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已经凉透了。
谢老三最后呷了一口凉茶，起身站了起来。那茶往下走，直引得肠胃都绞纱似的疼了起来。他望着自己的手，操了多年锅铲，蹉跎成了老树皮似的一截，风吹鸡蛋壳，财去人安乐。当所有豪情壮志皆一一散了黄，留在原地的只剩一个年近半百的光头厨子。谢老三有时候午夜梦回，只觉得过去的事情均离他远的可怕，他好像自一落地起就是个厨子。
他几乎再世为人了。
终于彻彻底底的灰了心。
“算了。”他谁也不看，低着头：“就这样吧，爹死娘嫁人，各人顾各人吧。”
唐秀云嘴上虽主张着不闹了，但真听见谢老三说算了，一下子感觉火落到了自己脚背上。在刚才和夏芒的谈判中，她是存了点心眼的——故意放出谢老三在人前跳脚，一旦成了有自己一份好处，若不成，也是他得罪人最厉害。这招其实是很毒的，兵法里管这叫借刀杀人，唐秀云斗大的字虽识不得两箩筐，但一沾到“钱”字，笔笔划划却都划拉的很分明。平安街的人向来以为她除了逞凶斗狠外只有犯傻，这原本就是大错特错。
五十岁的女人了，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她素日里爱夏芒爱街坊们的心是真的，如今想不动干戈就给自家捞来好处的心也是诚可天鉴。小老百姓不懂哲学，钱本位而三位一体的道理，纯是从生活里炼透的。
吃了个不能言的哑巴亏，唐秀云憋着一肚子刺挠回了家。刚开门，就见女婿小武正坐在电视机前泡脚，女儿唐果就守在一边给他剥猕猴桃，湿漉漉一个嵌在指尖上，怕他扭头受累，还拐几道弯喂去嘴边上。这柔情蜜意的一刻落在唐秀云眼里立时成了个针眼。她冷笑一声，也不说话，低头一下又一下重重的掸着鞋子。
女儿听见响动抬起了头来，问：“妈，猕猴桃甜的拉嗓子，你吃一个不吃？”
“哪儿来的猕猴桃？”
“门口菜市场买的啊。”
唐秀云不阴不阳的：“我今天也看见有人挑着担子出来卖猕猴桃了，样子倒是又大又漂亮。一问价格把我吓了一个栽种（跟头），再嘴馋也得忍住了呗，没办法，就没长那个精贵肚子……诶，你们吃啊，盯着我干啥子？我脸上又没长花。”
小武一听这话，脸一下拉了下来。他本来是俊秀的长方脸，一拉下来就更长了。唐秀云是磨盘似的圆脸，天生就讨厌人脸长，私下老跟人笑话小武是驴头人身。有次她去算命又听说命格属木，跟驴天然犯冲，至此更加讨厌女婿。
唐果刚在手里剥好一只新的，被母亲猛然一揶揄，僵在了半空中。喂丈夫不对，喂自己也不对。只好高高举向母亲说那这都买回来了，你就吃呗。
唐秀云换好了拖鞋坐了过来，想起自己进门到现在小武都没叫妈，一下子更是怒火中烧。
她盘腿坐下来，脱了袜子去捏自己脚，一边捏一边不咸不淡的对女儿说，你别忙啦，忙活半天图什么呢？我跟你老汉儿从小到大把你当个金宝卵，也没见你给我们忙活过点什么。
唐果脸更红了，只好低头去擦手上的水，嘴里模模糊糊的说妈你到底想说什么啊？说半天也没听懂。
“我没别的意思，就是我今天下午跟你爸商量了……”唐秀云说到这儿止住了，哇啦的高声叫了丈夫的名字，老唐头正在阳台上抽烟，闻言连忙探出了个头来问怎么了？我们俩商量什么了？
“你跟我装蒜是不是？”
老唐嘿嘿嘿笑着，转头对女儿女婿说你们妈今天发癫了，前言不搭后语的。
老唐的这话终于把唐秀云的怒火彻底点燃了，她哗啦一声站了起来，脚上还踩着半只没褪掉的袜子——“你少他妈屁话，恶人都让老娘做了是吧？快说！”
老唐一下就被吓住了，他人原本就又小又瘦，娶了个五大三粗的老婆后，愈发显得干柴似的一把了，两口子走在外面，都说像胖鹅挟着一只瘟鸡。
因为这生理上的显著差异，唐家向来遵循的，都是弱肉强食的动物世界规则。在小武到来前，唐秀云靠体量压制，挟丈夫以令女儿，关起来门来做一人独大的小朝廷。而自从有了这驴头女婿后，唐家的生态系统终于迎来了新一次的洗牌，小武是北方男人，老高个子，说起话来声音要震垮两栋楼，这样一位好汉是绝不肯久居人下的。这两人，一个是固步自封的守城之主，一个是攻城略地的后起新秀，经多番缠斗最终也难分胜负。所以唐家之鸡飞狗跳，简直是可想而知。
