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芒坐不住了。
正好又到了交房租的日子,按照老规矩,夏芒晚上打电话叫魏莱去了她家。天色全黑透时,小姑娘才敲了门,脚步很不情不愿,拖拖沓沓,恨不得走一步退十步。
她早早就把卓卓支出去了,其实也用不着支,那小子满心满脑都想着怎么往外面跑,一得了母亲首肯,立刻溜的不见了人影。
两人刚坐定,夏芒就把那个装满现金的信封摸出来,嘴里还正在措着辞。魏莱突然就抬起了头,伸手把信封推了回来。
“嬢嬢,我不要。”
声音很低,但夏芒听出了斩钉截铁的意思。她有点愕然,沉默了一会儿,翻出那套早说旧了的托词。
“莱莱,这不是快到你生日了吗?十二岁可是大日子,这是嬢嬢给你的红包,压压岁数嘛。”
魏莱不说话,垂首坐在夏芒的床边。夏芒因怕潮气,故而将床脚的离地多老远。魏莱坐上去,一双小脚刚刚能挨到地面,却极老成的,尽力的控制着它不去儿童般的晃荡。她用脚尖紧紧的掂着地,默了好半天,才终于开口。
“嬢嬢,我真不要。”
“那你就当这不是给你的,是给……”
“我知道!不是给我的,是给我爸妈的。”魏莱的声调突然拔高了好几度,表情和神色都很激烈:“你要是给我爸妈的,为什么每次都让我来拿,你们大人怕伤面子,怕丢脸。就让我来伤面子,就让我来丢脸。你们躲在暗处,把我推到明处了!”
她说完站了起来,一下子竟委屈的全身发抖:“嬢嬢,为什么这些年谢叔叔他们都是三千一个月房租,为什么只有我们家就是一千五的房租?是因为我们家就比别人家差吗?”
夏芒被魏莱满脸颤抖着的泪意吓住了,过了好半天,她才用一种母亲对待犯浑孩子的语气说。
“哎呀,莱莱,你说你这孩子,说到哪里去了,你跟你自己嬢嬢还……”
她试图用轻快一点的语调把谈话拉到另外一种语境。
但对方并没有上套。
魏莱突然冷静了下来,她后退一步,用一种完全成人式的眼光盯着她。
“我知道,是因为我爸妈都是残疾人,是因为我们家穷,所以你可怜我们。我们老师也是这样的,可怜我,才让我申请贫困生补助。”
说完这话,魏莱转身离开了夏芒的家,关门的动作很急,有点摔门而去的意味。但却在最后咬上锁舌那一刻戛然止住了,虎头蛇尾的没发出一丁点声音。但楼道里的风却因此被带了进来,刮得屋里大片都是初秋的雨湿。
夏芒没追出去,她已经彻底晕了头。那是她亲自奶大的孩子,多年来她疼惜她胜过己出,呵护她如呵护掌上的娇花。可今天这是怎么了?是在什么时间,什么地方出了错?怎么拧巴成了这样?
就在这时卓卓推门回来了,狐疑的打量着她。
“妈。你不开灯坐着干嘛呢?”
到了这时,她才扶着沙发站了起来,僵硬的膝盖骨咔吧一响。她想往卧室去,走了两步又想起来,回过头来问儿子。
“魏莱说,他们老师让她申请贫困生补助,这是怎么回事?”
“就是贫困生补助嘛。他们班就一个名额。”卓卓面上四平八稳作答,脚却把手里的袋子悄悄踢到了餐桌底下,以为隐秘,实则一览无余。
但夏芒现在没心情追究他的罪状,马上又问。
“咋会就一个名额?”
“你不知道,他们班的人都巨有钱!穿的都是名牌。放学的时候,校门口好多豪车都是接他们班的人的。我听说他们班好多人都是交择校费进来的。你想想看,那可是六中重点班的择校费!能不有钱吗?”
卓卓满嘴的“有钱”“名牌”“豪车”,让夏芒迎来了又一个巨大的发怔。这一连串意向对她一个三十三岁的女人来说当然不算很新鲜,可从一个十二岁的男孩嘴里说出,无端就叫人惊恐了。
距离初中开学也就才半个月,怎么两个孩子全部乱了套?
她厉声问。
“你从哪儿学来这些乱七八糟的?”
