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这是闹给我看呢！”
夏芒听着隔壁响动，用牙去磕杏子的皮。一下下的，在光滑的果面上留下了许多咬牙切齿的棱。她啪的一声将嘴里的东西吐到痰盂里，在心里对自己说——“嫌白天闹得不够，大晚上还要哇啦哇啦。他们可是真做得出来，两个人堵我一个，简直像逼宫。”
一想到“逼宫”，她自己又脸红红的笑了，上升到这个程度，多少有点自我标榜的嫌疑。毕竟闹来闹去，也不过就为了每人每家一千五百块钱，说小不小，但要说大，其实也就那么回事。
她起身去枕头套里翻自己的存折，在各种“零钱宝”已经横行的当下，夏芒依旧还在使用这种最古老的储蓄方式。她信不过那些网上的东西，非得一笔一笔存到折子里，折子捏到手上，才真感觉钱是自己的了。卓卓就很是唾弃她这一点，每当看见她拿着计算器一张票子一张票子的入账时，总是不屑的抱怨。
“妈，你真是的，现在谁还在用现金？都是网上转账好不好？”
“网上转账那东西能‘保米’？万一‘网’打个闪闪，我找谁要钱去？”
她固执的认为WiFi和互联网是一个东西，WiFi信号一弱，自己的钱就要面临失窃的风险。
后来发展到每个月的水电费账单，她都要拿计算器一笔笔算。用总数乘以单价，再算上当月优惠，分毫都不出错误，就怕偷钱的小手会伸进她的水表里。多年来，夏芒像搬冬粮的松鼠一样一分一厘的往自己洞穴里扒拉着钱，五块的凑成十块，十块的凑成五十。有时候临时找不到抓挠，差一点就要存够整百时，她甚至会朝卓卓伸手。
“拿五元钱给我，我差五块凑个整数存银行。”
“妈。”
卓卓瞠目结舌：“怎么你给的零花钱，还带回流的啊？”
夏芒很爱钱，爱的义正言辞，爱的理直气壮。因为爱钱，所以很抠门，抠门也抠的丝毫不带遮掩。她用银行积分换小袋的洗发水，算着超市优惠日扫购日用品，她家里的卫生纸是按格计算单位的，每一种消耗都有与之对应的精准使用标准——上厕所用两格，大号用三格，擦嘴用一格，擦完嘴对折起来可以擦桌子，再对折还可以擦地……简直是子子孙孙无穷尽。有一次卓卓作古正经的对她说，妈你知道吗？2011年，美国麻省理工大学做过实验，一张纸最多能对折十三次。
夏芒听到这话高兴了起来，她对卓卓说。
“你看吧，世界上不止你妈一个人这么干吧？人家老美子比咱还会过呢！”
因为只有一股活水，所以就拼了命的节流。夏芒虽是个过日子的人精，但每当她大方起来时，又往往大方的可怕，给孩子们买衣服，请街坊们吃饭……小钱上弯弯绕绕，大钱上毫不吝惜，连谢老三都时不时挑大拇哥夸她——芒妹儿这人，还真有点“袍哥人家，不拉稀摆带”的豪爽气咧！
这话让夏芒一度引以为傲，但发生了今天的事情之后，她又不得不疑心这是种阴戳戳的捧杀，毕竟被架上去容易，下来可就难了，古往今来，很多人都是死在这上面在的。
夏芒带着满腹牢骚打开了存折，极力思索到底动哪一笔钱才最合适——这笔不行，存的是死期。那笔更不行，那是给卓卓存的读书钱，要不然，就只能把下个月往家里寄的钱先扯出来用了……想来想去，她突然猛地把存折往床上一掷。
“诶！”
她对自己说，恍然大悟的——“诶，我凭啥子喃？我凭啥子被他们两句话就吓退了？我是啥子？我是冤大头啊！”
越想越气，一个人在房间里走来走去。
“唐秀云家里还有个女婿可以赚钱，听说一个月赚的还不少。谢老三，谢老三宝马都开上了，他会没有钱？我还骑自行车呢！哦，你们难，就来夺我的饭碗，天下哪儿有这本‘书’卖？这次要是开了头，以后哪儿还能收的到场？不还净被你们捏在手心里搓了啊！”
夏芒虽姓夏，可她人不是被吓大的，为孤儿寡母往后不受欺负，这下终于下定决心，减租的事情，一步都不能退。
终于能安然入睡了，她心满意足的关灯上床。刚躺下，就摸到床头唐秀云送她的按摩仪，她当年因坐月子没坐好，腰上落下了亏空。唐秀云悄悄看在眼里，去年生日时就送了她这个。
想到这儿，她在心里对自己说：“唐嬢嬢人虽聒噪，对我倒也算不得很坏。”
又翻了个身，没注意看，脑袋在一旁的床角上打了磕儿，幸好有软布包着。那软包是谢老三给她做的，因她老磕着头，谢老三就专门去建材市场买了硬泡沫，用刨子刨的一点茬儿没有了才给她安上。不仅是她房里，那时候卓卓还小，家里的锐处，全是谢老三一个个包的边。
“这些年，人家倒也没半点对不起我们两母子。”
夏芒越想越汗颜，黑夜中都不由得脸红了。
钱啊，都是钱闹的。钱是个好东西，也是个鬼东西。夏芒已经困得迷糊了，零零星星的想起来小时候母亲给她讲的故事，她母亲肚子里向来藏着许多凶残的典故——说是有一个人，因为怕家里遭贼，所以把铜钱一个个都串在了肋巴骨上，每到要用钱的时候，就用钳子一个个的往下扥。这个故事给夏芒留下了极重的心理阴影，以至于长大后每花一分钱，都带有种刮骨穿肠的，血淋淋的痛。
她莫名其妙的睡了一个好觉。
第二天醒来时，夏芒神清气爽，打开窗帘，正要深吸一口气，门外却传来了砰砰砰的砸门声。四川人顶忌讳大清早被砸门，因为有种报丧的晦气。她的好心情一下被打了个稀碎，黑着张脸去开门。
一开门，见是急三四火的唐秀云，脸更黑了三分。
“咋个？”她扶着门把手冷笑道：“你昨晚上还没吵够？今天还要打上门来？”
谁料唐秀云压根没接她的茬，只顾双手拄着膝盖大口的喘着粗气，唇边因此溢出许多白沫，有点像只被丢上岸的胖头鱼。
夏芒又觉得好笑了，一下没憋住。
“行了行了，看你急的，进来说吧。”
唐秀云好容易喘匀了气：“你，你快下去看看吧！”
“怎么？你们要黄巾起义了啊？”
“黄个巴子巾！”唐秀云一着急，终于结结巴巴的高声喊了出来：“是老魏，老魏……老魏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