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吹着竹窗帘动，筛进来一条条阳光，这已是今夏最后一点好天气了。
那年她刚出院，就邀魏家人住进了一楼。添了三口新丁，小楼终于有了人气，这草台班子似的“家”，让夏芒一颗凄惶不安的心落了听。而魏家两口子流离漂泊半生，自此才算终于有了收梢。
午饭后，夏芒推着魏妻到院子中央晒太阳，闲话慢慢，又说回了当年的事。一开头就收不了尾，都说彼此是怎样怎样的好，相交数年，两家人如织毛线般各自搭着对方的情，针针相连，密不可分。说到最后，连她们自己也闹不清是谁欠谁更多。
太阳将落的时候，魏安平回来了。他走上前掏出腰包里的钱，一张张数给两人看。数完了，又整整齐齐叠成卷，放到了妻子手中。
“一下午采了十二个，倒比在店里赚得多些。”魏安平很疲惫，但脸上却带着满足的笑：“要是每天都能这样，日子倒还是有些望头了（希望）”
夏芒打从心眼里感到高兴，对小吃街的厌也消了三分。
她自己出钱，去街口砍了半边甜皮鸭当加菜。挨边七点时，两个孩子回来了，卓卓跑跳了一整天，一上桌就开始大吃大嚼。夏芒虎口夺食，抢下鸭腿放到魏莱碗中，满眼都是母亲式的疼惜。
“莱莱，第一天上学，感觉怎么样？”
小姑娘自进门起，脑袋就低得死死的。夏芒问话，她也不答，只极轻极快的点了点头。她那两扇长长的睫，原本黑羽毛似的活泼可爱。如今却铁板的压着眼睛，像被雨打垂了的屏风。
情绪不对。
当着众人，夏芒不好再问，但心里却悬起了老大的疙瘩。
第二日午后，唐秀云邀她去平安街上品尝新菜品，说是新菜品，多少带点抄袭的嫌疑——各家人深谙“中体西用”之道，将那天去小吃街取到的经略加整治就搬上了自家餐桌。豆花水果捞，烤鱿鱼，脆皮五花肉……样子倒是学的很对了，但怎么看，都觉得都有点水土不服的意思。夏芒每样尝完，也不说话，只放下筷子沉吟。
唐秀云率先忍不住了，问。
“比起小吃街，你觉得咋样？”
夏芒被众人期待的眼神威逼着，交叉出十根手指托住下巴，怕真话伤人，只好打着太极。
“比哪方面？”
“当然比味道啊！”唐秀云急了：“还能比什么？比哪个牙齿呲出来白？”
夏芒犹豫了一下：“将就。”
“将哪门子就？！有啥子你就直说嘛。”
无法，夏芒只好老老实实作答：“你们想过没，如果想吃这些东西，人家为啥子不去对面吃？为啥子要到你这里来吃？”
唐秀云脸酸了，瞬间拧的像抹布。一旁的谢老三也不说话了，只侧头哼了一声，露出很不屑的样子。
自从上次谢老三酒后大闹小吃街，夏芒的心里就对他积起了气。虽然她自己也清楚，这气大多是被那个不可一世的雷星泽给勾出来的，但无因就无果，索性就一股脑都记到了谢老三头上。而谢老三呢，更加不是个甘受闲气的主，这几日两人但凡狭路相逢，都只用鼻孔来打招呼。
场面就这么僵住了，闷了好半天，还是谢老三不咸不淡的补上了一句：“算了嘛，别为难我们包租婆了。她正忙着帮老魏一家攒劲儿呢，人家老魏现在算是解了‘扣儿’了，采几天耳，千八百的票子就往包包头飞，至于我们几幅颜色，还是自求多福吧！”
此话一完，夏芒的脸瞬间沉了下来，她站起身把碗筷往前一推，冷笑道。
“三哥这话说的正是，本来嘛，哪个又不是各人吃各人的饭，各人求各人的福呢！”
很快就到中秋节了。按四川的规矩，那一日要吃顿汤麻饼，汤麻饼倒是团团圆圆的放在盘子里了，一下肚，却被几人的肠子分裂成拧巴扭曲的面疙瘩。
众人散去后，魏安平私下来找夏芒，问怎么今天大家都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尤其是老三，话里话外都夹枪带棒的。夏芒冷笑一声说大哥你别管他，他那是吃多了，胃里烧得慌！
