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吃饭的时候,赢了两个钱的唐秀云狂的忘乎所以。她吃到一半就撂下了碗,伸出两只湿漉漉还黏着葱花的筷头去指人,也不指别人,光指着夏芒和楼香。
“这个这个这个……”这个那个嘟噜了一大串,正篇还没引出一个字儿,模样颇有点领导干部发言前的伟大踌躇。
谢老三输的鼻青脸肿,话也撂的阴阳怪气:“停停,都停停,咱们唐总要发话了。”
唐秀云被激,终于“这个”了出来——“我的意思是,咱们平安街如今也算是基本全乎了,若说还缺点什么,夏芒!”
夏芒再次被筷子点了名,一头雾水的放下了碗。
唐秀云语出惊人。
“夏芒,你还缺个男人。”
还没等夏芒回过神来,唐秀云踌躇满志的把筷子又点到了楼香脸上。
“楼香,你还缺个孩子。”
夏芒一时没醒过神,瞠目结舌的看着唐秀云,半晌,终于咂摸出不对劲来。她人回过神,身子也跟着一凛,从靠椅“刷”的直了起来。
转头一看,果然,身侧楼香的脸瞬间灰了。唐秀云戳人专戳软腰窝,一句话,就激到了楼香最最深沉的痛处。
楼香也并非从没有过孩子。
失去孩子的那一年,楼香才刚三十岁。与其说那是个孩子,不如说是一团没成型的血肉。才在肚子里长到五个月大,就和世间告了别。不知道是不是这件事的亏损,此去经年,楼香的肚子再也没传来动静,有时候姐妹叙话,夏芒也问过她来龙去脉。而楼香也总是不愿多说,只有脸上浮出一丝苦笑。
“真要说为什么,那就得怪命,这都是命闹的。”
那厢,唐秀云还在喋喋不休的说着。
“我有个亲戚明天上成都来,芒妹儿,我安排他中午到你麻将馆打牌,你们俩见见。楼香,我给你又寻摸了个教授,专看不孕不育的,看过的人都说他灵得很……”
唐秀云心不明眼不亮,周围的人下巴都快掉到桌子上了,她还当自己是人情练达救人于水火。在整个平安街上,她的年龄最大,时不时就爱摆摆老大姐的谱。尤其是在帮人生孩子和给人介绍男人这两件事情上,她向来有着强烈乐趣和极大热忱,但往往都乐的不合时宜,热的不分场合。唐秀云这人,讨厌就讨厌在此处上。
夏芒眼见楼香脸色越来越白,恨不得伸手去按住对面那张喋喋不休的嘴。她知道楼香生气和旁人不一样,心里越生气,脸上越平静。所谓“蔫人出豹子”,指的就是楼香这样的人,而这样的人,往往是最招人怕的。
可还没等到楼香发作,一旁唐果突然截了胡。
不知为什么事情,今天一整天唐果的神色都很重,眉宇也夹的紧紧的。她和她妈妈长得很像,但身形却比母亲瘦了整整一半。平安街上的人有时候拿这个开玩笑,说就因为当妈的多吃多占,这才亏了女儿的嘴。
她皱着眉去拉母亲。
“妈,你胡说八道什么呢?什么缺这个缺那个的?好好吃你的饭吧。”
唐秀云猛的被打断,不高兴了,转头瞥了女儿一眼。
“我还没说到你呢,你比人家都惨,你缺套房子!”
刚刚还和唐果情意绵绵,你喂我一颗豆,我夹你一块肉的小武听到这话,脸瞬间沉了下来。他一句话也没说,咔哒撂下筷子,回身就上了二楼。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怔住了众人,谁也没料到,唐秀云刚刚还枪口向外,怎么突然一股脑对准了自家开火?唐果的脸一瞬间涨得通红,她哆哆嗦嗦的站起身,嗫嚅着两片嘴唇斥母亲。
“要你说,要你说!你就知道说,你要是嫌我们,我们今天晚上就打包东西滚蛋,妈,你一把年纪,一把年纪活到哪里去了!”
说到这儿,唐果突然哭了,哭的上气不接下气。她捂着嘴跑下了餐桌,成了继小武之后第二个离席的人。
那天,散伙回家前,楼香远远看着夏芒,不说话,两只眼惊慌的像只正被暴雨袭击的鸟。夏芒也不说话,只点了点示意她安心。
可到底要怎么安心,要安谁的心?夏芒心里没数,那一晚,她通宵未眠。
中午,唐秀云介绍的相亲对象果然来到了麻将铺,三十岁上下,生的还算人模狗样。麻将打到第二局时,他开始状似无意的打听起了夏芒手里的产权,夏芒照实说完,那男人嘴上哦了一声,身子却不由自主的猛地一凛。夏芒借着捡牌的功夫往桌下望了一眼,男人穿在皮凉鞋里的脚趾,竟都随着窃喜而紧紧的蜷缩抓地。
更是恶心。
心里一烦,手下就更越发凌厉。几圈下来,男人大输特输。夏芒推了麻将想走,财迷心窍的男人却猛然凑了上来,喊着妹儿别慌着走,哥哥请你去喝杯恰啡(咖啡)。
背皮发麻的夏芒好不容易逃出生天,就又在楼梯口遇上了守株待兔的唐秀云。唐秀云早把昨晚的争吵忘了个一干二净,她丢开手里正剥着的紫皮大蒜,一把钳住了她问:“怎么样?这个人还可心吗?”
夏芒没好气的抱怨:“可心,可心的要死。唐嬢嬢,我是上了点岁数,但你也不能把我当垃圾桶吧!”
“啥子垃圾桶?啥子意思?”
唐秀云一头雾水,手里残留的蒜味一股脑袭击了上来。夏芒转过身又要跑。唐秀云在后面穷追不舍,两人你追我赶,终于堵到了死胡同,夏芒看着眼前大马金刀的唐秀云,恍惚又想起昨夜满脸泪水的唐果,不由得在心里重重叹了口气。
唐秀云却懵然不知,还在举着锅铲逼问。
“咋个说?人到底咋样?话都没说完呢,你怎么就跑了?”
“唐嬢嬢。”
前有追兵,后有高墙。茫茫四顾无生路,夏芒退无可退,只好束手就擒:“我说你真是六根指姆儿(手指)划拉道。自家稀饭都还没吹干,你就忙着帮别人吹汤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