“还需要学吗?电视上,手机上,不全都是这些?”卓卓丝毫没被吓退,漫不经心的低头玩着手指:“她老师非要让她申请,她不愿意,申请贫困补助是要家访的,她不想班上的人来家里。他们班上同学也坏得很,老说她身上有股臭味,其实哪儿是臭,就是魏伯伯做艾灸的味道,那群人一点见识都没有。”
这下,洗校服的疑团也终于破了案——魏家两口子腿上有疾,每到换季的日子就要用艾灸抵一抵潮气。那味道是长了脚的,一旦出现就满屋满院子的乱钻。
“你之前为什么不把这些事情告诉我?”
“告诉你有用吗?”卓卓说:“你只会说——送你们去学校是学习的,为什么要跟人家攀比这攀比那,既然要比为什么不比比学习?我都能想到你会说什么,还告诉你干嘛?”
这话一出,夏芒彻底哑了火,儿子的话攻势明确,句句直抵死穴。她一个三十三岁的,当妈的,一晚上被两个孩子连续逼到了墙根且毫无还击之力,简直荒谬又窝囊。
好半天,她才声音极弱的回复,没丝毫底气,连自己都不相信——“你就没想过我会理解你们?帮你们出出主意?”
卓卓不说话了,就站着那么微微的一笑,似乎母亲的话压根不值得他一驳。夏芒突然间溃不成军,好半天她才后知后觉的想起,自己还手握“母亲威严”的这最后一道金牌令箭。于是话锋一转,催促他快点洗漱上床。听到这话,卓卓又笑了,这次的笑里断然写着——“看吧,我就知道。”
窗外又下起了雨。
夏芒想找魏莱谈谈,但这话却并不好谈。因为无论怎样开口,都很难摆脱说教或是站着说话不腰疼的嫌疑。多年来她遵从自由教育的旨诣,任卓卓如脱缰小马般天生天养。一则因为是男孩子,怕管的太细会惯出丫头气,二就是她在教育孩子方面,实在是没有行之有效的心得。
在她生长的家庭里,她的父母向来视“棍棒底下出孝子”为教养孩子的唯一圭臬,干不好活,要打,浪费粮食,要打。秋天时去田里拾“粮”,小小的人背多高只背篓,半点渣子没捡净就逃不过一个硬生生的后脑勺——“你手缝缝夹漏斗了?给我捡咯!”
后脑勺挨一掌,脸上还挂着泪,就得蹲下身子去捡麦穗。那时候她妈妈老喜欢抓着她的手掌对准阳光细看。手指间但凡没拢紧,露出一点漏光的地方,她妈妈就要恶声恶气的骂,说你手缝裂这么大,抓不住钱,将来必是个花钱的兜兜!
其实她这一生抓不住的又何止是钱?
夏芒急忙拉回了自己的思绪。
可回归现实,想了又想,依旧没有好的办法。而正当她左右为难之际,魏莱的情绪却突然肉眼可见的好了起来,爱笑了,人也活泼了,每日放学回到家时,步履轻快的如同翩飞的蝴蝶。
只唯独校服,洗的却比之前更勤。
“哼。”卓卓对母亲说:“她加入了她们班上一个什么什么小组,叫什么‘达尔文’俱乐部,就是那个姓麦的小子取得,还达尔文呢,自吹自擂!大言不惭!庸俗!无聊!”
“什么什么?”夏芒一头雾水:“什么俱乐部?姓麦的小子是谁?”
“达尔文俱乐部!是个生物兴趣小组。麦永杰是魏莱他们班上的班长,这些事儿都是他起的头,也是他邀请魏莱加入的。”卓卓酸溜溜的:“现在魏莱跟他们那帮人玩儿的可好了。”
一听这话,夏芒心里多日悬着的石头落了地。
她立刻展颜笑了。
“莱莱交到新朋友啦……这不是很好吗?”
“好个鬼!”
卓卓撇着嘴:“姓麦的可喜欢耍帅了,天天穿件23号球衣模仿詹姆斯,一扣帽,他们班那群女生就守在球场边上尖叫。”
“魏莱也尖叫了?”
“她倒没有……但她经常跟麦永杰在一起讨论什么海洋生物,连课间操的时候都在一起,哼……忘恩负义,喜新厌旧,以后我放学也不等她了。”
看着儿子那副嘟囔囊酸溜溜,鼻非鼻眼非眼的神情,夏芒刚安定下来的心再此沉入了谷底。她强颜欢笑,面上丝毫不动,但心里有个声音却绝望的呐喊了开。
完了——这简直是一头按平八头翘,刚把小姑娘安抚好,这臭小子的青春期,又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