魏安平还是不能心安，追问道。
“你说是不是我们哪儿做的没对？惹得人家不安逸了？”
“要他那么安逸做啥子？他安逸了我还不安逸呢！”
魏安平闷住了，好半天才犹犹豫豫的说最近这是怎么了？莱莱也是，一回家就直接往房间里钻，话都不跟我和她妈说了。
谢老三一见人家赚钱就眼红心热，这号人就算满地打滚她都懒得管，可一提到魏莱，夏芒正色了。自那天之后，好几次她都准备私下找小姑娘聊聊，但魏莱总像是在故意躲着她，午后她到后院倒垃圾，看见小姑娘正费力的垫着脚，将刚洗完的校服搭在树梢子上晾晒，因个子矮，蓝色的湿漉漉的袖子几番打下来，弄得她满身满脸都是狼狈的残水。
夏芒叫了一声，她猛然转过头来，眼神又呆又惊，像只在夜行在公路上，被突如其来的汽车大灯恍住的小鹿。
一句话还没来得及说，小鹿就醒过了神来，转身跑的无影无踪。
夏芒把树梢上的校服带回了家，那一晚，她睡了又醒，好几次起来去阳台上摸衣服干没干透。最后一次去时已经早上六点了，见还潮的咂手，干脆点燃了冬天才用的天然气暖炉。那炉子是用白铁皮包的边，导热极快，校服刚放上去，立时升起了呜呜叫嚣的水气。
夏芒带着点困意守在炉子边，因怕衣服烫糊，只得烤肉似的不断翻转着它，慢慢的，被窗户框起来的一小块天光亮了。因为是小小的一块，再配上墨黑的一点屋角，看着就像是明信片般规整可爱。
衣服上的白烟，把她的思维也模糊了，她无端想起了自己还是少女的时候——那一年她还刚进城，没怎么坐过车，一坐就吐的天黑地陷。每每这时，那个人就在旁边看笑话，说可怜孩子，你们那儿穷，肯定没得车坐。说可怜孩子，你们那儿穷，肯定没得车坐。
夏芒本着点少女的骄傲，想争辩，她是从小地方来的，可不是没见过世面。她老汉儿也有摩托呢！每逢双月全家都要坐着它到镇上赶“场”。可话还没说出来，秽物又再度涌到了嘴边。又是哗啦一声，胃里的积蓄被扫荡了个空。那个人又笑了，这次是宠爱式的，笑出了两只浅浅的梨涡。
因是初进城，她说话还带着浓浓的齐县味道。一开口，就显出了乡下人的样子，她深以此为恨，开始有意无意的学着他的口音。
某一天，他问她一件事，她刚答完，就见他正盯着她的脸在微笑，那笑容里起码有五分的不怀好意和十分的不清不白，他的眼睛太俊秀了，没人能在那样一双眼睛下捱过五秒钟。
夏芒的脸果然立马红了，问——“你笑什么？”
“你在学我说话？是不是?”他的梨涡更深了：“妹妹，我把你是越养越洋气了。这下成都话也学上了？”
这话一出，夏芒臊的几乎要钻进地缝。两片嘴唇抖落半天发不出一句话，那人也没料想她会羞成这副模样，只得立刻又去诓她——“好啦好啦，跟你开玩笑呢。学的真不错，但我教你，你调子还得再柔点，别那么硬。跟着我说……对啦，这不是说得很好吗？我的好孩子，你怎么就那么怕我？”
那时她才十九岁，小小的人，肉嘟嘟的脸，费力的跟着他摆弄唇舌。像是刚学会说话的小孩子，一团稚气，简直像是要汪出水来。
那人的脸越来越近，突然一瞬间，变成了雷星泽的样子。仰着冷漠的，带凉意的鼻骨对她说——“夏小姐，既然您长我几岁，那我的话，您应该是听的明白的。”
夏芒猛地清醒了过来。
一看手表，正正的指到了七点半，卓卓的房间里传来窸窸窣窣的起床声，魏莱的校服已经干透了，幸好没有烤糊。
她太困了，竟然坐着也盹着了。
趁着送卓卓下楼的功夫，她把校服交到了魏莱手里。
魏莱见此一幕，脸先是很惊异的红了，过了半晌才徐徐退了潮。小姑娘不敢看她，头压得很低，振动煞白的嘴唇小声说完句谢谢，就接过校服匆匆跳上了三轮车。