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芒说此事不能急,急了也没用,关键是得找个靠谱的人问问。她嘴上这么说着,一望向那扇高围墙,自己也不由得眼干口苦,硬咽了好几次唾沫,才把喉咙里的苦味顺了下去。
谢老三听到这话,立马又要给他那个朋友打电话,夏芒叹息了一声,说:“三哥,电话你就别打了,你那个朋友多半也是个亡人货。咱们要问,就去实地儿问吧。”
她的话,把谢老三的脸一下子说红了,他嘟嘟囔囔的说人家怎么就是亡人货了?一旁的唐秀云再也耐不住了,抄着腰就冲谢老三打燃了火气。
“你那个朋友就是个骗子!谢老三,你满嘴跑火车,把我们害苦了。”
见谢老三脸色憋的像只刚遭了霜的秋柿子,夏芒连忙伸手拦住唐秀云,说:“唐嬢嬢,你也消停点,事情还没到那一步呢。三哥,我先问你,你跟你那个朋友是在哪里认识的?”
谢老三鼻子和唇间全是细密的汗珠,他死死抿着嘴,半晌,才用手腕掸了一把汗水甩在地上。
“打牌认识的。”
夏芒一撒手,仰天长长叹了口气。
夏芒在手机上找到了小吃街集团的地址,一个人骑着自行车出了门,其他人想跟,全都被她拦住了。此番去,不是去打架的,甚至连理论都算不上。但要说到底是去干嘛的,夏芒心里也没底,脚下蹬着松散的老自行车,心弦却在一个劲儿的发紧。
初秋的风一个劲儿的往夏芒的脸上扑,她想就着秋风冷冷自己的思绪,秋风却像长了手脚似的在她脑子里乱爬乱转,下车时,不知哪儿来的汗水已全然湿透了她的脖颈儿。
刚踏进大厦,里面冰凉的冷气就给了她第一个下马威。空调这玩意儿,向来是个制造阶层屏障的高手,它的问世几乎是剥夺了人与人呼吸上的最后的一点平等。四下无门,夏芒只好像只无头苍蝇似的在大厦里走来走去,冷气吹木了她的手脚,也吹冰了她背后的汗。
她的身体像张硬纸板般僵了起来。
很快,一个保安走过来了,眼高于顶,不可一世。
“你干什么的?”
夏芒怯生生的——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发怯。
她满脸堆着笑:“大哥,我找人。”
“找什么人?”
其实夏芒也不知道自己要找什么人,她眼睛快速一喵,看到了一旁的大楼导图,上数第三个,下数第五个,不中不溜的位置,有个叫“招商办”的地方。
夏芒急中生智,连忙指着那里说我就找这儿的人。
“你有什么事?”
“我看到你们的招商广告了。”
保安上上下下打量了她几十秒,刷卡按了五楼。一进电梯,夏芒便使了个小心眼儿,没真去五楼,在写着“开发中心”的三楼就下了电梯——她地儿虽找不清楚,但字的意思还是明白的。
三楼的冷气开的比大厅更足,安静的大厦里,只听得到人的脚步声。夏芒一扇门也不敢敲,来来回回踱了好几圈。终于,趁着有人出来上厕所的空档,她鼓起勇气找其中一个面善的说了来龙去脉,那姑娘“哦”了一声,抬手指了指走廊尽头的一间办公室。
“你去找我们雷经理问问吧。”
夏芒赶紧道谢,蹑手蹑脚的走到了写着经理室的门口,敲门,没响动,再敲,里面终于传声让她进来。夏芒求人在先,不由自主的就下了矮桩。一进门便满脸堆笑的叫着经理你好,有个事儿想麻烦问问您。
办公桌里面的男孩刚抬脸就让夏芒吃了一惊,他太年轻了,完全不是夏芒想象里的中年经理形象,倒像个刚出学校的大学生。夏芒一时之间摸不着法门,嗫嗫嚅嚅的说不好意思走错了,我是来找雷经理的。
男孩一听这话就笑了,笑得跟电影广告似的,露出一弯梨涡和两排明晃晃的白牙。
夏芒立时有了一种中暑般的恍惚。
男孩笑完,很和气的请夏芒坐下。说我就是,您有什么事儿?请说吧。
夏芒闹了个大红脸,这时才想起自己的正篇儿。连忙坐下说我是你们小吃街临街商铺的人,我想来问问,你们立的围墙什么时候拆啊?
“拆围墙?”