见老婆动了真怒，老唐不敢再打诳语，连忙结结巴巴的说：“是这样的，你们妈跟我商量过了，意思就是说现在店里生意不好，芒妹儿也不肯减租，既然你们俩在家里住，在家里住……诶果果，你晚上吃剩的菜放冰箱没？”
“闭嘴！”
唐秀云狠狠瞪了丈夫一眼：“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你抽你的烟去吧！”
老唐头一下如释重负，连忙欣然的滚蛋了。
唐果这时已经听出点端倪了，她叹了口气，抚了抚膝盖站了起来说：“妈，你的意思是不是让我们交钱？”
“是。”唐秀云坦坦荡荡：“但我也不心凶（贪心），你们吃喝住都在家里，一个月就交一千五吧，也算是帮补点房租。”
听到这儿，半天不支声的小武猛地一下把脚从盆里拿了出来，水溅的四处都是，也不去擦，滴里当啷的塞进拖鞋，转头就进了卧室。
门砰的一声关上了。
“你看你的好男人！”
唐秀云回过神来，一时间连手都抖了起来：“反了天了！”
她气的一脚撩开袜子，声音扬起八度高的走到女婿房门前——“不想交钱，行啊，按说老娘这辈子就下了一个崽，倒不是招不得上门女婿，但既然是上门女婿就要有上门女婿的规矩。哦，吃我的喝我的，还要拿脸色给我看？当老娘是冤大头？成天一个笑模样没有，拉着张鬼脸，谁借他谷子还了糠了？”
她骂的高兴，从小武的娘骂到了十八代祖宗，声音吵得整栋楼都听得见。唐果几乎都要哭了，她带着哭腔哀求着：“妈，我求你了，闭嘴了吧，当我求你了。”
“你求我？”唐秀云马上掉转枪头去骂女儿：“老娘当初是咋求你的？你还不是哭着闹着要去倒贴，现在又来求我了？”
小武一下把门拉开了，沉着脸问沙发上的唐果：“你进不进来？不进来我关门了。”
唐秀云骂道：“老娘的家，轮到你下逐客令？”
小武砰的把门摔上了。
唐果受无妄之灾，简直里外不是人，她呆坐在沙发上愣了一阵，突然间满脸是泪的泼洒了下来。这样不对，那样不对，男人不心疼她，当妈的也不心疼她，谁都要冲着她来，到最后什么都是她的错。
“我到底怎么了？”她哭了起来：“我到底怎么了？你们弄死我，弄死我得了，反正都是你们生的……”
老唐头见势头越演越烈，不敢继续装聋作哑，慌忙拉起女儿往房间里推。
“好了好了，自己妈说两句，你还当真了。你妈今天心情不好，小两口回去睡了，什么都别说了……”
床头灯灭了，老唐用脚蹬开被子，深深叹息了声。
“我说你真是精明一世，糊涂一时。你今天这样冲着小武发通火，你倒是解气了，最后受罪的还不是自己的女，这个道理难道你不懂？”
“我不懂？”唐秀云余怒未消：“我不是为了她我是为了哪个？你当我愿意成天这样打鸡骂狗？”
“那你就消停点嘛。”
“我消停点？亏你说得出来？”黑夜中，老唐头看不清妻子的表情，只感觉她用手掌狠狠地擦了把泪：“你自己不看看，死人坐在那儿大块块的泡脚，唐果就在边上当个丫鬟伺候着。我再不闹，你的女就要被人家骑到脖子上了，你以为我抓钱抓的这么狠是为了谁？唐果又没有工作，一个月就靠死人那几个鬼钱过日子，他家里又不肯伸手，结婚都三年多了，连个窝都置不出来，”
她越说声音越高，干脆彻底变了调。
“我去年年底还去看过，现在稍微像点样子的房子，没有个百八十万你想都不要想。以前还看着店里生意好，想着熬上几年，好歹把首付的钱给他们攒出来。但现在铺子这状况，我再不把钱抓的狠点，你的女这辈子都别想有出路了。我活人到这把岁数，我是吃得了多少还是用得了多少，不是为了她，你以为我愿意就这样当恶人……”
说罢，唐秀云把头猛然埋进被子里，声音噎了好几下，终于伤伤心心的哭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