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安街大张旗鼓,拉出了“新菜上市”的横幅。
为造势,还请来了一支腰鼓队。脸蛋打得通红的大妈们退休后再就业,噼噼啪啪,把气氛炒作的震天响,谢老三和唐秀云也跟在队伍后面,挥手弄脚的跳了一整日锅庄。热闹的气氛暂时遮掉了蒙在平安街身上多日的尘垢,一切似乎全好了,先前所经的痛苦磋磨不过是绕了段小小的弯路,生活又架着幸福的马车回来了,带着大家奔向欣欣向荣的明天。
夏芒也给每家备了副新对联。算是图个好意头,前面几家人倒都还领情,千恩万谢的送她出来。只有谢老三,瞟也不瞟,从鼻子里发出可有可无的一哼。
“谢了!放那儿吧!”
“我说三哥。”夏芒一头雾水:“我这是哪个地方又开罪你了?”
谢老三正在颠勺炒料,油星乱窜,火焰升起三丈高。他待锅油冷却,伸出淡黄的指头往汤中一杵,再用舌头裹住咂咂作响的去尝滋味咸淡。汤咸不咸淡不淡尚不可知,他的脸倒像是掉进了搁多了卤子的黑汤,被腌的又酸又臭。
夏芒被晾了半天,冷成了一根冰棍,面子上下不来,一下急了。
“你说啊,我哪儿开罪你了?”
“没有啊。”
“那你鸡皮酸脸(摆脸色)的做给哪个看?”
“我哪儿敢鸡皮酸脸?你是王母娘娘,我拜都搞不赢(来不及),还敢鸡皮酸脸?”
夏芒气的转身就走。
新菜品的改造,并没得到想象中的效用。
但这次,几家人反应都平淡了许多,即使失望也有限。像是早预料到会有这么一遭,连续的生意冷清早给众人打下了足够的心理准备。就像弹簧似的,刚受打击的几下总有激烈的反弹,拉长到了一定限度后就皮了,麻了。即使松开,也惫懒再予以多强烈的回击。若这时再乘胜追击,都不用太使力,只需抓住头尾轻轻一扥,弹簧就会立时变成一截烂绳子,想用来捆猪捆狗都任君随意。
夏芒和谢老三的冷战依旧在继续着,谁也不给谁台阶下,半个月后,谢老三脸上的酸气莫名其妙的传染到了唐秀云的脸上。有一天夏芒去问她一件事,唐秀云撇着一张油光锃亮的大脸,两只眉毛像毛毛虫似的在上面徐徐耸动。
“你问我,我问老天爷?”
夏芒被莫名其妙的呛了一个跟头。
“按理说,我没有什么对不起他们的地方。这话我无论拿到哪里都是这么说。”
这几日,她已把事情颠来倒去倒去颠来的想了几十遍,依旧没找到唐谢二人骤然变脸的症结,干脆把一切归结于他们就是天生的白眼狼。夏芒越说越伤心,一下站起来。
“实在不行!就摔锅倒灶!一拍两散!”
楼香又好气又好笑,连忙去拉她。
“你摔锅倒灶了,我怎么办?我的锅也给摔了?”
“你的不摔,楼香姐,现在这条街上也只有你对我好了。”夏芒看着楼香,一下又悲从中来:“我问心无愧,没有什么对不起他们的地方,真的,这话我无论拿到哪里都是这么说。”
楼香不言语了,低下头继续去擦灶台。她的沉默突然之间给了夏芒一个很清晰的信号,那就是楼香是知道点什么的,不仅知道,而且从某种意味上来说,她还是站在唐谢两人那边的。
这个想法让夏芒身上打了一个寒噤,楼香对人对事,向来都只有好言没有赖话。譬如她要说什么东西特别好,那这东西最多也就是平常,她非得说好极了,好顶了,好的上天了,你才能真正把它当上句夸奖。
相交十数年,夏芒从没听楼香口出过一句恶言,她有时甚至想,就算自己给楼香端盆泔水做点心,恐怕楼香也最多说上一句“唔,这玩意儿虽然气味差了点,但大约味道还不错吧!”没办法!她就是这么一个人!
所以这样的情况下,楼香的沉默,就有着十足十的分量了。
自己到底是做了什么杀人放火的恶了?
