的哥哥抖起威风:
“我这话告诉你,叫你女人向他说去,就说我的话:‘自古嫦娥爱少年’,他必定嫌我老了,大约他恋着少爷们,多半是看上了宝玉,只怕也有贾琏。果有此心,叫他早早歇了心,我要他不来,此后谁还敢收?此是一件。第二件,想着老太太疼他,将来自然往外聘作正头夫妻去。叫他细想,凭他嫁到谁家去,也难出我的手心。除非他死了,或是终身不嫁男人,我就伏了他!若不然时,叫他趁早回心转意,有多少好处。”贾赦说一句,金文翔应一声“是”。贾赦道:“你别哄我,我明儿还打发你太太过去问鸳鸯,你们说了,他不依,便没你们的不是。若问他,他再依了,仔细你的脑袋!”
《红楼梦》一书中,对贾赦大段的语言描写并不多,但似乎每一段都能给读者留下深刻的印象,除了上面这段向鸳鸯逼婚的话语之外,还有第七十五回贾府中秋夜宴时,贾赦所发表的两段谈话:一段是贾赦似乎一直对母亲耿耿于怀,当众讲了一个讽刺其“偏心”的故事;另一段是贾赦又似乎在与贾政较劲,故意将贾环不被贾政看好的诗作大肆褒扬了一番。虽然贾赦的数段宏论都有其可圈可点之处,但要说立论之高绝、含义之深邃、推理之严密,并且讲得如此慷慨激昂、令人难以置喙、听众不可能不动容的,大约就要数这段了,我们可以将其看为是贾赦的纳妾宣言!这样斩钉截铁、才情飞扬、所向披靡的宣言,翻遍全书可能再也找不到第二篇,完全可以与读者所知道的最精彩的讲演相媲美!因而贾赦完全可以被称为贾府中的语言大师,或者是红楼中首屈一指的演说家。为了深刻领会贾赦的这段宣言的精神实质,更好地认识贾赦这个人物的典型意义,下面我们不妨逐段逐句地对其“赏析”一下。
纵观贾赦的这段宣言,大致有三层意思。
第一层,贾赦对鸳鸯不愿意顺从的原因,作了多层次的思考和推断,认为是少爷们在与他争锋。贾赦说:“‘自古嫦娥爱少年’,他必定嫌我老了”。年龄上差异太大,固然也算一个重要原因,但也并非完全如此,如果彼此情投意合,年龄也就不算个问题。例如读者所熟知的宋代大文豪苏轼,与其小妾朝云,就是一对典型的老夫少妾。东坡先生年近花甲,贬官路上其他侍妾都相继离去,唯有朝云一个人万里跟随,可见朝云对苏轼真是一往情深。拿贾赦和鸳鸯与苏东坡和朝云相对比,鸳鸯应该与朝云同为佳人,但贾赦却算不了才子,贾赦纳妾的宣言文采固然了得,但也只限于在贾府内部斐然。贾赦没有苏轼的文名,那他的能耐到底在哪里呢?好像除了“色”厉就是内荏,其他方面真是乏善可陈。当然了,地球人都知道,贾赦无法赢得鸳鸯的垂青,根本原因还是在于,鸳鸯心性高傲,并不认为给主子当个小老婆有多么光彩,所以她不屑去攀这个高枝。
这样看来,贾赦所谓“自古嫦娥爱少年”的认识,显然是没有猜透鸳鸯的心思。贾赦不但没有猜准鸳鸯的心,还沿着自己错误的思路,连带着把宝玉、贾琏也瞎猜了一气。他老先生是如何瞎猜的呢?“大约他恋着少爷们,多半是看上了宝玉,只怕也有贾琏。”哎呀呀,这可真是笑死人了!你见过老子和儿子、侄子争风吃醋的事吗?这贾赦也真是色迷心窍,异想天开,竟然把儿子、侄子也当成了“情敌”!你可以想象那如春潮般的荷尔蒙,是如何在贾赦已不年轻的体内汹涌澎湃。于是贾赦“义正辞严”地喝斥道:“果有此心,叫他早早歇了心,我要他不来,此后谁还敢收?”听听,这段话明里在给鸳鸯施压,暗里竟然也警告贾琏、宝玉,他看中的人,如同他先圈占的地方,儿子、侄子就别再不识好歹地染指了。
第二层,贾赦对鸳鸯发出了最后通牒,声色俱厉地指出,如果不顺从他,只有死路一条。“想着老太太疼他,将来自然往外聘作正头夫妻去。叫他细想,凭他嫁到谁家去,也难出我的手心。除非他死了,或是终身不嫁男人,我就伏了他!若不然时,叫他趁早回心转意,有多少好处。”如果前边那段揣测性质的话,反映的是贾赦淫邪的一面,那么这段咬牙切齿的话,则体现的是贾赦作为恶霸的一面了。纳妾虽算不上明媒正娶,但总还是要两厢情愿,即使是主子收用奴仆,人家不愿意也就罢了,何必要把对方逼到死路上去呢!但这种恶心事、霸道事,贾赦就能想得出和做得出,这与山大王要抢一个民女做压寨夫人,实在没有什么两样。
第三层,贾赦对鸳鸯仍然抱有一丝希望,认为目前的僵局,是由于办事人工作不力。贾赦训斥鸳鸯哥哥金文翔说:“你别哄我,我明儿还打发你太太过去问鸳鸯,你们说了,他不依,便没你们的不是。若问他,他再依了,仔细你的脑袋!”你看看,都闹到这一步了,这贾赦还是淫心不死,对鸳鸯仍然心存侥幸。他的“天真”的想法是,自己过硬的条件在那里明摆着,多少和鸳鸯条件差不多的丫头,都对给他做小老婆梦寐以求呢,因而只要帮他运作的人把工作做到家了,鸳鸯就回心转意了。
总之,贾赦的纳妾宣言,真可以称得上是石破天惊,不仅轰动了贾府上下,连读者都吃惊不小,红楼中所有痴迷风月之事的主儿,包括被称为天生“情种”、又善于词赋的贾宝玉等等,都不得不甘拜下风,自愧不如。然而,尽管贾赦发表了一篇足以名垂千古的纳妾宣言,但事情并未按贾赦预想的逻辑发展,而是果然不出王熙凤事先所料,不仅鸳鸯发毒誓绝不肯屈就,就连贾母也为此雷霆震怒。贾赦的图谋终究没有能够得逞,于是只好空留了一篇纳妾宣言在书中,成为红楼故事中最大的笑谈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