吵完架,谢老三和唐秀云一气从麻将馆跑回了平安街上,老唐头正在店里支应着生意,其实也没几桩生意,闲着打打蚊子罢了。见他们回来,老唐连忙起身去倒苦荞茶,讨好似的搁了许多茶卤子,苦荞一粒粒密密的浮在水面上,看着有点使人起疙瘩。
唐秀云呷着茶,喝一口,就得吹一吹,像是夹杂了许多叹息似的。
她望向谢老三。
“既然芒妹儿把话都说到那个地步了,要不然就算了。”
“算了?”
谢老三的气半点还没消:“凭什么算了?”
说罢他又用斜眼去瞪唐秀云:“你现在会说了?我刚还以为你嘴被锯了呢?把我往人前推,你当上好人了?”
唐秀云脸红了,好半天才垂下头嘀嘀咕咕。
“老魏一家的确也是不容易,芒妹儿对我这些年帮衬也不小,你让我跟他们闹,我实在是兜不下那个脸。”
谢老三听到这话,一下子从椅子上抻了起来。
“他们不容易?我容易了?他婆娘娃娃热炕头,我是啥子?我一个寡老头,一个棍儿支得起来就立不下去,谁帮衬帮衬我了?”
说着说着,他眼睛一下红了,一个大男人,多高个人,就站在那里,硬起脖子发噎,噎了好几下,突然就伤心了起来。
“你以为我愿意为了每月千把块钱跟他们这样闹?我谢老三不是下三滥,更不是没见过钱,我也当过人!也不是生来就是人家脚下的泥!”
谢老三又继续说了许多话,但谁也听不清了。一只鬼祟的小手攀上了唐秀云店里油渍拉胯的小钟,带动着时间也飞盘似的转了起来——高楼开始急剧坍塌缩小,汽车的尾气由黑转白成了袅袅的炊烟。城市的灯红酒绿淡了,幻化成道路两边生长着的茂密小花,有数不尽的蜂蝶围绕其周纷飞起舞……不是后来为了打造城市景观栽种的那种,那种匠气的花连马蜂都不会去光顾……那时的世界还撒发着光丽的杏子黄——那时的世界,还是谢老三的世界。
谢老三是在2000年淘金热潮中大获全胜的那批人,那时他积年累月的穿着一件黑皮衣,衣领里闪烁着老粗的金链条。不像现在爱说爱笑,人很沉,眼神也很毒。虽然他连名片上都赫然写着“谢老三”,但从没人敢当面这样称呼他,大家叫的都是谢总,谢哥,同辈的生意人叫他老谢。那时的他开着一辆崭新的黑色宝马——每当飞驰起来时,便如一道漆黑的河水般流过成都的大街小巷,不管走到那儿都被奉为座上宾。
那时候谢老三丝毫不胖,也还有头发,锐利的鼻子埋在脸上,从侧面看,是一个金字塔般四平八稳的锥形。老人们常说,长这样鼻子的人,都是掌舵弄权的人,即使弄不了权也少不了钱。那鼻子是谢老三财气的来源,是他人生里做墩儿的将军。于是当后来谢老三穷了胖了,第一个坍塌的就是这幅可贵的鼻子。折戟沉沙的陷进了肥肉的基底里,成了一点呆而板的芽。
谢老三在三十出头的时候结过一次婚,那时他的事业还如日中天,妻子是某电视台的女主持人。两人刚认识半年就结了婚,谢老三发自内心的爱她,要星星给月亮,她也很娇很乖,婚后没多久就怀了孕。因为人小,所以肚子显得老大,像是个孩童做了母亲。
婚姻的甜蜜滋润了谢老三的身心,当初他是靠狠发的家,妻子怀孕之后才着急忙慌的想着要为孩子积积德,所以着意的去做了许多好事。有一次他下乡考察工厂,无意遇到个在路边抗大包的女孩子,那女孩子不过十七八岁出头,抗一天大包才得五十块钱。谢老三动了恻隐之心,留下电话说有机会介绍她进城打工。
车刚开出去三五步,就看见女孩跟着他的车在跑,他叫司机停住车,下去问你还有什么事,女孩固执的说你不是要给我介绍工作吗?你走了我上哪里去找你?
谢老三觉得好笑了,问。
“我不是给你留了电话吗?”
女孩瞪着他,因为瘦,脸上一点肉都挂不住,一双大眼和两颗晶莹的板牙因此显得格外突出——“我没得手机。再说,万一你到时候忘了我是哪个了咋办喃?”
“我现在也不能从天上给你抓份工作下来啊,你得等我回去找找。”
女孩还是不罢休,缠着他问。
“你要多长时间?久了可不得行。马上要下秧子了,到时候我就走不开了。”
谢老三这才第一次正色打量着女孩。
“你很急着用钱?”
“我妈去年生了场病,给屋头弄下‘荡荡’了。”
“啥叫弄下‘荡荡’了?”
“拉下饥荒了嘛!”
“那你也不能今天就让我带你走嘛,就不怕我是骗子?”谢老三笑了:“万一我把你拉到成都卖了喃?”