夏芒思来想去,终于决定叫上唐谢二人将事情说破。虽然有句话说大粪横在路中间,搁在那儿不臭挑起来臭,可不管挑不挑,大粪终究是大粪,一直横在路中间,总有一天要摔人个马趴。
和谈地点选在了麻将馆,谢老三为拿腔作态,故意姗姗来迟。来了也不说话,只倚得远远的玩手机。
夏芒极力忍下这口气,笑容满面的唤他。
“三哥,你坐近点呗。”
谢老三不冷不热的敲着手机屏幕:“不近啦,怕招包租婆眼气(心烦)。”
“你这是说的哪儿的话?”
“哪儿的话?四川话,挣钱不上道,学话倒是学会了。”
“三哥,你有啥子可以直说,不用夹枪带棒的。大家都街里街坊住着,我夏芒要有半点不是人你指着我脸吐口水我没有二话,但你要是说不出个人五人六,你也别怪我不客气。”
夏芒胸中气血乱撞,终于按耐不住了,嗖的从座位上窜了起来:“谢老三,我到底有啥对不起你的!”
“好!”
谢老三把手机啪的往桌上一拍,也随之站了起来,八尺多高,肥如铁桶,凶如恶煞,张牙舞爪的就冲着夏芒来了。
“你要让我说我就说,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你别怪当哥的不给你留脸。”
“我要你给我留脸?我的脸早被你折得满地找不着了,你说!”
“一句话,平安街如今这个状况,你每个月房租能不能降一点?”
夏芒一下冷笑了,她早该想到了,原来症结是出在这里。谢老三眼红心热的不是魏安平,而是把眼睛盯上了自己还吃着的这口“保米饭”了(铁饭碗)。
她斩钉截铁。
“不能。”
“为啥子不能?”
“我的情况你们都知道,一个女人守着一份死钱。有儿要养,有家要顾,一个月三千房租是定在合同上的。你们生意不好,不往外找路子,往我身上抠,你抠的着吗!”
谢老三的大脸一下子退了潮,他盯着夏芒。
“是,我们往外找路子,你抠我们,然后拿去补贴老魏一家,是吧。跟我们就是生意,跟他们就是情义。你们是一家人,我们是外人。”
夏芒一下被掀起了多年老底,又惊又急:“老魏一家是什么状况,你不知道?”
“对!残疾人,残疾人多了去了!满大街都是,你个个背回家养?”
夏芒心里轰隆一声落了地,多日的疑惑,在此刻终于寻到了真相的路径,她整个人都冷了大半。不是为了这几个钱,而是竟然就为了这几个钱,上一秒还是花好月圆的亲街坊,下一秒就能撕了脸,踩在十数年的情分上面跳脚。
二两银子够铸个土地公,三个铜佃要困死个人。孩子在学校受欺负,街坊们怨她一碗水端不平……桩桩件件的事儿说到底,不都是个钱吗!百家姓里头几位,要了命的钱!
夏芒喘匀了一口气,转头去看唐秀云。唐秀云白着一张脸,死死别过去不说话,但那立场却是很分明了。
这下她彻底凉了心,转头将眼睛定在谢老三脸上,一字一顿的。
“这是我的铺子,我爱给哪个,爱收好多钱,是我的自由,天王老子都管不着。”
那一天,她把自己锁在房间里。直至夜色降临,是卓卓敲门,她才恍然回到了人间。卓卓说他回家时看到谢三伯唐嬢嬢他们在一楼开会。夏芒立刻问除了他们俩还有谁?卓卓犹豫了一下,说除了魏大伯一家,其他人都在。
听到这话,夏芒豁然站起身,睡衣都没换就急慌慌的冲了出去,一楼的人听到响动,急忙啪啦关掉了灯,待她赶到时早已人去楼空,只心虚的留下了一地鬼祟的瓜壳烟头。
夏芒看着黑洞洞的小街,站在原地发怔——如今看来,魏家和自己,已经被排除在平安街的社交中心以外了。生意好的时候大家尚且能睁只眼闭只眼,如今这样的状况,给魏家减租的事儿一旦爆了雷,剩余几家人必定群起而向她攻之。
好嘛,来吧。夏芒深呼吸着,一次又一次——这鬼地方多年前已经吃过她一次了,还怕再来第二次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