男孩微微一愣,继而笑着推了推鼻梁上的镜框:“您听谁说的我们要拆围墙?”
姓雷的口气很怪,像在说一个笑话。夏芒莫名其妙的来了口气,她梗着脖,坐的直挺挺的:“不听谁说,你们的围墙不拆,我们的生意可就进不来了。”
“我不记得集团和附近的商铺签署过合作协议呀。”
“那你们也不能把人堵死了呀!我们的街正对着小吃街的中心,你非得立个围墙,这不是店大欺客是什么?”
“您可能误会了,首先,小吃街隶属于商旅集团,不是我的店。其次,我们的招商已经结束了,您也算不上我的客。”
夏芒气的咬牙。
“那你们也不能不顾别人死活啊?”
“妹妹。”
雷经理又笑了,这次脸上虽在笑,眼底却纯是一片公事公办的冷意:“妹妹,希望你明白,我们小吃街是个封闭式的旅游景点,我们的规划得到了批准。如果您有意见,可以打集团的投诉电话,名片在桌上,有需要您自己拿一张。”
说罢,他眼神回到了电脑屏幕上,盯了一会儿,余光瞄到夏芒动也没动。只好又接了一句:“您还有事儿吗?没事儿的话我这里要办公了。”
这逐客令下的很硬,一落地,夏芒起身便走。她直冲冲走到门前,刚想开门,一口气没压住,猛地又转了过来。
她硬梆梆的问。
“你哪一年的?!”
姓雷的这下倒是被问住了,他盯着夏芒,茫然的推了推眼镜。说我94年的,今年二十九,怎么了吗?
“我今年三十三了,你叫我妹妹,你可叫不着!”
说完这话,夏芒拔腿就想走。但眼睛竟又莫名其妙的黏上了对方那张好看的脸,心里一时间恼怒更甚,终于,她泄愤似的,用办公室的门,将这人模狗样的家伙摔到了脑后。
夏芒当晚就在附近的苍蝇馆子请大家吃饭,点了肝腰合炒,红烧肥肠,夫妻肺片……光是肥肠就点了两份。她知道这必将是个添堵的夜晚,需要点重油重盐的食物帮大家顺一顺心肠。
菜刚上完,谢老三就叫嚷了起来:“咋个回事?今天是下水开会?”
夏芒强打着精神开玩笑:“诶,三哥,大家聚餐。你非说是下水开会,那你到底是肥肠还是腰片?”
谢老三一下就不笑了,两只眼睛紧紧盯着夏芒。
“围墙不拆了,是不是?”
众人闻言,纷纷都将目光集到了夏芒身上。夏芒慢慢放下筷子,坐在硬板凳上,尾巴骨硌的发疼,手心和脚心也在冒汗。都不肖照镜子,夏芒知道自己现在必是张死人脸。
但她还是得强颜欢笑。
“三哥我问你,没有小吃街前,咱们生意是做还是不做?”
谢老三一下就懂了,但他依旧咬着牙,紧追不舍的问:“那他们说是不拆了?”
夏芒还是不正面回答问题。
“三哥,没有张屠夫还不吃带毛猪了?咱们平安街活了十几年,什么风风雨雨没过来?”
“我问你!他们是不是说不拆了!!”
“是!”
夏芒一下没顶住,嗓音猛了起来。谢老三被她的声音定住了,好半天才木楞楞的转过头去找唐秀云的脸。唐秀云嘴上挂着半块还没来的及咽下去的肺片,像是咬出了自己的半截苦肠。楼香缺氧了,脸和嘴都憋的有些发绿。只有魏安平,脸色没大变,眼睛却死死的追着空中的一只苍蝇,苍蝇飞飞停停,最终在红烧肥肠上心满意足的歇下了脚。
没人伸手去驱赶。
正是上生意的时候,馆子里人声鼎沸。旁边有人在拼酒,扯着嗓子将酒令从张果老行到了铁仙姑。只有平安街的众人像被施了定身术,围坐一圈,谁也不说话。周遭的热闹对他们而言仿佛都是苍蝇界的事情。
后厨一阵阵猛烈的火光闪过,像是贴着背烧。谢老三再也憋不住了,敲着桌子跳了起来。他激动的唾液横飞,口水粘在牙上,带动着整张嘴都在闪闪发光。
“那我们咋个办!我们咋个办?!”
他的话音刚落,店里的小子兴高采烈的托着最后一道菜走了上来。
“姐老官哥老官(大哥大姐)!猪头肉凉拌!”
谢老三璀璨的光头瞬间黯淡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