“不会,我看人准,我一看你这个人就‘实腾’得很!”
“啥子又叫‘实腾’嘛?”
“就是实在嘛!说你人好,夸你的。”
“嘿,你这娃儿,还真有点意思。”
谢老三倒还真把这小女子的事情记到了心上,回去不久就把她介绍给了一个瘫痪的亲戚当保姆。不知道是不是真积了德,之后他的生意越做越大,畅意的日子一个接着一个。钱,女人,朋友……他们都乖顺的勾在他的小手指头上,挥之即来招之即去——整个世界都是他的提线木偶。
长时间的溺于醇酒妇人,让他渐渐的胖和呆了起来。眼神里失去了最初那种让他在千万人中所向披靡的锐利,谢老三是从秽恶腌臜中打拼出一条血路的人,一旦丢了这个,他就丢了一切。
事起于肘腋之间,再回过神来时,大厦将倾,一切都成了空。妻子背着他去做了流产手术,七个月大的孩子化成了一摊血水,用最决绝的方式宣告两人婚姻破产。他并没怪她,平静的在离婚协议上签了字,是他答应要给她一辈子的好日子的,是他先食了言。
试过东山再起,但无奈世人变脸快。闸门轰然关闭,世界背过身咻的冲他露出了尖利的爪牙,他几次试水无果,终于开始乱搞了起来。人向下的沉沦,总比向上的攀登要容易许多。最后一次债主上门的时候,他已身无长物,面对空空荡荡的出租屋,连收债的人都面露出了不忍之色。他倒是很豁然,朝楼下怒了努嘴,说我就剩一台车,你们就把车开走吧。
收债的人闻言有点讪讪的,兴许是怕把他逼上绝路了,顿了好半天才说三哥你别见怪,我们也是没办法了。
“你把你三哥看轻了,种瓜得瓜种豆得豆。三哥落败是落败了,道理还是懂的。”
车开走的时候,谢老三没下去,坐在家里静静地等那一声熟悉的马达声轰鸣,声音终于响起来了,他整个人一下死了大半。
原本还算着起码还有三十年的乐,四十年的俏,生生世世都当人上人。如今一切都成了空。谢老三望着黑夜中自己的手,只感觉前半生拥有的一切都随着肢体末端流淌了出去,在黑夜中远了,远了。
夏芒来找他时,是一个下雨天。
一旦立了秋,成都不下雨的日子就要掰起手指数了,他坐在巷子口跟几个老头下象棋,正为隔山炮要隔几座山吵的面红耳赤。最终谢老三又落败了,他悻悻的骂老头,说你们这群老杂碎,哪个有闲情跟你们扯皮?
一转过头就看见了夏芒,她打把伞站在雨里盯着他,气的整个胸膛都在来回起伏。
她生拉硬拽着带他回了平安街。
此时的平安街还没经市貌改造,又破又烂,一溜黑屋子立在檐下,啼哩嘡啷的专用来接收废水。有个瘸腿的男人正站在门口张望两人,谢老三瞪了他一眼,他也不走,反倒很温和的笑了一笑。
夏芒说给他一间铺子,让他做生意,房租的事情后面再说,最重要的是要他立刻振作起来。谢老三盯着那黑洞洞的铺子嗤笑了一声,夏芒这些年的际遇他多少知道些,他状况还好的时候,也很是伸手帮过几次忙。他如今是落魄了,可再是虎落平阳,也没想过要受一个小姑娘的报恩。
于是他立刻就冷笑了。
“看来你三哥确实是倒灶了,妹儿都要来给我赏口饭吃了。你把你的小崽子顾好,我自己找得到活路。”
夏芒已经不是当初那个小丫头了,经历了一遭又一遭,不会被轻易唬住——她半点不退:“三哥,你也别怪我说话难听,你现在但凡身上摸得出五百块钱来,我马上让你走人。”
这话狠,直直击到了谢老三的腰眼上,看见他咬牙站在原地半天不动。夏芒深深的叹了口气,语调柔和了下来。
“三哥,我们常说人活一世,吃喝二字。活人活人,关键不就是个活字吗?什么好死不好死的,那都是屁话,死了就是死了,哪儿有什么好死赖死?三哥,你曾经拉过我一把,现在就让妹儿来拉你了吧!”
她见谢老三还是不说话,又走上前,继续劝道。
“三哥,我前段时间就收到风了,咱们这一片马上就要市貌改造了,铺子一临街,生意马上就活络起来了。到时候开个小馆子,短不了你的吃短不了你的喝。你就当你是飞龙遇浅滩,在妹儿这先养着,等你一旦歇过了气,翻了了身,我和我崽子,还等着再仰望你的福息呢!”
谢老三一下笑了,他带着笑骂了一句。
“行,你铺派的好,我现在成厨子了!”
“三百六十五行行行出状元,你就当个厨子里的状元,有啥子不好?”
夏芒这话说完,从怀里掏出一大串铺面钥匙,郑重其事的交到了谢老三手里——“三哥,雄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